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日出,日出日落。
炮声枪声,此起彼伏。
厮杀搏斗,昏天地暗。
牺牲我一个,幸福十亿人!
……
敌我双方终于偃旗息鼓,鸣锣收兵,阵地上又恢复了少有的平静。出奇的平静,像是凝固定格真空一般,秀才赵亮想了老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恰当的形容词来。
不光是头,赵亮挪动了挪动身子,一切都是沉甸甸的,连胳膊腿都难以伸展。不知晃动了多少次,他的头终于在几声哗啦哗啦后感觉轻松了许多,粘结的头发像是乌龟壳扣在头上,摇摇头,皱巴巴地难受。他想看看眼前的阵地,目睹目睹生死弟兄的形象,两眼像是被什么东西糊着一般,努了几次,除了两眼皮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外,无济于事,眼前仍旧看不到曙光。
战友战友目标一致,
革命把我们团结在一起,
……
赵亮原本是连队的男高音,嘹亮悦耳,战友们刚给他起了个绰号--“小号手”。而今,歌声沙哑低沉,瓮声瓮气,极像从陶器封闭的盖子间隙爆发出来的连续不断的沉浮依旧的一股股憋气,给人种干嚎无声的感觉。他的上下两片嘴皮极不情愿地张合着,额头上滚动着粘稠的石末,随着节奏的递减,最后依附在粗糙的难以辨色的脸庞上。任由他使出胎儿吃奶的力气都无济于事,阵地上没有一星点回音,只是觉得两腿木然地疼,让他感到虫子钻心般地难受,他一咬牙,两手一用力,双手深深地触进碎石里,嘴里硌硌渣渣,尽是碎石灰渣,他继而一阵长出气,莫非阵地失手了?
“赵班长,赵班长!”
有人在喊自己,赵亮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隐隐约约听到呼喊声。声音越来越近,是小强,河南商丘八五年入伍的新兵,口甜,见了老兵就喊班长。其实赵亮连个副班长也不沾边,他听了心里倒很舒服。细细听来,小强还夹杂着哭泣声。小强,你个丧门星!赵亮心里有些不悦,不知不觉中骂出了声,大不了人死屌朝上,哭个俅!他听到了哗哗的扒拉碎石声,自己的右胳膊像是被谁拽了几下。
“赵班长,你的腿肚子没了!”
腿肚子没了?净扯淡!老子的腿都硬邦邦的还在。赵亮曾没感到两腿有啥闪失,只不过是感觉两腿有千斤重,自己动弹不得。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屈几下,使他意料不及的是此时的两腿是如此地不听使唤,无论怎么用劲,即使使劲儿时吃奶的力气,它也无动于衷,并伴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自己的确受伤了,他从小强毛手毛脚的动作中感到了严重性,他听到了衣服的撕裂声,他感到有几滴温热的水滴在自己的小腿上,不,确切地说是滴在自己伤口上。
“小强,你就不能像平时样温柔点!”
“……”
小强嗡嗡浓浓回敬了他一句,他一个字也没听准,但他还是吃惊了不小。想想相处的日子,小强腼腆得小姑娘一个,走起路来扭扭捏捏,见了人总是一副笑嘻嘻的嘴脸,怎么看也不像威武雄壮的兵,没少挨班长的剋,战友们的笑,谁也没拿他当菜㧅。新兵下班时,连长在全连集合出操时奚落他,看你个样,领兵的可能是瞎了眼,要不是去前线,非得把你这个兵退回去不可!小强眼泪汪汪却没吐出一个字,好几个战友暗暗地为他鸣不平。想想也不能怨连长批评他,全连他独一无二,背包松松垮垮不说,上衣扣子扣了四个不假,那个扣子不错位算说瞎话,战友们指着他,一个个哄堂大笑。而他只是脸稍微红了些,并没太大变化,仍旧是逢人堆满笑,从不在他人面前显山露水。
也并不是次次如此,至今还记忆犹新。同样是受训挨批,而那次却与平时大相径庭,叫令人瞠目结舌。赵亮走到三楼楼梯拐弯处刚要右拐弯就听见小强的嚎叫声,揍死你大坏蛋!揍死你个大坏蛋!伴随的是“咣咣”的捶墙声。赵亮以为是小强在与别人打架,他怕小强吃亏,紧走几步,拐弯转身,并未看见其他人,只见小强呲牙咧嘴,骂骂咧咧,两只不大的拳头恶狠狠地砸向粉刷的墙壁。小强看到赵亮,双眼射出兴奋的光,“嘿嘿”大笑两声,晃着自己血淋淋的双拳,赵班长,小张叫俺揍得服服帖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真痛快!小张哪?赵亮转了几圈也没瞧见小张的影子,只见小强两手背上隔得满是血卟啉,眼窝里黑黑的两片,像是吃过谁的封眼拳,对面墙壁上几圈断断续续的红色椭圆形,红红的,煞是吓人。赵亮叫他去团卫生队包扎,他不以为然,甩甩手,没啥,没啥,过两天就好了。像是今天遇到了一桩大喜事,有生以来少有的大喜事!赵亮张开的嘴似乎被一副弹簧撑着,努力了几次,都无济于事。
“赵班长,快进洞吧,敌人可能要进攻!”
“别胡扯,敌人就不是人,三番五次的进攻,那还有战斗力?”
小强没有与赵亮争辩,只是指了指正前方。赵亮竖起耳朵,的确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而近,依平常的经验,可以判断,抑或是蟒蛇爬行的声音,再不就是老鼠或松鼠,绝不是人的爬行声。小强真是杞人忧天,要不是小强无微不至的关怀,自己绝对请饶不了他!
这小子哪来的一股子利索劲?赵亮感到小强是老和尚娶媳妇——头一出。自己的身子不知不觉中入了小强的怀抱,虽然没有立起来,但随着小强的身子滚起来。小强转换方向,自己转换方向,两人滚成了一体,颠簸中滚进十米远的山洞里。
两人被软绵绵的东西挡着。赵亮发现一缕阳光照进来,原来是两具残缺不全的尸体,透出刺鼻的腥臭味,赵亮差点吐出来。他把头扭向一边,心里好想揍他一顿,毕竟自己难以动弹,这洞真的他娘不是的人待的地方!
“还生俺的气,赵班长!”小强的脸伸到他的脸上,扮了个鬼脸,“叮当当,当当叮!”随手将一听罐头举到他的眼前。
一听蜜桃水果罐头!赵亮心里一阵惊喜,恨不得一把抢过来,喝它个底朝天!心中的欲望终究没使他成为魔鬼,只是双眼死死地盯进罐头里。但他渴望自己魔术般地榨干里面的一切,自己要是有孙悟空的本事就好了,手指只是那么一点,“刺溜、刺溜”两声,蜜桃水汁刹时沿着一条弧线飞进嘴里,溜进肚里,心里涌起甜滋滋的美味感,从未有过的舒坦感。
“赵班长,你咋了?”小强摇晃着他的头,“你可别吓唬俺,光张嘴不喝!”
“俺没喝吗?”赵亮拨开小强的头,“你要撑死我!”
“赵班长,你发烧了!”小强粘糊糊的手贴上了他的眉头,随后,他感觉嘴里塞进一片东西,紧跟着腥臭味的水壶嘴紧紧地吻上了自己的嘴,这苦涩难咽的东西随着一股血腥味的激流鱼贯而入,冲进肠胃,溢向四面八方,撞向各路神经,似排山倒海,如长江巨浪,肆无忌惮,狂妄无比,将他撕裂成无数块小片,撒向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冲向九霄云外。
他依稀觉得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但又不尽相同。
嗷,看这记性!他回到了襁褓中的年代。出生六个月的他好像个月娃孩,仍旧用尿布和破套子包裹着,无数根布带子,横七竖八,胡乱缠绕着,好似一团乱麻,松紧倒是合适。具体哪一天?赵亮已没有了记忆,他的记忆里,知道用奶奶的话讲,那是个忌讳的日子。襁褓中的赵亮忽然看到一团黑黢黢的东西向自己冲来,幼小的他惊恐不安,哇啦大哭,感到窒息,变得烦躁不安,蜡黄的小脸可彰显出怒气冲天,眯缝着双眼嚎啕,声音嘶哑低沉,哈出的尽是长气短出,已是赫斯地理,两支细小的小手,毫无规则地在空中瞎抓胡闹,或是两只小脚也不老实,整个襁褓都在晃动,癫痫般的抖动。
“二小,臭臭哭得咋给掉了魂样?”奶奶走进门,带进来一阵风,“看奶奶的……”
那正值“破四旧立四新打倒牛鬼蛇神”的日子,威风凛凛的奶奶并没有拿出她的桃木剑,而何况那是个红透天的日子,稍有不慎就会被游街示众,踏上支一脚!
“二小,拿几根银针来!”奶奶一口吐沫一个坑,第一次看到一堆凶煞挡在面前,不容质疑。
奶奶看上去最多也不过四十岁,一根白发也寻不到。我开始起怀疑她起她的身份,她是不是我奶奶。老人家的动作竟如此矫健敏快捷,令人望而生畏。
我昏厥过去,眼前一片黑暗,不知怎么跑到了奶奶的手里。他成了一副旋转器,左转、右转、上翻、下翻、拍打、刺穴。他突然感到有团粘稠的东西,似射出的利剑飞向咽喉,冲出口腔,他感到浑身舒坦了许多。
“赵班长,你中邪了!”自己的头被人摇晃着,显然是小强,“黑痰吐了小半碗。”
赵亮睁开眼,山洞里一片光明,对面洞壁上依稀可见十几片乌黑浓痰,带有血丝,闪光发亮,忽明忽暗,变幻莫测,细细看去,酷似人的手掌心。
“好家伙!”小强对赵亮竖起左手大拇指,满脸的敬佩,“赵班长几口黑痰也吐成了花花!”
赵亮微微一笑,扭头一看,小强残缺不全的训练服上沾满了血迹,好生让他奇怪,自己从没见过这款作训服。小强右手拿着根半米长树枝,着地的一头带着血,莫非自己昏迷时,又生一场恶仗,“小强你……”
“我,没…没什么。”小强结巴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手脚,不,全身哆嗦成个,紧接着双膝着地跪在了赵亮的身旁,“我有罪,我有罪!”
“你小子想憋死我,有屁快放,有话快讲!”赵亮故意撅起嘴装生气。
“赵班长你昏迷一夜多了。”小强一面看着赵亮打哆嗦,一面吞吞吐吐,“上半夜,敌我双方炮火倾泻山头,成千上万的炮弹狂啸不止,山头少说也得矮一扎。”
“见班长啦?”
“见了,是他叫我换的越军服装。”
“班长他人在哪?”
“班长他……”小强哼哼唧唧几分钟,也没哼出四个字。
“他,他个屌!”赵亮事后自己也纳闷,不知哪来的一股子邪劲,他径直立在小强面前,晃了晃拳头,指着筛糠似的小强吼道,“还不快说,老子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敌人的反扑凌晨达到了极点。敌人纠集大约一个连的兵力,从四面八方拉地毯式地冲向高地,葱绿苍翠树林覆盖的山头竟成了暴露无遗的秃头。幸而,典型的斯特地形日月年累形成了无数沟壑岩洞,谢天谢地,竟成了我们与敌人周旋消灭敌人的掩体。班长带领六个人化整为零,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分头狙击敌人,等待援军。连指挥部里多次传来连长坚定的语气,增援小组已经接近高地!班长呼破了喉咙,连长回哑了嗓子,不见援兵的踪影。此时,我们班几乎弹尽人无,平均每人不到五颗手雷,人人身上挂了彩,有的缺指少腿甚至丢了性命。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或许敌人已经匮乏,枪声渐行远去。此时,高地表面阵地大部分落入敌军之手。班长和小强躲进了两块巨石抵触形成的石缝里,身体连载了一体。他们面面相觑,彼此伸出手指指向对方,你,一个挂彩郎;你,一只耳朵少半啦!两人拥抱、拉钩、盖章,一百年不许变,战友,战友,亲如兄弟,你的亲人,就是我至亲!
“尸体,敌人的尸体。”两人不约而同指向缝口,“血还鲜的!”
“班长,你听!”
“听啥听?你又神神兮兮嘞!”
“俺听着像是敌人在行动!”
班长侧耳听了听,向他竖了大拇指。稍许,侧身走出夹缝,未等他明白过来,班长已提着一套外军装折回来,脚还未站稳,就传来敌人叽哩哇啦的声音。
“快换上敌军的服装!”班长把敌军的服装塞到他手里,“爬到右上方山洞,呼唤炮火!”
“班长你?”小强明白班长的意思,他要与班长同生死共患难。
“我是班长,我是哥!”班长显然生气了,双眼射出咄咄逼人的光,“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快走。阵地不能丢!”
容不得小强半点犹豫,班长一把把他推向右上方石崖上,还没等他缓过劲来,自己就已滚下两米深的山沟。他还未爬起,雨点般的机枪点名声夹杂着接二连三的手雷爆炸声送进他的耳鼓。他试了几试,都无济于事,矮小的他怎么也够不到悬崖的顶部。
他听见了厮打声,听见了哇啦哇啦的救命声,听到了鬼哭狼嚎声,还听到了班长“我操,我操”的骂人声。悬崖挡住了去路,近在乞尺的他只能暗地里咬牙、砸拳、跺脚,为班长鼓劲加油。
“向我开炮,向我开炮!”是班长那焦急悲壮的男高音。高昂的男高音夹杂在手雷爆炸和机枪的点射中,直冲云霄,在阵地上空回荡。他擦干泪眼,咽下悲伤,打开“861”电台,对着话筒,没有了平时的女人腔,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斩钉截铁,气势轩昂: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你小子,关键时候,男子汉!”赵亮对着小强伸出大拇指,转而疑惑地指着小强,“你这是……”
“要不是这身狗皮,赵班长你看不到俺了!”小强显得有些腼腆别扭,却不失自豪,“俺撂倒了两个鬼子!”
赵亮已没了先前的锐气,他突然感到小强高大了许多,自己已相形见拙。他拉过小强脏兮兮的双手抚摸起来,要不是小强或许自己早已上了西天。看着平时从不正眼看一眼的小强,他低下了头,往日里我老赵都是门缝里看人,对不起你!
赵班长,你可别这么说,俺就不是块好料!在家,奶奶常说俺是烂泥糊不上墙。说着说着,赵亮又觉着小强变回了女人腔。他再次打量起小强来。
尖利的哨音由远而近,瞬间一声巨响,犹如五雷轰顶,一颗硕大的炮弹在洞顶爆炸。滑落的碎石封着了洞口。接踵而来的炮弹犹如倾盆大雨,从天而泻。小强头抵洞壁,双手捂着耳朵只喊嗡嗡响,任凭赵亮喊破嗓子,他都无动于衷。敌人又要进攻了!赵亮慢腾腾比划着。小强的眼神盯上了他的手,两道金光射向他,赵班长你在洞里,俺把鬼子引开消灭光!
不行,谁也不到外跑!赵亮清楚,自己别说跑了,就是爬也难出洞口,小强比自己强不多少?右小腿不见了踪影。赵班长,你就让俺锻炼锻炼吧,保险不丢中国人的脸!
小强判若两人,他昂着头与赵亮争,只有单兵作战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消灭敌人,何况他穿着敌人的军服。赵亮终久拗不过小强,眼睁睁地看着小强那瘦小的身躯扭出了洞口。只不过是小强临走时留给她一个老蓝布袋袋,要他保存好,打完仗他要原物返还。
奶奶虽有些驼背,仍能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要不是娘家为了两斗高粱,她也不会忍屈嫁给窝窝囊囊的爷爷。正是因为她这朵鲜花插在了爷爷这堆牛粪上,她才春风得意马蹄疾,造就了她后来说唯我独尊的家主地位。也不知从何时起,奶奶一觉醒来竟自称是白娘子下凡。整日里一身素裹,走村串巷,指东点西,竟然稀里糊涂地治好了十几个病人,当地不少人把她当做了活神仙。可好景不长,突然得让人难以接受,只一袋烟的功夫,抱着赵亮的奶奶就一命呜呼,上了极乐世界。
“回去,你这毛大孩子也来占地方!”一身素妆的奶奶挡着了去路。
奶奶咋在这里?自己咋迷迷糊糊的辨不清?赵亮好不困惑,自己明明在阵地上,咋寻不到阵地的影子?眼前尽是云雾缭绕,虚无缥缈,似有非有。奶奶的确穿着她那身从未洗过的素色,站在自己面前点点划划,依然如故。但赵亮仍旧难以确认自己所在的地理位置,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奶奶脚下是一座独木桥,一座辨不清建材的独木桥。桥对面似乎有无数双手向自己频频招手,洋溢着极富诱惑的热情。可奶奶像个巨人,无论自己如何横冲直撞,都不能越雷池半步。亏了自己还是个兵,一个老太太都治不服!赵亮狠命地拍打起自己的头。
“排长,赵亮醒了!”赵亮的双眼像是被强力胶沾着,努力睁了几次,都无济于事。后来感觉头和上半身被人抱着乱晃悠,隐隐约约听到战友们的噪杂声。
“怎么样?”
“苏醒过来啦。”
赵亮看到了,再不是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身边已围了五六个人,排长、八班长、九班副,还有老乡大起。他们不是在左九吗?自己不是在无名高地?这是在哪?小强他人那?
“排长,这不是861电台吗?”九班副捡起赵亮身边的一部电台,“别看平时稀稀拉拉,关键时候真英雄!”
“好样的,为咱三排争了荣誉!”排长伸出大拇指,同时叫九班副喂他梨罐头,并叮嘱九班副不惜任何代价把赵亮送到战地医院,赛过久别重逢的的亲人。
赵亮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滚到腮上,组成两串剔透晶莹的珍珠。当兵三年来第一次有人夸奖他,而竟然又是排长,更是第一次这样温柔体贴照顾他,他受宠若惊。犹如天上掉下个琳琳妹妹,他想将它定格成现在进行时,永远进行时。
“快把赵亮抬下阵地送到卫生队!”排长命令九班副带领三名战士务必把赵亮送到治疗机构。
“小强?我……”
“快走,别听他啰嗦!”排长一挥手,九班副领着三名战友未等我说完,就三下五除二,把我按在担架上,抬起就走。
这是赵亮所见的最大的猫耳洞,准确地说是个大石洞,一条两指宽两米多长的斜沟莫不可测,凉飕飕的阴风由底吹来。它自然形成,别看洞内宽敞,十个八个,绰绰有余,可洞口却狭窄,进出只能容一人。九班副他们终究拗不过这狭窄的洞口,只好把赵亮从担架上抬下来,担架和人分开出。
九班副们两人一组,九班副断后。九班副把赵亮推出去刚要往外爬,就听见先出去的两个战友叫起来,两个敌军扭打一块了!
两个敌军扭打一块了。九班副爬出去,乖乖!多大的仇,两个个子不高的敌军真他娘的狠,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敌军咬掉了另一个敌军的耳朵,嘴里还噙着哪!另一个敌军手里攥着枚手雷,呲牙咧嘴。
“小强,就是他!”九班副刚把上面的敌军翻过来,赵亮就大叫起来,接着他又强调了一句,“假了包换!”
小强,他怎么穿着敌军的服装?九班副们眼珠子鼓了出来,凝视了好一会儿已翻过身穿敌军服的尸体,擦去其脸上的血迹,才异口同声呼叫起来,果真是他!小强还没有瞑目,两只不大的眼睛仍然闪出异常的光芒。
“小强没有死,没有死!”赵亮趴在小强胸脯上简直是和嘶底里,“你们把他抬下去,抬下去!”
排长从洞里钻出来,招呼九班副拉开赵亮,按他到担架上。尔后,赵亮看到排长伸出右手两根手指,贴到小强鼻孔上试了试,脸一沉,严肃地拍了拍手,小强牺牲了!跟在他身后的通信员“啪,啪”两声,给小强拍了两张“光荣照”。
“小强没有死,赶快抢救他……”
“赵亮同志,小强确实牺牲了!”排长双手一掐腰,声音洪亮不容置疑,“担架只有一副,先伤员后尸体,这是首长的命令!”
“赵班长,俺的蓝袋袋哪?”小强笑着问。
蓝袋袋?赵亮一脸的疑惑,排长不是说小强牺牲了。即使没牺牲,他明明伤得比自己严重得多,伤不可能好恁快!莫非他有特异功能?
“不会丢了吧?”小强还是那一身敌军装,只不过满身泥土,已分不清军装底子的颜色,看样子满肚子委屈,见赵亮不搭理自己,两手一摊,怔怔地问。
小强给没给自己,昏迷了多日的赵亮已没有了记忆。他凭直觉相信诚实的小强是不会说谎的,但自己的确一塌糊涂,但他更不想伤害小强,随口答曰了一句,“找着肯定给你!”
“给不给俺,倒没关系。”小强的脸白可可的,寻不到半点血色,说起话来显得苍白无力,“带回家交给奶奶,就中!”
“你?”谈话中赵亮突然觉着阴深可怕,一股股阴风向他袭来,他恍惚中小强一只手掌向他压来,犹如泰山压顶,正好盖着了他的脸,眼前一片漆黑。
“小赵,你醒醒!”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赵亮耳边盘旋,久久没有离去。睁开惺忪的双眼,他看见指导员俯身在床边,白净的脸似一朵盛开的白牡丹花,温柔而体贴。还有好多人,大都是陌生面孔。他往里扭了扭头,又眯上了双眼,隐隐约约听见了“咔嚓、咔嚓、咔嚓”的拍照声。
这是在哪里?莫非是医院?师医院?还是前指医院?赵亮从身子底下软绵绵的滋味中感到自己绝不是在石头嶙峋的猫耳洞里,他朦胧胧地看到些“白大褂”们走来走去,这才断定自己躺在医院里。他觉得好奇快,半个时辰前,小强明明就在自己对面,可一闭眼的功夫咋就没了人影?小强伤得并不“重”,不像自己丢了一支小腿。
“小赵,团首长来了!”
“嘘,不要惊动他,让小赵同志好好养伤!”
团首长来了,他听得出是团长,是他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大的首长。肯定比连长指导员知道的多,他想,自己要问问小强的下落。他张了张嘴,团长走了过来,指导员闪到一边,他搤了搤头,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哎吆”跌在枕头上。他不想坐失良机,尽管头晕魔杖,他还是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团长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说保证查到小强的下落。团长犹如给他打了一针兴奋剂,高兴得他当天一夜没合眼,还哼起了《十五的月亮》。
第三天上午,指导员领着五个人走进了他的病房,其中有一名女歌星。女歌星看样子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穿着一身绿军装,扎着两个羊角小辫,圆圆的脸上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长相虽不算俊俏,歌声倒十分甜美悦耳,她右手攥着一束瓶插的老山兰。走到床前,“啪”的一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口齿伶俐,向英雄致敬!而后,女歌星放声高歌《老山兰》,引来隔壁的伤员战友们,一个个相互搀扶着、照料着,走进赵亮的病房。此时,他招来了数不清的羡慕的目光。女歌星或许被战士们的精神所打动,比原计划多唱了两首,令人啧啧称赞的是这歌星还给了赵亮了一个深深的吻。
“这个蓝布袋袋装的啥?”指导员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个蓝布袋在赵亮眼前晃了晃,“是军区医院领导交给团首长的,说是你的。”
“里面装的是土,家里的老娘土……”
“老区的人民思想觉悟就是高!”指导员张口打断了赵亮的话,且一发而不可收,“抗日战争,尤其是解放战争老区的人民,功不可没。据说淮海战役就是赵亮家乡人民独轮车推出来的!”
“俺是河南人,离赵亮的老家不远。”团政治处刘干事为了抢宣传材料,迫不及待地与赵亮套起了近伙,侃侃而谈,“俺家也有老娘土的说法,老娘土也称‘命根’,代表着乡亲们的祝福,据说是专为出远门的爷们准备的,同时也代表着出远门的爷们对故乡的思念。淳朴的民风,祝福与思念永远扯不断,好材料!”说到最后,刘干事竟自个儿鼓起掌。
“这……”
“这什么?”指导员把要折起身子的赵亮按到床上,“小赵啊,你的任务就是养伤休息,这是团首长的命令。好了,刘干事咱们走!”
“小强,你生气啦?”小强从他身边擦过,还是那身敌军服,头也不扭,像是陌生人一样,赵亮内心愧疚总觉得对不起他,便高声喊道,“我可不是故意的!”
小强扭头看了看,并没答话,只是撇嘴惨然一笑,继续抬头挺胸往前走。即将走出门口时,他才猛然回头来了个平日少有的大嗓门:“你把蓝布袋袋还给我!”
蓝布袋袋的确没在自己手里,不就是个装了土的一个老蓝袋袋,何必大惊小怪?赵亮一脸的不爽,不软不硬地扔过去一枚钉子,但并不是心安理得理直气壮,“指导员刚才在这里,你咋不要?”
赵亮把头扭向门口,他十分纳闷,病房的门没有半点响动,小强眨眼的功夫没有了身影,小强何时练就的穿门术,难道他能上天入地不成?
赵亮十年后还记忆犹新,1985年7月11日上午,正是他的生日,也是他入院疗伤的第三十日,晴朗妩媚的春城令人心旷神怡,他正靠墙坐在病床上正津津有味地看果戈里的《死魂灵》。护士小媚百灵鸟似的声音飞进病房,兵哥哥,好多人来看你啦!
赵亮故意用书遮着了脸,他不想见指导员,每每想起不能如愿还给小强的蓝布袋袋,还有小强那期冀的目光,自己内心隐隐作痛,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指导员的霸道。
“小赵,你看谁来啦!”指导员拿开书本,笑嘻嘻的声音钻进赵亮的耳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