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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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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魄》连载

第一十一章 彻悟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欢迎英雄凯旋故里!”

赵亮刚探出头,热情的家乡人民给他以盛大的欢迎仪式,人山人海,一望无际,红黄两色鲜花形成巨大的热烈欢迎图案,欢呼声响彻云霄!

“欢迎最可爱的人!”赵亮下车还未站稳,他的左手已被迎接的县委书记双手紧紧握着,怕他溜掉似的,“家乡人民热切期望你的到来!”

“我们盼星星盼月亮,今个总算把你大英雄盼来了!”县委宣传部尚部长顺着杆子往上爬,极尽阿谀奉承。

 我淹没在拥挤热烈欢动的人群里,随泼逐流。赵亮时隐时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幸亏有未婚妻晟珵遮风挡雨,不然话自己不知要出多少洋相。赵亮虽然厌倦圆滑世故浮夸不实之风,但人世间终究不乏此类人选。赵亮缺乏见机行事见风驶舵的能力,却又是个老实倔强不善抛头露面的人,看见诺大场面且有县委书记在场。天哪!这如何是好?尚若不小心得罪了这么大的领导,他的一口痰也足足能把自己砸个半死,不是吗?爷爷只拔了大队长家的一棵葱,就被大队里打断了腰!他想着想着,心里油然升腾只欢快的兔子,突突地跳个不停,竟躺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小赵,听说回家高兴得一宿没睡,这不,一激动就休克了!”赵亮最佩服的就是这点,晟珵一向是坐怀不乱,且有大将风度。往往能够化险为夷,帮你度过鬼门关。

火车站本不大的广场,人潮汹涌,前拥后挤,争相目睹英雄的颜容。后面的人踮起脚尖,扒着前面的肩膀,伸长脖子,瞪起牛眼张望。更有甚者,搭起人梯,轮流顾盼。那些溜圈不着边际的人们,疯子般地拍着屁股呼着赵亮的名字乱跑,意图见缝插针,饱览高大形象。赵家的宗亲喜形于色,一个个竖起拇指,炫耀一番,俺赵家出来个大浩枯!

巾帼不让须眉。嚷不得,骂不得,动不得,面对即将失控场面,县委领导、公安局长一筹莫展,急得头上直冒汗。殊不知,小女子晟珵竟有一股子魔力,只是站到高出轻轻一句“快叫救护车,赵亮有危险!”,噪杂的场面霎时雅雀无声,数不清的人们闪出一条三米宽的通道,通向北边的县医院。

“明明躺在医院里的瘸子,天亮时却看到横在坟子旁?”

“打仗打成了神经病!”

“鬼才知道嘞!”

“大清起来嘞,就马嘎子似地叫唤,还叫人睡不?”赵亮被噪杂的嬉闹声吵醒,他扭头朝门外狠狠瞪了两眼,这纯粹是对自己的侮辱,自己这不明明躺在病床上,他有些愤愤然,“闭上嘴巴,没谁把你当哑巴!”

“莫非自己真的溜了一圈?”赵亮挠了挠湿漉漉的头发,“不跑出去话,头发咋弄成这样?”

到底是啥时侯跑出医院的,赵亮自己说不上来。这是在哪里?赵亮陷于迷惘中,他对白天的场景记忆犹新,无数位俊俏的姑娘无数双渴望的眼睛全都聚焦在自己的身上,要不是晟珵在场,自己一定拥抱她们的鲜花。可偏偏此时自己眼花缭乱,头昏魔杖,一愣神倒在了地上,他被一辆救护车拉进急救室,成为一具任人摆布的活尸……他失去了知觉,他只记得昏迷中,娘向他招手,阴沉着爬满皱纹的脸向他召唤,过来,狗蛋!娘咋这么老,她不是过世了吗?晟珵信上写得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娘或许真的成为神仙,他感觉一股阴风,一股阵地上常有的从山洞深处吹来的阴风,又好似从娘嘴里喷出来,钻进自己的咽喉,跑进空荡荡的肚子,自己竟神奇般地直起身子,跑出急救室。

晟珵发现病床上空荡无人时,赵亮有意躲进厕所,晟珵拿着手电筒找遍了厕所的圪旯角落,并没寻到他的踪迹。他之所以没被晟珵们逮个正着,并非他交好运抽长棒,而是晟珵夜里没有上厕所的习惯。他偷偷摸摸溜出医院,深一脚浅一脚,左歪右斜,拄着拐杖,估摸着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天依旧是黑黢黢的不见一点光亮。娘的坟墓是座孤坟,离县城不远,县城西南十里小柏杨树林里便是。

赵亮听到了掌声,确切地说是杨树叶在风中翩翩起舞,摇曳舞姿。胧明的夜更显寂静,哗哗啦啦的树叶声,增添了几分阴深恐惧感。赵亮站在白杨树林里颤颤嵬嵬,他扭身就要往后跑,嘴巴却磕到一大块坷垃上。他头发梢立马站立起来,头顶直感噌噌地冒青烟。

“狗蛋,快过来,想死娘啦!”

赵亮也说不清从哪里传来的声音,但这声音确实是自己记忆中的娘那尖利刺耳但略带诱人的声音。他抬起头,一堆土突兀在自己眼前,莫非这就是娘的坟墓?可自家离这里还有十多里路嘞!晟珵信中是说过娘因患狂犬病而死,同姓人坚决不让入坟地,说是会破坟地的风水宝地。可娘那是为了行善积德,为了别人,才狗口夺食,有何不对?为了区区一个花里胡卷子被狗咬伤。赵亮曾不屑一顾,不就是一个花里胡卷子吗?娘何必因小失大,到哪里不能要块馍吃?赵亮殊不知正是这个花里胡卷子满足了两个人一生的的夙愿——不做饿死鬼。娘是被人锁在屋里活活饿死的,锁她的不是别人,正是赵亮的姐姐。晟珵信中说到激动处,她还说娘简就是一尊瘟神,没有人敢碰她,即使先前亲近她的人也都远而避之。娘没有棺材,是一领破席卷进了坟坑。就是这领破席,还是本村的光棍二半夜里学鸡叫偷来的。当夜偷偷埋进小杨树林里。父亲少死,,娘成为赵亮的唯一。他恨不得扎翅飞回家乡,那是战场,正是战火纷飞需要拼杀的日子,舍小家保大家的叮咛,要他活出人样的嘱托,无时不缠绕在他的脑海。他插翅飞翔的心凝固了,他只是朝家乡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俺狗蛋长出息了。”恍惚间,一支长满老茧骨瘦如柴的手抚摸起赵亮的头顶。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忽剌了一下头皮,头顶什么也没有,但确确实实是娘的声音钻进了自己的耳朵,“听说,还当上了大英雄!”

莫非是真的?赵亮想起小时候常蹲在生产队牛屋里听老人们拉鬼魂的故事,什么鬼打墙,高极蹶子,吊死鬼,说到精彩处大人们常常扮个鬼脸吓唬小孩一番。说得有鼻子有眼,头头是道,讲得眉飞色舞,听得目瞪口呆。走起夜路来,常常不离大人的手。但那时,赵亮只是耳闻从未看到鬼的模样。如今邪乎了,自己竟接二连三地遇到死去的亲人,赵亮想。要不咋能感觉到娘的手,看到小强身影!

“狗蛋,为人要实在,干事要勤力!”赵亮微微抬头,天上一道闪光。刹那间,一如白昼,坟头上看得一清二楚,一男一女,一白一绿,一个女叫花子,一名军人,相互搀扶着,看得出二人面带委屈,令人惋惜。女的齐耳短发,别着发夹,正是年轻时的娘,她身边的军人,赵亮难以相信,他总以为自己看走了眼,揉了几次眼,定睛再看,假了包换,果真是小强。赵亮口还没张开,娘就开了腔,“为人不能闷着良心说话!”

“你得夜游症啦!”晟珵牙咬得咯嘣咯嘣直响,“你一个大男人就不能少让人操点心?”

你才得了夜游症!赵亮暗暗地反驳了一句。昨天晚上是你晟珵把俺摁在这张床上的,俺原身打原身,酸酸疼疼一整夜。俺怕惊动你,咬着牙轻轻翻了几个身。这不,一觉醒来,你不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坐在俺身边!

县里要组织英模报告团,县委书记亲自点将,赵亮第一人选。宣传部长登门拜访,代表书记、县长钦点赵亮出马。赵亮扭扭捏捏羞羞答答,摆手摇头,口拙嘴笨不肯参加。一旁的晟珵杏眼瞪圆,刀子挖心般地刺向他。赵亮心理咯噔一下,随即打了一个悠长响亮的喷嚏。喷嚏过后,病房里雾气昭昭,病友们唏嘘再三,颇为惊讶。赵亮的头被晟珵搂在怀里,“啪、啪、啪”三声清脆,赵亮的两腮,还有额头,全都盖上了“椭圆章”。

车嘎然而止,小车司机春风得意,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报告大厅到了!一副红纸黑字长条形横幅悬挂在报告大厅进口上方,横幅上一行字跃入眼帘:向英雄学习!老山精神万岁!

两名武警开道,拨开欢跃的人群,赵亮和战友们在父母官的陪护下走入大礼堂。大礼堂其实是临时布置而成。原是县城内唯一的电影院,可容纳千余人,是县里最大的活动场所,每次县里重大活动都是在这里举行。晟珵以赵亮身体不适需要照顾为由坐在赵亮身边,她环视一圈台下无数双羡慕的目光,喜悦自豪的心情油然而升,脸庞不知不觉中绽放成盛开的牡丹花,活脱脱的一副牡丹仙子。

“英模报告大会现在开始!”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高大尚主持报告会,“首先有请我们‘活着的王成'赵亮同志!”

领导和父老乡亲们!赵亮站起来,慢腾腾地抬起右手,转着圈向四周敬礼,衣袖下滑,一条宽约二指的皱皱巴巴的条形疤痕盘旋在右肘上。台下“唏嘘”骤起,间或伴有抽泣声,继而掌声雷鸣,向赵亮同志学习!争做四有新人!晟珵看得真切,一位扎着两个羊角小辫的中学生振臂高呼。她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俺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和大伙儿一样没有三头六臂,俺更没有写血书表决心发表豪言壮语。俺只是觉得当兵打仗服从命令天经地义,打小娘就叫俺说实话办实事,还对俺说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俺吃的是国家的粮,国家叫俺去,俺能不去么?去了,就得干好!说不想家人是瞎话,都是娘生爹养的,谁没三亲六故,牲畜还有舔犊之情哪?能不惦记不?何况处处时时都有牺牲的危险?赵亮换了个人似的,平时老实巴交的他如今口若悬河。说到动情处,泪水汪汪,掏出手帕擦个不停。台上的县委书记竟眼圈红红的,台下不时传来哭泣声。

战场上炮火连天,有时炸得昏天地黑,炸后一看,苍绿的山头一片焦土。炮弹不长眼,枪子不挑人,谁碰上谁倒霉。这会说着话,说不准过会儿就找阎王爷报到去。能不害怕吗?别说孝敬爹娘啦,好多人连个女人边也没沾过。半大小伙子,说没有就没有了。说实在的,怕也没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大不了百十斤不要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呱呱……”台下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足有十几分钟。县委宣传部长高大尚制止了不下十次,激情彭拜的人们才断断续续地停下了掌声。

父老乡亲们,打仗不是两个小孩过家家,它可是真枪实弹,就以W高地抗反击说起吧。一个鸡腚眼子的小山包,山头没有几领薄大,是先前部队拔下的一个小山头,五六个窝窝头大小的山洞,最大的也容不下五个人,乖乖的,一半以上都露着天。敌人是胧明时分摸上来的,一号哨位报告时,敌人已经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要不是敌人登滑石头掉下悬崖发出响声,哨兵还不一定发现嘞。他奶奶嘞,我们的,敌人的,你一阵,他一阵,炮弹都“嗖嗖”的带着哨,到处乱飞乱炸。昏天地暗,枪声、炮声、手榴弹、手雷爆炸声,此起彼伏。俺估摸着敌人得有一个加强连轮番进攻,打下去,停不大会,他们又冲上来。不怕大伙儿笑话,表面阵地被敌人占领好几次。这正好解我们的恨,炮兵弟兄们很架势,我们躲在猫耳洞里一呼叫“土豆”,炮弹就像冰雹似的碏在阵地上,随即发出剧烈的爆炸,好些敌人飞上了天。

“好,炸得好!”台下前排的几个小学生蹦着跳着举起双手高呼,打断了赵亮的报告。没等高大尚部长张嘴,影院里已是欢呼雷动。

台下的场面感动得赵亮泪水涟涟,他要一吐为快,便站起来,高高摆起起右手,父老乡亲们请安静,俺还没讲完。诺大的电影院刹时悄无声息。他抬起右手,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不瞒你说,报纸上记载的并不准确,有时出入很大。

“报纸上刊载的有错,简直是睁着眼说瞎话!”台下后排腾地站出来两个年轻人,双手高举过头。看样子文质彬彬,但的确是和嘶底里,“亏你还是英雄嘞?”

俺没说俺是英雄。赵亮针锋相对,吼叫如牛,脸上绽出条条青筋,你两个小子上过战场吗?天气潮湿闷热,整个人儿处在炮弹横飞的前沿阵地,说不准那会儿炮弹给你来次亲嘴。说什么面不改色心不跳,净他娘的胡扯蛋!前线是忌讳“死”的,不管是上阵地时还是在阵地上,谁也不准提“死”这个字。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是首长常说的话。俺亲身经历的,还能记错?那场战斗异常惨烈,且不说草木葱绿的小山经过敌我炮火的洗礼变成了一片片灰白色,一天下来,十二位鲜活的生命仅剩下三位伤痕累累的战士坚守在阵地。我们三人前心贴后心,每人嘴唇干裂,饥渴难忍,猫耳洞墙壁上潮湿的苔藓不知去向……“向我开炮”,是班长先喊的,报纸为啥没写?还有……

“赵亮同志,你喊了吗?”晟珵忽地站起,柳眉竖起,杏眼怒视,厉声声问道。

“俺喊了,俺……”

“报纸有啥错?”晟珵打断赵亮的话责问道,继而话锋一转,“在座的县领导和老少爷们,俺家赵亮处处想着战友,抬高战友,脑子打仗中受了刺激……”

“俺没受刺激!”平时晟珵面前胆小如鼠的赵亮,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勇气,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晟珵的话,气壮山河。“可俺是最后一个……”

“赵亮同志可谓是大英雄!”县委宣传部长高大尚情绪异常激动,竟不顾身份,振臂高呼,“向赵亮同志学习!”

“向赵亮同志学习!”高大尚部长一呼百应,赵亮一脸的惊讶,台上台下数千人,竟异口同声,如出一辙,“向赵亮同志致敬!”

“赵亮叔叔,南关小学千名少先队员向你鲜花!”赵亮感觉脸上痒痒的,定睛一看,一男一女两名少先队员各捧一束红牡丹正向自己走来!

“班长、小强,你们别走!”台上的赵亮并没伸出双手迎接“国色天香”,而是眼珠子凸出,满脸涨红,双手高高举起摆向远方,咧开嗓子直呼,“领鲜花嘞!”

在座的人们随着赵亮手望去,什么也没看到,正前方只有两对通红发亮的大门,大门紧闭,恐怕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何况是两个大活人呢?人们大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个面面相觑,呆如木鸡,脸上绘出无限个疑问号,身子僵直在座位上。两位少先队员定格在主席台前,展现出欲送又止的惊愕动作。

“你们看看,多么好的鲜花!”赵亮弯下腰,两名少先队员直觉一闪,两朵鲜花跑到了他的手中。但见他半空中双手使劲地摇晃着盛开的鲜花,蹦着喊叫,“这可是国色天香——牡丹花!”

莫非打仗受了惊吓!台下的人开始耳语。台上的高大尚部长拽了拽晟珵的衣角,嘀咕道:赵亮同志精神刺激不小,抓紧时间治疗!

“你说谁?你才精神受刺激哪!”谁也没想到赵亮听得真切,刻不容缓,绝地反击。高大尚部长哭笑不得,挠着头皮原地转了三圈,尔后灰不溜秋地退了场。

“你们才有病嘞!”赵亮以为自己理直气壮,大有得理不饶人之势,左右反击,两眼一瞪,扮了一个凶相,“班长和战友们回不来,俺就拿你们试问!”

“战友战友,

为祖国的荣誉为人民的利益,

我们要并肩战斗夺取胜利,

……”

晟珵不愧一个女汉子,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也就是一眨眼的的功夫,只觉一道红光升起,赵亮顿时呜呜咽咽,嘴里鼓鼓囊囊,一条绛紫色毛巾塞了正着。晟珵纤细的小手不知何时变大,一只簸萁似的大手虎口卡在赵亮的后脖上,被其未婚妻“押”下了主席台。

“对不起,俺丈夫赵亮思念战友过度,让大伙见笑了。”晟珵声音由高到底,以致于最后的哽咽,“赵亮无时无刻都在思念他的战友……”

“向英雄学习!”

“向赵亮学习!”

偌大的会场再次掌声雷鸣,口号震天,直冲云霄……

战士在我心中,参战将士被称为最可爱的人,地方政府给予特别优待,立功退役士兵全部安排。一等功臣赵亮被安排到市属国营企业,就是他岳父任职副厂长的国有企业。赵亮恢复了常态,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捷报频传,市劳模、省劳模,年年进步,第三年春天坐上了厂办副主任的交椅。我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了!赵亮们欢欣鼓舞,拍手称快,村支书王大叔领着村干部敲锣打鼓,将大红花送到家门口,赵亮的姐姐专门托人买了两盘一百头的“二踢脚”炮竹,俨然给人种娶媳妇过新年的感觉。

人世沧桑,变化莫测。赵亮兴奋的青春刚要释放,办公室里的椅子还没暖热,他二十年后还记得一清二楚。办公室副主任位置上,扳着脚趾丫子再三计算,一年还差二十六天。可就是这三百多天里,在妻子晟珵的“教诲”下,赵亮使不少人想起了弗兰兹.卡夫卡的中篇小说——《变形记》,他表现的淋漓尽致,得了个“表演艺术家”称号。领导面前,阿谀奉承,尽显哈巴狗的形象;职工面前,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先前遇人主动打招呼,一副唯我独尊的气派。

正可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企业改制,风起云涌,大势所趋,人们先前所期待的铁饭碗将彻底被打碎,赵亮所在的化肥厂在所难免。化肥厂是市属重点国有企业,牵动着近两千多名干部职工的安置去向。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分管国企改制的游副市长亲自主持召开了化肥厂的改制动员大会,他说,化肥厂至今已有三十年的建厂史,为全市的社会主义建设做出过重大贡献,深化国企改革,裁减富余人员,盘活国有资产,增效节能,,提高生产效率。游副市长号召全体党员干部职工端正态度,服从服务于改革,尤其是党员干部,更要以身作则,带头执行党的深化国有企业改革政策……游副市长慷慨激昂,字如千金,赵亮他听得认真,记得详尽,一字不漏,足有十几页。他怕有闪失,会后特地央求厂部办公室小齐给他打印了一份游副市长的讲话稿。他以为自己上了双保险,游副市长会上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参战退役军人同等条件下优先,荣立二等功以上有特殊贡献的参战退役人员加五十分。

太阳不会永远正上午,走着瞧,总有倒霉的哪一天!事后回想起来,赵亮怎么也想不起来这话是谁说的,但有一点是确实的,那就是这人胆大包天敢于太岁头上动土。他前脚刚踏进门后脚还未抬起,身后突然冒出这句话。他猛回头,什么也没有,直觉一股狂风袭来,整个人儿摔在地板上,昏昏噩噩好几天。

“小赵!”会后第三天,也就是老丈人宣布离职的第二天,素与老丈人情投意合的赵书记走到他面前,“咱五百年前是一家,走,到我家喝一口!”

“这还早着嘞,赵书记!”赵亮暖意袭来,心里美滋滋的,看来裁员与他无缘了,抬头看了看太阳,“家里缺啥?忙完手头活我捎过去。”

赵书记家住新区市政府家属楼十号院,独门独院,两层小楼。舒适雅典,鸟语花香。赵书记的妻子玲珑站在门口迎接他,凹凸有致,简直就是一位极品美人坯子,犹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上身微微前倾,一副平易近人的形态,“赵主任,请进!”

赵书记起身相迎,他受宠若惊,不知所措,竟忘记放下手中特意给赵书记买的补品,站在赵书记面前,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态。还是赵书记一阵哈哈大笑,一句“我是老虎吗”的玩笑,打破了两人的窘局。赵书记顺手将他拉到身旁的真皮沙发上,赵亮这才随赵书记一起由衷地大笑起来。

“赵书记,你咋愁眉苦展嘞?”一阵相互寒暄过后,赵书记渐渐闷闷不乐,心事重重,赵亮心中不解,急急问道。

“不提不提,小赵陪我喝一杯!”赵书记拉着他的手,尔后,转头扭向里物“玲珑,炒几个小菜!”

“这……”赵亮左右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这什么这。我们都是赵匡胤的后代,何必客套。”

他和赵书记一个祖宗!赵亮忽然感觉自己和赵书记真的成了一家人,厂子正值精简机构人员,赵书记主动套近乎,自己肯定吃不了亏,何不顺水推舟。

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团鱼汤,外加一壶茅台酒。乖乖,两个人能吃这么多吗?何况茅台酒,国之精品,几百元一瓶哪?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何以享受如此款待?赵书记如此盛情,不知胡篓里卖的是啥药,赵亮六神无主,端起酒杯的手晃个不停。

“小赵,在自己家吃饭,拘束个啥?”赵书记笑容可掬,端起酒杯,“来,本家,一口闷!”

“对啊,都是《百家姓》中的第一性!”赵亮心里一咯噔,既然连赵书记都亲口说了几次,还会有错么?心里踏实了许多,尤如到了自己家中,端起酒杯,一挺脖子,酒杯见底。

“小兄弟!”比赵亮大一截子的赵书记竟抓着他的双手与他称兄道弟。

论年龄,赵书记足可以应他叔,难道赵书记喝晕说胡话。他抽出双手,有些语无伦次,“赵书记,你是俺叔,您喝多了!”

“你就是小兄弟,喝一杯告诉你!”赵书记又来了个底朝天,“战友之歌怎么唱来!”

战友之歌?这可是当兵人的歌,莫非赵书记也当过兵。赵亮油然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暖流,涌向周身,赵书记就是他的亲人,连干两杯,情不自禁地拉起赵书记,唱起了《战友之歌》: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

他一张嘴,赵书记与他合唱起来,竟比他唱得流利熟练。赵亮有些忘乎所以,竟然抱起赵书记高叫,“老班长!”

“新兵蛋子!”赵书记脱口而出。

“都转业多少年啦?”玲珑柔嫩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赵书记的脑门,娇责地说,“还是那副德行。还不书归正传!”

“书归正传?”赵亮皱起眉头,眯着双眼问。

“小兄弟,快坐下。”赵书记似乎领了一道“圣旨”,一把将赵亮摁倒对面座位上,“咱边喝边谈!”

“对,咱边喝边谈!”

二人推杯问盏,你兄我弟,推心置腹。你喊口令我行动,立正稍息打敬礼,摸爬滚打扣扳机,步枪机枪手榴弹,聊部队阅历战友情怀,聊退伍转业工作生活,无所不谈,无所不聊。只见“亲兄弟”,没有上、下级。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人不知不觉中,一瓶茅台酒下肚,平时不胜酒力的赵亮竟无半点醉意,倒是革命小酒天天喝的赵书记有些醉意朦胧。

“赵亮,清明节快到么?”赵书记抓着他端酒杯的右手,眼角里噙着泪花,有些急不可待。尔后,发出一声长叹。

“半个月”赵亮随声答曰。

“今年恐怕又要泡汤了。”

“什么泡汤了?”

“老赵说的是看老战友,”一旁的玲珑插进话来,“都是工作忙,年年说去,年年去不了。”

“哎,我的好伙计!”赵书记或许是喝多的缘由,泪流满面,“牺牲在穿插途中,葬于南疆边陲!”

“南疆边陲?”赵亮“啪”的一声站起,随之一个敬礼,“老班长,你下命令吧,保证完成任务!”

“小赵啊,目前正在企业机构精简裁员的节骨眼上,离开岗位,恐怕不利。”赵书记摆着手花子,“不行,不行,晟珵不闹翻了天才怪嘞!”

赵亮刚要端起眼前的酒杯,直觉似有一股强大的电流由下往上蹿升。进而,两眼一阵眩晕,几个难以辨认模糊的身影在他跟前晃来晃去,挥之不去。莫非是牺牲的战友,他们缺少了纸钱,找我讨要来了。赵亮想到这里,重重地捶打其自己的脑袋,老班长就是老班长!

“你个新兵蛋子耍啥子酒疯?”一向文质彬彬的赵书记竟说起了粗话。

赵亮没有言语,一个劲儿抱着头哭起来,哭得一把鼻涕泪两行。一旁的玲珑起初抽出一张一张的手纸递给赵亮,后来眼圈红红的,再后来,竟传出鞥吃鞥吃地抽泣声。

“有啥大不了的事?泪水涟涟的。”赵书记涨红了脸,仔细看上去有无数条蚯蚓在他脸上蠕动,“新兵蛋子,咱可是当兵的人!”

“您小看俺了,老班长!”赵亮立时擦干了脸上的泪,“俺是想俺那牺牲的战友想的,年轻轻的,百十来斤,一眨眼的功夫,就他娘的找马克思报到去了!”

“小赵,可要斟酌斟酌!”赵书记端起酒杯,赵亮眼前一晃,“我可怕你家后院起火。”

“请老班长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亮“啪”的一口,一两酒的杯子底朝天,“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要不是共产党照顾,至今还是个泥腿子!”

“对,我小时候也是个农村娃!”

“咱们都是农村娃!”四只手握在一起,两条汉子铿锵有力,“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住宿登记还没放下笔,人还没走进房间,腰间的BB机就响个不停。赵亮猜想是妻子玲珑的,没有在意,他知道玲珑不放心他,一路上屁大的事没有,她就呼了十几遍。也有他不回的时候,但大都是响个一两分钟完事。可这次不同一般,五分钟了,还不依不饶。或许有大事!宾馆服务员提醒他六七次。赵亮慢悠悠地打开了BB机,俺个娘,厂里真搞精简啦,妻子玲珑要他火速回厂。宾馆服务员告诉他到省城的最早一班车是明天上午十点。

躺在床上,赵亮碾转反侧,难以入睡。虽然这里被战友们称之为第二故乡,但他毕竟离开十余载,早已恢复了它往昔的平静,战火的硝烟荡然无存。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焕发出蓬蓬生机,昔日的旧貌换新颜,多多少少产生些陌生感。更主要的是妻子的召回与自己赵书记面前的保证犹如两个针锋相对互不相容的心魔,无时无刻不都在撕裂他,折磨他,而这两个心魔又势均力敌,争斗不休。或许是这两个心魔筋疲力尽了,它们终于在夜间零时偃旗息鼓。

“想死俺了,赵班长!”小强双手着他的肩膀,两人的脸紧地贴一块,箍得他双肩酸疼,“你可安好?”

自己明明躺在宾馆,这里的确不是宾馆!赵亮望望四周,一片陌生,从身边墨绿的香蕉树可以断定,自己身处云南边陲,要说是当年战斗生活的地方,但又寻不到当年战斗的痕迹,这是在哪?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是我们战斗出发地。”小强嘴贴在他右耳上,压低声音,“嘘,小声点,班长知道了会训人的!”

战斗出发地?那块硕大的巨石那?当时虽是月黑头加阴天,自己也记得,一块巨石斜向天空,一条不足一米宽的战壕伸向战火密集的方向。临行时,班长咬破手指,接着手电的光亮写下了五个大字:与阵地共存亡。指导员含着泪花与我们招手,同志们,全连指战员等待你们的好消息!

“你年纪轻轻就花眼了?”小强手指右前方,“那不是巨石吗?”

“你看我这记性!”赵亮拍拍脑袋,尔后,拍拍小强的后背,大言不惭地说道“对不起战友,实在对不起,我日思夜想大伙,班长他们啦?”

“班长他们还在操练。”小强端详着赵亮的脸,喜形于色,“赵班长面色红润,精神抖擞,西装革履,八成混干部当当,好死不如赖活着!”

“借你的吉言,混了个芝麻粒大的官。”

“还有芝麻粒大的官?俺咋没听说过。”小强瞪着眼侧着头,一本正经地问,“说说看,俺也见识见识。”

“市化肥厂办公室副主任。”

“俺听说那可是个县级厂子,办公室起码也是个局级单位。”小强身边的魏国说,“你小子别吃肉撇清了!”

魏强是江苏城市兵,与我同年入伍,十几年没见,一切如故,细高挑尖下巴,一百刚露头。还是那副德行,时常说话酸溜溜的带着钩。他原是六零跑班的,高地抗敌反扑战斗前夕配属到我班的。刚上阵地不过半个小时,敌人的一发炮弹燩到他面前,没留下一句豪言壮语,强大的冲击波将他连同他的六零炮掀向半空,尔后,重重地摔倒突兀的石尖上,后背扎了个窟窿。等我们发现伤处时,他已灵魂出体。

“赵班长,你咋进城安排的?”小强满脸的羡慕,朝赵亮竖起了大拇指,“农村娃也能进城安排,神了!”

“山东有规定,三等战功以上给安排!”

“你立几等功?”小强迫不及待。

几等功?赵亮看着站在眼前“青春永在”的战友们,当时战斗的情景历历在目,他们个个英勇顽强,不怕牺牲,浴血奋战,时至今日,不,直至永远,他们都要厮守这片土地,无缘与亲人享受天伦之乐。自己的今天难道不是他们的牺牲换来的?自己何时给他们坟前上过一炷香!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们,只想听听他们的奚落、唠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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