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是一位高校副教授。学生们习惯叫她云教授。其实云舒不喜欢这个称呼,显得有些越位,她毕竟还不是正教授,如果让那些前辈们听到学生们这样称呼她,没准就会在背后“弹劾”她,说她好大喜功之类的,害她前进的道路上颇多曲折。但学生们才不管那些,他们说,我们爱叫您教授,您就是教授,反之,那些虽是教授,事实上肚子里没有二两墨水的人,我们也不屑叫他教授。教授这个称谓,更确切地说,是学生对她的认可。
云教授虽然在学术领域是个拔尖人物,可是家庭生活却曾经一塌糊涂,直到离婚后,回归单身,她才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定位。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曾经走进了自己的生活?现在想起来,云舒都觉得是一个谬误。或许就是因为当年自己变成了三高剩女,看看周围同龄人都结婚生子,慌不择路才在父母的强制下选择了他。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长相模糊且不说了罢,那是父母赐予的,非他情愿。且说这个人的品格吧,长得一点也不认真,竟然还花心。
那一次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呢?噢,对了,是同事夫妇请客吃饭,饭后又去歌厅唱歌。吃饭的时候,他不在场,因为当时有事。去歌厅的时候,他赶到了。一到场,他的眼神似乎就跟她——他的正牌妻子貌合神离。后来,他出人意料的兴奋,还要求与席中一位美女共舞,唱情歌,喝交杯酒。一旁同事的妻子对她说,你老公很活泼啊。她苦苦地笑了笑,说,他在家从不这样,这是放松的姿态,任何人都需要放松不是吗?
可是她的心里从此结了痂,她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陌生的东西。那东西叫低俗。天啊,她竟然嫁了一个低俗的家伙!因为这次事件,她不由得把从前二人吵架的事一件件地回顾了一番,发现其实他们吵架的大多数原因,都是因为他的无知和低俗。比方说,他会在一个明月夜跟你说,想把自己灌醉,然后真的就醉了。醉过却并不知酒浓,下一次还会买醉。问他醉在何故?他说是因为在单位里不得志。她也曾经觉得他是不得志的。但是现在回头想想,一个喝酒的时候,无论东家是谁,都要叫上自己的狐朋狗友到场的人;一个总在领导需要的时候摔耙子、分行李的人;一个做了很多工作却不知如何总结归纳自己,以至于领导都不晓得他做了些什么的人,怎么会升职得重用?即便当下的官场弊病不少吧,但机遇还是公平的,能抓住机遇的人,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会为了她买一件漂亮衣服大发雷霆,而他们的月工资加起来超过万元,在本地属于中产阶级之上;他也会为了她和朋友聚会晚归而埋怨一个晚上,而她的聚会,不过是例行与人交际的本分而已;他还会为了她做的菜偶有失手而唠叨、挑剔好几天,却不想每个人都非圣贤,带着孩子、每天上下班辛劳的她怎么可能完美无缺地做好每一件事?
所以说,一件事走到它的尽头,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当她和他走到一起的时候,她因为过多地想了自己有关剩女的尴尬,而忘怀了两情相悦的初衷,最终导致了她走进了一场失败的婚姻。这失败的背后,她也只能渴饮苦酒,对着明月嗟叹了。
但再仔细想想,前夫所以那样胡作非为,难道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吗?当初自己一心要嫁给吴曦明。可是因为前途,因为父母不允许,因为吴曦明还没有立世的本钱,二人痛别校园。那一夜,她和吴是坐着、哭着度过的。想着从此后不能相知相爱,所有的希望都变得没了生气。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起了,最终两个人深深长吻,站在午夜的凉风里诀别。应该说,那一吻虽然是在当夜便随风去也,但在情感上却不曾消散,甚至一直吻到了她的新婚之夜。
是夜,她的新婚丈夫满怀惊喜地邀她同床,却被谢绝了。而且当时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武大郎。她甚至还邪恶地想过,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潘金莲,因为丈夫不济,最终堕落成一个见一个英俊勇武就爱一个的、有着偷人癖的坏女人。理性打败邪恶的时候,她也仍然不甘心。她常常望着同一屋檐下的这个人想,你是形体上的矮子其实没有关系,只要不是行为上的矮子,思想上的矮子就行了。后来,她的同事见过她丈夫的,都夸她找了个“英俊潇洒”的丈夫。她也曾回到家中仔细再审度眼前人,发现其实他真的并不丑陋,也不猥琐,个子虽然不太高,可也没到跟武大郎相比拟的程度。可是为什么当初她就觉得他一无是处呢?
云舒终究没有变成一个坏女人,虽然新婚当夜没有与丈夫同房,若干日子之后,还是屈从了。有屈从,自然就会有不舍。对于女人来说,当她的肉体被占有之后,自然就会对占有者产生一种莫名依恋情愫,这是人性使然,她改变不了。虽然在思想上,在情感上,她念兹在兹思念的人,爱着的人不在眼前,可毕竟人不能抱着幻梦过一辈子。所以接下来就是认命。而认命到最终还是被命运戏耍了一次,前夫不负她所望,终于现出了他行为之矮、思想之矮,直至最终二人不得不离婚。
离婚那天,他还对她的决定不能理解。他说,难道你忘记了我们一起放过的屁,听过的歌,啃过的猪爪,喝过的老酒?那是我们一起走过的时光啊,怎么就不能够和我一起接续着走下去呢?
她说,你现在不仅仅是精神出轨,连肉体都频频出轨,叫我如何能够把背叛当成一杯琼浆喝下去,从此对你宽厚无疆?
他却说,帝王将相时代,女子就是物品,是衣服,可以随手招来,挥之即去,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们女人所以小气,就是因为放不下。今后学着放下吧,不放下,永远没有快乐。
正在浮想不已的时候,骆芷兰来电话。
云舒已经有月余不见芷兰了。上一次在聚会上见过之后,芷兰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大学里的芷兰,是乖巧沉默的,可是现在的的芷兰,不仅活泼优雅,而且对人处事很有自己的一套,话里话外,她似乎能读懂每一个在面前走过的人。芷兰前一段时间答应自己有空来她的城市,教她画墨牡丹。墨牡丹很美,云舒觉得。因为俗世的牡丹很华贵,可能是基于它鲜艳的色彩和超大的花型。但落于宣纸上的墨牡丹则不然,它去掉了缤纷的色彩,代之以浓淡深浅不一的墨色,故而让牡丹显得典雅高贵。
芷兰在电话里说,自己已经在路上了,而且还专门带去一位会画墨牡丹的老师。这位老师本是要去姐姐所在的城市开会的,我也正好有一个会要开,二人同行,就推荐给你吧。
云舒被吓了一跳,她说,你随便就绑架一个人给我当老师,人家愿意吗?
当然愿意。芷兰说,他说了,最喜欢的就是有学养的学生,因为不必把文化发展史也一并灌输一遍,太累。
噢,是吗?云舒还是有些忐忑,她说,你们想吃什么?我专门设宴款待你和我的未来老师吧。
芷兰说,姐姐真是聪明,款待自然是应该有的啦,就您那最贵的大酒店吧,我们去喝碗豆腐脑。
啊?你想喝豆腐脑?云舒没太弄懂骆芷兰的话。
骆芷兰笑着说,跟你开玩笑呢,我们都不是正经吃货,能吃饱就行,找间环境好的,幽闭的,三菜一汤,吃饱就撤,然后到你家去教画牡丹,再然后就各回各家。
云舒说,敢情你这次来是为工作,不是专程为我啊。
芷兰笑说,都有了。
云舒说,你就编吧,骆大编辑。
芷兰笑得更欢,她说,我现在都不编了,管编辑了。
云舒说,那就是特大编。
说说笑笑,云舒已然把吃饭的地点定下了,并且为芷兰和那位老师定下了房间。
午后时分,芷兰他们到了。
云舒发现和芷兰同行的竟是一位男士。于是暗自汗颜,幸亏自己定住处的时候,要的是两个房间,不然……
芷兰介绍说,姐姐,这位就是我说的那位墨牡丹大师,何其白。
何其白长得很黑,但浓眉大眼的,长相很周正,四十八九岁的样子。见芷兰介绍美女和自己认识,忙伸出手去。因见对方没有伸手,很快又缩了回去。
云舒正在愣神,她觉得这何其白一点也不白,真是名不副其实。想着就有笑的冲动。偏在这时,她见对方伸出了手又缩了回去,想是对方觉得女士不伸手,自己先伸手显得不礼貌吧。于是忙伸手和对方握住。但当她按照社交礼节,很庄重地看对方的脸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笑了,因为她实在是觉得,这个长得很黑的老帅哥叫何其白,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你笑什么?何其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又看看骆芷兰。
芷兰笑说,还不是因为您老的名字?何其白!你说你爸妈怎么想的,明明是个黑炭头,偏偏取名何其白?
何其白也笑了,他摸摸自己略显荒芜的头顶说,都怪岁月啊,岁月是把杀猪刀,是他把我一个白面书生变成了黑脸汉。
你以前很白吗?多久以前?骆芷兰追问道。因为在她的印象里,这位何其白就没有白过。
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何其白说。
哦,有故事。骆芷兰说。
云舒说,我最喜欢听故事。
何其白在旁边插话说,我最喜欢讲故事。
你们两个一个喜欢讲,一个喜欢听,不如就约定搭档一把呗?骆芷兰笑望着云舒。
云舒说,你们还要不要吃饭?花银子的可是姐姐我,我都交下定金了,时间太晚订下的桌被人抢了咋办?
好吧好吧。骆芷兰忙拉着二人去就餐。
餐间自然是相谈甚欢。餐后骆芷兰表示自己想独个在这个城市里走走,就抛下了云何二人。事实上,她这次来到云舒的城市,是想换换心情的。至于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会议云云,只是她逃跑的借口而已。她觉得自己和卓然的婚姻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但又不可以说分开一段时间,如果那样,可能情况就更糟。现在,他们二人因为一个常见的话题都会吵得不可开交,如果她继续在家里待下去,没准就会吵翻了,卓然那倔脾气没准会彻底发作,然后两个人只能离婚。
其实,卓然人在部队,顶多一周回家一次,年假也就那三十多天,两个人应该常常体验“小别胜新婚”才是,可他们自从进入四十岁,就不再有新婚的感觉,看到的也都是对方的缺点。最近,卓然说自己有些累,决定在家休年假,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吵架的机率增大,骆芷兰便借口有会要参加,把卓小白扔给卓然,一个人“伙同”蓝颜知己何其白来了云舒的城市。
说起来,卓然也挺大意的,骆芷兰不相信他不了解自己有很多蓝颜知己。尽管她对这些蓝颜知己从来就没有暧昧,可她从不敢保证他们对自己没有暧昧,也不敢保证自己对他们没有过瞬间的迷失。她有时候觉得,情感是个人的私有“财产”,喜欢或不喜欢是大家的自由,只要保证她自己不陷落就行了。因而即便看出了什么端倪,她也悄然化掉,不让对方难堪,也不给对方机会,当然,也是不给自己机会。因为如果给自己一线机会,可能情感就会如洪荒之水,那么,她和卓然的婚姻真的就坍塌了。
卓然连她周边围拢着这么多的绿叶都不在乎,何故非要计较她的缺点呢?何况,作为一个女人,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写得文章,做得事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说国事,她能听懂;他说俗事,她也理解;他郁闷,她帮他排解;他累了,她也会适时发现并提出建议。
分歧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骆芷兰被这个问题纠结了好久。她记得好像是因为卓小白的教育问题。她主张大方向上把握尺度,小事上多给儿子自由。因此她引导儿子学习沟通,敢于去和权威挑战,但结果却是卓小白过度仇恨权威。幸好被她及时发现。于是又亡羊补牢,让卓小白读圣贤书,学习尊敬师长的道理。卓小白热爱电脑游戏、手机游戏,她认为这两类电子产品是当代人必不可少的交流、沟通、工作的工具,如果不会,将影响孩子今后的立世。所以得让他接触,但得控制。于是,她规定卓小白每天只能看半小时电脑或手机,其余时间要做眼保健操,要运动。但遗憾的是,出于少年心性,卓小白有些迷恋这两类电子工具,经常使用超时。有的时候,做妈妈的在一边忙厨房事务会忘记提醒儿子时间,就这样,被卓然多次抓了现形。于是卓然认为,是她豢养了儿子的恶习,还勒令卓小白不得碰电脑、手机。
或许这件事是两个人产生分歧的发端。可是后来呢?后来,她和卓小白母子和谐,经常拥抱、欢笑,有什么观点也都站在一条战线上,卓然很生气。他亮出了许多男主人的经典语句:都怨你,就是因为你的挑拨,我跟儿子之间才格格不入!你不在家的时候,他一向都很乖!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母亲的力量强大到无形中助长了儿子挑战父亲的权威的力度,使父权受到了严重的威胁,所以,他出离愤怒了。
看来,必须要有一种方式,让骆芷兰学会平衡夫与子,父与子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