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战友目标一致,革命把我们团结在一起!”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我打开手机,一个陌生号跃入眼帘。“战友之歌”本是我与战友们联系沟通特设的手机铃声。为辨别确认,不是战友打过来,手机铃声设置是“嘀嘀嘀嘀”的音乐声,这分明是参加过老山前线的战友打过来的。但这手机号绝对不是战友的,因为全连每个战友的手机号我都刻在了心里,如果不是战友打过来的,我的手机咋有如此的铃声?我正在纳闷。
“田叔,我是小苑。”手机里传过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普通话里略带苏北口音。
“小苑?”
“我爸是你的战友,他叫苑天!”
苑天!不错他是我的生死弟兄,我俩在阴暗潮湿的猫耳洞里一同度过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他的音容相貌一举一动我将永志难忘。他是八二年的兵,比我大一岁,永远晒不黑的脸庞,白白净净,二十岁的男人连根胡毛也找不到,说起话来文文绉绉,还带着女人腔道。更引起战友们兴趣的是他手巧心细,穿针走线,补衣缝被,在我的印象里,连队里属他顶呱呱。相处的三年里,他光被子就给我拆洗过三四次。战友们闹着玩似地送给了他一个雅号--假女人。前沿阵地上,排长又赐给他了个“东郭先生”的称号,为数不少的战友拿他当作“活宝”,这个喊他“假女人”,那个叫他“东郭先生”。他从不在乎,总是乐呵呵地一笑了之。
观看过蛇鼠大战吗?说起来你也不会相信,更何况是凶猛的眼镜蛇,弄不好你还会说是胡侃溜啦。无论你是否相信,笔者的的确确目睹了这惊人的一幕。就在我们坚守的西南边陲前线猫耳洞口外,一场夜雨过后的清早,我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未睁开眼,站岗值哨的苑天就把我拉了起来,老兄,外边老鼠与蛇对上将了!我甩开他的手,瞎掰掰啥,老鼠和蛇打架,鬼相信那。坑你,是小狗!他拉着我就往外走。奶奶的,真他娘的见鬼了!洞外十米左右一块湿乎乎的大石头上,五只老鼠摆出半弧形战斗队形,一个个瞪着贼眉鼠眼,怒视着对面一条丈把长的红花纹的大眼镜蛇。大眼镜蛇显然愤怒了,昂然高耸,张狂地吐出长长的信子,发出咝咝声,尖头一抖一抖的向老鼠们示威。老鼠们并无惧色,既不进攻也不退却,个个呲牙咧嘴,如五辆坦克与一列装甲车对垒……约摸过了十多分钟,或许是眼镜蛇感到自己没有便宜可讨,虚晃一枪转身溜进了石缝,五只老鼠我自岿然不动。
“哎呀,俺的娘,嫩不大的长虫害怕几只老鼠!”苑天娘娘呗呗起来,“这老鼠莫非是老天爷派下来的的神仙?”
“屁神仙,瞎子碰见死老鼠啦!”漱口的班长喷出嘴里的浑水,“快进洞来,小心冷炮!”
苑天进了猫耳洞后,背着班长啐了一口吐沫后,欣赏起他的“发明”来。其实算不上什么发明,只不过是用一只弹药箱和一只压缩饼干桶改装而成的“老鼠房”。刚上阵地时,提起老鼠,战友们大都恨之入骨,即使在老家也有“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之说。猫耳洞里、战壕里,到处都有它们的足迹,而且它们任意妄为,毫无顾忌,常常在石缝里向你挤眉弄眼,甚至向你宣战,大有将你逐出猫耳洞之势。换防的第二夜,睡梦中的我觉得有人拨弄脚后跟,两脚搓揉一下,停停,又觉着有人拨弄,咔咔哧哧,以为是身边的小王闹着玩,一歪胳膊给了他一巴掌。没想到小王坐起,拽着我的耳朵往上提,田杰,你睡觉也不会叫人安生。你才不安生嘞,我被他拽得呲牙咧嘴,朦胧中给了他一个反击。你睁开眼看看,老鼠都在说你。老鼠!我借着灯光看见一米远的石头上蹲伏着一只老鼠,天哪!美国宽银幕立体影片《枪手哈特》里的硕鼠要比它逊色得多。不算尾巴,身子少说也有尺把长,尾巴赶上青岛火腿香肠哪般粗,红红的眼睛,活生生的一头小猪崽儿,嘴里嚼得粘粘作响,似乎朝着我微笑。我隐隐约约感到脚后跟有些疼痛,低头看看,脚后跟硬纸壳厚的老茧不见了,露出里面鲜红的红肉肉。我摸起身边的胶鞋扔过去,顶头睡的苑天拉着了我的胳膊,他说,你一个大活人咋能跟老鼠杠上了,都是争食的过。
“田杰,还记恨俺不?”站在大厅一角的苑天碎步走过来,双手紧紧地抱着我的手,眼窝里滚动着浑浊的泪珠,嘴唇颤抖着问。
“老苑,记恨你啥?”阵地上战友间一些不愉快的事,我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更何况三十年前就已成鬼雄的苑天。
“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无名高地上俺把你的录音机扔到了山沟里。”苑天低下头,像是个认错的小学生,抠着手指头盖喃喃地说,“三十年来俺一直在愧疚,总觉着对不起你!”
提到录音机,我想了起来,因为那台破录音机我两差点动起了拳头。那是我班进入无名高地的第十天上午,我感觉无聊便打开了带到阵地上的录音机,录音机里播出来的是高音呗的战地迪斯科。我和小刘正在兴头上,下岗钻进猫耳洞的苑天提起录音机就跑,你小子也热起来迪斯科?我和小刘以为他要跟着录音机学跳迪斯科,在后边追着他喊,要学一块学,跑啥跑!他小子像是没听见,跑出猫耳洞,沿着战壕跑了十多米,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小子一甩胳膊,收音机飞到了右侧的山沟里。收音机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我抓着他的衣领,对着他的胸口就是一拳。幸而,班长眼疾手快,一把抓着了我的手腕,否则,就够他喝一壶的。
班长,咱阵地的“毒气”是录音机放的。看样子是委屈他了,他瘪着嘴吩吃起来。这几天阵地上的确有臭哄哄的气味,大家以为是敌军放的毒气,一个个如临大敌,全都戴上了防毒面具,班长估计是敌军要偷袭,一再要求人人都要提高警惕,充分做好战斗准备,以迎击来犯之敌。虽然敌人没来,臭味仍阴魂不散,战友们不时地闻到刺鼻的臭味。可把这臭味与录音机联系起来,真是驴头不对马嘴,胡扯淡。就在我们两个喋喋不休之时,副班长挑着一只死老鼠小跑过来,一股尸体腐烂的臭味由远而近,莫非是死老鼠散发的,果真如此,这只死老鼠还引来了一群红头苍蝇。不仅副班长捡到了死老鼠,班里十个人有七个发现了死老鼠,不少的死老鼠已腐烂生蛆,成了蟑螂们的美味佳肴。
这老鼠怎么死的?我们一头雾水,我们十个人尽可能地寻觅到高地上、猫耳洞内各个角落,查遍还未腐烂的老鼠们,没有查到老鼠死亡的蛛丝马迹。更人让作难的是,这些作死的老鼠十有八九藏在石缝里、土洞里,只是污染空气环境却不让你见到它的尸体,想清除它,难以上青天。谁也不想与这刺鼻的腥臭味长期共存,但又无可奈何,只有抓耳挠腮的份了。
是录音机把老鼠啯死嘞!苑天语出惊人。我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后,犹如有谁下了口令一样整齐划一,齐刷刷地伸手指向苑天,你没发神经吧!
苑天面红耳赤,眼里还闪着泪花。莫非是他又哭起老鼠了?战友们纷纷猜疑着。他不愧为“东郭先生”的雅号。自从进入西南边陲前线以来,他三天两头挤眼擦泪,甚至像位悲痛欲绝的老娘们那样眼泪哗哗,哽咽哭泣。许是伤心的事多了,今天这个战友挂彩受伤了,明天那个战友壮烈牺牲了,敌军的炮火还时不时地向我纵深炮击,炸我民房,毁我财物,殃及我牲畜,着实让人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磨拳擦掌。如果是这样,战友们倒也理解。战友们难以理解的是他颗“菩萨”心场,别说老鼠、长虫是他的宝,就连只蚊子他也不让拍,你偷偷地碾死只蚊子,要走漏了风声跑到他耳朵里。即使他不敢当面奚落你,他也会跑到角落里锤石跺脚发场哑巴恨,接着就会抱头痛哭他一阵子。
“老苑,你是对的!”我的手被他握着,犹如被一条大蛇缠绕着,只觉着有股冷冰冰阴深深的寒气侵入我的体内,此时我才感到他已化作阵地的沃土,心中升腾起愧疚感、同情感,总觉得应该给他些安慰,让他振作起来。事实上自从阵地上没有录音机后,刺鼻的腐臭味的确渐渐少了,以至于十天后没了踪迹,从这点来说他也许是对的,二十年后的一则科技趣闻验证了苑天的正确性。这则趣闻强调:高强度和作用时间较长的次声波,能够损伤生物的机体,甚至危及生命,因为次声波能够引起老鼠内脏器官的共振,造成老鼠内脏器官出血破裂,进而导致死亡。科学实验证明的结论,不容你怀疑。苑天无缘享受到自己抗争的果实,我又有何理由坚持己见,“战友们都很想你,常常唠叨你!”
“谢谢你和战友们的惦记,向战友们致敬!”他松开我的手,再次向我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两片嘴一撅,继而莞尔一笑,半开玩笑半较真地问,“俺老了吗?”
战地一别,三十余载,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能不老不?人死为大!何不让他高兴高兴。我并没说出心里话,只是随和着点了几下头,不老不老,你还像当年的俊小伙,一条眼角纹也看不到,嘴上还没长毛那。说话之余,我看了看苑天。或许是苑天们适应了老山的热带雨林气候,也许是他们吃了阵地上的长生不老药,苑天与我记忆中“同吃一锅饭,同举一杆旗”时的毛头小伙子一模一样,白白净净的瓜子脸上还有那几颗浅麻子。五角星帽徽闪闪发光,崭新的绿军装穿在身上,犹如为他量体定做的一样合体,站在我面前的他依然是一棵挺拔入云的松青树。我不禁联想到去年重返阵地的情景,站在阵地主峰,抚摸着界碑,极目远眺,岁月苍桑,森林茂密,茅草没人,藤葛交织,鸟语虫鸣,当年战火洗礼后的满山创伤已不复存在。阵地上的苍绿当然离不开边疆人民的辛勤劳作,更离不开捐躯老山战场的战友,他们的血液骨灰灵魂已融入于山体,向树木、草丛奉献养料,滋润大地……
“田杰,苑天叫你!”原本苍绿青松覆盖的高地在敌军几次轮番炮轰后,几乎变成了一捧焦土,除了几株烧焦少头冒着黑烟的树干外,就是裸露的岩石,一块大石后冒出了班长的嘶哑声,“他快不行了!”
我窜到大石头后,苑天已躺在班长怀中,两眼眯缝着,脸色已成了苍白。我问班长苑天伤在哪里,班长这个七尺男儿,默不作声,眼泪像扯不断的风筝,噗嗒噗嗒的连着落在苑天的脸上。狗日的娘们恁狠,打掉了苑天的“命根子”!我发现苑天的裆部有些血迹,解开了他的裤子,男人们的大半截阳物没了。看样子是敌军的女子神枪手干的,子弹是穿透裤裆直接打断阳物的。我感觉打断的阳物是能够接上的,便问班长苑天那节断掉的阳物哪。
“秀…才…吗?”昏迷中的苑天醒了过来,也许是他听到了我与班长的对话,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很吃力,不到十个字字足足说了一分钟,“别…找…了!”
苑天踏上了阔别已久的家乡故土,卸下行囊,出门绕到屋后,他想看看自己入伍时和父亲一起栽种小树林,一条小河拦着了自己的去路。清澈的河水从自己的眼前流过,河里一对鸳鸯嘎嘎嘎叫得正欢,唱着它们自己编排的情歌,顺水追逐嬉闹。对面的树木苍葱翠绿,当初的小树苗已成了参天大树,一眼望不到边际。一片生机并没唤起他的自豪和喜悦,反倒感到酸酸的痛楚。听娘讲,小河是自己当兵入伍的第二年春天挖的,小河弯弯曲曲绵延十几里,引来了淮河水,滋润了家乡的故土,可怜的父亲在人工挖河中得了伤寒,一命呜呼哀哉。
“亲爱的你慢慢飞,
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
树林里传来了悦耳的情歌,刚才酸楚荡然无存,苑天有些心跳,他知道这姑娘唱的是情歌,歌名就是《两只蝴蝶》,但他猜不出是谁家的姑娘。谁家姑娘能有这甜美的歌喉?他想探个究竟。小河上原本有座石板桥,虽不大,倒也平坦。可他却一脚踩空,整个人儿跌倒小河里。幸而,小河的水只有齐腰深,他人无大碍,只是衣服湿了个精光,看上去像只落水鸡。他顾不得回家换身衣服,一骨碌地爬上河堤,抡起手背,胡乱地擦了两把眼上的水,刺溜钻进了小树林里……小树林并不大,他家也就栽了七八百棵树,充其量也就是五千平米。他的的确良军装贴在身上,跑起路来,黏糊糊的皱皱巴巴,像绑在身上,脚下的军用鞋,系了再系,仍是滑滑唧唧地不听使唤。馍馍似的小山包,他爬了二十多分钟才到了山顶。山顶是两家的界限,他家的在南,许家的在北,当时的生产队长埋下的石桩还在。他气喘吁吁,只有张着嘴喘气的份了,背靠着石桩一腚蹲在石头上。
“亲爱的你张张嘴,
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
……”
甜蜜的歌是从头顶上传下来的,他感觉到姑娘与他近在咫尺。十年了,未曾听到这煽情的歌了,他有些把持不住自己,抬头仰望的同时腿盘里的东西突兀起来……时间也就是凝固了两三分钟,树上投下个杏核大小石蛋蛋,不歪不斜,正好砸在他腿盘里挑起的硬东西……
准是狗日的娘们打的!站在身旁的小吴骂骂咧咧,我操他祖宗八辈!我们高地的斜对面是敌军的一个高地。也许是敌军里缺少了男人,敌军高地上竟有了“女儿国”。据说这些女的还都是清一色的寡妇,年龄大都在二十至三十之间,正是在家生儿育女的芳龄,在却不知她们为何被征召到“前线”。别看她们一个个弱小的身躯,打起仗来绝不比男儿逊色,爬山钻林攀树比猴子还快,瞄准射击顶上神枪手,背地里看上去都是久经战场的老手。不瞒你说,初上战场时,我们热血男儿没少吃了她们的亏,上了她们的当。起初,我们没把眼前的“弱小女子”看在眼里,甚至还同情起她们来。苑天就做过两三回,有一次我还与他大吵了一顿,两人三四天没搭腔。你给评评理,军工连的战友们冒着生命危险送上来十多件弓子钢,敌人发现后夜里偷偷摸到我们阵地上,正值我与苑天两人值班,躲在暗处的我正要开枪射击,右手被苑天死死地抓着,小田,咱可不能乱开枪!
“乱开枪?”我板着脸没好气地问。
“小田,你消消气,”苑天并没恼火,继续他的女人腔,“敌人不是没打我们吗?”
“你没看见?敌军拖走了弓子钢!”
“多可怜的女人,拖走件就拖走件吧!反正我们也用不了。”
唐僧呵护白骨精,要不是猴哥的愚忠,自己早就成了白骨精的盘中餐。我掏出毛巾擦拭着他腿盘里的血迹,责问起苑天来,老苑啊!你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她们咋还专打你的“命根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国民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苑天感觉无颜面对祖宗。异国的可怜女人或许知道这一点,不然的话,她们咋专瞄你的“命根子”打,叫你不男不女,叫你生不如死,叫你断子绝孙!
“班长,秀才,积点口德吧!”苑天再次睁开了懒洋洋的眼,晃了晃右手,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俺…娶…媳…妇…啦!”
时间就是生命,连长破例准了他两天假,苑天心急火燎,他想一步到位。“爹”说结婚是头等大事,不能囫囵吞枣。要他换下军装,他死活不肯,还给“爹娘”背诵了两句毛主席诗词,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破四旧立四新,新事新办。苑天骑着辆大金鹿自行车独自到了媳妇娘家,媳妇娘家人欺负他人少,不让进门。他牛眼一瞪,俺可是当兵的,停天就要上前线,是死是活谁也拿不准。叫娶就娶,不叫娶拉倒。说着转身推着车子就要回家。你别说,他虎着了拦他的人,小舅子把他拽进了媳妇屋里。媳妇也是急性子人,一头扎进他怀里,他抱起媳妇撩开腿大跑,被门前置拌了个趔趄,引得身后哈哈大笑。
农村里结婚就他娘的道道多,自行车驮媳妇也得用火燎。他刚插好“大金鹿”,两位兄嫂拿着火把走上来,嘴里唱起鬼念秧:兄嫂燎轿,天神知道,火把一照,邪气跑掉。谢天谢地,总算熬到了头。小两口刚要宽衣解带,两位兄嫂唱着《撒帐歌》扭进来,你听听,都土掉渣了,一把栗子一把枣,明年生个大胖小……
“俺是怕活不成了,”苑天躺在班长怀里,身子软绵绵的,他悲观极了,眼角里爬出两颗孤独的泪珠,“打…完…仗…替…俺…看…看…儿子!”
“你小子还没娶媳妇嘞,别槐树底下做春梦了!”
“俺尝过女人滋味了……”苑天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断了“命根子”,不至于要了性命。班长翻过苑天的身子,奶奶的!后背上还有个铜钱大小的窟窿,是阻击步枪打的。猫耳洞大也不过十平米,大小便都要出来找个安全地方解,苑天是蹲在安全处拉稀挨打的。毒蝎似的女人!战友们跺着脚骂,发誓要为苑天报仇。战友们朝天鸣了三枪,以示哀悼。八五年的新兵庆伟吼叫着“我操你祖宗八辈”朝天补了一枪。两高地相距不过百米,对方听的一清二楚,不知为什么,寡妇们没有一点动静。
“班长,蛇,蛇!”昨天刚补充到高地上的小栗躲到班长身后指着右前方的一条大石缝,颤颤栗栗,尖叫起来。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条蟒蛇从石缝里往外滑,杯口粗的头,带出的身子有暖壶粗,蟒蛇头左右摇摆,身子弯弯曲曲向外滑。它身上黑底红斑或有蜂窝状图案,爬出来盘定。它高昂起头,瞪着圆幽幽的两只眼望着我们,望着苑天的遗体,油亮湿润的鼻孔里拉着风箱,似水牛喘息的粗声呼哧,像是在哭泣哀叫。我见过这条大蟒蛇,它隔三岔五地从猫耳洞深处探出头来,甚至滑出身子来。每每此时,苑天都会把开好的猪肉罐头、牛肉罐头间或其它肉类罐头,放到蟒蛇前。蟒蛇并不伤害战友们,吃完罐头,它就会朝我们点点头,尔后,头一缩,刺溜刺溜地消失于石缝里。说不害怕是瞎话,大伙儿心里砰砰乱跳。小吴以为蟒蛇又来讨吃的,赶忙抱来了三四听罐头揭开口,放到它面前。蟒蛇并没往常样猛吃的意思,看也不看闻也不闻,只是一味地朝我们这边看,不错眼珠的盯着苑天的尸体,足有五分钟的光景,稍后,它昂起头,吐出信子,巡视一圈,然后蛇头触地,身子起伏,似奏哀乐。如此反复四五次,它才离去,似乎是厌倦了肉类罐头。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敌军高地上,乱了营炸了锅,寡妇们没有了昔日的娇柔,一个个叽哩哇啦鬼哭狼嚎。我们虽然听不懂她们的“洋话”,但从她们那惊慌恐怖的语调里,你完全能感觉到敌军阵地上的溃不成军。第二天中午时分,小吴兴高采烈,跳起战地迪斯科,战友们,蟒蛇给咱报仇雪恨啦!
“战友战友目标一致,革命把我们团结在一起!”
又是自称苑天的儿子小苑打来的!他没等我开口,就机关枪似的开了腔,田叔,找你可比登天还难,打俺穿开裆裤时俺娘就领着俺到处打听你,二十多年啦,今个才给你通上话。他说前前后后花了几万元,动用了各种关系,甚至雇佣了私家侦探,前天才寻觅到我的手机号……他滔滔不绝,我几次想插话都没空子可钻,只好任由他一直说下去,直到他口干舌燥,声音沙哑。在他喝水的间隙,我才插上了一句话,如此找我为哪般?天大的事,非你莫属!小苑趁我喘口气的会儿抢走了话头,田叔,是俺爸托梦叫找您的,电话上说不清,当面谈吧。他最后几乎哀求起我来,您就行行好吧,看在我爸与您战友的份上,清明节的头两天咱爷俩见个面。你把地址发过来,俺好登门拜访你!
小苑是清明节的当天找到我的。妻子忌讳多,说清明节是鬼节,客人上家来晦气。我虽然不信这个邪,但还是如了她的愿,更多的是我不相信自称小苑的人是苑天的后人。从前线回来后,我三番五次地到苑天的“家乡”追寻其音信,次次都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提起苑天娶媳妇,十人十个摇头。我原本不想见他,一想到苑天牺牲时那渴望的眼神,一想到小苑电话里那真挚似乎哭泣的语气,整个人儿都感动了。地址选在一位战友开的酒店里,特意叫战友布置了一番,格调显得怀旧和思念。手机响了,我看了看时间,十点整,小苑说他已到楼下,问我几楼几房间,我随口答曰“二五五”。我脑子里一闪,三十年前,苑天就是这一刻离开我们的。
“田叔,您好!”没等我下楼迎接,小苑就推门进了包间。
苑天!不,我是亲眼目睹牺牲的。看到小苑,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苑天。那鼻子那眼睛那身架那一举一动,就会使你自然想起三十年前的苑天。如果说有所不同话,那就是当年阵地上的苑天穿着一身国防绿,邋里邋遢。而眼前的小苑西装革履,鼻梁上加了付金丝边眼镜,乍一看是归国华侨,说起话来,更是寻不到苑天的女人腔。
“田叔,小的给您备了份薄礼,不成敬意。”小苑彬彬有礼,“请您笑纳!”
乖乖,还“薄礼”嘞!我大吃一惊,一提一级茅台,一提五粮液,外加两盒东北人参。我虽然人模人样,小有成就,自己独享也是凤毛鹿角,偶尔小品,也是招待达官贵人。无功不受禄,自己竟能收如此大礼?我将“薄礼”推回到小苑面前,小苑,你在哪发财?小苑说他在香港做点小买卖,恳求我无论如何要收下,否则他会寝食不安。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见推辞不掉,便着拍着胸脯充起能来,小苑,用着俺的时候,你吱一声,叔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田叔,侄儿求您一件事!”小苑单膝跪在我面前。
“贤侄,快起来,叔可受受不了!”我慌忙上前一步,双手拉小苑,“有事坐下说”。
“您答应了,我就起来!”他两眼满是充满了乞求的光,眼眶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我点点头答应下来。他站起来打开手提包,拿出火柴盒大小的东西,双手恭送到我眼前。又是啥宝贝玩意?最外是层油红红的牛皮纸,我解开三层包装纸,还没见到“庐山真面目”。最内一层是一块有点发黄的手帕,手帕正面绣着一对嬉水鸳鸯,背面绣着一行字:等你白头到老。包的果真是个火柴盒,我慢慢地打开火柴盒,两张一寸的黑白照片呈现我的眼前,男的,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苑天,穿着训练服,留着小平头,还咧着嘴傻笑哩,是我们战前训练时照的,还有房东的吊脚楼做背景嘞。熟悉而又亲切,我和苑天的合影照背景也是这座吊脚楼。吊脚楼依山傍水,鳞次栉比,层叠而上,穿斗挑梁,梁木架干栏,富有当地民族特色。这座吊脚楼他的男主人姓刘,他的父亲是随国民党高级将领卢汉进驻越南接受日军投降时留住大西南的,为融入当地民族,仿照当地少数民族建筑风格而建。
“老苑三十年前的照片,咋跑到你手里啦?”看看照片,看看小苑,大度豁朗的小苑与我熟悉的苑天性格大相径庭,疑惑半天不得其解,便询问起小苑来。
“是娘交给我的,娘说是爸爸临上战场时托人交给她的。”小苑不容置疑,白眼珠子僵直了,瞪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苑天是你……”
“我爸!”小苑斩钉截铁,两个字砸出两个坑。
“可他……”
我爸没结过婚是不!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叔,正是没办这个手续,害了俺娘一辈子,到死连个烈属边也没沾上。您说公平不公平!他脸涨得通红,净他娘的羞黏人,当初我爸和我娘要是登记办证了,咋会落到如此难堪的地步!
“光这一身名牌,你也是光宗耀祖的主!”我安慰起他来,“有啥过不去的坎?老话说得好,知足者常乐。你就知足吧!”
谁说不是!不瞒您说,侄儿虽没混个一官半职,倒也混出了个人模狗样来。不是吹的,在苏北老家方圆上百里,你打听听,大人小孩刚娶的媳妇,没有不知道的。咱别的不说,叔,光希望小学俺就捐建了两所。我的公司虽然不算大,员工人数少说也有上千人,连锁店就有十几家,大侄子手底下不缺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