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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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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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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魄》连载

第五章 “孤胆英雄”龙班长

“好钢要用烈火烧,烈火烧,

响鼓要用重锤敲,重锤敲,

枪法虽好还要练啊,

……

……”

三十多年了,这首团歌早已淡出我的记忆。而我身边这些化作鬼雄的战友们竟能如此醇熟,不禁令我肃然起敬,他们不愧为我所在部队当年的精英,无论军事技术、还是劳动生产、歌咏比赛,样样都是标兵。我惊讶死已为鬼雄的战友们,他们一个个身着不合时宜的军装,裹着清瘦的身体,略显肥大,但却棱角分明,嗓子嘶哑,却铿将有力,整齐划一,一个个双手紧握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两眼炯炯有神,迈着坚定的正步,嚓嚓,似响亮的鼓点,雄赳赳气昂昂,列队向我走来。那军姿、那军容、那一举一动、那一招一式,俨然是在接受部队首长的检阅。

“同志们,狭路相逢勇者胜,战场上遇到敌人怎么办?”龙连长攥着拳头问。

“杀!”几十名战友吼叫,震耳欲聋,气壮山河,战友之家的楼顶不知去向,天上繁星似锦,地上成了宽阔的练兵场。

“上刺刀!”龙连长一声令下,“前后两排对练拼刺刀!”

转眼间,战友们换上了训练服,雄心万里,抄起自制的训练刀,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憋足了劲儿,挥起勇往直前的双臂,甩动刚劲有力的双腿,杀声四起,粗犷豪迈,狼皋气啸,刺破苍穹,直冲云霄,冲着对手,猛刺过去,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龙连长其实就是当年的一班长,与我同年入伍,我们俩新兵蛋子时就在同一新兵班。他是安徽安庆市人,瘦高个儿,虽不像我一脸络腮胡子,但人也长得相当老相。也许是有共同点的缘故吧,我们俩个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新兵班长说我俩是块掰不开的烂姜。他趁战友们训练休息的间隙,直奔我来。

“田老表,你可想死俺了!”

“龙老表,你可想死俺了!”

阴阳两界的好友相见,格外亲热。他拥抱着我,我拥抱着他。他捶着我的脊梁,我敲打着他的后背。一对生死弟兄,哽咽抽泣,泪水哗哗,我竟鹦鹉学舌起来,两人半天说不出几个词来。

“还在部队上?”

“早已解甲归田了,哪有你成了终身军人!”我半开玩笑半诙谐地说。

“祖国的边疆总得有人把守吧!”他话锋一转,“唉,俺也想家!”

“老龙,自古不能忠孝两全。你是连里的骄傲!”我竖起大拇指。

“老田,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啦,谁愿死守着这荒山野岭?”他稍微低下头,一颗豆粒大的泪珠落在了水泥地面上,瞬间摔成了八瓣,“昨天夜里还梦见爹娘呼喊俺!”

“年节放假时常回家看看,免得老人挂念。”

“俺也想回去,身不由己啊!既然留下了,就得安下心!”他叹了一口气,情绪有些低落,“划地为牢啊,离开边关,须得最高首长批准,就连田师长也没回去过!”

我的眼睛湿润了。原以为一了百了,牺牲的战友在天之灵安息长存,不是吗?我们常在烈士墓前默默祈祷,安息吧,战友们,你们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万万没有想到,如今他们仍旧默默无闻地守卫在祖国的边防线上。

“十五的月亮,

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宁静的夜晚,

有你的思念,也有我的思念,

你守在婴儿的摇篮边,

我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

……”

龙连长指挥战友们唱起了当时风靡老山前线的歌曲--《十五的月亮》。这些“生当作人杰,死也为鬼雄”的战友们,已没有了生前那优美婉转的歌喉,就连“百灵鸟”小侯也荒腔走板。但细细品味,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嗓子都是沙哑的,阴沉沉的声音,不但唤不起当年的激情,还令我鸡皮疙瘩骤起,给人种阴风幂幂的感觉。直到后来小侯告诉我,黑夜是他们的天堂!我才明白了个中缘由。

恍惚间,我耳边响起了三十多年前风雨交加中连长、指导员战前动员的声音。

“五三一”大捷美中不足的就是一团防御的W高地丢失了两个哨位。”田连长站在一百多名汉子面前,“同志们,上级首长命令我们,今夜火速驰援一团夺回丢失的两个哨位!”

“同志们,生当做人杰死也为鬼雄!”指导员操着浓重的苏南口音进行战前动员,“我们要发扬五种革命精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猛如霹雳快如风,打出一代新雄风!”

龙连长当时是一班长,他检查完战士们携带的武器弹药,拿起军用水壶,抬头灌了一口水,站在屯兵洞的空闲地,摆起了《红灯记》李玉和的架势。身边的小王扮了个鬼脸,班长又要亮嗓子了。

临行喝罢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越南鬼子设宴和我交朋友,

枪林弹雨会应酬,

定叫他屁滚尿流窜回家,

定叫他屁滚尿流窜回家。

龙连长临场效仿红灯记自己创作的唱段,稍不留意,就会觉得李玉和到了老山前线。博得战友们一阵阵喝彩,他随着战友们欢快的笑声,捂着肚子笑出声来。

一排作为尖刀排,而一班又是尖刀班,龙连长带领他班十位弟兄,冲在最前面,为全连探路。他们头顶枪弹横飞,脚下硝烟弥漫。第二天傍晚准时到达指定高地,一团带路的战友指着前面一个小山包告诉他,那个就是两兵相争的W高地。龙班长周正周正了头盔,蹲在猫耳洞口举目望去,前面是一片开阔地,他们要争夺的小高地已成了光秃秃的一片焦土,偶尔望见几棵零零散散的分不出树种的树,也只剩下残缺不全的枯枝树干痛苦地在那里呻吟着。龙班长愤愤然,要是在老家,谁要是这么损坏树,乡邻们非把他撕扯了不可!

这作死的小鬼子!要是叫哦(我)碰上,老子一个巴刷死这群畜生!

这座小山与村北的小山差不那去。所不同的是家乡的是座土山,山顶的诸葛小庙隐匿在茂密的树林中,没有村人的指点,你是不敢沿着蚰蜒小道奔向诸葛庙的,因为即使走近小庙也难以觉察到它的存在,只有迈进它的庭院你才感到它的存在。友军领路战士临别时向他介绍了眼前的这座小山,它处于最前沿,犹如插进敌人心脏的一把匕首,东接敌军阵地,两个山头之间相距不足百米;西邻我军的高地,中间由一片开阔凹地相连,约有三百米左右,戏称百米生死线。龙班长用尽战前训练的前进动作,躲过敌人的一次次炮火袭击,到达山脚下。他招呼战友们躲在一块矗立的大石头后边稍作休息,以便稍后冲进排长守候的三号哨位。一个有着娃娃脸的山东新兵稚气地问他,班长,一个腚锤子似的山包包,光秃秃的,肍毛不生,挣个龟?他瞪了新兵两眼,用家乡话回敬了一句,你个哈吊感!

他举目观察地形,新兵问的并非没有一点道理。小山上没有过绿色?还是被人毁坏已尽?这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问题,管它那。他想,当兵打仗,服从命令,天经地义,上级叫冲,咱就往前跑就是了。唯一叫他遗憾的是山上没有任何遮挡,自己稍微运动,行踪就会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自己的班就有非战斗减员的危险。

你个大大的,看看老子咋收拾你!

他摸了摸斜座靠在洞壁上的敌军的心口窝,热乎乎的,看样子是刚刚咽了气,他叹了一口气,伸出右手合上了敌军没闭上的双眼。这是高地上的一号哨位,它由四个岩溶洞组成,朝向敌军的高地,处于敌军火力控制之下。他在副连长那里领了任务后,出奇制胜,不到半个时辰,四个洞里的敌人扔下两具尸体后狼狈逃窜。首战告捷,与他守在同一洞内的小齐手足舞蹈,抱起他来就要转圈。

“快放下,洞顶碰疼了哦(我)的头!”

“鸡腚眼子大的洞,真扫兴。”

“班长,你受伤了。”小齐指着他的腿肚子说,“一大块皮张着嘴嘞!”

他低下头,右腿肚子上果真被炮弹皮削破了一块皮,有半只手掌大,随着右腿的颤动,一张一合,血淋淋地裂开着,好似刚撕扯掉一只肥鸡的狼狗嘴,腥红腥红的,小齐吓得哇啦一声,两手捂上了眼。他这才觉得火辣辣的疼,撕开一个急救包,一手将急救包的一头摁在膝盖下,一手自上而下围着右小腿缠绕起来。敌人炮弹削落的肉皮与腿肚子是吻合了,但并没有减轻他半点痛苦,好似有百只小爪子在拔挠,到底是什么爪子他说不上来,但却能使他产生百爪挠心的感觉,他张了几次嘴,没有张开,硬是将一口嚼了几分钟的唾沫咽进肚里,溶进心里。他更知道自己是班长,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给全班尤其是身边的小齐带来很大的影响,绝不能让小齐觉得自己疼痛难忍。他笑了笑,从褡包里掏出一张相片杵到小齐的眼上,好看不?小齐一把抓过去,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对着相片“啪”地一口,竖起大拇指,嫂子长得赛过大明星!他满脸通红,咧开了嘴,笑得更甜,小齐还真的被忽悠过去了。

“这里有几包压缩饼干!”龙班长从友军丢弃的军用挎包里翻出几包压缩饼干,杵到小齐手里,“小齐,啃几口,充充饥吧!”

小齐裸露着上身,只穿了件短裤,嘴圈上干裂引起无数支小口,密密麻麻,他半蹲着斜靠在洞壁上,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尚若不是脸上长有两只滴溜溜圆的大眼睛,你很难想象到堂堂正正的解放军战士竟成了“泥巴人”,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批平时军容严整的部队,到了战场上蹲进猫耳洞,竟成了“山顶洞人”。小齐没有言语,只是晃了晃头,抬起右手指了指龙班长腰中的军用水壶。龙班长知道小齐的意思,何况自己渴得也心焦魔乱,他摘下水壶,两手抱着,拼命地摇晃起来……

大队支书的儿子大胜与他同岁,和他大大一个熊样,个子比人矮半截,脑瓜子却比人大得多。龙班长小时特好奇,时常歪着小头问婆婆,大胜咋和小伙伴们不一样?婆婆说,大胜随他大大,爷俩都叫心眼子坠得不长啦!想想婆婆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大胜的爹是村里公认的精皮猴,大胜一点也不比他大大损色。校里校外,他是小伙伴里的头,说一不二,就连五大三粗的黑大个也俯首称臣。炎热的夏天放学后,诸葛山下小湖旁的小树林,是他们的好去处。十个小伙伴坐在地上一字形排开,一个个瞪着双小黑豆眼,支封起小耳朵,伸出脏乎乎的两只小脚丫,唯独他个小个子站在土台上,起头高唱了一遍《下定决心》。

大胜俨然一个将军,手握一根一米多长的树枝,像是一把日本军刀,居高临下,横扫了小伙伴们一眼,高声嚎到:打乌龟壳游戏开始!

脚底脚底邦邦,

邦到南山,

南山划船,

是尔公公,

是尔婆婆,

大脚、小脚,

乌龟缩了,

一支,

大、老、壳!

十个小伙伴们摇头晃脑,振振有词。大胜蹦到台下,窜到小伙伴们面前,握着树枝,随着小伙伴们的歌调起伏挨个敲打着。龙班长和小伙伴们都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氛,谁都清楚这游戏的规则,唱到“壳”字时,大胜手中的树枝点到谁的脚上,谁就得缩起。大伙儿再接着唱,大胜再接着敲,不断重复,直到大胜点到最后一只脚,小伙伴们这才你拥我抱,喜笑颜开。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最后被点到脚的小伙伴就要在众人的唾沫飞溅中接受惩罚。或许这游戏就是他的克星,十有八九都是他接受惩罚,在小伙伴们“嘟”嘴唾沫下,痛楚不堪地钻过小伙伴们组成的人桥。

“快!”

“快钻!”

小伙伴们似乎都成了他的“敌人”,一对对头抵头,手搭在对方的肩上拼成拱桥,“嘟”声响起,尖厉唾沫如下雨,呼叫着他快钻。你个大大的,烧包个啥?一向认命守规矩的他不免恨起大胜来,心中升腾起叛逆的念头--跑!

不想钻桥挨雨淋,老子掴死你!

掴死他!

他成了众矢之的。慌忙猫起腰,一手捂着天灵盖,另支胳膊已甩开膀子作出要逃跑的姿势。右脚抬起还没落地,他整个身子就被人腾空抱起,傻儿吧唧的,还想溜,作死!他回头一看,是胡大胡二的憨子,这小子块头大得很,像头水牛。憨子平日里可是自己的好伙伴,还替自己出过好几次气哩,如今犯那股子神经啦?成了大胜的小狗腿子。他想挣脱,嚎叫着拍打踢蹬憨子。没想到适得其反,无论他怎么嚎叫踢打,憨子那双虎钳似的大手始终紧扣着,他人越蹬崴,越感到自己的身子透不过气来,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扔他湖里去!”

“淹死他了咋办?”

“他不是水性好么,老子就要试试这伢子。”

……

龙班长水性好,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不然话,也不会有“混江龙”的诨号。刚当新兵时与他老乡打赌,在水坑里一口气憋了将近半个小时,赢了他老乡一个月的津贴嘞。听到小伙伴的噪杂声,他暗自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摆脱他们的愚弄,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耍。

“噗通”一声,自己的确落进了湖水里。可自己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如鱼得水,翻身,打滚、扎濛,各式各样的动作,样样都是老妈妈擤鼻子把里攥。真他大大的倒霉,还是顽童的龙班长竟骂起了娘,他想鸭子戏水,胳膊腿比着不听话,他想露出水面吸口气,身子却一直往下沉,绷着嘴不想进一滴水,湖水却突突地往嘴里灌,肚子里咕咕喽喽乱叫唤,肚皮撑得咚咚响。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咯牙。他想,这回是死定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突然觉得自己被人摁在一块石板上,三四只大手时上时下压在自己的肚子上,随着肚子被人挤压的节奏,喉咙里一股一股的往外蹿水。他没有丝毫的难受感,反倒觉得一阵比一阵舒服,总觉着应当感谢挤压他的人……

“班长,你哼哧个啥?”小齐细小干瘪的手指在他脸上划来划去。

龙班长的两双眼皮极不情愿地开裂后,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犹如注射了几支兴奋剂,无精打采的眼睛忽然发出两束强光,眼珠子瞬间凸了出来,右手指着斜对面的洞壁惊呼起来,水!水!水!

一缕阳光从裂缝间照到对面的洞壁上,小齐两眼瞪得酸疼也没发现半点水星,即使有水珠,滑溜溜的石壁上能停着吗?班长分明是在做梦!他坚信自己是对的,班长间或是渴糊涂说胡话。班长,你别睁着眼说瞎话了。

“你个千猴斤,不信拉倒!”看样子龙班长有些生气,不然话他也不会夹杂着家乡话,“老子自己去喝!”

龙班长果真自己站了起来,颤颤地挪动着双脚,走向对面的石壁。小齐惊异的目光随着班长的身子移向对面,对面的石壁上有几块巴掌般大小的铜锈色,乏着幽幽的光,润润的绿,隐隐地贴附在石壁上,模糊不清,朦朦胧胧。小齐并非没有发现,这巴掌大小的铜锈色极像是老家潮湿老墙上生长的苔藓,到处多的是,摸上去凉刷刷的感觉,啥用没有,无根,也看不到它的叶子,终年依附在墙上,老家人都称它为绿蔀蔀子。班长摸了摸其中的一块,继而将脸贴在了上面,少许,他干裂的上下两唇间伸出长长的舌头,贪婪地蹭磨起苔藓来……莫非它真的能解渴?班长招呼他咋头也不回!小齐想,苔藓莫非真能解渴?

你别说,这东西还真灵!他想。自己舔在上面,古老的凉意,便从舌尖上升起,继而蔓延到口中、胸腔、足底,最后整个身心都浸润在一片古老而幽深的凉意中。他难以释怀,这佳怡通体透骨。看得出小齐犹如七月里大暑天吃了冰棍一样,迎着他笑开了花。怪不得少年时村里的老右派不止一次地提及这东西,说它保水保湿。当时他并不知到这东西叫苔藓,跟着大人叫它绿蔀蔀子。自己和几个好奇的小伙伴,老缠着老右派问着问那。老右派直觉着自己怀才不遇,把他们当作宣泄的对象,东扯葫芦西扯瓢,云里雾里,没完没了。老右派竟好几次神神叨叨海阔神聊,说这东西长了牙齿,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能把石头吃掉。

“能把石头吃掉?您不是睁着眼说梦话么?”

“睁着眼说瞎话,不信拉倒!”老右派每每说到这里,他就会停顿片刻,扶扶他那一条腿的近视眼镜框,干咳一声,指指披着绿色外衣的土墙脚处的石头,板着面孔,异常严肃地说,“看看,石头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

龙班长和他的小伙伴像是被拴在一条缰绳上的几头小驴,随着老右派话音的落地声,“嗖”的一声,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那块凹凸不平的石头……

“班长,俺娘说俺命大。”小齐干裂的嘴唇透出湿润,眉宇间显现出喜悦,先前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俺大大来信说,邻村刘家的二姑娘等着俺嘞!”

“长得美不?”

小齐没有言语,只是笑眯眯地递过来一张黑白照片。

龙班长冲着小齐竖起了大拇指,祝贺你,小齐!到时,别忘了给俺敬杯酒。

敬酒是一定的,到时候你得给俺证婚去。

他哑然一笑,点点头。

你答应了,俺提前谢谢!小齐对着手里的照片“啪”的一口,随后又抱着他亲了一口,眼里全是幸福的泪花。随后沉吟起家乡小调《沂蒙山小调》:“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看,风吹那个草低哎见牛羊……”

低沉的云雾像一口焖锅扣在巴掌大的高地上,遮着了敌人的视线,黄昏时分的高地更显阴暗潮湿,雾气昭昭,整个高地上,出现了几天来少有的寂静,此时是补给给养的最佳时机。三号哨位的副连长通知领给养。

“小齐,到三号哨位主洞领寄养去!”

“俺不去!”沉醉于歌曲中的小齐随口答曰。

“那里可有苹果罐头。”

“去了,又得挨剋!”小齐嘟噜着脸,撅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小齐斗大的字不识一升,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成个,别说写遗书了。可写遗书是每个上战场军人的必修课,指导员不止一次地公开讲,同志们,一份遗书就是一个灵魂!每次激烈战斗打响前,指导员都会亲自与通信员一道挨个催收遗书,某些战友暗地里称他是收魂的。一些不知如何写遗书的战友,变着法子拖。实在躲不过去,就叫其他战友替写一份,敷衍了事。小齐就是其中的一个,还时不时地说,不写又咋样,还不是该死的死,该活的活,不照样成英雄吗?增援高地出发前,指导员还一再叮嘱他和副连长,小齐的遗书一定要补上,否则,要拿他试问。副连长报话机里今天还要小齐带着那。小齐,不用怕,我给准备好了!他递过去一张纸和一个信封。

“谢谢你,班长!”小齐扮了个鬼脸,接着问,“这信封里装的啥秘密?”

“不许偷看,告诉副连长,我光荣了,再……”未等他说完,小齐一把捂上了他的嘴,“俺命大,班长的命更大!”

约摸过了十多分钟,敌人的炮弹下水饺似的落在高地上,爆炸的光撕破了黑暗,洞外如同白昼,震耳欲聋,这是敌人进攻的前兆。他琢磨着这会小齐正在三号哨位里领给养,双手合一放于胸前,老天爷保佑,小齐平安无事!

他知道来者不善,将会有一场恶战。他没有了帮手,也没有了牵挂,自己就要单枪匹马战敌寇。他长出了一口气,心里舒坦多了,镇静多了。他把一箱子手榴弹全都拧开了盖,上了二十多个冲锋枪子弹夹,在洞口外按上了四颗定向雷和两颗连环雷。尔后,他趴在洞口看起了风景。碎石、烂尸、残树断枝在爆炸声中交织在一起,相互拍打痉磨,奏出悲壮的哀鸣,老鼠、松鼠等不少小精灵们狼狈逃窜,慌不择路,撞在石头上、树札上算是幸运的,尚若接吻了弹头,那将是碎尸万段的结局……

诸葛庙里,诸葛亮塑像前,香烟袅袅,母亲虐成地跪在诸葛亮塑像的蒲团上,双手合一放在头前,乞求诸葛亮神明保佑儿子。坐在一旁的是庙里的主持,口中振振有辞,母亲半句也没听懂,只是在交了香钱和贡品钱后听清了一句,你儿子可要遭灭顶之灾!大师,可有破解的法子?母亲泪水涟涟,磕着响头问。主持对着诸葛亮塑像叽哩呜啦的一通后,扭头转向母亲,诸葛神明自会保佑,但也生死未明。呜呼,哀哉!

就因为有了这个名字,他报名当兵入伍。略懂皮毛的父亲掐着手指说他龙头生角必有争斗,要他当兵离家避开争斗麻烦。一旦纠纷发生,他就会成为争执的一方,付出昂贵的代价。父亲前几天的来信中说,五月端午夜里,天上一颗流星经过他家飞向西南,敢不巧就是他。他是天上的星星,全家人的指望。他看过《三打白骨精》电影,他羡慕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除妖斩魔,更羡慕孙悟空的跟头云,好家伙,一个跟头云就是十万八千里,还有那七十二般变化,叫人眼花缭乱,真假难辨。他觉着自己炼成了孙悟空,成了名符其实“龙大圣”。不然话,他轻轻一口气,敌人咋会躺倒一大片,手指只轻轻一点,敌人的炮弹都插了翅膀似的飞了回去,漫山遍野恢复了昔日的天堂,鸟语花香。擒贼先擒王,他要直捣敌人的老窝,根除隐患。他拽了几根头发,在手心里捻了捻,张口往手心里吹了两口气,自己身边站了六个敌方的兵,自己摇身变成了敌人的准将师长……

敌人的炮击停止了,阵地上一片宁静,一场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宁静,连老鼠、蟒蛇这些喜欢昼伏夜行的动物也销声匿迹了。唯一的就是时不时地随风传来阵阵刺鼻的焦糊味,是人的皮肉味,还是动物昆虫的烧烤味,难以辨别。但有一点是能肯定的,那就是敌人就要出击了。这是敌人惯用的技俩,轮番炮击后面是步兵的进攻。龙班长们早已习以为常,他已做好了迎接来犯之敌的准备,作死的小鬼子们,来吧,老子保准叫你们有来无回!

看来老天爷是意要袒护敌军给敌军进攻创造有利条件。这不,原本漆黑一团的夜晚,乌云滚滚,铺天盖地,雷霆大作,暴风雨即将来临。暴风雨对急行军绝对不利,但对于已潜伏到高地外围等待发起攻击的敌人来讲,百利而无一害。你个大大的,老天爷也跟着给咱作对,我就不信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能说错了?他攥紧拳头,咬紧牙关,狠狠地砸向洞口一块矗立的大石头,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人定胜天!

“虎头,虎头,猫头鹰呼叫,听见请回答!”是副连长在呼叫他。

“猫头鹰,猫头鹰,我是虎头,请指示!”

“猴子很有可能行动,注意观察!”

“虎头明白!”

他刚放下报话机,就听见哗啦一声,紧接着就是唉吆一声,是越南猴子摸上来了!感觉告诉他。幸亏他和小王把砸烂的罐头瓶渣子撒在洞前二十米处的斜坡上,是越南猴子抓在玻璃渣子上,划破了手,禁不着叫出声来。他抓起报话机,低沉地向副连长报告,报告猫头鹰,猴子上来了!快上冰雹、土豆!

奶奶的!来的都是客,尝尝老子准备好的双料“大月饼”。他左右两手一拽,往中间一对,两根电源线接头一接吻,二十米处的陡峭的斜坡上“轰”、“轰”两声巨响,自己设计的两颗定向地雷同时爆炸,猴子们丧命的丧命,断胳膊少腿的断胳膊少腿,鬼哭狼嚎一大片,他估摸着少说也有七八个。他手足舞蹈,对着报话机,忘记了暗语,扯开喉咙:副连长,我撂倒猴子七八个!

“虎头,猫头鹰祝贺你!我们刚击退敌人一次排规模的进攻!”副连长嘹亮的歌喉沙哑低沉,叫人听起来费劲,“小王马上回去,和你共同战斗!”

“猫头鹰,虎头听见,你怎样?”他斩钉截铁,“不用小王来,保证完成任务!”

敌人击退了,敌人的炮火赫斯底里!

敌人的炮火哑巴了,敌人发起了疯狂的反扑!

……

敌人再次被击退了,到底是第几次,他已模糊不清,反正自己几乎是弹尽粮绝,定向雷全都在敌人群里开了花,压发雷大都遇上了对手,冲锋枪枪膛已发热烫手,身边唯一的弹药就是一颗光荣弹。尚若敌人狗急跳墙……他不敢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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