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算算,三十多年未曾某面,何班长,不,应当是“何营长”,还是那么硬朗瘦小,一身中号的绿色军装穿在他身上,空落落的,又肥又大。他箭步走来,约摸一步远,“嗖”的一溜风,裹着右拳向我砸来。“何营长”的拳头我不止领教过一次,既准又狠,拳到之处,保准叫你记三天。我眼一闭,倒吸了一口气,唉吆,胸口又要倒血霉!
或许是他们这些化作鬼雄的战友只是站岗放哨,不再进行超常规的训练,毕竟他们都已年过半百。他们虽然看似青春永驻,但体力明显不支。“何营长”出如疾风的右拳砸到我胸口,竟毫无疼痛感,只是觉得有一股阴凉的风吹到自己的胸上。尔后,他张开双臂将我抱入怀中。我愈加相信自己的感觉,想当年,单双杠、俯卧撑、扳手腕,“何营长”哪项不是顶呱呱?可如今,“何营长”的两支胳膊搂着我的双肩,犹如两条毛坯绳搭在我的肩上。
“小田,你老得快啊!”“何营长”两手捧着我的脸,左看右瞧,拍打着我,“俺这孙猴子似的双眼都差点认不出你了!”
还小田嘞,俺都往六十奔了。我心里嘀嘀咕咕,嘴上却没出声。哪能跟你比,长生不老!
“见过老连长不?”“何营长”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照片,“就是他,战前调到团部的黑连长。”
黑连长其实不姓黑,姓李,源于他面庞黝黑。背地里我们戏称他黑连长。个头不高,人倒长得特精干,尤其是他那秃顶的脑壳,裹着的尽是金点子,右手一挠头皮,就蹦出个点子,不愧团参谋长说他“聪明绝顶”。走起路来一蹿一蹿的,弹跳力、爆发力极强,百米赛是他的强项,别说团里,师里、军里比赛,他都拿过冠、亚军。军事素质更是过硬,单杠、双杠,四百米障碍,摸爬滚打,擒拿格斗,机枪、步枪、手枪、冲锋枪,还有六零、八二迫击炮,只要摸过的,没有瘸手的。理论那,俺不说了,全团连队指挥员没听过他讲课的,寥若星晨。团里要选一个作训参谋,团长第一个就点了他。
黑连长与我们难分难舍,他内心一百个不愿意,打着坠堵碌拧磨了好几天。军令如山倒,团长下了最后通牒,十点前务必赶到司令部报到!黑连长与我们告别,眼泪汪汪,他殊不知战前换将乃是军中大忌,但他更懂得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去年夏天见过他一面。”
“是师长还是军长?”
“退休了。”
“退休了,不是六十岁才退休吗?”
“他今年六十三”
“胡扯,黑连长顶多也就三十岁!”
“……”嘴虽然开启了好几次,望着跟前“二十三四岁”青春四射的“何营长”,我几分钟没有吐出半个字。黑连长的确长他六七岁,可我去年夏天见到的黑连长给人的印象足有六十好几,背已有些驼。虽然他的脸依旧黝黑油亮,挺拔的胡须照旧把脸围了个半圆,头已被银发所覆盖,已寻不到当年威武不屈的影子,标准的一个退休老头形象。
“小田!”站在天桥南侧的我正踌躇不安,一个陌生但又觉着耳熟的声音钻进耳鼓,我抬头一看,一位个头不高精神矍铄的老头迈着稳健的步伐向我走来。
莫非他就是黑连长?我稍一迟疑,他的双手搭在了我的肩旁上,有力却不失温暖亲切,部队的风格不减当年,说起话来犹如钢铡似的,走,到我家坐坐,咱拉呱拉呱,晚上喊几位战友撮一顿!
他家住在天桥不远处,约莫十分钟的路程。或许他住久了,路上的行人十有八九与他打招呼,不免有与他开玩笑的,老黑,又有酒喝了!无论是否玩笑,一路走过,留下的尽是他笑呵呵的回音……
“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新兵的第一天,我们六十六名新兵前后三排怯怯地站在操场上听黑连长讲课,踏进军营的第一节课。他似一棵挺拔的小松树矗立在我们前面,声音铿将有力,字字如千斤,砸在我们心坎上。同志们,从踏入营房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成为一名军人,站姿是一切军事动作之母,听我口令,两脚跟靠拢并齐,两脚尖向外分开约60度;两脚挺直;小腹微收,自然挺胸;上体正直,微向前倾;两肩要平,稍向后张;两臂自然下垂,手指并拢自然微屈,拇指尖贴于食指的第二关节,中指贴于裤缝;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下颌微收,两眼向前平视……
乖乖,俺的娘!我如入云雾之中,听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身子左摇右摆,趔趔趄趄,额门上冒出了汗。看看前后左右,战友们比我好不了哪去,一个席子上一个苇子上,东倒西歪站不直。队列变了形,几个累得要死的战友竟倒在只喊娘,这哪是革命队伍,简直是一群打败的散兵游勇。我心里忒忑不安,这下可坏醋了,就等着挨剋吧!
“同志们,今天上午就上到这里,下午各班继续练站姿!”原本想着的暴风骤雨并没降临,黑连长的脸阴转晴,嘿嘿一笑,“休息一会,咱吃猪肉包子!”
“黑连长,准得灌你一壶!”“何营长”给了我当胸一拳,我并没有疼痛感,反倒觉得心窝里暖呼呼的,“你小子就是有口福,说起来就叫人流口水!”
“天堂里也不叫喝酒吗?”
“喝是叫喝,一年也就是一两次。”
“老连长,忌酒啦!”
“前些天,俺还梦见他一人对月畅怀独饮呐!”
“还对月畅怀独饮嘞,他是借酒消愁!”
“老连长有啥子愁!听说他的工资都上万元了!”
“嫂子去年去世了!”
“去世了?”“何营长”眨巴了几下黑咕隆咚的眼睛,几滴阴凉浑浊的水珠落在我手上,滑落在我脚上,心里顿时泛起隐隐约约的悲痛感。
接人待物,黑连长还是那么热情。当天晚上,他在摩天酒楼六楼聚义厅里设宴款待了我。聚义厅里灯碧辉煌,四壁水浒人物画,神态各异,形象逼真,栩栩如生。靓丽的美女服务员双手捧着菜单,笑吟吟地站在我跟前,非要我点菜不可。我摆摆手,她一脸地不高兴,说是办她难堪不说,还要扣她一月的奖金。我不点菜扣你一月奖金,鬼才相信那?
“我的哥哥来,老板的交代。”她指了指坐在我身边的黑连长。
“饭店是你的?老连长!”我诧异地问。
“投了几十万,九牛一毛。”黑连长微微一笑,“大作家随意点!”
我无地从容,不知如何是好,迟疑片刻,胡乱地点了几个菜。话落地不到十几分钟,服务员迈着猫步回到眼前,我的乖乖!眨眼的功夫,八菜一汤端到桌上,满满一大桌,幸亏是带转盘的圆桌,否则,纵使你望眼欲穿,你也甭想吃到大半美餐佳肴。吃一半就不错了,我心嘀嘀咕咕,丢下多可惜啊,这不白白糟蹋了。喝的是水浒酒,虽不算高档,倒寓意深刻。想当年,我们这些血气方刚的七尺男儿齐聚老山,万众一心同仇敌忾浴血奋战,锤炼出钢铁般的意志,锻造出似血如火的战友情缘。
黑连长与我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我入伍当年的七月份,他就调到团作训股当参谋去了,后来见过几次,也只是打个招呼而过,并没有深交。关于他的记忆,十有八九都是道听途说而已。具体什么缘故,至今我也说不清。短暂的相处并没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忘却,仅战后各赴前程就已三十有余,反而与日俱增倍感思念,原本北上拜访战友,却不知不觉地到了泉城,站到他跟前,我当兵入伍的第一任连长面前。
与我同年入伍的战友,姓名年龄家庭住址,他如数家珍,一一道来,别看他已年过花甲,记忆力仍不减当年,我暗自佩服,小他十岁的我望尘莫及。
几杯酒下肚,老连长面如红布,已没有了部队时的威严,言谈话语已无伦次,老鸹衔着蒜锤子云里雾里榷,但仍不失当年的大度。一同在座的还有峰子、海子,都是同战壕的战友。峰子、海子争着要买单,黑连长脸一沉,他是首长,工资他最高,今天非他莫属。
“老连长,你醉了!”我见老连长已显醉意,便伸手按着了他的酒杯。
“老田,酒桌上没有连长。”他双手握着我的手,“都是老战友!”
“都是老战友!”一旁的峰子朝我挤挤眼,又朝黑连长扭扭头,“来我们共同喝杯酒!”
“还是峰子明事理。”黑连长抽回手站起来,“战友们,干一杯!”
感情深一口闷,感情舔一舔!黑连长一仰脖子,杯子见了底。他手举着杯子,两眼立瞪着我们。我们几个哪敢亵慢,杯子全都来个底朝天。黑连长“哈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老战友。
“你握着我的手,我握着你的手,
歌在一起唱啊,路在一起走,
我们是战友。
……”
“羡慕,羡慕,羡慕老战友!”耳边响起经久不息的耳刮子声,震耳欲聋。我抬起头,何班长站在我面前,兴奋之余留露出无奈,“唉,好死不如赖活着!”。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劝慰起何班长,“不是咱俩相见了吗?”
“老田,你见到嫂子么?”
“没有!”
“俺觉着还是那么漂亮。”
别看黑连长长得黑不溜啾,李逵一个。他媳妇也就是我们的嫂子,不能说赛西施,可论起模样来,《水浒传》里的潘金莲也比她强不了哪去。要不是整日里风吹雨打日头晒,说不准潘金莲还要向往她的美。说出来您别笑话,我记得是八五年刚过春节的一天,我们全连在训练场上练正步,刚来的连长一旁喊口令。走着走着,战友们猛然间定了格似的,无论连长的口令喊得山响,战友们的右脚抬在离地二十公分处不动弹,一个个刀裁一般,齐刷刷地来了个向右看齐。
都他奶奶的犯啥邪了?刚来的连长傻了眼,当兵以来第一遭,情急之下骂起了人。正好被团参谋长逮了个正着,他向团政治处递交了书面检查不说,临赴前线还挨个警告处分。他跺着脚连骂了三句,战友们才回过来神,队伍恢复了常态。
问起嫂子,黑连长没有言语,只是端起酒杯猛地一口,一饮而尽。心细的海子右脚尖碰碰我,随后指了指连长的脸。我定睛望去,黑连长扯出手纸,沾了沾眼窝,眼角里饱含着泪花,两眼一挤,滚出了泪水,声音极低,夹杂着抽泣声,断断续续,说了好几遍,我抠净了耳屎,低沉的语调钻进耳鼓,她去世了!
嫂子的确去世了,去年的冬天!峰子和海子两付嘴巴一个声音。他们两个,不,一等功臣大全来了,二等残疾军人顺子摇着轮椅赶到了现场,我们团泉城籍几乎所有的两山参战战友胸前都别上来洁白的百合花。嫂子的葬礼是在沉痛的哀乐声中举行的,我们围着水晶棺,缓缓而行,与她做最后的告别,好多人痛哭流涕,为数不少的悼念者试图扑到她身上,都被同伴紧紧拽着。水晶棺里的她一如既往,安详而稳重,双眼微闭,极像进入甜蜜的梦乡,无论你如何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她都沉睡不起,带给你的总是甜甜的微笑。
“立正!”火化工正要将身着白色婚纱的嫂子送进火化炉,悼念的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喊,“行注目礼!”
人们稍一惊愕,瞬间即逝,整个悼念大厅里,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汇成一束耀眼的光芒,投向悄然远行的嫂子,目送着渐渐远行的嫂子奔向永生的天堂。
还永生的天堂嘞,净他娘的唱高调!何班长的语气不免让人联想他的不满,尽管感到他已卯足了劲,但发出的声音仍像是从埋藏了几十年的陶器里发出来的,瓮声瓮气,“别说活蹦乱跳的,就是倒气的,还他娘的乱蹬歪!”
何班长一语中的,我无言以对。他见我卖粥的不喊--闷缸子啦,转移了话题,“嫂子得啥病去世的?”
三零六病房到医生办公室三十点零六米;医生办公室到三零六病房三十点零六米。大步是三十步单一小半拃;小步是五十一步单一大拃。黑连长已精确到厘米和扁指。过道磨得光滑铮亮如平板玻璃,站在上面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与自己随影不离。最多也不过九十秒,他不知计算过多少次,无论是从病房到医生办公室,还是从医生办公室到病房,分毫不差。或许是自己整个人儿被那位神仙施了定身术,是观音菩萨还是如来佛祖,他顾不得考虑,妻子还躺在病榻上,肿瘤以折磨了她二十个月,他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跨进病房。他使尽浑身解数,也难向前迈进半步,总觉得身子如灌铅,他百思不得其解,主治大夫只不过是递给他手里一张通知单。
终于挪到了病房门口。他兴奋地拍起来了巴掌,一蹦就是半米高:我老婆痊愈了!
医生护士们跑出了办公室,几个五大三粗的保安蜂拥而至,三下五除二,将他摁倒在地。病人家属奔出了病房,不少患者也跟着看起了热闹。有位老者捡起过道上飘落的一张通知单,疯了,疯了!
六十多岁的人,一个鲤鱼打挺,保安们险些倒地。他嘿嘿一笑,我老婆唱歌了!
三零六病房里果然出来轻轻咿咿的歌声,尚若你不细心倾听,你绝对感觉不到歌声的悠扬悦耳:
……
墨绿的叶片熏满了硝烟,
芬芳的花朵开得更鲜艳。
……
听着有些耳熟,我拍拍秃顶,嗷,嫂子唱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红遍老山的战歌--《我爱老山兰》。我还有一同来的其他战友,不,似乎是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哼起了歌喉:
你如翠如玉,
如钢似剑,
我伴你扎根在老山。
你如翠如玉如钢似剑,
我爱你呀老--山--兰!
病房的两扇门豁然大开,一个个呈现出千姿百态的惊讶,黑连长不大的小嘴竟成了喇叭花。俺的个娘,嫂子一身素裹,笑盈盈地站在地板上,一盆老山兰抱在怀中。
“到!”黑连长腾地站起来,右手五指并拢抬至太阳穴处,“请参谋长指示!”
“在部队啊,还请指示?”峰子指着黑连长,嬉笑着说,“八成是喝高犯晕,想起老黄历啦!”
黑连长奉命到前沿阵地观察地形、敌情,摸清敌人活动的规律。临行前,参谋长握着他的手一再叮咛他,“这无疑是我团出击拔点的前哨战,伙计,今后出击拔点作战是否顺利完成全靠你啦,保重啊,老伙计!”
参谋长一连两个“老伙计”,喊得他眼泪哗哗,几年来参谋长给他的印象一向是板着冷面孔,从不说笑,难以接近。参谋长的反常举动,令他不知所措,他抬起的右手僵直在右耳部好大一会,还是参谋长伸手将他的右手恢复到原状。
从团指到前沿高地的路径他早已预料到艰辛危险,但实际行走起来还是远远超出他的预料之外。高低不平的战壕内雨后更是深一脚浅一脚,泥水四溅。趔趔趄趄行走不到一公里,前后看看,一行三人,个个成了泥水中捞出来的泥巴人。他噗嗤笑了,他想起了生产队时期掏土井下晌回家的哥哥被嫂子一脚踹下炕的情景,自己连哥哥也不如,浑身上下成了一头泥摸猪不说,除了一副夜视镜一颗光荣弹一支手枪外,就剩下背心和大裤衩了,散兵游勇也比自己强一倍。尚如自己回家住一宿,不被媳妇拒之门外,也会被老娘骂个没完没了。他望望前后两个士兵,撇嘴一笑,身正不怕影子歪!
“李参谋,小心点,百米生死线快到了!”前方传来了侦察班一班长路明的声音,但抬头看看,却不见了他的踪影。这小子能跑哪去?刚才还离我不到十米远,他可是全团的优秀骨干!临行前,特务连长老惠一再依依不舍,要不是参谋长亲自点将,恐怕他个护兵犊子不会放行!黑连长猫腰紧跑几步,伸头一看,好家伙,简直是悬崖峭壁,路明已在悬崖下向他招手。坡度绝对不低于八十度,大概是无数次摩擦的缘故,陡坡上滑溜溜的放光,几个浅薄的脚蹬坑若隐若现,两边壕壁上倒随处可见血迹斑斑。黑连长稍有迟疑,路明背靠悬崖,四肢岔开,给他做起了示范动作,而后,翻转身仰起头伸出右手,向他展示了一个“OK”的动作。自己何时认孬过?他拍拍脑袋瓜子,何况是在士兵前!
他两眼一闭,如腾云驾雾,蹲在了崖底。他是被自己前后两个士兵拉起来的,他感觉有点不对劲,随后摸了摸臀部,大裤衩子多了两个窟窿,手上见到了血。两个当兵的笑个不停,直到自己恶狠狠地挖了他们两眼,他们才止住了笑。他心里痒痒的,真他娘的丢人,竟然不只一处挂了彩!
黑连长站起来刚要往前跑,路明一把拽着了他,李参谋你不要命了,往前就是要命的百米生死线!百米生死线,何止一条!黑连长在军事地图上见多了,就本团防御区域里至少三四条。他也听说过百米生死线的厉害,伤亡的指战员们,大多与它接吻过,不怪乎有的战士称它是吃人魔王。指挥部里,黑连长并没把它看得那么可怕,打仗就会有牺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黑连长抬头望去,一条半米左右宽的羊肠小道向前延伸于以致于消失在对面的战壕里。他想起来了,它位于两高地之间,是第一条百米生死线,约有一百五十米左右长。原本是可以挖出战壕的土地,经过无数次战火的洗礼,这里成了一片硬石“植被”。性格倔强的石头狂轰滥炸下粉身碎骨,全被硝烟熏成了黑色。方圆百米原有的林木已被炮火吞噬,这片旷野无遮无揽。小道右侧不到两千米处有敌人的一个高地,高地隐蔽在茂密的灌木丛林里,我们难以发现敌人活动的踪迹。而敌人却对这里一目了然,我军的一举一动敌人尽收眼底。区区上百米地段,数支直瞄火器控制不说,还有数门大炮直射这里。敌人连续半个小时甚至一两个小时炮轰这里,是常有的事。子弹在脚底下石子堆里钻个不停,说不准还会与你拥抱拥抱。黑连长弯腰抓起一把石末,捻了捻,探头闻闻,新鲜的火药味好浓啊!
“李参谋,快卧倒!”黑连长还未反应过来,路明就已压在了他身上。他稍一动弹,“咣咣”两声炮响,如同两声劈头炸雷,惊天动地。紧接着“哗哗”两声巨响,弹片夹杂在石子、尘埃中,铺天盖地,顿时天昏地暗,一片混沌。好悬啊!黑连长抖抖身上的尘土碎石,正要前行,一声声撕心裂肺的骂娘声由远而近。一抬头,两名战士抬着名重伤员已经来到他跟前。那重伤员甚是惨烈,头部、肩部被掀掉了一半,黑色的血,白色的脑浆涂了一身,十几个急救包编织而成的止血带不规则地缠绕在他身上。他人还没绝气,看来是个刚烈的汉子,我靠你祖宗八辈,老子做鬼也饶不了你们小鬼子!
约摸过了十多分钟,黑连长对身边的两个战士说,“我们天黑之前赶到无名高地进行潜伏侦察哪!”路明摸摸腰间的光荣弹,“这里也不是安全地带,我们抓紧走。李参谋,我先跑,敌人会追着我打;你再跑,那时敌人的枪口转不回来;当敌人转过来打你的时候,小王在从后边跑出来吸引敌人火力。我们俩会确保你的人身安全!”
“不!”黑连长感到这是对自己的耻辱,他青筋暴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是参谋,听我的命令!”
“说得对,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路明“啪”的一声,一个军礼,“参谋长命令我们不惜任何代价保证你的安全!”
黑连长转身面向团指,“啪”,一个清脆的军礼,“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穿过百米生死线,约过C阵地,翻过突兀的无名高地,潜伏地点到了。这是我军最前沿的一个制高点,黑连长记得清清楚楚,看样子资料上记载得十分准确,制高点并不高,圣山比它高出近千米,只是相对于四周的高地而言,她显得鹤立鸡群。站在它的顶部,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越往上越显得陡立峭壁,快到顶部几乎是天梯,多亏了守卫在高地的战友们鼎立相助,要不然爬上半天,也难攀到目的地。躲进猫耳洞,黑连长接连抱拳作揖,六连二排长胀得一脸大红布,摆着手只说不。
“李参谋,二排长,真有闲情雅致,猫耳洞里还耍猴玩哪!”路明指着洞里三米处的一个石台说。
高地是典型的科斯特岩溶地形,山上多天然石洞、石缝。二排长所守的猫耳洞就是就是山体裂开形成的斜式天然洞,深约十米,宽度不大,倒也容纳近十人,右侧石壁成台阶状。正值下午五点,一缕阳光透过石缝钻进来,洞内通体明亮。顺着雷鸣手指的方向望去,的确有只银灰色略带黄色的动物蹲在石台上。它与自己家乡见到的猴子不同,要比家乡的大多了,足有六十厘米高,长长的盘旋在身后,四肢细长,黑色长眉,头顶具直立,尖锥状的簇状冠发,眼角内噙着浑浊的泪珠,似乎涵盖着巨大的悲伤和痛楚。如果不是战前训练时房东告诉他,黑连长绝不会相信眼前的动物就是菲氏叶猴。
“我,我,……”二排长拘谨不安,结结巴巴掐了壳。
“排长是菩萨心肠,要不是排长奋不顾身,它早就见阎王去了!”
“嘿嘿,它也是一条命!”二排长见有人给他解围,咧着嘴笑开了。
它是一条命,可你的命更珍贵!黑连长有些责备但并没有显山露水,微微一笑,上前握着二排长的手,似是关心似是叮咛,我的同志哥,今后可要注意喽!
你是怎么抓到的?黑连长一脸的疑惑,这家伙可不是好逮的主!山脚下的老乡告诉我,这家伙生活在原始深林里,大树是它家,喜欢攀跳,极少下地,当地老乡几年不见一次。
“瞎子碰见死老鼠--巧了!”二排长一脸苦笑,带着忧伤,显得无可奈何,两手一摊,“唉,它能找到大树吗?”
原有的森林已淡出了目光,十几里艰辛跋涉,难已寻到葱绿的影子,尽收眼底的全是满目沧桑,烈日炎炎,普照大地,映在高低不平的山石上,照得你两眼昏花。突如其来的炮火,它几乎要将它们赶尽杀绝,只有背乡离井远走他乡。这算是大幸的。每逢说到这里,老乡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着质问,猴子那点得罪他们啦?挨千刀的,不得好死!
孩提时代,黑连长领教过猴子的精明,爬杆、钻火圈,作揖等等,各式动作,无不纯熟优雅,博得阵阵掌声。那都是经人驯化而成的。眼前这只野猴令他诧异,看那瞬间变化的表情,那会说话的眼睛,你绝对怀疑它的来头。它随着二排长的喜怒哀乐变化而变化,见二排长与黑连长谈笑风生,它也扬起两支前肢向黑连长打招呼示好,嘴里叽里呱啦说着猴语。黑连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猴子发愣。二排长笑开了花,李参谋,猴子欢迎你嘞!
你个同志还懂猴语啊!黑连长靠近猴子,猴子将右前肢伸向他,虽有些笨拙,但还是准确地触到他的右手,他伸出左手抚摸起猴头,四目相对片刻,各自脸上堆满了笑容,像是一对久违的老友。嗷,这猴子挂彩了,细细看上去,它的后左肢可能是骨折了,还绑着木板条,缠着纱布条,软浓浓的,似是伤处有些化脓。
黑连长仿佛明白了许多,是战争创造了自己与这只菲氏叶猴不期而遇的机会。但他并没有感到由衷地高兴和自豪,祥安而隅该有多好啊。临战训练时的房东,指着作战的地方,要不是打仗,那可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森林,都是对面鬼子做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