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间差就踢了方胖子一个胸前球,这一招玩得漂亮,仿佛上任这两个多月来憋的一口浊气一下子释放出去,说不出的轻松畅快,候三禁不住为自己击掌欢呼。然而没容他得意多久,第二天早上又遇上了窝心事。当时候三在热处理厂往回提货,装车的时候部长来电话,为赶工期要送一部分去庐中机械厂加工。有段路不好走,沈大头车小底盘底,怕过不去。在原来老熊时代,一个电话牛老板就能把车子放过来,可是现在……大头心里没底,拿着手机犹豫再三,候三说还是我来吧。
候三的意思是,你沈大头怕我得罪过人家,不给面子,我偏要碰碰那个牛人!可没想到,他的面子都没有沈大头的大,任他举着电话喂了半天,那边牛老板只管装糊涂,问你不是大头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声音大到连肖工和老宗们听得一清二楚,候三很是下不来台。打了半天哈哈,老牛才说:
“我想起来了,刚才方部长给找过我,说一批急件要我赶工,你是不是他手下那个姓候的?”
候三吧嗒一声关了电话。
肖工抽身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不巧得很,我们厂车子不在家,不然倒给你送一趟。见候三一脸无奈的样子又建议道,我们隔壁的日立机器厂也能加工,要不我用叉车给你倒过去?
“日本人的公司?”候三问。
“中日合资,”肖工说。
“求谁也不求他小鬼子!”
候三最近格外注重民族气节。前一阵子网上流传一份帖子,从日本来了300人的旅行团到珠海集体嫖娼。“奶奶的,中国的女人都叫外国人嫖了!”候三全然忘了他先前“女人谁弄不是弄”的观点,想起这事就来气。假如有钱,他说要组织一个600人的旅行团操到国外去。而眼前这些窝囊事,还不都是因为出口,因为外国人闹的!
后来老牛还是把车子放过来了。司机抱怨说,不是我们不愿来,现在加工费压得这么低,成本都难保,给你们跑一趟等于贴一趟本,有谁愿做赔本买卖呢?你家业务做不做都无所谓了。
一个拉货的司机竟以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候三既不屑跟他争辩,又想拗过面子,便回说:
“回去告诉你们牛老板,这可是方部长叫他来的,是赔是赚与我无关。”
沈大头也觉得没意思,早知道这样自己绕点路得了,毕竟是他份内事,人家来是情份不来是本份。但他对候三也有意见,闷闷的开了一段路后开口道,不瞒你讲现在跟你跑真累,大小事都要到场,还得自己动手。原来老熊做得多轻松,掐着腰动动嘴,自然有人跑得跟小二似的,有时根本不用去现场,上货下货加工单位给你服侍好好的,有时人坐在牌桌上打打电话,该出库的出库,该进库的进库,打着麻将就一切搞定了。
候三心想你看着路,不见现在是车流高峰?差一点吻上前面车屁股。嘴上却说老熊就那么有能耐?
“狗屁!”沈大头啐道,“他有什么能耐?不过他很少跟人扳价,他给人家赚钱,人家还不把他当上帝供着。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一上来就把价格扣得那么死,人家图什么?再说重机厂家大业大,哪儿就指着你省俩小钱?在业务单位吃不开,厂里呢业务不顺又招人讲嫌话,倒落个里外不讨好。”
这番话候三听得似乎在理,但口气仍自强硬:
“我就是看不惯那些小老板、暴发户,依附国有大厂,一个个吸得脑满肠肥。我要他们明白,我候三可不想做那个冤大头。”
“高尚。”沈大头侧脸给候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白。“不过,不让他们发财,你又能怎样呢?”
确如沈大头所言,候三现在很不“怎样”,原来老熊的轻松只是依仗了业务单位代劳,现在别人不合作,协作的质量,加工周期,零部件的配套,等等大事小事事必躬亲,初涉此行的候三可谓疲于应付焦头烂额。有道是“客户就是上帝”,而看候三的形象,常是热脸蹭人冷屁股,实在有违上帝的身份。还有一点,自从上次在热处理厂喝过五粮液后,大小厂家忽然一律都清廉起来,普通的饭菜都免了。有时办完事才九、十点钟,人家假惺惺地连拉带劝的留饭,候三再没觉悟也不能为一顿饭干等两小时;有时忙到中午快下班了,对方却又只字不提,或者反问:“候经理可再坐一会?”候三招呼都不打,抬腿走人,心想你就是上茅台看我姓候的可赏光!沈大头知道底细,摸着已现皱褶的肚皮暗自感叹:这么一个肥缺被整得如此清汤寡水,候三可真是两袖清风!
别人可不信。那天在办公室,候三电话响,掏出来的是一部新款手机,小夏意味深长地问:
“候老师不错嘛,看到变化了么。”
“什么?”候三一时不明白,有些发愣。
“这么漂亮的手机是哪个客户送的?”
“我老太婆给买的,”候三说。
这是事实。候三早就想换一部手机了,虽然在家庭政治地位高居榜首,但收入决定了他的财政权限摆在了做小生意的老婆之下。伸手要钱时秀兰没批准,候三便使一计,在老婆将他换洗衣服泡进水盆后,把旧手机塞进了衣服口袋。手机泡坏了,责任便落在老婆头上,不得不亲自为他选了一款新手机。然而别人皆不信,尤其张工,拎起候三一身的假名牌说:“该换成真的了吧,也不怕损了重机厂形象。”
你给钱呀!候三心里忿忿,干了几个月别说一分钱,连一瓶酒都没见过,这不明显的望人呆么?!而且中秋节快到了,一条烟两瓶酒,多少也是个意思。竟都装孬,难道看不到月亮一晚比一晚圆?当老板的一个比一个精,难道还要人提醒?这不光是我候三喝不喝酒的问题,关键是面子,一个成功的男人能在节日当口没有迎来送往?喝酒抽烟还得自掏腰包?终于在过节的前一天,候三熬不住了,自己进超市买了酒,是两瓶装的豪华礼盒,拎在手上,大摇大摆地去热处理厂看业务去了。
他走进了业务室,礼品盒左手换到右手,夸张地吹吹手指上的勒痕。肖工看见了,却视若不见,说着其他的套话。
他又拎着走进经理室,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又吹了吹手上的勒痕。宗经理看见了,同样视若不见,说着其他的套话。
终于他自己提起话头:
“别看庐中机械厂的老牛脾气暴,是个粗人,心倒挺细,这不过节嘛,送了两瓶酒,可是谁稀罕哩,把手勒得生疼。”
“你们跑外协的真不错,”老宗终于接招了,“到处被捧成上大人,逢年过节还有人送烟酒。”
“不瞒你说宗经理,”候三掂掂豪华礼盒,“这么个重头货,拎来拎去真不方便,还招人耳目。不过呢也是人之常情。”他说得通俗易懂,期待宗经理受到启发并有所表示,果然老宗到隔壁叫来了肖工:
“候经理也累了,你引他到会客室休息休息,再去车间看看重机厂的活可排上产了,别让人家久等。”
烟酒的事只字没提!
出了热处理厂,候三没再跑第二家,只给几个厂打打电话,没事找事地问问活路。有人叫他到厂看看,候三说刚在热处理厂出来,人家给了两瓶过节酒,拎着不方便。他期待有人说“我也准备了两瓶”,倒不妨辛苦一趟,却仍是一律的装糊涂。一股悲凉从心底汩汩上涌,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大失败。到家,把礼盒朝桌上一蹬,跟秀兰说是客户送的,叫准备两个菜,当时就开了封,却没喝出一点味道。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礼尚往来这一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竟在当今这商业社会丧失殆尽,什么世道!难道真要逼良为娼,逼我姓候的向世风屈膝?哀莫大于心死,候三的心死了。
几天后,候三又一次走进厂长室,与厂长面对面坐下了,劈脸就说:“我要辞职。”
这是一步险棋,候三紧盯着厂长的反应。
“怎么回事?”厂长有些诧异,“是不是感到有压力?”
“压力太大了,”候三说,“客户背后都叫我候一刀,意思是专门举刀砍价的。”
“叫你出来就是要砍一砍采购环节中的虚高价格,这是肯定存在的,防止有人出事啊。不过你虽然答应我一律下降20℅,这个不能一概而论,应该留给人家合理的利润。”
“厂长批评的对,”候三立马放低姿态,“刚接手经验不足,下手太狠,把人砍得嗷嗷叫。许多厂吵吵要恢复原价,否则都威胁不跟我合作了,不过我还能拿捏得住。”
“灵活机动一点,慢慢总结经验。”厂长并没有认可候三真的不想干了。“遇到困难跟方部长请教请教,人家可是对我有意见了,——是不是把客户都得罪了,还差一点误了生产?”
“人家亏本买卖,自然跟我合作不上心。”
候三为自己辩护的同时,也表明了要放松价格的意思,并认为得到了厂长的默许。但他没按厂长说的向部长请教,他想这有何难?砍价难,涨价不就是小菜一碟!难道还有跟钱有仇的傻瓜?——不错,还真有这样的傻瓜,热处理厂的肖工就是一位。
“我早跟你申明了,”肖工说。“我们的价格是由厂价格小组核定的,哪能象菜市场一样想降就降想涨就涨?”
“这国有企业真的要改革,”候三感叹道,“难怪有人不愿跟你们打交道,太死板了。”
讨论惊动了经理,老宗过来说,候经理来的正好,这价格你不答应我们可能都要上调,前几天厂价格小组开会讨论过,电费上调了,人工成本逐年增加,要我们销售部门做好涨价的市场准备。肖工你去厂部问问,看他们走到哪一步了。
正好撞上枪口。候三想他第一站仍选择热处理厂,选择正规的上市公司,就是为给其他厂涨价作铺垫。他本不指望从该厂得什么好处,他们本来就没有降价,这一来倒名正言顺真真实实地涨了价。
肖工回来时便拿了一份调价函,列出了调价的原因及幅度。候三回厂后立马呈给了部长。
“这价格是你给厂长承诺过的,”方胖子说,“你还是直接找厂长去。”
候三就要这句话,他抽过公文就去厂长室。厂长看了说:
“不是告诉你了?有问题先找你们部长。”
候三转回头又把那张纸递给方胖子:
“厂长没意见,但要你先签意见。”
部长提笔写道:
“建议价格随行就市。”
再去厂长室,便批了“同意”二字。
其实,单从这两行批语并没看出允许涨价的明确信号,但候三就那么理解了。这样,他的价格新政执行不到半年,便陆陆续续恢复了原水平,且恢复得特别顺利,“难道还有跟钱有仇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