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唤个啥?”我的耳朵像是被人拧了三圈,楸心般的疼痛。我朦胧中发现媳妇一脸的怨气,鼻子和眼拧成了麻花,原本裤腰大的嘴张成了一口十应大铁锅,“排长,排长,叫个肍!都几百朝年啦!”
我没有言语,只是狠狠地挖了她几眼。具体是否做梦呼叫排长,没有半点印象,也不想与她争辩,因为近日来常常恍恍惚惚地看到排长忧愁的目光里夹杂着余恨,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我的头颅,不,整个身子,无处不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犹如有头牤牛从里往外冲撞撕裂。我折起身子,还未披上上衣,媳妇两只簸萁般的的大手忽地压过来,“胡腾”一声,我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像是一具僵尸。
不瞒您说,我是一个妻管严。搁平时,媳妇可谓是说一不二,一言九鼎。我自己都感到诧异,媳妇的手还未离开我的身子,我竟又坐了起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喃喃地嘟囔着,上坟上坟!。媳妇以为我发热烧糊涂了,将手心贴到我的眉头上,稍许,两手在我眼前来回摆动了几个回合,没发烧啊!莫非是鬼上身了?就是厉鬼,老娘也不怕!她翻身下床,拉过来饭桌,抽出桃木剑,点上高香,耍起她的桃木剑,忽而指东,忽而打西,剑尖最后竟落到我鼻尖上。她竟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舞步极速,但节奏短促语言犀利,俨然一副农村跳大神的感觉。她振振有辞: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急急如律令……
你可别小看了俺媳妇,她可真忽悠了一部分人,俺这里十里八乡信她的人,还真能抓一把。有些事俺至今也想不明白,莫非她真的能管着鬼魂了。就说小孩惊吓夜哭吧,由不得你不信。去年夏天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一阵急速的的敲门声将我从梦中拉回来,邻居胡三站在床前,一脸的沮丧,婶子,你快点吧,二小快不行!我莫名其妙,二小白天里还活蹦乱跳的,中了那股子邪!媳妇仍旧有条不紊地拾捯她的家伙什,筷子、碗、高香,一应俱全,这才磨磨唧唧跟在胡三后边扭出了门。媳妇什么时间回来的,我不知道,刚一睁眼,就听见了胡三的高嗓门,婶子您真神,三捣鼓两不捣鼓的,二小就他娘的住了声!
媳妇或许是以为我受了惊吓,玩起来她治小孩哭的把戏。搬来饭桌,放上一只碗,倒上多半碗白开水,点上一支高香,烧了半张黄表纸,找来一双筷子,在衣袖上擦了擦杠了杠,嘴里呜呜呀呀,吐沫星子四溅,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唉声叹气!
我披上褂子,提着裤子,趿拉着棉拖,栽出屋子,两只胳膊高举成八字形,狼嚎一声:华排长!
今年的清明节格外的特别,阴暗的天显得低沉厚重,给人增添了许多压抑感,倒也不说。电母发飙,雷公长鸣,面条子雨从天胧明开始,没完没了,着实让人惊讶。七十多岁的老娘一大早就坐在门口嘟噜个不停,老天爷爷咋也不管管雷公电母,咋着也得留个给老爷爷老奶奶上坟送个纸钱的空!
“你都是快应爷爷的人了,咋还给个不稳窝的兔子样?”老娘见我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有些不耐烦。
给死去的亲人送上纸钱,凭吊亡故的先人,倒用不着我惦记。在老家大多是闺女、儿媳妇的事,男儿很少跟着上坟,除非坟上需要添新土。让我牵肠挂肚彻夜未眠的是一年前离开人世的华排长。
我喜欢云游四方,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已到不惑之年,更加怀念当年作战期间的战友情谊,近几年我几乎访遍了所有的战友及当年的连队领导,唯独参战时的华排长未曾谋面。我与他相距并非遥远,两地满打满算也不过二百来里路,我两人更没有过任何隔阂,他虽是我的排长,可他与我是同龄人,属于学生型军官,有着共同的兴趣——读书学习,关系相处的十分融洽,这是服役期间的事。战斗期间他负伤到了后方医院,从此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失去了联系。我多方打听,近几年才知道他被安排到一家国企上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车的,车上就我一人,脑子里像是演电影,一幕幕镜头瞬间即过,所不同的是电影的放映速度绝对逊色。车辆嘎然而止,公墓墨绿色的大门横在车前,上写弃山公墓,虽是镏金大字,倒叫人感到毛骨竦然。一左一右两颗松柏亭亭玉立,一条腿的老纪已拄着双拐站在大门右侧,还是那样精神抖擞,两颗炮弹似的大眼对着我虎视眈眈。我不寒而栗,不瞒你说,看到老纪,我犹如老鼠见了猫,参战时谁都怯他三分,他原是团直特务连侦察排的,格斗擒拿无不精通,听人说他是因为与人打赌将拉开环的手雷放在两人中间赛大胆“发配过来的”。我只觉得有股强大的电流侵入体内,扩散到四面八方,促使身体各个部位迅猛膨涨,头皮快要撑爆了,撕裂般的疼痛……
“亏你小子还是排长的要好,也不撒泡尿照照,都几点啦?”老纪的话风溜溜的带着勾。
我跟着老纪,像是小学生跟在老师身后。里外两重天,外面的面条子雨下个没完没了,地面上已是积水汪汪。公墓里虽然低暗阴沉,也只是让人觉得有点潮湿,但你绝寻不到半点下雨的痕迹。祭奠的人们寥若星晨,诺大个公墓里冷冷清清,好奇的我几次想问老纪是否记错了日子,又怕老纪那张机关枪嘴吐吐个没完没了,张了好几次嘴又咽了回去。
每块墓地大小不一,形状不同,坐向有别,却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墓碑上镌刻着逝者的芳名,间或还镶有逝者照片,一个个面容严谨,犹如坚守岗位的士兵,日夜坚守在自己的墓前,犹如古时诸侯领封的一方方封地,容不得他人踏入半步。墓地里绿色浓浓,尽是挺拔的松柏,低矮的长青,间或点缀着几棵移植的芭蕉树。
“排长的墓碑在哪?”老纪拽了我一把,“你小子还是部队时的德性,关键时候链子!”
排长的墓碑在哪?其实我与老纪知道的一样多,我们都是头一出。天哪,我忘了老纪的叮咛,事前确定一下墓碑的位置,即使现上轿现扎耳朵眼也丢到了脑后。面对面前林林总总大同小异的墓碑,我犹如一直站立的呆鸡,一筹莫展,瞪着两只绿豆眼等着挨剋。
“快听,排长在唱歌!”身旁的小侯高叫起来,“排长显灵了!”
排长显灵了!死人也能唱歌?打死俺也不信,简直是大白天里瞪着眼说瞎话,胡吹留啦!可我侧耳听听,竟从墓地的西北角随风飘来华排长那低沉伤感的歌声,确确实实,是排长阵地上常常低吟的歌,俺不知听了多少遍了,不瞒你说,歌词至今俺还记忆犹新。歌声时强时弱,甚至模糊不清,伴着些怨恨。这首歌已近结尾,你听!
……
假装生命中没有你,
从此以后我在这里,
日夜等待你的消息。
……
不中用的东西,还楞个球!战友们齐刷刷地目光投向我,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刺向我。我心里咯噔一下,天哪,从头到脚立时冰凉透顶,脑子里一片空白,头颅随着整个身体哆嗦成个。要不是老纪一支虎钳似的大手提起我的衣领,我或许成了地上的一滩烂泥。
我的两腿打着圈儿画着圆弧往前走,确切地说是老纪提着我在挪动。我怕什么?我自己心里直纳闷,排长是因病去世的,和我有什么干系?可我总觉着头上好似有座山压得透不过气来。
我走着走着,只觉着自己走进了一处营地,营房整齐划一,清一色的红砖红瓦,涂写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波”的字样。脚下是油漆路面,不宽倒也不窄,刚好过开一辆解放牌汽车。行道左右两侧,每走两米就会感到两侧各有一名身板笔直握着枪的士兵凝视自己,军帽下一脸的严肃,标准的男子汉,大有威武不可欺之势。但你却看不到他们的双眼,全都戴着配发的宽边墨镜,一双洁白的白手套紧贴裤缝,一身的橄榄绿,但却寻不到领章帽徽,难以辨认出那个年代的兵。腰里倒是斜挂着一副手枪套,我想摸摸里面是否有枪,手未触及到枪套,就被一只铁铲似的大手挡了回来,一棵树有什么摸头?快跟上!
我揉揉眼睛一看,自己几乎撞上了一棵柏树。
站在华排长的墓碑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是花了,但也不至于花到这种程度,把优质的大理石碑看成黑白相间的石板,镌刻的字体看成涂抹的草书。尚若不是有他年轻时的照片粘贴在墓碑上,打死我也不会相信这就是他的墓碑。墓碑上既没有他的尊姓大名,更没立碑人的芳名,只见两个歪歪斜斜的草书体字胡乱地黏在上面--淡忘。
淡忘!与我们排长风马牛不相及,我们曾一度摇头否认,更何况排长还有一双儿女那。但我们谁也无法否认这就是排长的墓碑,进入墓地时我们逐一核对了每块墓碑和逝者的名字,这墓碑的确就是我们三排长的。
唉,活着倒霉,死了也窝囊!老纪一脸地胡子抖动着,非找排长的儿女说道说道不可!
看你这火爆脾气,五十多岁的人了一点也没改。同去的八班付拽拽老纪的袖口说,咱还没祭奠排长嘞。
墓碑前没有供桌,我们六人只好将带来的贡品摆在地上,就地蹲成半圆形,竞相念叨着祭奠起排长。我和小侯或许是眼眶子浅,唠叨没几句,就老娘们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
“排长流泪了!”顺着八班付手指的方向看去,排长的“遗照”,确切地说是猫耳洞内的黑白照片,颜色已有些淡黄,相纸皱皱巴巴,但仍旧依稀能够看清他的脸庞,他还是“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他那细长的眼睛眨了几下,果真看到排长双眼湿漉漉地饱满,饱满得有些怪异,犹如猩猩眼睛般的鲜红,细细端详眼角处充塞着挤疙瘩成蛋的眼屎,泪珠穿过眼屎在脸上滚动……他或许是孤单冷清的缘故吧,排长显得十分的潦倒和憔悴。
“兄弟们,上级首长命令我们火速增援二一一高地!”瘦小单薄的排长站在我们前面卯足劲儿讲,“任务十分艰巨危险,祖国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出发!”
排长不是“高大全”的形象,但从声音宏亮来讲,他就与指挥员不相称,即使他囤着肚子讲话,我们也感不到声音刺耳,军事技术动作在排里也不过是上中等,论个子更在“三等残疾”序列,中号的军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不着边际。排长并非一无是处,他有他的优点,进过军校,理论水平高,没有架子,与谁都能拉上来了,讲起故事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什么《三打白骨精》、《智取威虎山》、《望梅止渴》,到我们排不到三月就讲了几十个。我们听起来常常入迷,战友们打心里喜欢他,给他起了个绰号“故事家”。
“我操他妈的!柿子单捡软的捏。”安庆兵江河抹了把淋成绺的头发,打了个长长的喷嚏,发起牢骚来,“老天爷也跟着和咱作对。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下个没完没了。”
“兵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跟着这样的官,真他娘的憋屈!”南京的“李逵”气不打一处来,越说嗓门越高。
“嘘嘘……小心排长听见。”小纪手指伸到嘴处示意“李逵”打着,“说不准咱排一举成名嘞!吉人自有天相。”
连队里不论有啥危难任务,尤其是出力不讨好的事,我们三排保证拉不掉。何止江河一个大头兵,就是班长、副班长等军事技术骨干力量背地里大都为他鸣不平。而他整天乐呵呵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们一个个大老爷们,挑三拣四的,不叫人笑话才怪哩!
牢骚归牢骚,只不过是贫寡贫寡嘴罢了。我们三排从未认过怂,从未拉过连队的后腿,论思想觉悟那个也不比别人低,照遗像表决心写血书保家卫国,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祖国在我心中!一个个磨拳擦掌,谁也不甘落伍。小个子排长跑在最前边,两支裤腿不知何时挂开了线,成了裙摆。何止是排长,不瞒你说,俺穿的裤子也变成了裙裤头。这那是训练有素的解放军,军人仪表荡然无存,俨然是一支敌后武工队。除去排长,人人一杆枪,十发子弹,五枚手榴弹,外加一颗“光荣弹”。我们二十余人行进在高低不平、深浅不一满是泥泞的战壕里,时而攀悬崖蹬峭壁,时而风流直下三千尺;时而弯腰快跑,时而匍匐爬行;头顶大雨,脚踩泥泞,滑倒了,爬起来,手背扛把脸,勇往直前;炮弹前截后追,左右夹击,东躲西藏,有个战友还是升到天堂里……
越过147,到达255,前方就是敌我双方胶着被称为“绞肉机”的211高地。一团刚刚结束一轮冲击,硝烟还未殆尽,受伤的战友还在255呻吟。一团一名奄奄一息战友告诉我,狗日的敌人真能撑,五个连队轮番进攻,搭了百十条生命,都白搭熊。可要注意嗷,我的兄弟!他握着我的手,我感激得泪水哗哗。
战斗即将打响的时候,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请给我一支家乡的香烟,让我深深的吸上一口。
在品尝一下生活的芬芳,烟草中包含了多少问候,
远方的亲人啊,当我化做那硝烟升起,
那就是深情的向你招手。
……
我正沉于悲痛之中,一首《战斗即将打响的时候》钻进我的耳鼓,我抬起头,是排长和战友们在高歌嘹亮。我的天哪,你们还有心唱歌那!你个胆小鬼!全排的人指着我,哈哈大笑,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唉!墓碑里传出来沙哑的叹气声,紧接着是瓮声瓮气,不那样咋鼓舞士气,俺当时是打肿脸充胖子。我盯着排长的遗像发呆,崭新的军帽上多了两个洞,满脸灰尘,像是刚从窑洞里钻出来。排长的嘴一张一合,像有很多话要说,但半天却蹦不出几个字来,显得十分愧疚。
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我们人到了255高地,还未站稳脚跟,山洞里就传出了前指的紧急命令,要我们即刻出击二一一!这是预料中的事。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老天爷与我们做起了对,急行军的路上,它老人家下个没完没了;轮到我们出击作战,它却睁开了双眼,万里无云,将我们暴露无遗。我们没有喘气的机会,衣服湿漉漉的贴在身上,透骨的凉;又渴又饿,前心贴后心,肚里咕噜噜的直响。我们眼巴巴看着排长,渴望他进洞央求一团的指挥员给我们半袋烟的功夫,哪怕是几分钟的时间。洞是进了,排长一脸的阴沉回到我们中间,指挥员们没有批准。
“同志们,军令如山倒!”排长站在洞口嘴里嚼着压缩饼干,声音混沌,却透出坚定,“检查武器弹药,准备出击。七班长,你班作为第一梯队,分两个战斗小组,出击!”
“是!张班副,你我各带一个小组,我在前你在后,出击!”
“是!”
敌人好像发现了我们的意图,唯恐我们前进半步。消停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肆无忌惮地爆啸起来,无数发炮弹向二五五高地倾泻而来。尤其让人恼怒的是他娘的空爆,它早不炸晚不炸,偏偏在离你头顶一米左右的空中爆炸。奶奶的,“哗啦”一声,空中开花,躲闪无门。空爆、地爆交织辉映。二五五高地霎时震耳欲聋,火光冲天,乱石残枝漫天飞舞,晴朗的天空一片混浊。讨厌的弹片、碎石极富热情,无论你怎么躲闪,都难以逃脱它的热吻,间或刺穿你的皮肉,间或钻进你的腹腔,间或镶进你的头颅,将你送进极乐世界,不,是叫你到马克思那里去报到。
那是满腔热血精忠报国的一天,那是腥风血雨死神招手的一天。墓碑上排长遗照下方打出几行俊秀的仿宋体,是排长生前最喜欢的字体,上千字,他一气呵成。那是抛头颅洒热血勇往直前的一天,那是急功冒进视生命为儿戏的一天;那是弘扬正气欢歌笑语的一天,那是被人误解沮丧终生的一天。遗照上的排长缺失了战前的风采,露出的笑容全是苦涩的难堪……
“老田,跟我上!”张班副整了整凌乱的作战服,右手提着枪,左手向上一挥朝前一指,跃步向前冲去。
其实,那时我刚二十岁,正值青春年华,我们三年的服役期即将届满,部队习惯上把即将复原的战士称为老兵。张班副身体素质好,没跑两步,就跑到最前列一块矗立的大石头旁。还未等他立脚,一发空弹爆炸了,弹片成伞状似冰雹飞向地面,面积不大密度倒不小,几块鹅卵石大小的弹片带着哨音一同钻进他的肚子里。
幼稚的我原以为张班副像书本中描写的战斗英雄那样,高呼着祖国万岁等口号慷慨就义。让人跌破眼镜,他既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高呼救命,哪怕是一句临终遗言,你也休想听到。他就是那么地平静,他躺在班长怀里,任凭我“噗嗤”、“噗嗤”地往他肚里塞急救包。一连塞进三个,他都毫无反应。只是在我抓着他的衣领拼命呼喊他的时候,他才来怏怏地睁开了双眼,嘴唇微微蠕动了两下,我赶紧贴上耳朵,当时他只说了三个字。当班长再问他时,他已闭上了眼睛。
出师不利。已是下午三点,别说到达二一一高地啦,就连二五五高地我们还没冲出去,人员伤亡却已近半,剩余的十余人背靠背胸贴胸隐蔽在二五五高地一侧两块斜立的大石头之间。战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指着对方傻笑,一个个敞着怀,衣衫褴褛东倒西歪,那平日里军人堂堂正正的仪表荡然无存。
“日他奶奶的,小梁被炸死了!”奉命到洞口看伤员的九班付骂骂咧咧地跑回来。
“你瞎说个球,小梁不就是小腿被炸掉了。”小梁的老乡小邱一把抓着九班付的衣领,摇晃着说,“小腿炸掉能死人不?闭上你个乌鸦嘴!”
“上半截大腿不见了……”
“咣咣咣……”九班副的话音未落,敌军新一轮炮击又开始了。这是敌人轰炸的规律,每隔一小时左右,它们就要向二五五高地轰炸一番。我们头顶有两颗炮弹接连爆炸,十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石哗哗啦啦从石缝间落下来,四五个战友被砸得青一块紫一块,甚至露出了血卟啉。小侯右脚面顿时起了个大血包,疼得他呲牙咧嘴,“我操他祖宗八辈!”
炮声刚停,华排长歪戴着头盔,一手提着支冲锋枪,一手握着把手枪,腰里别着颗“光荣弹”,神情慌张,还未站稳,就高声嚷道:“首长命令我们立即出击,不听命令后退者,枪毙!”
空间几乎凝聚了,顿时鸦雀无声,我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尔后,十几双眼光聚成一束强烈的光,犹如探照灯似的射向华排长,似乎他是一个外来的庞然大物。我忽然感到华排长浑身一颤,五官挪动了位置,看得出有些表里不一。但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宏亮坚定:弟兄们,祖国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亲爱的读者,读到这里,或许你认为我们都是孬种熊包一个,玷污了人民军队的形象,我不想与你争辩,也不想与任何人争辩,十几条血气方刚的青春年华长眠于西南边陲,又有几个得到了他们应得的荣誉,就是因为这场惨烈的瞎指挥。但我们至今仍坚信天下自有公道。
“排长,二五五高地在哪?”
“首长说了,在那!”排长说得干脆利索,并伸手往前一指。
天依旧是晴朗的天。我们蹲在两块大石头之间,探出头,顺着排长手指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望到,只是看到脚下一片开阔地向前延伸,不远处没有了踪影,揉揉双眼,举目远眺,怎么也寻不到排长所指的二一一高地。
“在哪?”十几人异口同声。
“在……”排长吱吱唔唔了一阵子也没说出个子未寅丑来。
这也不能埋怨排长,其实排长和我们知道的一般多。一团初接阵地情况不熟,敌人出击,二一一高地部分哨位失守。或许是打红了眼,上级突调我们排驰援一团。我们排先前没有任何准备,排长和班长骨干更没到过前沿阵地察看过地形路线,实属仓促上阵。一团带路的战友又没有了踪影,谈何方向路线地形?当时也容不得你谈方向路线地形。冲,冲,冲,一直往前冲,违令就枪毙!
“战友们,上级已下达了死命令,不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反击二一一高地!”排长再次握紧了手中的枪,“军委首长在中南海等着我们嘞!”
“天黑了再冲吧。”
“不行!”
“行,但你要保证有一个人活下来!”我们十几个战士强调了语气,“哪怕是排长你也行!”
“……”排长没有言语,只是眼窝里闪动着泪花。
“小田,多亏了你个秀才提醒。”照片中的排长面带微笑,似乎是在与我说话,“要不是你那一句话,咱排里或许一个也回不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我突然冒出来一句古文。
“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话音刚落,战友们脱口而出。
华排长毕业于济南陆军学校,原本是下连队“镀金”的,不曾想部队摊上了轮战,又遇上了我这张破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改变了他的人生。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正是我的这句话改变了排长的态度,我们直到晚上才出击了二一一高地,并与赶来增援的一排同时冲到二一一高地三号哨位。
世道有时就是这样不公平,好人不长寿,祸害眼子活千年。要不是排长,我们排二十几条年轻汉子很有可能血洒老山,为国捐躯!也正是这句话害苦了华排长,上级认定华排长违反军令,并称我们是十足的熊包,更令人恼恨的是上级首长接二连三地下了三道“枪毙”的命令。命令是下了,但战场毕竟不是平时行刑场所,更何况执行的对象又是浴血奋战的前线官兵,终究没有成刑。即便如此,战友们既后悔又恼恨,多次要找下命令的人理论理论。我们找遍了营团首长,个个都摇头否认。即使后来查阅华排长的个人档案,也没探出个究竟。恐怕余生也难以寻到那位首长,即使找到又能如何哪?他老人家也是执行上级命令,那座庙里都有屈死的鬼!
“我没有冲上二一一高地,辜负了党的培养!”华排长发话了,遗照上的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咯咯喳喳,墓碑在折裂。我抬起头,崭新的军装并没有掩饰着华排长内心积淀已久的惭愧和自责,“要不是我指挥无能,我们三排咋会落到这般名声!”
“排长,都是我们当兵的错。”我向排长回了个九十度的躬,头碰到他的墓碑楞上,眉头上顿时起了个泡,“尤其俺错,都怪俺这张臭嘴!”我紧接着闭上双眼,猛地扬起巴掌狠命地掴向自己的嘴。
我恍惚中感觉有股无形的吸引力牵引着我扬起的巴掌指向他方,巴掌并没与嘴接吻,我十分纳闷,睁开闭上的双眼,巴掌掴在了墓碑上,掴在了排长湿润的脸庞上,我脸贴上去,抱着墓碑失声痛哭。
是沧州,是承德,还是张家口,亦或是邯郸,难以确定,从风土人情地理风貌上可以断定,这个三线城市隶属于河北。先前虽未曾去过,但从华排长三十年前支离破碎的话语中可以勾勒出它的轮廓。华排长家在沧州农村,与他相处时,没少听他拉家常呱,说冀中事。兄弟姊妹中他排老小。孩儿时代,村里十有八九闹饥荒,大多户村民农闲时东奔西跑把饭讨。父亲死要面子活受罪,宁愿躲在家里啃树皮吃野菜饿成一把骨头架子,也甭想叫他跨出家门半步讨口饭。母亲实在看不下去,更看不下去的是五个孩子五副骨头架子,拽裤腿的,扯袖子的,地上撒泼打滚的,都是“饿”字在作怪。
面子能当饭吃!母亲拧着躺在床上的父亲的耳朵吵吵,快给孩子讨口饭去。任凭母亲风吹雨打,父亲纹丝不动,拧急了,胳膊一甩,瘦弱的母亲一个趔趄,父亲翻个身面朝墙又拉起风箱来。母亲使足性子,嚷干嗓子,脸上滚着泪珠子,拎起篮子,抱起排长走上了讨饭路。沧州、承德、张家口,往远处跑到邯郸地,城市大街小巷,农村旮旯分道跑个遍,一走就是小半年。母亲的奶没吃上,百家的玉米糊糊过足了瘾。
人民广场里鸟语花香歌舞升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好多人在音响旁欢快地跳着广场舞,望望四周,不远处的亭子里一对对男女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谈情说爱,吹拉弹唱,此起彼伏,茂密的树下十几个老年人在练太极拳。我顿足啧啧的间隙看到了一位驼背的老头蜷曲在毛主席雕像坐基旁,凌乱的长发遮盖了他的脸面,左手端着一支破瓷碗,右手食指和中指插进碗里扒拉着面条,发出响亮的哧溜哧溜声。他喝面条的间隙,我看到了他那有些花白的胡须,这才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他的上衣几乎成了麻袋片,裤子成了开衩的旗袍,油红红的,脏兮兮的,很难确认它们的庐山真面目。
莫非是华排长?绝对不可能!他转业后三十余年虽未曾谋面,但从轮廓上看他与华排长没有半点异样。华排长咋会落到如此地步,谁不知道,他转业分配到县税务部门工作,是个油水四溢的差使。十年前有小道消息传入我的耳鼓,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被开除了,更有说他逃跑了,婉转点的说他下岗分流了,众说纷纭。总之,华排长离开了他工作的单位。一年后,战友聚会上,话匣子战友小伟高声嚷道,华排长失踪了!最后他补充道,省报上都刊登了寻人启示!
学习雷锋好榜样,
艰苦朴素永不忘,
原作革命的螺丝钉,
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
我迟疑的片刻,一首久违的歌曲从毛主席雕塑基座旁传来,沙哑但不失底气,干瘪但不失悦耳,陌生但不失犹新。你听,还伴着音乐舞蹈,是迪斯科,确切地说是战地迪斯科。是那位驼背的老头在歌舞。他那凌乱擀毡花白的披肩长发、不知什么底子的麻袋片、还有那油屎麻花的旗袍,随着他的迪斯科而摇曳。
他唱着跳着,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忽哭忽笑,跑腔走调,凌乱的头发里冒出缕缕青烟,盘着旋儿升向天空……我的双眼模糊了,毛主席雕塑基座前长出了一株老山兰,不,是无数株挺拔翠绿的老山兰。
“这老头疯大了!”身边一位学生模样的女孩拽拽我的胳膊,指了指眼前的老头,“谁家的老人,快可怜的,吃了又唱又跳,饿了沿街乞讨。”
“我没疯!”他嚎声反击。
“闺女,快走吧!”女孩被她身边的中年妇女拉走,我听到她们背后留下一串字:“他是一个疯子!”
华排长伸出右手,战友们一个个伸出右手,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五湖四海,你兄我弟,你小我长,不分彼此,握在了一起,握成一个硕大的拳头,簇成一颗“砰砰”跳动的心:同生死,共患难,夜间血战二一一!
“爸爸,爸爸,爸爸……”一个,两个,三个……南腔北调,参差不齐,数不胜数的无数个哭泣声,争先恐后,蜂拥而至。
趴在石碑上痛哭的我浑身上下感到一波波气流在撞击,悲伤中蕴带着感恩的气氛,叩击着我的心灵,自己似乎成了一张硕大的肉饼,不,一张无肝无肺搭在石碑上的人皮,软不拉几,油烘烘粘在石碑上,任凭风吹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