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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如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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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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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三》连载

第三章

生产部仓库就是机械毛坯或者半成品的中转站,候三干的是装卸工,给进出库的材料装车或卸车,自然比翻砂工轻松多了。候三本不是勤快人,加上工伤休了一个多月,更加的懒散。休息室里有一张从部办公室下放下来的破沙发,候三得空就朝上面一躺,别人就很难落下屁股了。行车工小黄年轻漂亮,或许会得到候三的垂青,挤挨着坐上一角。她偶尔把手指插进沙发皮面上候三常抠的那个圆洞,海绵都掏空了,感觉木板上有一个光滑的圆坑,不禁赞叹,候老师这几年可真花了功夫!

这么说,候三的工作积极性似乎不高,有材料进出库了,除了份量大的,其他人忙不过来,候三一般不会亲自出场。好在仓库都是集体活,不像翻砂工有工时定额,大家干多干少一个样。但候三懒而不失机灵,人躺在沙发上,一听到仓库大铁门咣当一响,立马吩咐:“班长,来活了。”有时也直呼“老歪头,准备手套。”班长老歪头就拣起手套,带着几个人出去了。有人看不惯,说怎么不见你候三带一回头?候三颇为自谦,人家又是班长又是先进生产者,咱算啥?想带头也轮不上咱。

大家对他有意见显而易见,班长反过来做工作,“人家出过工伤,不是有残疾嘛,跟他计较啥。”

不料候三反唇相讥:“你才有残疾哩!”

候三倒不是讥笑老歪头,只是本能的反击,然而老歪头哭笑不得,指指自己的斜视眼自我解嘲:

“是是是,我有残疾。”

说句公道话,候三干活不在人前,风格却比他人高。每年年终评比,仓库有个先进生产者名额,还有工会积极分子啥的,班长都要组织大家集体评比,评上了便有百十元奖金,以前更关系到升级长工资。大家都不吱声,独有候三率先表态:

“我声明,我放弃被选举权,其他不管谁王八蛋当选我都没意见。”

骂了人却没人敢接茬,虽然老歪头差不多年年当选,这会儿也不便招惹,只是笑笑说:“老候这就不对了,发扬风格是好的,不管选谁,骂人总不对。”

班长大人有大量,对候三睁一眼闭一眼,他知道候三过去的大名,那是靠枪子儿打出来的,犯不着跟他计较。而候三却常拿他取笑。因为斜视,与人说话或者伏在桌上做账,都要把头偏向一边,又喜欢戴顶鸭舌帽,偏转的角度被放大,显得特别别扭。候三看不惯,揪住老歪头的帽舌反向一转,这样,虽然歪戴了帽子,而从远处看,班长给人的形象却一下子变周正了——偶尔,候三还是能做一件有益的事情。

另外,候三的敢于犯上直谏也为班长所欣赏。那几年,借着“合理拉开收入档次”,厂里高管变着法子给自己加年薪,部长这一层的中管也咬着牙往自己包里搂。底下职工中流传这样一种算式:全厂工资总额高管拿一半,剩下的中管劈一半,一半的一半才归咱。此话未必全真,但近些年企业里管理者与一般员工收入差距日益拉大却是事实。仓库又是二线岗位,收入更是凄惨。大家有怨言,跟部长反应吧,又怕得罪人家叫下岗,只敢跟班长嘀咕。老歪头小心翼翼的向上反应,部长方胖子不容他说完便训道:“谁不愿意干让他打报告辞职,我到劳务市场招俩农工更省钱。”又谆谆教诲老歪头,你是一班之长,又是多年的先进,不能跟普通群众一般觉悟。老先进便不敢吱声了。但是候三就牛,有一次部长到仓库巡视,见候三四脚朝天躺在沙发上,一脚踢飞了候三的鞋:“你是在上班还是来睡觉的?!”候三拧起了眉头,很不情愿地翻起身:

“拿那点钱,只够睡觉的。”

可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众人都很快意,有人悄悄给候三竖大拇指。候三得了鼓励继续说:

“我要有你部长一半的收入,仓库的活我一人包了。”

方胖子竟无言,待他走后,行车工小黄伸伸舌头:

“候老师你真牛,部长都敢冲。”

“部长算个屌!”候三一下子感觉非凡,暴了粗口。“别看他现在人模狗样的,小时候我们都不带他玩。”

周围起了好奇,候三便继续说:

“看他现在胖得跟猪一样,小时候更胖。我们几个放学到菜地里偷山芋,要跨过一条沟,方胖子掉下去,直扭直扭怎么也爬不上来,还是我给拽上来的。你想想,那么小的沟都爬不上来,他能有啥本事?”

“可人家现在是部长了。”小黄说。

“那还不是蹓须拍马拍上去的,”候三更不屑。“我要是肯拍的话,哪百年就当主任了。”

这一阵子候三可是真牛,部长都不放在眼里,业务员老熊更少不了他的作弄。仓库的人对老熊都有看法,到仓库一来不管是装车还是卸货,双手掐腰老远就大呼小叫颐指气使,好象大家都低他一等。经常喝得脸通红,从没犒劳过大家一顿。有一次仓库跟了几个人到客户处卸货,完事到了吃饭时间,对方要留客,老熊却把大家都支回来,独独自己留下。便知道老熊是怕别人看到他吃请的底细。候三有幸当过一回“上帝”,那是老熊有事请假了,部里叫候三代他去一县城厂家提货,那家小厂厂长书记七八个人陪他一人喝酒,吃的是山珍野味,住的县城最高档宾馆,全由人家买单,临走还送了两包山货,宠得候三当时都不好意思。回来给大家一说,无不感慨:候三只是个临时代办就这礼遇,乖乖这个老熊!所以候三有时为难老熊,大家都十分配合。

老熊红着脸进了大铁门,捏着一张领料单,一步一步踱近来。踱到办公室门外,立定了,叫道:

“歪头,这货你装快些,我急等着赶路。”

“老熊你老实交待,这一趟能吃多少回扣。”候三即时开口了。

班长便不动身,等待下文。

“候三你瞎讲啥!我们就是跑腿的,不过吃点喝点,回扣哪能扣到我们头上?”老熊一脸的无辜。

“你是说回扣都扣到当官的头上?”候三有意套话,并且很老道的说:“当官的贪一点那很正常,俗话说‘当官不捞除非傻包',你只交代你自己,一年几千万花出去,指缝漏一点还不把你噎死。”

“我了解你候三,从来不说正经的。”老熊打着哈哈,抬手招了招傍在更衣室门旁的小黄:“小黄快上行车。”

小黄出来,经过候三躺着的沙发旁,候三拿出曾捣腾过邮票的放大镜逼着她照。小黄便看到毒蛇似的,一缩身子退回去了。

老熊不知道一柄放大镜怎么竟把小黄吓成这样。这个被候三称为魔镜的东西,当初不仅唬住了小黄,连班长都被蒙蔽过。候三从地摊上买了一张遇热就脱衣的美女图片,长得与小黄倒有几分象。当小黄进出休息室时,候三便举着放大镜对她神秘兮兮猛照,告诉她此为魔镜,可以透过衣服洞察人体。小黄不信,候三便取出那张图片,凑近班长桌上的台灯,让小黄通过放大镜观看。不一会,美女在灯光辐射热的作用下渐次褪去衣物,露出白花花的肉体。小黄一下子偏转脸:“你好流氓噢。”候三说“这下你信了吧”?又举镜对着她,小黄双臂抱胸,扭身就跑。

老歪头悄悄转了下帽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对魔镜不禁好奇。五十多岁的老男人爱美之心依旧,也想借此一阅人间春色。半小时后,撂了一支香烟给候三,似乎随口谈闲话:

“现在这科技是越来越发达了,人都可以上天了。”

候三摸不着头脑,就没搭理。

“近的呢,通过网上可以跟美国人对面讲话,这且不说,就你那魔镜,它咋就能穿透衣服呢?”

候三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是老歪头绕着弯子想看“魔镜”。卟哧一笑,一口烟喷到班长脸上,老歪头悴不及防,呛得连连咳嗽。

“我的老天呀,”候三一掌拍在班长背上,“你怎么跟小黄那娘们一个水平呢?”

将放大镜撂到桌上。老歪头知道失口了,还是撑着面子把玩一番。而小黄还一直被蒙到现在,班长也不点明,任由老熊干着急。

“老歪头我跟你讲清楚了,这可是事关出口的急件,”老熊抖着领料单,似乎真急了,“耽误工期,你跟部长说去!”

老歪头示意候三别再闹,候三反而来了劲:

“老熊你别拿根大屌吓寡妇,你就直接去给方胖子回报吧。”

老熊真的捅到部长那儿,说候三作梗,自己不干还拦着别人。这可是原则问题,上纲上线就是破坏生产。部长早对候三有看法,有心治他一把,想了想,对这种人犯不上亲自出面,一个电话打到企管办,要求派人到仓库查岗。企管办的人一来便将呼着鼾声的候三逮个正着,立马在告示栏上通报批评,外加处以50元罚款。

候三知道是部长在背后指使。这个方胖子,早知这么绝情,当初就不该拉你上坎,恨没有再踹你一脚!

假如以为候三这一下遭了瘟,那就错了,他正精神百倍地筹划着复仇计划。第二天上午,他弄了一辆破自行车,吱吱喇喇歪歪扭扭地从企管办门前骑过。第一次没人注意,他掉过头再来一趟,企管办还没人出来。候三心里嘀咕:这帮干部真是失职。他想摇铃却不响,正在鼓捣铃铛的当儿,终于有人出来,将候三抓了个现行。于是两天之内,候三第二次因上班时间在厂区内骑车被通报,被罚款。不知内情的看到,说候三你怎么这么倒霉?接二连三上报。候三倒显得轻松:咱小老百姓一个,犯点错正常,不然干部们倒没事干了。而他内心正暗自得意:生产部长方胖子作为主要领导疏于管理,按规定罚款200元。候三有个潜意识:他占了便宜,假如有人得了更大的好处,心里就不平衡了;如果他倒了霉,看到别人触了更大的霉头,心里立马轻松快意起来。候三两次才罚100元,方胖子一回就扣了200,岂不快哉!

现在看来,十余年的仓库岁月,候三也就这两次通告小小的出了风头,大部分时间沉寂无声,偶有动静也局限在仓库内部,并没有全厂性的影响,曾经那么轰轰烈烈的候三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所以一些年轻的后生,包括才进仓库的青年人,都没把他当个人物。然而就在人们以为他的人生就这么虎头蛇尾暗然收场时,不期然迎来了人生的伟大复兴。

老熊退休了。

长期的近乎修养的呆在仓库,候三已丢失了年轻时的远大抱负,安于现状,对世事失去了灵敏。然而生产部的门槛都被踏破了,多少人向部长请缨,要为厂解难,继续老熊未竞的事业。那几天甚至厂长室门庭若市,厂长都被烦透了。独独候三,仍自泰然地躺在沙发上,对厂里的人事更替不闻不问。还是女工老秦提醒他:

“老候,那么多人想接老熊的位子,你不是救过部长一把么,不去试试?”

候三经不起激,他一骨碌爬起来,坐直了,想了一通,便咚咚地出了仓库。他想径直去找厂长,半道上又踅回来,拐进了方胖子办公室,正好里面没人。

“老同学,我为你感到骄傲,有一天候三也会求到你的门下。”候三直愣愣的说。

部长迅速一闪念:我俩还是同学?他珍惜眼下难得的空闲时间,便说:

“有事快讲。”

“老熊的位子你定给谁了?”

呔,想不到候三也来凑这热闹!部长用异样的目光瞅着候三:

“这能是我随便定的?”

“只要你这句话。”

候三拧身出门,直奔厂长室,里面正好有人出来,候三顺势进去。

“厂长这几天有点烦吧?”

厂长顺手朝沙发一指:

“是有点。你不会也是来烦我的吧?”

“正相反,我是来给你解烦的。”候三没坐,站到了厂长桌对面,“这两天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一个小小的业务员,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来求职?”

没准厂长也在思考,他反问道:

“你说呢?”

“这年头,行钱的是孙子,花钱的是大爷,吃拿卡要收回扣,厂长你肚里一本清色。”

“你什么意思?”厂长问。

“羊毛出在羊身上,提成回扣哪里出?还不是出在厂长你身上。”

“继续说。”厂长鼓励道。

“如果把所有的外协价格,采购成本一律削减,不仅堵住了业务人员腐败的机会,更可为厂里节省开支,我估计不少于10-20℅的空间。”

厂长合上了手中的文件,看着候三。

“那一年我竞选铸造车间主任,当时的厂长没看上我,你也是评委之一,我不计较。现在觉得又到我候三出山的时候了:第一,我们厂所有的产品我都熟悉,大部分业务单位我也了解;第二,为了厂里的利益,我情愿做一回恶人,所有外协价格通通削去2成,砍不下来你拿我是问。”

如同立了军令状,候三也不管厂长接不接状子,转身就出了厂长室。

半小时后,方胖子桌上的电话响了,厂长问,接替老熊的人选可定下了?部长心目中肯定有人选了,但他不知厂长什么意思,慌忙站起来问,厂长可有合适人选?厂长说:

“没定的话,就让候三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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