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从来就不会因为谁的缺席而停下脚步来等候。
卢箫毕业离校后,骆芷兰一如既往地上课、放学、和舍友们狂欢。在时间的版图上,她是越走越远,看起来离卢箫正在更加的遥远。只是欢乐的时候没有了共鸣,未免心事料峭。看着周围的同龄人各打各的拍节,各自哼唱各自的歌谣,在某些时间节点上,她会偶发沉沦,为着那充满了遗憾的往昔。
和骆芷兰一道毕业的同乡有四位,简漠白、宋嫣、云舒、南如雪。简漠白是因为读研才蹉跎了毕业的年份。而原野比他们早一年毕业。
在卢箫离校后的一年内,骆芷兰一直还与他们四个人交好。
原野仿佛一个大侠,那时整日地在校园里游荡。高兴的时候,他会精神抖擞地去篮球场上表演大灌篮,不高兴的时候,他会约上一俩好友对饮,直到喝得不知天南地北再高唱着那个时候的流行歌曲回来。
原野表演大灌篮的时候,骆芷兰也曾经作为一个友好的看客,在旁边摇旗呐喊。喊着喊着,就想起了卢箫。在那些个偶然的瞬间,她甚至会恍惚地认为,身边还站着卢箫,他正跟着场上的球员动向不由自主地喝彩或唏嘘。卢箫是第一个把她带到这里看原野打球的男生。记得原野那次球打得精彩,从球场上刚下来就被卢箫狠狠地拥抱了一回。原野一边挣扎一边大吼:你搞错性别了吧?我是男的!
原野是同乡中唯一知道卢箫和骆芷兰之间有故事的人。
卢箫一边紧抱着他,一边说:我就喜欢男的,特别是打球时帅的!
原野再度狠狠地甩他,冲着一旁的骆芷兰说:芷兰,他发烧了吗?发烧了就该赶紧送医院,不然烧迷糊了会犯精神病。你看,他现在这架势可不像病在腠理,好像已入膏肓啊!
骆芷兰就笑。她想,如卢箫这般美好的男孩都能患上精神病,那这个世界可真的无可救药了!
卢箫还告诉他,原野这家伙不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可是他的球打得确实是好,没入选国家男篮,浪费了。
操场上原野依然纵横驰骋,可是边上喊号子助威和热情拥抱他的卢箫已然踪影不见。连他的消息都不得而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还是那个洒满了青春与梦想的世界吗?骆芷兰时常会看着高大帅气的原野在操场上的身影想。
因为她经常去看原野打球,宿舍里的姐妹曾经怀疑她移情别恋,爱上了原野。
毕业前的暮春时节,一直陪着骆芷兰在惘然若失的境界里闲游的小圆实在忍不住了,劝她说,芷兰,你读的书多,一定知道,在我们这个年纪,其实并不太懂爱情。虽然我本人到现在也不肯承认这一点。所以,有些情感,远了就远了吧。该忘记就忘记。
骆芷兰就从她的无限遐思中蓦地回头,看看眼前的舍友小圆,无比忧伤地说,我们不懂爱吗?那为什么我会痛?
小圆摇摇头说,也许你的痛,是一种属于我们这个年纪的痛,就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那种。等将来年岁再长些,想起来可能会觉得是一场笑事。
那怎么可能?骆芷兰有些生气。她说小圆啊,你怎么会懂,怎么能了解我跟他在一起时的感觉?
小圆说,也许都是错觉呢?
错觉?不错,骆芷兰突然有些觉悟地想,或许真的都是错觉。因为她听卢箫说过,男人有时候会情不自已,但当他情不自已的时候,你千万别认为他是在爱,他或许只是兴甚至哉。
错觉,错觉,难道真的是错觉?她踩着往昔和卢箫一起走过的校园甬路,闻着满鼻息里清洁的女贞花的味道,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是把错觉当成了知觉。
那么原野呢?小圆问她。
原野,怎么啦?骆芷兰讷讷地说。
原野多帅啊?难道他的心里真的没有你?可是我经常会看见他路过我们宿舍的时候,抬头望一眼这里。他还会上来和你聊天,有很多次,他看你的眼神很温暖。
原野!骆芷兰叹息说,他有他的世界,他的情感。
不是吗?那一日,原野在与朋友聚会之后,脸上漾着微红来找她,说要和她聊聊天。他们就坐在宿舍一楼大厅的沙发上。然后他美滋滋地拿出一封女生写给自己的信,洋洋得意地递给她说,你看,我也有爱情的。
那是一封怎样的书信?在获准可以全文阅读之后,骆芷兰发现,信上没有任何热辣言语,有的都是关心和叮咛,仿佛原野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他需要太多关心和嘱咐。看到这些,骆芷兰笑了。原野问她为什么会笑?难道这不算一封情书?她说,算是算,但是色彩单调了些。于是原野问她:何谓单调?何谓丰富?
单调就是缺了情人间的动人字眼儿;丰富……丰富是什么?她不想说了,她了解的丰富,就是那个人会在某个时间点上,眉眼都含情。她了解的丰富,是那个人可以把浓情蜜意都播撒在举手投足之间。可是那个人毕竟已远走了。所以,丰富就是无论什么情感都有了!她这样告诉原野。原野摇摇头,用异样的眼神看看她,然后吹了个口哨,站起身,走了。
骆芷兰不知道原野那次来找自己是什么原因?晒情感?还是提示自己什么?反正他走了。他的背影是那样挺阔而温暖。但却注定不是自己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所以她望着那背影,曾经很浅地笑了。笑容的含义连她自己都参不透。
简漠白后来也淡出了骆芷兰的视野。他的世界不知道在什么时间,和南如雪连接在一起了。两个人的时空密不透风,就算她想去找其中一位出去走走都不容易。小圆曾经偷偷地爱着简漠白,可惜简先生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的情爱中,并未发现,在他经过的路上,曾经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他走进女生宿舍,又走出去。并且看着他从大三走到大四,看着他出没在食堂,在操场,在去往学院综合楼上课的路上。小圆也不让骆芷兰告诉简漠白,她曾经爱过他。她说,自己的爱,就像躲在老树洞里的蝉,是暗无天日的。假如哪一天它飞出了树洞,就可能遭遇见光死。因为蝉的生命就是那样的,当它见不得光亮的时候,是最丑,也是最幸福的,因为那个时光它渴饮露水,困了就安眠。而且漫长、悠闲。可一旦走到天光之下,虽然可以天天知了知了地叫着,长着好看的翅膀飞翔,但毕竟一入秋就是生命尽头了。所以,让我的爱暗无天日吧。让我的情感就那样,悄悄发生,又悄悄离去。
云舒和宋嫣也不知在忙什么,极少能在校园里见到他们,就算见到,由于性情上的原因吧,骆芷兰也一直没有与她们更多交契。
骆芷兰见身边的朋友一个个远淡,索性就放下了。当作自己从来就是一个。
1995年的毕业季,骆芷兰没有送行的队伍,形单影只地怀着无限留恋离开了工大。
走走停停。骆芷兰曾经一度坚信,此生只能做个小买卖,嫁个普通人,生个孩子,然后平平淡淡了此一生。生命里再也不会有惊天动地,更不会有卢箫。但是没想到的是,在她毕业第六年,突然她家所在县城所属的上级市滨江市的一家报社招人了。她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去应聘,结果就成功了。
毕业第七年的一个晚上,一度没了音信的小圆突然打来电话说,她人在省内的云市,要她去那里一聚。
和小圆有七年没见了,骆芷兰也非常想念她。正好赶上五一休假,骆芷兰踏上了去往云市的列车。
在即将见到小圆的路上,骆芷兰想象着小圆现在可能的样子,觉得很兴奋。七年的时光过去了,她们都是熟女了,不仅样子会改变,内心可能也在嬗变。当然,善良的小圆永远不会变成狼外婆。只是,她有孩子了吗?老公帅不帅?她随军了,还是在地方?作为军嫂,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骆芷兰在脑海里不断地用想象去试着打开即将面对的小圆的生活世界。
很显然,自己的世界里照进了阳光,最起码不再为工作发愁了。至于人生的另一半,由老天来定好了。自从卢箫离去,她好像就没有对任何一个异性动过情。人生的情感大约有一次激越就耗尽了吧?以往,她没有工作的时候,父母倒是强迫她相过亲,但可惜的是,当她没有工作时,那些男孩也都没有给她相处的机会。所以抱歉,父母的期待只能一次次落空,她呢,则乐得一个人自由自在。不过,她要去跟小圆讲述单身的乐趣吗?小圆已然为人妻,如果还做了母亲,她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她真是后悔接到电话的时候,没有更多地询问一下她的情况。当然,那时候她正在忙一个重要的采访,被采访对象是一位抗美援朝老兵,他曾经用相机拍下了志愿军过江时的壮观场面。但由于做人低调,这位老兵连央视的采访都推掉了。是自己好不容易从同样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舅姥爷的故事切入话题,才取得与这位老人的共鸣,使他接受采访的,因此时间对她来说非常宝贵。况且,她知道自己和小圆即将相见,就想把所有的话都留到见面的时候说。
小圆没有去接站,接站的是一位武警军官,高高的个子,长得剑眉朗目,眼睫毛还特别长。他见到骆芷兰下车后东张西望的样子,就似乎已断定是自己要找的人,上前就问:请问您是姓骆吗?
骆芷兰说是啊,你怎么会知道我姓骆?
军官说,既然是姓骆,就跟我走吧。
骆芷兰有些蒙,她说我跟你走算什么事?你又是谁呢?
军官居高临下地看看她说,噢,忘记介绍了,我以为你已经知道情况了。我叫卓然,是你朋友的老公营里的副教导员。也就是说,你朋友的老公是我的长官。长官派我来接你去营部小聚。
这个军官说话像说绕口令,并且字正腔圆,看起来素质优良,骆芷兰想。她见过一些军人,要么沉默寡言,要么铿锵有力,跟他似乎不太相像。她再度打量了一下这位军官,发现他其实真的有些气质,站在那里英俊帅拔,真如玉树临风。虽然,生命中第一个喜欢的男孩非常出色,但这不影响她对男士的客观鉴赏。在她眼里,男士的相貌并非第一位的,最重要的是对方有没有气质和风度。这位军官看起来很帅,他的风采甚至胜过了卢箫。至于内在风范倒是无从考察了。因为或许过了此时此刻,这个人就将成为自己的路人甲,他日再见可能都记不起此君为谁了。出于礼貌,她向军官介绍了自己。
你是个记者?军官有些吃惊:他们都没告诉我,就说要接一个朋友。我还以为是普通百姓。刚才可能有些失礼,抱歉。说着,他还刻意地颔首。
记者也是老百姓好不好?骆芷兰看看他一派有礼有节的样子说。心想,难道军人都是这样子的吗?怎么看起来像机械化操作的。
军官开车带着骆芷兰一路奔跑着,从他口中,骆芷兰大致了解了小圆这些年的情况。原来,小圆老公所在的是个武警部队,常年在外执勤。多年前小圆的母亲生病时,他们正在我国中部的一座城市里执勤。今年,部队转往云市执勤,小圆也随军到了云市。
大约半小时左右,就来到了营部。
小圆和一位中等个儿,黑脸但很威武的军官,以及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守候在那里迎接自己。
骆芷兰一见小圆,眼泪都要下来了,她看起来是那样消瘦,瘦得仿佛能被海风吹走。而且面容也有些憔悴,有一只眼睛好像显得很是无神,她还时不时地擦拭一下。难道她生病了吗?但是思念容不得她去细想,她一下子就扑过去拥抱了昔日的同窗和密友,喃喃地说,想死你了。
小圆也哭了,她说你这些年都跑哪去了?我还以为你嫁到国外了呢!
骆芷兰含泪笑说,没敢嫁到国外,实在消受不起他们的文化。
小圆说,你不是挺喜欢古巴比伦文化和玛雅文化、罗马文化吗?
骆芷兰说,你知道我当时只是叶公好龙。古巴比伦早就沉落到地层里了,其他文化也都不好说还剩没剩残渣?
一旁的威武军官这时突然发话说,都进屋说吧?二人这才手挽着手进了营房。
大概在此之前,营里的战士已经为骆芷兰的到来做过准备,他们首先到来的屋子好像是间会议室,中间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着水果、茶点。
小圆向骆芷兰介绍说,这位总在我身边晃悠的男士就是我的老公,梁有道。这个在地上奔跑的小朋友,是我儿子梁开渠。
小圆老公和儿子的名字都有些直白。有道,肯定是说这个人有心眼儿;开渠,大约是希望对方将来搞水利工作?梁有道黑且威武,梁开渠虎头虎脑,颇有将门虎子风范。骆芷兰看着这父子俩,觉得小圆这些年一定过得很幸福,笑容就不自觉地挂在了脸上,使她整个的面部线条都柔美了许多。恰在这时她发现,护送自己到来的军官卓然似在有意无意地观察自己。
当然,护送你来的那位同志就不用说了,他肯定不会忘记介绍自己。但他也一定没介绍全自己。我再给你补充介绍一下,这位卓然同学呢,是大学毕业后被选到部队上来的学生官,平素喜欢舞文弄墨,说话有些风趣,性格不算粗鲁,不过脾气有些另类,需要你自己慢慢去品。小圆说。
骆芷兰回头看看卓然,心想,另类与否,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吧,今后很快就淹没在我的人群中,从此两不相知。卓然此时却没说话,他抱着双臂,很欣赏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人和一切物品,好像思绪飘飞在天外。
果然有些另类,别人说他的时候,他竟然还在溜号。骆芷兰想。
小圆说,芷兰,跟你通过话,约你过来之后,我就突然病了,一整晚地咳嗽,所以看起来不太精神,你别介意啊。如果有什么力气活,比如陪你去逛美丽的海滨城市云市之类的,就由卓副教导员代劳。你放心,别看他大学生出身,又特爱读书,体能还是不错的。卓副教,她说,麻烦你给我朋友展示一下你的胸肌行不?
看起来,小圆跟这位卓副教导员已然非常熟稔了,大约此前经常看到这位展示胸肌?
嫂子嫂子!卓然好像终于从天外回来了,我的胸肌可不能随便给人展示,不然会让人家女孩以为我耍流氓了。卓然说着,冲骆芷兰眨了一下眼。
骆芷兰觉得他这表情很可爱,他在向自己说什么吗?他用眼睛说话?真是另类。
你为什么不能展示?小圆不依不饶,那天你和你们教导员比赛掰手腕,不是就展示过吗?
卓然笑了:嫂子,教导员和战士们都是男性,大家见怪不怪,现在有女士在场,就不好展示了。
小圆说,当时我不也在场吗?
卓然又笑了:老嫂比母,嫂子,没把您当外人儿。
小圆笑了,对着骆芷兰说,这家伙不像外表那么骨感,身材特别标准,总地来说吧,他是个完美男人,而且会做饭,衣服洗得可干净了。
骆芷兰陪笑说,知道了。心里却在打鼓,不知小圆何故不断向自己推介卓然。
晚上入睡的时候,小圆主动要求和骆芷兰同榻。
聊了一夜,骆芷兰才知道,小圆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原来,就在小圆母亲生病那年,为了多挣些钱给母亲治病,她曾经受聘于老公驻军所在地的一家企业做财务。有一次出公差坐公交车,还没等下得车来,车门就关闭了,结果把她的左眼狠狠地打了一下。去医院检查后发现,这只眼睛的视网膜和虹膜都严重受损,失明是早晚的事,但由于当时医生出的最好的方案是摘除左眼球,小圆没有同意。没了一只眼睛,她将如何完美地审视这个美丽的世界?再说了,母亲还病着,需要自己全天候看护,如果此时她去治眼睛,母亲怎么办?和她有婚约的梁有道会怎样?
梁有道得悉实情后,也很难过,他没想到小圆就这样失去了她脸上最美的风景。他是那样喜欢她的大眼睛,他觉得那里是一个神秘而美好的世界。为此,从中学开始,他的脑海里几乎每天都会光顾这道风景。以至于后来托了好多关系说通了她的父母,才有了二人的婚约。
但痛过之后,梁有道却毅然决定立即娶小圆为妻。
婚姻生活开启了,母亲的病情也渐渐稳定,而小圆的眼病却越来越严重,每天都要忍受病痛折磨。哥哥早亡,父亲精神出了问题,自己变成了一个几乎盲了一只眼的人,一连串的打击让小圆几乎失去了生活的勇气。但梁有道却主动把她的父母接到了身边,像自己的爸妈一样孝敬着。于是,小圆辞掉工作随军了。
生活终于发出了光彩!小圆说到这里的时候,长叹一声,眼里涌出了泪水。
骆芷兰听到这些,觉得非常难过和懊悔,自己作为一个好朋友,没有在小圆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实在是罪莫大焉。于是她想要找寻什么方式补偿。她问小圆今后有什么打算?小圆笑笑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劝我家老梁找个温柔的妻子,善待我的小开渠。
说什么呢?骆芷兰生气地敲了小圆的肩膀。
真的,死亡,是每个人的最终归宿。我们无从知道他什么时候就把那呛人的黑暗气息带到身边,所以,快乐一天算一天吧。总之我要快乐。小圆说罢,闭上眼睛,说她要睡一小会儿。但骆芷兰却不知为什么,觉得空气里充满了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