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好像病得很严重,迎接骆芷兰的第二个晚上,她早早地就睡下了,留下梁有道和卓然陪伴骆芷兰。
梁有道看起来有事的样子,一会儿看一下表,一会儿看一下外面的天。
后来,梁有道终于站起来说,芷兰,我得下营里看看,你和卓副教导员先聊着啊。又对卓然说,兄弟,美女交给你了,别老在这干坐着,带人家去外边散散步。
卓然看看外边的天说,好像时间不太早了,你不怕我把嫂子的这位记者朋友拐跑了?
梁有道笑笑说,给你一千个胆,看你敢不敢?去吧啊,我相信你!说着拍拍卓然的肩,甩身离去。
卓然看着正襟危坐的骆芷兰说,走吧,记者小姐?
骆芷兰说,去哪?
卓然说,去星光广场,离这不太远。
骆芷兰说,天都要完全黑下来了,还能看到海吗?
卓然说,能,因为今天是阴历初八,上弦月。星光月光之下,叫你看清海,还是不成问题的。
骆芷兰想想的确如此,上弦月在白天的时候被太阳光遮住,因此傍晚的时候已在中天了。到了夜晚就算是将要西沉的明月了。幸好今天不是朔望之月,不然真就看不到海了。卓然说得对,在上弦月之下观海,或许会很有味道。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曹操那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时的感觉?古人真是利害,人家不仅懂得治理国家,还会写诗作画,既有文艺范儿,又不乏武力。
云市的星光公园离卓然他们的部队驻地不算远,两个人七拐八拐便来到公园的广场上。暮春的风在夜晚还算轻软,吹在脸上并不觉得寒冷,但有些凉意。
卓然看看骆芷兰说,你见过大海吗?
骆芷兰笑了,她说,我就是海边长大的。
噢,看来我向你介绍海是没啥新意了。那么,你一定会游泳吧?他说。
恰恰不会。骆芷兰说,我虽然是在海边长大的,却不是在海里成长。
为什么这么说呢?卓然问道。
骆芷兰说,因为我是少年时期才搬到城里,临着海港住的,所以至今还是个旱鸭子。
13岁那年,骆芷兰举家进了那个有海的小县城滨河县。家是租人家的房子。房子外边大约不足50米处就是卢苇荡和海沟。海沟就是大海的触角,海水上涨时,这里会被淹没,而海水落潮时,它就会显现。海沟在落潮时,通常是以淤泥滩的形式存在的。黑黝黝的淤泥里,生长着很多小海蟹,每逢阳光好的时候,它们都会爬出来晒晒太阳,于是,淤泥滩上便出现千万个小洞穴。如果谁去触碰这些小家伙,那些洞穴便派上了用场——它们会立即机灵地躲进“小楼”成一统。
海沟的边缘有芦苇,蒌蒿满地芦苇短的时候,渔民是不会抓这些海蟹吃的,因为喝这时候的海水,会让海蟹带上毒素。当然,渔民们当年也不屑于吃它们。那时候,大海的蕴藏还是很丰富的。
每天半夜时分,随着潮水的退落,出海的渔民就回来了。渔船的汽笛声,渔民的吆喝声,还有接下来大家从船上倒贝类发出的刺耳的撞击声,渔民支起大锅煮蚬子的声音和味道,一股脑都灌入听觉和嗅觉里。假如有兴致,还可以在这个时候走出去,踩着外边细小的被千万次踩踏过的、墨蛤铺过的马路到海边,就会发现海滩上此时亮如白昼。赶海的人们好像才进入自己的时空,他们闲聊、笑骂、算计,和这个时节来海边购买新鲜海产品的客人讲价……海边此时像极了一个闹市。
那些年,骆芷兰是在渔船的马达声里入睡的,是在渔民的嘈杂声里入睡的。她的空气永远都混和着腥味和蚬子熟了的味道。那腥味其实包括海水的味道和鱼虾蟹类的味道。一开始的时候,闻惯了山野花香和草木气息的她闻到腥味就会作呕,因此很多年不吃鱼虾。可是后来,芦苇荡、潮水沟、海鸟、碱蓬花、辽阔的海面……这些事物很快取代了骆芷兰原有记忆中的绵山、清溪、野花、野草和牛羊。她眼界里的青山绿水,也换成了一望无际的泥滩、广袤无边的芦苇荡和苍茫的大海。当然,还有红得像朝霞一样的碱蓬的海。尽管后者只是一个暗喻,但那难道不是海吗?秋色还不算老的时候,她走到房前的不到50米处,一抬眼就见到了这个喻体。只是那时候,没有人把红海滩看作是审美对象,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更远处的海里。打渔,用海里的蕴藏来获取更多的钞票,是许多人的追求。任谁也不愿意再去回归清淡生活,尽管那种生活在后来的时候又被一些有思想的人士重新打捞回来,觉得唯有清淡才能致远,唯有清淡才是向客观世界致敬。但毕竟每个人都要经历一段任性的日子。何况岁月,何况……
说着说着,骆芷兰仿佛又回到了渔舟唱晚的少年时光。
她觉得,也只有她这样在山野里居住过,又在大海边徜徉的女孩,才会懂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以及“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孤帆远影毕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等等,这些名垂千古的诗句。也只有她会懂得名曲《渔舟唱晚》的意境,《百鸟朝凤》的场景。所以,人生所处的境界,往往是跟经历有关的。不知道眼前这位卓然先生懂不懂?
卓然听了这些话,有些神往地说,想不到你在海边长大,真好啊。我能够想象得到你当年沐浴海风的感觉。但很可能当年你并不懂得海风。现在你懂了,可是却没有机会天天和海风相约。人生,有时候真的是很奇怪。总有些事,让你对另外一些事欲罢不能,却不得接近。
骆芷兰听到卓然感叹,忽然觉得这个人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另类。于是问道:你的老家在哪呢?
我呀,我是在红山文化的边缘长大的,我的祖先是契丹人。
契丹人?骆芷兰笑了,契丹人好像在明代就消声匿迹了。难道你是幸存下来的?
卓然说,真的,不骗你。我祖辈都在那里,据说没有经历过闯关东,也没有太远地迁徙过,我是土著民。而那里的土著,应该就是契丹人。只是经过几百年的融合,我们的血统早已经不纯正了而已。
骆芷兰再看看卓然,觉得他跟自己在读史书时看到的契丹人的形象确实有几分相似。比方说,浓眉和高个子。
像吧?卓然说,可是我这个契丹人尽管生活在阳光灿烂的少雨地带,却不是个旱鸭子。怎么样?有空带你去海边游泳?
骆芷兰直摇头说,不去。
去吧,他说,不然,我完不成嫂子交给的任务。你不觉得,也只有我带你去游泳,才能展示我的肌肉吗?说到这里,他表情很特别地冲她笑了笑。
骆芷兰说,我也没说过要欣赏你的肌肉,你没必要非展示不可。再说了,小圆让你陪我,是出于客套,我也不一定非要你陪着。有事你尽可以忙去。心意我领了行不行?
卓然说,不好不好。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要是对长官的话不听从,回去就要挨骂的,即使不挨骂,内心也会不安。所以,我必须要陪你。
骆芷兰说,小圆不是你的长官,她是嫂子。
嫂子是长官之妻,就是长官。卓然说。
骆芷兰无话,这个人还有如此迂腐的一面,真是有些出乎意料,于是说,那好吧,你陪我看明天的日出。
啊?在这里?一直等到明天早晨的日出?卓然吃惊地看着骆芷兰说,虽然我这个人有时是有些不拘一格,但问题是,我们到九点会查人数的。就算我是长官也不能随意缺席的。除非,除非是家属来了,有时会网开一面。
骆芷兰看到卓然紧张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好玩。于是说,长官,您就告诉您的长官,您是在接待家属呗。
卓然说,让我公然撒谎吗?小的不敢。你想想吧,我们教导员都知道我在陪你,我再此地无银三百两,能过关吗?再说了,我们教导员会因此低看我的人格。就算我跟你一见钟情,也不能一夜定情你说是不是?
谁和你一见钟情?谁又会跟你一夜定情?骆芷兰一边窃笑一边板着脸说,行了,送我回去吧?唉,日出!她叹息了,心想,陪自己看日出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有。
别别别,还有一个节目没进行完。卓然说。
骆芷兰不明所以地看着卓然。只见他飞快地走到海边的一个小亭子处停下,和营业员说了些什么,然后拿着一个物件跑回来,把东西递给她说:嫂子说了,陪你游玩,每到一处得买件纪念品。这是第一件,你收下吧。
骆芷兰取过来一看,竟是一个贝壳做的小项链,看起来好精致。于是一边把玩一边说,嗯,不错,我喜欢。
真的啊?卓然看着她的脸说,真喜欢?
骆芷兰点头说,没骗你,想不到你们当兵的……她本来想说,你们当兵的原来并非都是粗人。但觉得不妥,就没再说下去。
我们当兵的也有铁血柔情是不?他竟然是这样理解的。骆芷兰看了看他,心想,还是有些另类。
卓然送骆芷兰回驻地时,因为起了雾,能见度变低,路就有被拉长了的感觉。卓然开玩笑说,如果你怕走丢了,可以挎着我的胳膊。借一只臂膀给你,我没问题的。
骆芷兰没理他,她觉得云市的雾挺有趣的,它是从何处生发的呢?大海吗?还是别处?
卓然见她不说话,就找话题说,明天你想做什么?
骆芷兰说,明天想去海洋公园看看我们的祖先。
我们的祖先?种鳍鱼?卓然说,你知道没有这种鱼的。而且很有可能人类始于种鳍鱼的说法也是不对的。
骆芷兰被他逗笑了,说,我又没说非要是看人类的始祖。我只是说,祖先。祖先的同类难道不是祖先吗?或叫旁系祖先。
你们记者平时写稿子也这样咬字眼儿、甚至以偏概全吗?卓然说。
我们记者在写一个契丹人的后裔时,绝不会照实写,而是这样表述:据说,这个名叫卓然的家伙,祖先是契丹人的后裔。因为我们无从调查你是否真的是契丹人。如你所说,即便你是契丹人,经过几百年的民族融合,通婚,也找不到证据了。所以就要把话说得客观。客观,就是我们成为记者后的本能。
卓然听罢无话了。
直到回了驻地招待所,他才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骆记者,我就不上去了,晚安!
骆芷兰说,也祝你晚安!
可是卓然却又补充了一句说,今晚我得好好研究研究,鱼,能不能算我们的祖先。
骆芷兰说,好吧,你明天把结论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