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箫再次光临骆芷兰的宿舍,是在两周后。那一天下小雨,是冬雨。室友们嫌外边冷凉,都不肯出去走动。骆芷兰也没有出去。她被但丁的诗迷住了。《天堂》《地狱》《炼狱》这三重奏所描绘的宗教情景令她感觉新奇又晦涩。
文字里有音乐,文字里有风景。骆芷兰坚信这点。因为每次阅读之后,她都会发现内心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升华。《诗经》《老子》《四书五经》《二十四史》《资治通鉴》《上下五千年》,乃至隋唐五代史,宋史,纳兰词等,她都喜欢。阅读让她知道,王朝兴替既有外因也有内因。而无论外因还是内因,都离不开历史发展的规律。规律,它才是万物的主宰,虽然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事实上,规律有时候真的说不清。比如物质的最初生成。在一些读物里不难看到,并非每一个具备相应条件的原料,最终都形成基因和蛋白质。人类似乎也是在一种很偶然,很意外的状态下产生的。没有人能说清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类。也没有人能说清种鳍鱼等一切古老生物究竟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去。
一切科学的论证,只是基于实验的基础,而且推论居多。数学告诉我们,推论有可逆和不可逆两种。现有的一些推论都是可逆的吗?未必。如果是这样,我们所说的类人猿进化成人的过程,或许就会有新的未知情节。阅读让她从此后不敢再仔细看天空的星辰,因为敬畏。她终于知道,星星们运行的轨道虽然是既定的,但或许有一天它们中的一颗或更多颗会脱离轨道。其结果可想而知,要不地球毁灭,要不宇宙乱套。
再比如说宇宙是无限的,那么无限之外是什么?无限究竟有多大?所以说,当一个人知道得越多的时候,越是怀有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因而不敢随意作为。胡作非为者,往往是基于无知。
卢箫一进门,就轻轻取过骆芷兰手中的书,俯下头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还下着雨呢。就连他的头发上,也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雨水。
出去吧。他说,雨中漫步去。
她想说,这么冷又下雨的天,如何去漫步?却被他突然抓住手,拉着下了床。
她刚穿好外衣和鞋子,他又拉住了她的手,不容分说就向外边走。
外边的天气很冷,他的手却很温暖,很柔和。骆芷兰忍不住享受起被牵着手的感觉。
雨是如诗的雨。他们各自带着两脚泥香,被一只大大的黑色雨伞护卫着,心怀里拥有的,并非冷雨凉风,而是淡淡的,甜甜的,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遇上水湾的时候,他会突然搂一搂她的腰,示意她闪躲。其他的时候,他偶尔会低下眉眼来看她一下。当她看到的时候,他又装作望向远方。然后她会不由自主地望着他,他却佯装不知,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
从那以后,他会时常地冒出来,闯进她的宿舍,或她的自习室。在宿舍里,他会陪着她的室友们玩闹、打扑克。有时遇上男生来宿舍里找她询问些什么,他就在一旁有所警惕地观望。一旦发现对方只是她的路人甲,先前的幽默风趣外加风度便会回归。这些她都看在眼里。但她实在不敢确定这意味着什么。
他有时还带她去自己班的自习室学习。她在看书,他就在旁边拄着胳膊,歪头看她。看着看着就会笑意满脸。可是一旦她发现了,他就正襟危坐,并正告她:好好看书。天啊,守着这样一位多情的哥哥,他还如此不加掩饰地用眼神温润地光顾着她,叫她如何能安心看书?书,此时已变成真正的摆设,她看的,是身边这个人。
他坐在她旁边用眼神光顾她的时候,也会突然地站起来拉着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自习室,去外边呼吸新鲜空气。月色每每都是唯美的。月下的一对人每每都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呵,大学时光,美好的情感,倘若就这样一直走向遥远的未来该有多好?
他就要毕业了,一个学期,四个月。四个月算起来是120多天,1400多个小时的白昼时光,还有1400多个入夜的时光。如果把这些时光都满满地填充上,他们,应该可以刻骨铭心地爱一场吧。
但是她不想说这些,他好像也不急于说什么。
那一天,夜幕降下来了。他们两个都不想去食堂吃饭,也不想去自习室研读那些枯燥的书目。于是相约一起去散步。
他拉着她的手,不,他是第一次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深情地拉了她的手。当时她还在想,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变得这样心有灵犀呢?难道这些日子真的发生了什么吗?初相识,是在那间老旧的图书馆里,媒介物是那条有了年岁的板凳;第一次走进她的宿舍,他似乎就多情地眷顾过她;后来他们经常会不期而遇,遇上了就一起上自习,一起去图书馆,也一起去漫无目的地闲游。在他们相识的这些时间里,梳理一下情感的脉络,似有似无,难道爱情真的就是这样得令人摸不着头绪,又有些许渴望,些许激越,和些许的甜蜜?
他的手碰到她的时候,她的思想还像一匹奔马,毋自在无际的荒野上驰骋。过往的时光里,她的生活太过单调,太过苦闷。她那时候的世界似乎只有横眉冷对世界的父亲、宽容但又忧虑的母亲、管理严格的学校、相识但不相知的同学,以及她家不远处的芦苇荡、小鱼港和虾蟹的味道。她好像只懂得芦花飘飞的感觉,那种轻柔的,像来自天外的抚慰。是的,她确实没有感受过除此之外的东西。20岁以前,她的心灵是一片荒漠。上面连一棵像样的仙人掌都没有生长过,何况是沙棘,何况是千年不朽的胡杨树?所以她在那一瞬间似乎凝住了,站在原地没再动。她不懂得,执着自己的手的那只手的主人,何故用那样的眼神望着自己。他的眼睛里分明荡漾着一汪湖水,只要她和他一对视,就会被淹没。
他没料到她会凝住不动,更迷恋于她飘向远方的、幽静而神秘的目光,于是把她拉到怀里就要亲吻,这一刻他突然就想要这样做,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但他却不小心遇上了“顿号”。不错,是顿号,她的身子此时是硬的,难道她不喜欢他?于是他看了看她,用眼神问她:你不喜欢?
她还在想他的眼神,和那汪行将潮涌的水波。她不知道是不是有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总之眼睛有些迷蒙。她还想说,从没有这样被一个男孩亲热地牵着手,她只是不适应。但是那该有多丢人啊,长这么大,竟然没有和男孩牵过手。所以她的脸莫名地红了,心跳也在那一刻变得极不规律。
他冲她了解地微微一笑,努力地克制着涨潮般涌上来的情绪,扭过头去,拉着她的手继续朝前走。
他的手并不像书中所写的那些男子的手,温厚,宽大。那是一双修长而柔润的手。他握住她的手时,她的手便无处遁形。还有他挺拔的身姿站在她身侧,就仿佛一棵笔直的树,一下子就挡住了来自周围的一切叨扰。
这种感觉真好。她愿意就这样走下去。
他们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工大西侧的月河。月河弯弯,在月色中闪着微弱的亮光。月河边的冬柳,像是羞涩的女子,低低地垂着头颅,随着轻风,舒缓地舞着光秃的枝条。
走到一棵较粗壮的柳树下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忽然地就拥住了她,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不能动,也不能呼吸了。她涨红了脸看着他,拿眼神寻找他的思绪。但是他不理她。他只是搂着她,嗅着她的头发,将脖颈贴着她的脸,望着不远处的月河对岸。她能听到他的呼吸,能感受到他呼吸里的变奏。但是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动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微微放开她,用双手握着她的肩膀说,你喜欢……她以为是要问自己是不是喜欢他,吓得忙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看了看她,忍不住笑了。他说,我是问你喜欢月河吗?你看,河里还有一些去年死掉的蒲苇。我们家乡叫作香蒲的,但它的真名应该是菖蒲。《诗经》里的注释是兰草,就像你的名字,不是也抽取了诗经里的意义,叫它芷兰?但芷兰确实是有气节的,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中说,妾当如蒲苇,蒲苇韧如丝;君当如磐石,磐石无转移。可见古人对芷兰有过多么深刻的认识啊。我也认识了芷兰,她正像她的名字一样,静静地立在水边,如果不去接近她,你甚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有时候还会忽略她的存在。
她已然惊出了一身汗,听他说起芷兰的始末由来,这才放下心来。
他一边说着芷兰,一边抓起她的手围在自己的腰间,然后捧起她的脸。
她又一次受惊了,慌乱地躲他有些凉意的手指。
可是他偏在这时候用唇轻吻了她的脸,她的额头。然后再捕捉,再轻吻。
大脑忽地像被打满了氧气,空灵又晕眩。她感觉世界在转。月河在转。枯萎的芷兰在转。但她不能明白的是,他为什么只是轻吻她的脸她的额头,而不是她的唇。要留到最美好的时刻吗?唉,管那么多干吗?他已经吻了自己,不是吗?
他吻罢轻笑着再度把她搂在怀里。他还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尽管天并不冷。
他放开她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真的可以做一株芷兰吗?你要知道,芷兰韧如丝。她说,为什么不可以?但是,你能做磐石吗?磐石无转移。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下,都笑了。是的,他们也许将永不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