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
“老田,你的电话!”
听见妻子的喊声,我赶忙跑到卧室拿起手机,是老战友成功打来的。喂,是成功兄弟吧,你好!问题解决了吗?
谢谢!叫你牵挂了。成功带着感激的心情说,多亏了你的关照,要不是你,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
成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两人同村同班上学,且同年入伍参军,两山作战又同蹲一个猫耳洞。而不同的是他荣立了一等功,连长、指导员看着我可怜,照顾我了个三等功,可谓是天壤之别。
那是一个自卫还击捍卫祖国边陲的峥嵘岁月,那是一场殊死鏖战惊魂动魄的血腥风雨,那是一个祖国在我心中、战士在我心中的时代,新时代最可爱的人激励着一代人奋发图强。血染战旗的前线孕育了无数个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成功就是杰出的一个,军区首长与他合影留念,家乡领导给他披红戴花,称他为家乡的骄傲,学习的楷模。他出尽了风头,徜徉在鲜花、赞美、崇拜的人海里。
县电影院诺大的礼堂里,座无虚席。上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个个伸长脖子,犹如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探向报告席,目光盯向报告席正中央。我坐在报告席最偏僻最不显眼的一个角落里,趴在报告席上,时而环顾一周,台下人头攒动。时而歪头注视一番坐在报告席中央的成功,他胸戴硕大红花,高昂着头颅,盯着礼堂顶部的五角星发笑。我老觉得自己猥琐渺小。或许是工作人员的忽略,或许是领导的粗心,反正是轮到我时,十几朵鲜艳的大红花全都戴在了战友们的胸前。我一时性急,涨红了脸,竟结巴起来,咋没有我的?领导好像早有准备,微微一笑,小同志,鲜花只戴到二等功以上荣立者身上!
“请老山孤胆英雄一等功臣成功同志做报告!”县委副书记第一个就点了成功的名,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羡慕得泪花盈盈。
成功还未站起,整个礼堂里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他成了大礼堂内的聚焦点。许多人的屁股不约而同地离开椅子,甚至踮起脚尖,扒着前排人的肩膀,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我还瞥见十几位姑娘向他暗送秋波,传递爱的信息。他扶了扶他的宽边墨镜,装模装样,清了两下喉咙,向台下摆摆手,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大家上午好!台下的掌声更加热烈,大有顶破礼堂顶盖直冲云霄之势。这是我有生以来亲自目睹的最热烈最激动人心的场面,主持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礼堂里才得以平静。
接到上级首长的命令后,我和战友们一个个磨拳擦掌,热血沸腾,写血书表决心,写遗书留后人。为了祖国的安宁,人民的幸福,我们甘愿抛头颅洒热血,誓死如归,坚决完成出击拔点任务,将忘恩负义的敌人逐出国门……
我是第一次与他同台报告,可能与他思想水平不一致的缘故吧,我老觉得他三句有两句是瞎话,写遗书是真的,但我们见过谁写血书,当然包括成功他小子。无限地拔高夸大,真不知羞耻丢人!
四连消灭高地表面的敌人后交给了我连,大伙儿都知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我们班十条汉子,十把枪,百块炸块,百枚手雷,喝罢壮行酒,轻装上阵。连长一声令下,我们如离弦之箭冲向高地。高地上弹痕累累,尽是尖石、碎块,我们冒着敌人的炮火,一边寻找掩体,一边随时准备迎击敌人的反击。
“班长,那里好像有个山洞。”小安庆挂了彩的右手指向右上前方,“我上去看看!”
未等我反应过来,小安庆就一个箭步跃出掩体,尔后匍匐前进抵近山洞。说是时那时快,小安庆掏出两块炸块,一个浪子回头,旋转180度,脚未站稳,炸块就随之钻进洞里,发出一声巨响,里面一片鬼哭狼嚎。我见状招呼五位战友迅速向山洞移动……
说评书好样的,我也是参与者,当时就在小安庆身边,是你小子给他下的死命令,他不去行吗?还如离弦之箭嘞,泥泥嚓嚓,不到十里路,摸爬跪打了两个小时。
小安庆躺在洞口前,胳膊被炸掉了一支,鲜血还在突突地流。人已奄奄一息,他左手里还攥着一块TNT,嘴角上露出微笑,我抱着他泪水涟涟,其他战友失声痛哭。可能是哭声惊醒了他,他的嘴唇似乎在蠕动,我赶紧将右耳贴上去,听到他微弱的声音,班长,我没有给家乡人民丢脸。我轻轻将他放平在地上,安息吧,小安庆,我和战友们誓死为你报仇!所有人注意,敬礼,鸣枪送行……
还有脸讲嘞,要不是你小子放枪,敌人的炮弹还没能及时哩!说是为小安庆送行,纯属放屁,那是你不小心手中的枪走了火。小安庆临死前眼珠子瞪瞪着,吓死个人,还是我把他的双眼合上的。
他娘的,狗日的敌人,枪法也够准的,我刚进洞口,敌人的子弹打在了小南京的屁股上,你说他娘的也怪,不偏不歪,正好打在小南京肍蛋上。小南京怪有种哩,没喊一句疼。我叫曹德旺把他送下了阵地。
山洞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敌军尸体,臭味熏天,脚下软绵绵的,一使劲,“噗通”一声,我坐在了身旁的石头上。低头一看,我的娘,踩在了敌军肚子上,蛆都爬到了我的裤腿上。看来这山洞是敌人改造的屯兵洞,两头透气,约有十几米长,里面还有我们支援给他们的冲锋枪、半自动步枪和一挺歪把子机关枪及一部报话机,至少是个排指挥所。为防止敌人从两头反击,我们分成两组,我和维维一组,负责南侧的洞口,副班长带着两人负责北侧洞口。
敌人的反击开始了,穷凶极恶的敌人先是对高地轮番炮击,炸得碎石飞扬。不大会儿,山头被削去足有一拃高,可恶的是山洞炸塌了,一分为二。敌人摸上来了!维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班长,窸窸窣窣,约摸有十几个。我握握维维稚嫩的手,不要怕,有班长在,拧开手雷盖,拉出拉环,放到洞口,等鬼子靠近再扔。
不到半个小时,我和维维一连打退了敌人五六次进攻。维维是在敌人第六次进攻时牺牲的,他是被敌人扔到洞口的一颗手雷炸死的。当时,他被一块石头绊倒,正好趴在敌人扔过来的一颗手雷上,手雷爆炸,将他翻了个个儿,肚子炸了个大窟窿,肚子、肠子都跑了出来。我放进去两个急救包,都无济于事。不到半袋烟的功夫,我亲爱的战友加同志维维就两腿一蹬,找马克思报到去了。
敌人的反击更加凶猛了。我先是抓起报话机,竭尽全力,对着话筒,高呼,向我开炮!向我开炮!看过英雄儿女电影吗?我和王成的形象一模一样,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人在阵地在。我话音未落,我军万炮齐鸣,大小炮弹狂风暴雨般的倾泻在高地上,敌军在我强大的炮火打击下狼狈而逃……
台下骤然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竟有人振臂高呼,向英雄学习,向英雄致敬!我隐约听见不止一个女高音,我爱你,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我感到自己心里添堵,真想振臂一呼,说出心里话,父老乡亲们,你们被这小子忽悠了!
我估摸着是下午六点,天快扫黑的时候,或许是反扑的前兆,敌人的炮火再次狂嚎,无数发炮弹如狂风暴雨般地砸向这弹丸之地。高地瞬间被火焰吞没,钻入耳鼻的全是肉的焦糊味好,是人肉,还是动物肉,二者间或有之,有时香喷喷的诱人心脾,肚里叽里呱啦的我垂涎三尺。
“咣”的一声巨响,一颗炮弹像是在我头顶上爆炸,两耳轰鸣。我稍一愣神,感觉有东西接二连三地砸在头上。不好!我顺势往前一滚,我的娘啊!碎石、杂土霎那间落到洞内,将洞一分为二,我成了孤家寡人。夜幕已经降临,洞里漆黑一片,两军停止了炮击,一切恢复了平静,此时成了老鼠的天堂。听说过吗?四个老鼠一麻袋。你们说大不大?它们如过无人之地,横冲直撞,有时竟胆敢从你手里抢走压缩饼干、水果罐头等食物。消停了没半袋烟的功夫,俺就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动静,越军又他娘的搞偷袭,听声音离洞口也就几十米,呼叫炮兵支援,时不可待。幸亏俺设了几颗定向雷,套环的右手食指轻轻一动,咣、咣、咣,几声响,敌人嗷嗷的叫个不停。说时迟那时快,我接二连三地甩过去好几枚手榴弹,越军群里炸开了锅,一个个哇啦哇啦哩往回窜……也许是越军与我较上了劲,打退一波上来一波,一连三四波,手榴弹甩得精光,机关枪打红了枪膛,TNT炸块全在敌军群里乐开了花。他奶奶的,两三个猴子般的越军摸到了洞口前,我估摸着自己怕是真的要为国尽忠了,我拧开身边唯一的一枚手雷,牙齿咬得嘣嘣响,操你祖宗八辈,老子与你们拼了……
敌人的一声炮响,的确使成功成了孤家寡人。敌人被打退后,第一个见到他的是卫兵。不知是谁给成功写的立功材料,并且上了报纸刊物。看到标题,卫兵唏嘘再三,成功竟成了“孤胆英雄”!打死六名敌人不说,他摔跤还摔死了两名敌人,他昏迷状态中嘴里还咬着敌人的一只耳朵……卫兵拿着报纸找到成功对质,成功的脸霎时变成了大红布,扎到被窝里,一睡就是小半天。
“老田,县领导叫你做补充嘞!”成功啥时讲完的?县领导啥时叫的我?我一概不知,要不是身边的兆骏拽我,我还在一片朦胧中。我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直起瘦弱的身子,人没张口,就听到无数个吵吵嚷嚷的声音,弱不禁风的样子,哪像个英雄样,软面剂子一个!
自己是怎么离开礼堂的?事后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我身边的人小半年没有搭理我。而成功报告结尾的两句话成了中小学生的座右铭:我是你的,我的祖国啊!都是你的,我的这心,这灵魂;假如我不爱你,我的祖国,我能爱哪一个人!
我正要进站买票,“咔”的一声,一辆全新的125型摩托车停在我面前,成功“噌”的一声,从摩托车上跳下来,双手抓着我的肩,猛地一拽,将我揽在怀里,“你小子,两年不见,长出息了!”
长出息了!当兵复员后,俺求奶奶告爷爷,费了八天的穷劲,才在家门口的育才小学里捞了个做饭的差事,一月下来也就是几十块钱,好孬端起了“铁饭碗”。政府有文件,获得一等功以上的,优先安排。成功进了一家最炫耀的国有企业,听说一月上百元。他小子一身崭新的黑色华达呢,红润的脸庞光彩照人,显得青春四射,蓬蓬生机。说起话来,叫人暖心窝子,嘴内两颗金牙特别耀眼,“你小子别走,老子请客!”
地点选在最亮眼最热闹的县电影院对面的酒楼里。酒楼底上两层,底层是一个大通间,放有十多张方形饭桌,吃饭的人并不多,我随意坐在了楼梯旁的一张饭桌上。屁股还没暖热凳子,就被成功的大手提将起来,走,到楼上风光风光去。用不着恁不破费,随便吃点就行。听说他两个孩子不少花销,我不忍心啃他,赖着不想上楼。
“你是看不起老子吧?”他一手拽着我往楼上走,一手从怀里掏出一沓“大团结”,“今个你就放开母猪肚子吃个够吧!”
他把我推进一间包间里,服务员倒水!成功话音未落,飘进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看样子也就十七八岁的光景,抿嘴一笑,两个小酒窝呈现在你眼前。沏茶倒水,双手把菜单杵到成功的面前,哥,您点菜!两荤两素,四菜一汤。成功拍了拍我的膀子,老战友来了,捡硬的点!
“班长,这……”望着服务员端上来的四菜一汤,我的眼珠子似乎蹿出眼眶子。
“这什么这,不就是烧鸡肘子王八汤吗?”成功摆出一副暴发户的样子,“老子乐意,服务员,倒酒!”
没想到成功酒量大增,当兵时老垫底的他大有公斤不倒之势。三下五除二,一斤酒下肚,我已有些飘飘然的感觉。看来他正在兴头上,服务员再来一瓶,二锅头!我摆摆手,算了算了,俺晕了!
晕了,装啥蒜?你小子可是咱排里的第一喝!成功的话头越来越多,“老子高兴,知道不?你嫂子农转非啦!”
嫂子农转非啦?我带着许惊讶和羡慕,人人向往的“铁饭碗”,不由自主地对着他竖起大拇指,成功兄本事大,小弟佩服!
“哈哈哈……”成功脸上随着笑声绽开两朵牡丹花,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他捋了一把大背头,端起酒杯,头一仰,满满一杯鱼贯而入……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二十几年过去了。
二0一七年春节开班的头一天,我屁股刚沾椅子,一位蓬头垢面立在办公桌前,你小子当了律师,眼眶子高了,不认俺了!听说话,我才知道是成功。他已没有了当年的锐气和自豪,给人的形象是一个干瘪清瘦驼背的半截老头。也许是感冒了,成功不停地咳嗽,嗓子沙哑,右手隔会就擤把清鼻涕,两支可能是白色的袖口满是油渍,已分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的。我递过去一杯开水,他并没接过去,而是将手伸向办公桌上不知谁放的一支将军牌香烟。他猛抽了几口,烟即刻冒出殷红的火苗,剩下一小半,好烟好烟,二十年没抽过了!接着就是一阵刺耳的咳嗽声。
成功毕竟不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没有前后眼色。好景不长,“铁饭碗”成了“泥饭碗”。他所在的国有企业,九十年代中期宣布破产,他下岗失业,妻子上班不到两年就被裁员,单位分给他职工宿舍,也被收了回去。他成了县城的弃儿,绝望中他想到了老家,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带着妻儿打道回府。回家种地吧,妻子的地早已被村民小组另行承包给他人,
除了三间破瓦房,别无他物。做生意吧,没钱;借吧,他跑了半个月,仍是两手空空,腰中没有半个子。求亲戚告朋友,托关系走门路,功夫不负苦心人,成功两口子终于承包到河二滩里村集体的二十亩盐碱地。
说起这块盐碱地,原本是村里没谁承包的荒地,给谁谁不要,上级压得紧,来年再撂荒,书记别干了!反正没谁种,村支书想,不如顺水推舟给他种,自己落个开荒治理的好名声不说,上级还能补助个万儿八千的,何乐而不为。当然了,这开荒的补助与你成功无缘。村支书拍着成功的膀子买起了乖,看在你一等功的份上,叔我冒回险!成功千恩万谢,把全家准备过年的一只大红公鸡送给了村支书。
好香啊!”三年后的一天中午,一家人刚要掀锅吃饭,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推开窝棚的篱笆门,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炒肉呐。”成功赶忙直起身子,双手敬上烟,打着打火机,叔和大哥你们抽烟。村支书接过后,放到鼻子上闻了闻,你小子啥时买的烟,都有霉味?村委会主任虽没直说,接过去立马丢到了饭桌上。媳妇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是憨憨地陪着笑。成功朝媳妇呪呪嘴,往外扭扭头,两人走到窝棚外,成功掏出两张十元票交给媳妇,称点猪头肉,再打一斤酒。
“好味道,好味道!”村支书抓起只成功刚从锅里捞出来的兔子腿,闻了闻,猛啃两口,“侄媳妇的厨艺真不赖!”
“还差点火候,少点炖料。”成功练了两块最好的兔子肉叨给支书、村主任,“秀花让领导见笑了!”
“还是野味好吃!”村主任打了个饱嗝,扬起右手杠了一把油红红的络腮胡子,“锅里还有么?给包几块,回去叫你嫂子尝尝鲜!”
“唉!”村支书劈开半截方便筷,剔着塞满兔肉丝的黄牙缝,皱起眉头来,“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
“叔,咋了?”看见村支书愁眉苦脸,成功把头抵到村支书耳边问道。
咋了?村支书像是被啥东西噎了一下,端起一杯水倒进嘴里,一挺脖子,打了个喷嚏,一脸万般无奈的表情。纯粹是整治人,村民当家话,还要村干部干熊?明天到镇上辞了这他娘的芝麻粒大的屌官,省得几个瞎保种吹着曝土找裂缝。
谁他娘的不知天高地厚,敢在您老头上动土。成功一语双关。叔,全村谁不知道您劳苦功高,一心扑在集体上,全心全意为大伙儿服务,您有啥把柄可被抓的。那个挨千刀的敢踩您的脚后跟,先过俺的这一关。成功说着,握紧的右拳砸在饭桌上,残汤剩羹酒杯碗筷,吸溜哗啦,全都掉落到地上。
唉!还不是为了你小子,村里有几个坏东西,屌活不干,整日里骨头里挑刺,纠集几个“红眼病”,上窜下跳,告到镇政府县政府不说,还告到法院里,说什么村里包给你地违法,应当收回包给你的这块地。奶奶的,这不,县法院送来了他们的起诉状。
成功一阵不住腔的咳嗽,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的目光停在他干裂的双手上。他的双手已没有了原本的肉色,摇晃的双手将一只塑料袋放到我的办公桌上,办公桌上随即落下一片尘土,他低头吹了吹,尔后,掏出一沓皱皱巴巴变色发黄的纸,双手捧到到我面前,给,全靠你给伸冤啦!
厚厚的一沓纸,我掂了掂,足有二斤重。有手写的,有打印的,有楷书也有草体,有四号字也有五号字,有A4纸也有A3纸,有白纸也有彩纸,有起诉状也有答辩状,有上访信也有批复处理说明书,没有页数也没有排序,乱七八糟,花花绿绿,密密麻麻,稍不细心,难以分辨。别说分析出主意了,即使看完也要两天的时间,素来耐心倾听当事人诉说的我,面对一堆无序的“乱麻”颇感头疼。看着眼前两束充满渴望的目光,我心里隐隐作痛,难以想象站在我对面的一副“骨髅”竟是我三十多年前荣立一等功的老战友。
墙上的挂钟已指向十三点,成功虽然喝着我为他泡好的“高级茶叶”,从他一张一合的口型来看,他已用尽全身气力在诉说,但声音仍让人难以听见,感觉到的只是他不懈的手势和浑浊的眼泪。然而,我几次叫停,他置之不理,继续他的滔滔不绝,似乎决口的黄河水倾泻而下。无奈中,我只好假装生气起身离开办公桌。
“你……”成功呆呆地瞪了我足有两分钟,嘴定格于半张开状。
“哈,哈,哈……”看着他的眼神,我大笑起来,怕他误会,赶紧补充道,“老战友,吃完饭,咱接着聊!”
我本想选在丽天大酒店的自助餐厅让成功好好饱餐一顿,不知他何时产生了自卑感,他说那里太高档啦,他一个要饭的叫花子,不配到哪里吃饭,找个地摊喝完罐子汤就行啦。谁说的?我从怀里掏出一张卡,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自助餐厅的储值卡,里面一千多块嘞。
我终于没有犟过他,但也没有在地摊上喝罐子汤,而是走进青年路边的一家小餐馆。我们选在靠墙角的一张餐桌上坐定,我把菜单递给他让他点。他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半天,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摆摆手,站起身来就要走。我一把拉着他,老战友,今天的饭菜我买单,你折腾个啥?我把他摁到凳子上,我看到他眼里含着泪花。
“今天咱哥俩喝两盅!”我打开一瓶郎酒,斟满两杯推给他一杯,“半斤八两!”
“你小子恁不会过?这一瓶不得一百多。”他咳嗦了一阵子,把杯子推到我面前,自己倒上一杯白开水,“我早就忌酒啦!”
“你承包的河滩地不是早就解决啦?”
“解决是解决啦,可我承包的地给收了回去。一提这事,我就脑尖子疼!”成功一掌拍在餐桌上,酒和水溅到桌上,餐馆里的老板娘一脸愠色走过来,不能喝就少喝点,闹乱子撒欢到外边去,省得报警!战友心情不好,老板原谅!我赔了一阵子笑脸,好话说了一大堆。老板娘才怏怏离去。
我打了几次手势,为他叨了几块红烧肉,成功才压低了声音。都他娘的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现在是村民自治,领导也没办法,许可的条件下,我们会尽力帮你解决。解决个屁,河二滩的地照旧被集体收回了。管个屁用,不当吃不当喝,
笑啥笑?还记得我们入伍头顿吃大白馍么?我可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那天上午训练完,听说吃大白馍,高兴得我俩跳了两圈。看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大白馍,心里馋得直痒痒。那时农村还比较穷,我们当兵前在家粗粮是主食,只有春节才能吃上顿白馍馍,还是吃半饱。轮到我班时,身体单薄的你自告奋勇去端馍,回来的半路上你小子竟抓起个白膜囫囵吞枣,一挺脖子,整个馍竟下了肚。你虽然眼疾手快,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被四川的小萝卜头告了黑状。全班人刚落座,训练我们的新兵班长对着就你板起脸,成功,你是个军人,就得遵守部队纪律,知道吗?你小子“啪”的一个立正,是,班长!
“班长,成功一口一个馍!”你刚要坐下,小萝卜头开了腔。
“成功,是吗?”
“报告班长,是!”
“能吃几个?”
“报告班长,五个!”
全班人一场哄笑,饿死的鬼托生的!别吹了,他要能吃下去,我挖一周的厕所!班长摆摆手示意大伙安静,他抿嘴笑了笑说,成功,我与你打赌,你要连续吃下六个馍,给你二块钱!成功“啪”的一个立正,是!
成功成了全班的中心,不,整个饭厅的聚光点。他站在中心,从馍筐里拿出一个馍,捏成六七公分长的圆柱体,填进嘴里,头一仰,脖子一挺,一个馍下了肚,饭厅里响起了掌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馍先后成为他的腹中物,他几乎成了导演,掌声随着他吞馍的进度一浪高过一浪。
打赌已进入尾声,即将到达胜利的彼岸,两块钱纸币已向他飘来,唾手可得。他两腮绯红,腹部已经鼓胀,他蹦了几下,松了松裤腰帯,并有减轻腹部的胀痛感。细细观察,他已出现忧愁的目光,或许是吃下的大白馍在作怪,开始呈现力不从心的景况,双手开始笨拙起来,尽管“加油”的欢呼声不绝于耳,他几次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班长输给我两块钱!”他抹了把油红红的嘴唇,微微一笑,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班长的确是输了。至今我还记忆犹新,班长的脸青一阵紫一阵,嘴成了“0”型,两块钱还是副班长从他口袋里掏出来的。成功成了老乡的“骄傲”,几个老乡把他举到了半空,一片欢呼雀跃……
成功得到了“恩惠”,新兵连长批准他休息三天。休息三天,成功你别苟不自揣了!谁不知道,你小子胀得满地打滚,光在卫生队为啥不吃药打针?
好了,好了!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成功显然有些不耐烦,吃完咱走吧,老唐!他扫了一眼残汤剩羹,头一扭,老板,拿几个塑料袋来,我好打包!同去的助手小于撇了撇嘴,或许是被成功看到了,他脸一嘟噜,说起话来带着勾,没钱的人就是下菜,谁也不是天生的穷。
想当年,老子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成功把小于当成了出气筒,放起连珠炮来。小于不愧为硕士毕业生,有涵养素质高,他一味地笑。一旁的我撑起塑料袋,对着成功嚷道,老成咱下午还聊不?成功一边折菜,一边随口答曰,你看我这不长记性的脑瓜子,说着往自己脑瓜上就是一拳。
老成啊!你别不知足了,每年的春节政府都发给你几千元的慰问金,有几个战友捞着的。战友们不如你的多得是,小心人家说你居功自傲。回到办公室,我们相对而坐,沉默了片刻,我首先打开了话匣子,不疼不痒地奚落他来。何必一棵树上吊死,下岗失业的到处都是,不照样活得风风光光,你咋不找个好项目试一试,兴许搏个头彩。
你小子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成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我要是有你那本事,早就自告奋勇当律师去了,何必求爷爷告奶奶,到处烧香磕头拜佛,可咱天生就是一副饥荒命,哪有你这富态像。你说帮不帮,痛快点,给咱个回话!
“老战友,你别装寒碜啦!”我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红双囍”递给他,“哥们,国家不是要征收你村里的土地吗?你就要发大财了!恭喜,恭喜!”
“恭喜个屁,老子正为这事闹心哪!”我万万没想到一提到国家征地激起了他的肝火,他一掌拍在桌子上,“你大律师你评评理,咋就单单我与你嫂子两人分不到村里的土地补偿?奶奶的,老子给他们没完!”
扪心而论,政府没少照顾了成功兄,复员后第一个安排的就是他,下岗失业后,县领导根据他的申请,特批他和媳妇“非”转“农”,天底下的好事不能叫你一个人独占了。你想往那转就给你往那转,政府那样对不着你,不就是立个一等功,有啥了不起的,当兵打仗天经地义,你谝啥谝,有能代当国家主席去!
这些话我没少听了。操他姥姥的,老子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村里的村民,祖宗八辈就在这村里生息繁衍,历数上百年,却享受不了村民待遇。这算哪家子王法?你不帮忙我告到北京去!
“柱子,我证明开来了,你看看!”天刚蒙蒙亮,成功敲响了村民小组长的大门。今天上午就要召开村民小组会议,讨论制定土地补偿分配方案,他又是个猴急猴急的人,更何况会前要交证明到柱子手中。村民小组长柱子,打着哈欠回了声,“谁啊?公鸡打鸣似的,天还没亮糖,就开始拾腾人!”
“我是成功,打扰了!”成功压低了声音,十分客气,但心里还是暗暗地嘀咕了句,“充他娘的啥能?老子当年打仗时,你小子还不知在谁腿肚子里?”
“昨天晚上回来都是点多了,从县城给你捎了条烟。”憋着一肚子火的成功点头哈腰,从柱子家半开的大门缝里递进去证明和一条“大苏”,“大叔的事还得你给操心!”
“大叔,你不是常讲理解万岁?你也得理解俺的难处。”柱子探出半个头来,左右望了望,四下无人,对着成功的右耳朵,“你放心吧,大侄子尽力办!”
村民小组会议的确是开了。当天上午十时许,成家老宅旁的大榆树下准时召开。柱子挨家挨户喊破了嗓子,谢天谢地,总算达到了法定到会人数。成功特地准备了两盒好几年没抽过的“小苏”,男人,他都一一敬烟;女人,他都一一敬糖。成功成了会议的中心人物,他千恩万谢,柱子把证明交给了老少爷们,大家的事大家办,大伙儿说说,成功叔家该不该分咱的补偿款!
分给成功家话,我们少份吗?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切身利益。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当初谁也没叫他搬出去,他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把咱这当啥了?旅馆也没能随便!
好事不能全都落到他身上!
成功一家的户口可都迁回到咱村啦。
人家可是有功名的人,县嘞还开了证明。
有功名咋啦?他又不是咱的救命恩人!
现在不是村民自治吗?他县里、镇上能当咱的家!
老少爷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众说不一,眼看就要不欢而散。成功急得团团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早春的天气里,他满头额汗津津的冒热气。别看柱子年轻轻的,可他满肚子鬼点子,鸡蛋掉到油缸里滑蛋一个,头一摆,手一举,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兄弟姐妹们,今天,咱也学学电视上,来个票决制,一人一票,同意的画圈,不同意的打“×”,同意不?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气无力地点了头。
柱子兴许早已有了准备,从怀里掏出十多张二指的小纸条,每人一张。时间好像定了格似的,不到二十个人,足足一个小时,发出去的纸条才回到柱子手中。票没唱完,成功就昏倒地上,一昏就是两天多。
“俺就不信了,连超生的黑孩子都领了补偿款。”成功猛抽一口烟,连咳三声,“我这个参战老兵还不如一个超生的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