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
战友,
这亲切的称呼,
这崇高的友谊,
……
一道冰冷的铁菱横在我与昊天中间,两人虽近在咫尺,却无缘握手寒暄,直到警察催促结束,我来时准备好的一大箩筐话,临别时也没吐出半个字来。并非警察同志没给时间,不瞒你说,看守所领导还特地多批了十分钟。一向不善歌舞的昊天,对着电话反反复复,一首《战友之歌》,唱个没完没了,无论我如何打手势叫停,他都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我行我素,奔突不停。我无可奈何,转身离开时,才搭上几个字——服从管教,立功减刑!随去的武公憋屈得泪水涟涟,一条手帕搓揉得拧出半碗水来。
看着他光秃秃的头顶,唉,真是士别三日须当刮目相看。半年前蓬头垢面的昊天疯疯癫癫,似哭似笑,时而沉默不语,时而鸣冤击鼓,时而引领高歌,时而又抱头顿足求饶。见到他时,他正蹲在精神病院里一间禁闭室里,瞪着一双惊恐的目光,警觉地望着四方打颤。精神病主任医师鲁大夫拿着笔敲击着办公桌喋喋不休,受党教育几十年的“中级”干部竟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无论战友们是否相信,同事们多么惊讶。一向开朗且富有幽默感的昊天的确患上了精神分裂症,确切地说是在元旦的凌晨,当时他妻子拨打了急救中心,上述事实有他妻子的絮叨佐证。说他是党的“高级”干部并不是故弄玄虚,患病前他是正厅级培养骨干,据说元旦过后上班时有同事发现他的办公桌上多了份任命文件,调任他为某市政府秘书长,括弧——正厅级待遇。他是我众多战友之中的佼佼者,绝大部分战友以他为荣。我也如此,每当众人面前谈起他时都会绽放出得意的笑容。
唯有小人和女子难养也!地摊上大老刘猛喝了两口“牛二”,满脸涨红,骂骂咧咧。我看看四周满是愤怒的目光,尤其是邻桌几个女人那犀利的目光,自己立时打起寒颤,鸡皮疙瘩骤起。乖乖的,你个大刘吃不了想兜着走,顺手拿起盘中的半只鸡腿塞进他嘴里,你老先生消停会吧!
“滚,就你小子兔子胆!”他“嘭”的一声,半只鸡腿落到菜桌上,砸到盘子上,“老子说错了吗?”
大老刘虽没说到点子上,但与昊天的双规并非没有关联。街头巷尾众传纷纷,昊天的小蜜要扶正。虽说是小道消息,大有八九不离十之势。昊天是否有小蜜,我没听他说过,更没有幸目睹过小蜜的芳容,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昊江办公室里的确有位摩登女郎,具体来自何方,不必考证,但那摩登女郎美丽如仙女,回头率极高,我这“正人君子”偶遇一面,尚且难以忘怀。莫非是这小妞!
“假了,包换!”大老刘吐沫星子四溅,口若悬河,“听说了吧,这小妞真她娘的不是东西!要不是咱昊英雄,她奶奶的,一个买凉席子的能混进办公室当公务员么?一纸举报信硬是将昊天拉下来马。”
这小妞何许人也?一向不知情为何物的昊天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有何魔力令我昊大英雄神魂颠倒,玩物丧志,丢官入狱。
大老刘端起高脚杯,猛一仰头,足有三两酒倒入口中,抓起几粒花生豆抛进嘴中,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他就是这么个德性,说起话来不干不净,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好听的说到了他嘴里就成了臭狗屎。几杯酒下肚,更是信口雌黄,不着边际。奶奶的,见过妲己不,就是商纣王的小老婆。《封神榜》里说她艳如桃花,妩媚动人,美丽多姿,能歌善舞,蛊惑纣王纵情女色,荒淫误国,终将纣王江山断送。看到昊大英雄的小蜜,我就想到了妲己,不就是女娲娘娘派到人间的一只千年狐狸精吗?
“老刘,你胡扯个啥,驴头不对马尾!”平素文质彬彬的温顺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荒淫无度的暴君咋能与我们的战友相提并论,再说了,老战友的小蜜更不是什么狐狸精!”
“留口气暖暖肚子吧?”昊天的班副王宫端起酒杯,挨边与战友们碰了一圈,打起圆场来,“来,共同干一杯!”
大老刘说得确实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别说温顺、王宫对他不耐烦,就连我对他也不感冒。出击拔点战斗结束后,上级给连队一个一等功名额,大老刘与昊天论条件不相上下,连长、指导员犯了愁,给谁不给谁,难以掂分量。到底是指导员心眼多,把球抛给了大伙儿。他俩既是老乡又是同学,好的一个人样。大老刘原本想让给昊天,自己的票投给了他,让他恼恨的是昊天为拉票,玩起小恩小惠的手段,选举结果一公布,两个人差了一大截。两个人从此结下了梁子,连队里干部、战友心里都给明镜样,他两和好比登天难。战友总归是战友,有点矛盾也不致于落井下石,踏上一支脚,叫人遗臭万年。我说大老刘,你小子积点口德吧!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大老刘两手合一,“阿弥陀佛!”
“这不能全怪刘班长。”一向圆滑的王宫又使出他的杀手锏,“一个巴掌拍不响!”
昊天有啥错,不就是找了个小蜜吗?堂堂一个县处级干部,工作能力可谓是腿上绑铴锣走到哪里响到哪里。所到之处,无论哪项工作都走在全省的前列。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嘛,即使生活作风上有点问题,也影响不了大局,何必小题大作。工资总也不动,老婆总也不用,吃喝总有人请,烟酒总有人送。天下何止昊天一人,随便一抓一大把。该松手时就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嘛!温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总有他的独到见解。
说起昊天的故事,真可谓是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垒的,啦上三天三夜你也甭想听到重复。信不信由你,昊天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别看他初中文化程度,入伍第二年就当了班长,三年没到入了党。原本部队不兴提干,可他又赶上了部队上前线轮战。一年下来,他出生入死,枪林弹雨,毫发未损。或许你说是天方夜谭,敌人的炮弹砸到他头盔上,他头一缩,炮弹带走了头盔,擦破了头皮,落到离他仅半米远的石头上。他两眼一闭,我的娘,这回死定了!十分钟过去了,他睁开眼,摸摸,胳膊腿完好无损,老子谢谢兵工厂了,原来是颗哑弹。他小子就是这么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部队参战期间,士兵破格提拔,他小子成了一排长。不服不行,好事扎着堆地往他跟前凑。国庆节期间,刚提干不久的他带领一排守在无名高地。无名高地是个土山包,处在最前沿,猫耳洞里阴暗潮湿时有积水,战友守在那里十有八九只穿条短裤。文艺兵是个大姑娘,毕业于北京音乐学院,姓吴。看到战友们一个个泥巴狼似的,没有真色,噗嗤笑了。姑娘要唱的是《十五的月亮》,要一名战士与她合唱。别看平时蹲在猫耳洞对着照片、画报瞎评呱,可一到节骨眼上个个成了缩头乌龟,你推我我拉你,谁也不肯。唱歌的姑娘喜掉了泪,那就有劳排长和俺合唱,战友们哄堂大笑,把昊天推到了女歌手身旁。
唱完了《十五的月亮》,战友们余兴未尽,企盼姑娘再唱一首,昊天狠狠地挖了战友们两眼,散了散了,咱们的女歌星该回去休息了!女歌手哑然一笑,我说排长同志你太主观了,既然英雄们有要求,俺就唱定了,英雄们!你们随便点一首。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一个个卖粥的不喊——闷了缸子。约摸过了十多分钟,安徽的一个战友举手要点歌,女歌星你可不可以唱段黄梅戏?小战友,随你点一首。俺点《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中不中?那我就献丑了。阵地上立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哪位英雄与我对唱,请过来!”女歌星声音甜甜的,极具诱惑力。
“还是我们的排长,他家就在黄梅戏之乡!”打心里说,每个人心里都痒痒的,谁都想与女歌星唱一回,一个个跃跃欲试。可小张举手一咋呼,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把排长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女歌星: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昊天:绿水青山带笑颜
女歌星:随手摘下花一朵
昊天:我与娘子戴……
一发炮弹携着沉闷的呼啸声从天而降,昊天干嚎不着调的回唱嘎然而止。他小子不知何时吃了豹子胆,一把将女歌星推到了战壕里,随后扑到女歌星的玉体上……紧接着炮弹一声巨响,冲击波携带着泥土碎石冲向四面八方,阵地上刹时一片天昏地暗。我们急了,昊天、女歌星没有了踪影。
“我在这里!”战壕里颤颤巍巍地露出一个满是尘土的头。
是昊天,战友们一跃而上。昊天的左右臀部显出两片巴掌大的血迹,背上显出被尘土碎石砸后的痕迹,靓丽的女歌星不见了,看到的只是一个衣服褴褛不修边幅头发凌乱的灰姑娘,她羞涩地站在我们面前。乖乖!我扭头一看,战壕外不到两米处有一个大约直径两米半左右深的偌大炮弹坑。
半年后,部队轮战结束回到原驻地,昊天被破格推荐送进军事学院深造。第二年夏天,我收到了昊天的一封信,十天后女歌星要与他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激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辞,要我通知战友们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第八天上午,正准备踏上征程的我突然接到一封加急电报,我莫名其妙,拆开一看是昊天发来的,全文也不过是十来个字。潦潦草草,如屎虼螂爬行一般,他与女歌星吹灯了!
祸兮福中存,福兮祸所伏。昊天这小子真他娘的够天命!二年后,我在夫子庙前撞到了老营长。一见面,他就攥着我的手乱晃悠,激动不已,姥姥的,老子非要啃他个精光不可!昊天他小子竟升到了营教导员位置。
一人升天,鸡犬成仙。三年后,昊天供销社下岗的妻子随军进了军工企业,刚满三岁的儿子进入全托。
昊天简直搭上了火箭,呲溜呲溜地往上窜,三年没到,竟混上了正团职。有些不怀好意的人竟说他是火箭型干部,还有人暗地里说他傍上了高干,更有人说他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同行是冤家,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上窜下跳,动员他人跑到首长面前告黑状,他小子索贿受贿。昊天不愧是战火中走出来的英雄,任凭你烈火熊熊,他自岿然不动,一如既往地苦干巧干拼命干。他有他的锦囊妙计,领导喜欢自不必说,下级你骨头里也挑不出刺来,这真可谓腿上绑铴锣——走到哪响到哪。一等功臣的光环照着他,不用细表;单就他的论文足够你喝一壶的,抄写也罢,东拼西凑也好,你老先生有几篇印成册的,看他家的获奖证书,你就瞠目结舌。告诉你吧,昊天三划两划打着瞌睡簇成的《新形势下军队政治思想初谈》竟被某军事理论刊物编辑奉为上宾,听说还获了个什么一等奖。
“都是他小子赶得机遇好!”大老刘从来不认输,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摊上俺,照样混出个人模人样来!”
“我看不一定!”王宫抿了一口酒,轻蔑一笑,“别狗不自揣了,老伙计!”
“要不是遇到女歌星,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当个小职员那?”大老刘不以为然,头一仰,一杯酒下了肚,幸灾乐祸起来,“这叫啥来,升得快下得疾!”
停,停,打着!我左手五指并拢,左手五指并拢顶着右手掌,做了个停止的动作。对大老刘说,你小子别太损了,昊天够惨了。
看守所里的昊天着实让人惋惜痛心,更使我惊讶的是四个月前精神病医院的一幕,至今我还历历在目。
那是农历的七月十五日,我正趴在电脑前写小说,突然响起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我心里有些不耐烦,不知道今天是鬼节吗?在我们老家,相传这天鬼门打开,地府中的孤魂野鬼在人间游荡,接受人们的祭祀。这一天轻易是不串门的,一个丧门星,我装着没听见,故意不开门。
“老田,别装了,再不开门,俺可踹了!”
坏醋了!是八五年入伍的冯辉,他小子的脾气鸡毛子撅腚,老山前线俺领教过几次,尤其是无名高地上发生的那一幕,我至今还铭记在心。那是个云雾满山绕的日子,日头跑到九霄云外没有了踪影,阵地上潮乎乎湿漉漉地闷热。排长命令我班修复猫耳洞和掩体,我和冯辉两人负责修复塌陷的一段战壕。夜里的一场瓢泼大雨,猫耳洞里战壕里已是泥水涟涟,小铁锨已派不上用场,冯辉把锨一扔,奶奶的,老田,咱也原始它一回。两人你抓一把,我捧一捧;你护一下,我揣一拳。修完战壕,已是气喘吁吁,只有张嘴的份了,两人靠在战壕的斜坡上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相互指着对方,我们都成了泥人了!然后笑了起来。与修复的战壕紧连的是二班的一个猫耳洞,我俩还没笑完,二班副从猫耳洞里钻出来气呼呼地向我们走来。他嘴里不干不净,那个小子往我们洞里放的泥汤子?也不知冯辉哪来的一股子斜劲,我还没转过神来,二班副额头上就起了一个杏瓠子大的包。冯辉受了个警告处分不说,还得了个黑旋风李逵的雅号。
心里纵有一百个不愿意,我还是打开了门,这老小子我惹不起!
门刚开一条缝,冯辉就侧身挤了进来,他湿得如一头撞奶的水牛,头上冒着袅袅升腾的蒸汽,上衣湿透了四个角,张着大嘴只倒气。他一手掐着腰,一手比划着,倒完气后,才呜呜咽咽说个不停。他话是说了一大通,其实我没听懂一句,最后他涨红了脸,我才听懂了他的意思,昊天他疯了,进了一家精神病医院。
昊天如日中天,你发热烧晕头啦?
我被冯辉拉着栽跟头似的下了楼,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等在楼下。我掏出手机要给媳妇禀报一下,冯辉未等我拨号,就抢了过去,火都烧着屁股了,还啰嗦个肍!他身子一闪,我被他一巴掌推进车里。
轿车似箭一般地向前飞去。坐在车里,我思索万千,官至处级干部的昊天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谈何疯进医院,不知是那位心怀叵测的人造谣中伤我们的昊天英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俺要主持公道伸张正义,为昊天昭雪平反!我牙根咬得咯崩崩的响。
我与昊天之间可谓咫尺相隔,确切地说不足两米远,然而却无缘屈膝相谈。他被关进一间8平方米的小屋里。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铺在地上的凉席子,昊天缩成一团抖动的毛线,两手紧扣在头上,抵着墙角,俨然一个疯子。医生说他患有精神分裂症,反复无常,不能接触,以防万一。万般无奈,我只好站在屋檐下隔着窗户呼叫他的英名。我想他肯定是急火攻心,人便称了哑巴聋子,直到我喊哑了喉咙,他才扭过头来,怔怔地看了我两眼。尔后,他双膝着地,鸡叨食般地磕起头来,大呼小叫地喊饶命……
三十余年前十二月第一天,连队受命出击拔点作战,连首长指定他担任第三突击队第一突击小组组长。当天傍晚,他与战友们潜入预设隐蔽地点等待进攻的号令。是夜,阵地上死一般的寂静,浓浓的雾气弥漫在整个山谷,湿润而寒凉,增添了几分阴深可怕。凌晨四点许,我军的第一发出膛的炮弹划破凝寂的夜空,带着尖厉的哨音飞向敌人的前沿阵地,炸开了出击拔点作战的序幕。随即而来的就是两军炮火的猛烈对抗,顷刻间,两军的万炮齐鸣,炮弹相互飞穿在敌我两个阵地之间,相互狰狞般地呼啸着、对抗着,整个作战区域地动山摇,如同白昼。
“班长,我军的炮弹真叫人过瘾!”昊天右侧童心未退的小牛指着右前方敌方高地笑开了颜,“敌人的表面阵地炸成了秃头!”
“小牛,准备出击!”潜伏一夜的昊天一扫刚才的疲倦,青春稚气的脸庞霎时充满了跃跃欲试的表情,他一手拿起报话筒,一手抄起冲锋枪,两眼虎视眈眈,大有“按捺不住”之势,似乎就是那即将出膛的子弹、离弦的箭……
“唉……”随着一声长叹,一双大手伸到我的眼前。我怏怏地抬起头,一张满是皱纹的古铜色脸出现面前,你是?我怯怯地问。看不起咱泥腿子了吧!回声连讽带刺。我挠了几下头皮,才恍然大悟,是连文书赵准,昊天的英雄事迹大都出自他的笔下,而他却连个功边也没沾上边,自然是打道回府修理地球。
“往昔所在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罪障皆忏悔。”
赵准竟变得如此神神叨叨,两手合掌放于胸前,眯缝着双眼,对着磕头如捣蒜的昊天,呜呜呀呀,背诵起佛家忏悔文。
赵准寥寥数语,反复几次,竟成了灵丹妙药。昊天忽地站起,“啪”的一声向他行了个军礼,报告首长,战士昊天正在斗私批修!赵准大模大样,像是自己真当了大首长,一脸地严肃,向昊天打了个坐下的手势。昊天盘腿而坐,上身笔直,对着赵准,两手合掌放于胸前,完全成了赵准的翻版。
赵准右手三指半握拳,食指伸直,拇指贴到中指上,标准的一柄“手枪”,胳膊抬平指向前方,看似对着了昊天。
“咣”的一声,清脆而响亮,一堆白生生的肉倒在光滑而明亮的水泥地面上,昊天整个人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微丝不动。在场的人无不惊讶万分,莫非是赵准有特异功能,他只是口中发出“呯”的一声,手中绝对没有弹出任何东西,包括气体;屋里的昊天莫非是条件反射?
我想起了复原临别时昊天的一句醉话:出击拔点出发时指导员特地口头授权他,赵准如果临阵脱逃可就地枪毙。
赵准自以为怀才不遇,常在战友面前炫耀自己,说些文绉绉的酸话骚词,不入主流,或许是一首自编的打油诗的缘故,据说是得罪了连领导,拔点出发前,被发落到昊天突击组,随昊天出击拔点作战。
战斗进行的异常激烈,阵地上的表面敌人已被第一、二突击队消灭完毕,藏匿在不同山洞里的敌人仍旧负隅顽抗,敌人调集兵力组织炮火,向高地实施多波次反击,妄图夺回高地。而占领表面阵地的我方突击队员伤亡惨重,难以坚守。昊天奉命带领第三突击队第一突击小组剿灭高地顶端五号洞的敌人,以减轻我军的压力。
昊天和他的战友们,借助炮火的掩护,时而匍匐爬行,时而攀崖跳跃,时而左右击敌,时而弹皮碎石子弹夹击,生命危险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这是昊天们的誓言。祖国和人民等待你们的凯旋归来!首长们挥舞着大手与他们告别。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一挺重机枪在点射,子弹带着哨音,向他们飞来,撞击在前后左右的石头上或植物上,甚至他们的头盔上。昊天右手挥起落下,他和战友们聚集在一块大石头朝我方一侧,商讨对策。班长,机枪子弹是从右上方一个山洞里射出来的,一副娃娃脸的小江南两手比划着说。赵准没等昊天张口他就抢了先,我说班长,既然小江南知道机枪的位置,就让他去炸吧!昊天挖了他两眼,蹦出几个字来,小江南、赵准跟我上,张班副就地掩护!
敌人的枪法真他奶奶的准!昊天看了看裤管里流血的小江南,扯下半截上衣袖包在小江南受伤的右小腿上,拳头砸在一块石头上。他想让赵准把小江南背下去,小江南坚辞不肯,誓与阵地共存亡。
敌人的机枪就在头顶三、四米处的断崖上,子弹是从一个碗口般大小的洞口里射出来的。报话机里传来了突击队长的命令,十分钟内消灭敌人的机枪点!昊天仰起头来左顾右盼,以图寻到攀登的“阶梯”,五分钟过去了,影子都没发现,昊天急了一身汗,跺着脚搓着手直骂娘。
“班长,咱搭人梯吧!”
“班长,别听赵准瞎说了,谁在底下?”
“我在底下,你蹬着我的肩膀上!”
“我有恐高症,见高就晕!”
“班长,我在上面!”小江南说着一支脚踏在了昊天的右肩上,“班长快站起来!”
昊天咬着牙站起来,小江南抓着了洞口下凸出来的一块石头,离洞口还差两拃远。幸亏小江南身体单薄,昊天两手一用力将他举高了五十公分。昊天还未站稳,就感觉小江南的左脚猛地踩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倒在了悬崖下,小江南悬在了半空。还未等他转回神来,就听见一声巨响,敌人的机枪成了哑巴,小江南没有了踪影。他流着眼泪狂喊,小江南!而此时,躲在悬崖下的赵准捂着了他的嘴,他咬破了赵准的手……
“他装死!”赵准拽了我两下,“别理他,看他平日里那德行我就恶心!”
昊天是我连的骄傲,服役期间,指导员每每谈起昊天都会眉飞色舞。即使退伍复原后,战友们聚会也会引以自豪。昊天干一行爱一行,干一行专一行,行行精通,所到之处如鱼得水。八五年破格提干,第十个年头他就升到副团,据说他的一篇军事论文还获得了三等奖。乖乖,听人说,上级首长已钦点他进一步深造。也正在这节骨眼上,他所在部队被裁减,他毫无怨言,依然转业到地方。巧就巧在他转业分配到赵准所在的县政府任职副县长,当时正是拼经济求发展论政绩的时代,上级考察干部提升干部第一就是政绩。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昊天也不例外,他的奋斗目标就是县委书记。他是分管招商引资的副县长,书记再三对他讲,管它污染不污染,引进企业是关键!
工业园区扩展要占地,首当其冲的就是赵准他村里的五十亩可耕地。听说,赵准在村里当书记,他暗自庆幸,这还不是老妈妈擤鼻子把理攥。何况自己又说服书记,将地租提了一个档次,料想赵准感谢他还来不及嘞。也不知赵准吃错了那剂子药,标准的一头犟驴,说得他口干舌燥,威逼利诱,赵准岿然不动,到头一句话,村民不答应,愣是把他顶了回来。
你赵准也不看看我是谁,放下父母官不说,就凭同生死共患难战友这层关系,你也得给足我面子。别给脸不要脸,我昊天可是一心为公,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昊天觉着自己失了面子,更何况书记接连三道金牌,征不了地县里拿你试问!明里不行咱就暗的。征得主要领导同意,昊天调动五个乡镇近二百名干部职工和五十余名警察及六台旋耕机,来了个突然袭击,一夜之间,五十亩地翻了个底朝天。看你小子会啥?
赵准也不甘示弱,两个战友就杠上了,你小子不就当个芝麻官吗?你敢动老子的地,俺就叫你不痛快!你总不能把俺绑在裤腰带上吧,他趁凌晨看管的镇干部熟睡之际,窜上了上访路。他要到北京告“御状”。火车购票实名制,坐火车等于自投罗网。他只好跑到百余里地外的汽车站冒名顶替买了张汽车票。
你别说赵准还真走鸿运,他碰上了姓吴的女歌星。女歌星的眼睛还是那么贼亮,人山人海的长安街上一眼就认出了他,让赵准感动得眼泪哗哗。女歌星还是那样豁然开朗,上来握着他的双手,如久别的好友,侃侃而谈,小赵,你人还是那么精神,在哪高就?一晃三十年啦,战友们可好!一连串地问好道安,容不得赵准插上半句。好不容易等到机会,他刚要张嘴,一支软乎乎的纤手硬是把他拉进街旁的一家酒楼,将他摁到一张枣红色饭桌旁的靠椅上,小赵,今天姐做东,四菜一汤,你尽管点。吴歌星头一仰,小姐,拿来菜单。
小姐递过来菜单,赵准牛眼瞪圆还是眼花缭乱,我的天啊!这菜一个个配着图案不假,可这菜名十有八九都是曲流拐弯,没与他打过交道,他不知从哪里下口。啊啊了半天,才哼叽了一个最贱的菜,名倒不孬,青龙卧沙滩。吴歌星莞尔一笑,我的兵哥哥,到底是秀才。四菜一汤,全都上齐,赵准深感上当,我的娘,白糖堆里埋了根黄瓜!
“兵哥哥,小妹今个开戒,陪你喝几杯!”吴歌星一副大将风范,酒杯举到他的眼前。
“喝!”赵准虽是村支书,从没单独与女人对饮过,如今大歌星坐在对面,他心里砰砰直跳,面红耳赤,老觉着心里揣着只兔子,只有应付的份儿。
俗话说,酒壮英雄胆。二两酒下肚,赵准有些飘飘然,话头稠了许多。吴歌星一开始任由他说,从不搭话,只是微微带笑,或点头或摇头。说到伤心处,他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大哭起来。吴歌星递过来几张餐巾纸,男儿有泪不轻弹,堂堂七尺男子汉有啥过不去的坎,尽管说出来,吴姐包了!
“昊天要把我置于死地!”
“老弟喝高了吧,他可是你出生入死的好战友!”
“战友?呸!”赵准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狗屁!”
“喝口水,别激动。”
“我没醉,吴姐,他可毁了我五十亩玉米!”
“什么?他毁了你五十亩玉米!当真!”
“坑你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
“老弟,这里有张工商银行卡,你带回去分给乡亲们!”吴歌星从坤包里拿出一张金蕙卡塞到赵准手里,“帐结了,我下午有会先走一步。”
我的娘啊!赵准到银行取款机里一查,卡里竟有二十万。他哼着民间小调进了村,与他照面的老古董六爷爷并没多少喜色,指着他的背影,像是对赵准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福兮祸所依,祸兮福中存。
赵准路过家门而不入,直奔村两委办公室,他要把这一喜讯告诉全村老少爷们儿。办公室大门紧锁,他掏出钥匙怎么也开不开,莫非是换锁了?他刚转身,管理区书记站在他面前,声音铿将有力,砸得他心口砰砰作响,赵准同志,根据村里绝大数党员的意见,你们村党支部进行了改选,马二羔同志任党支部书记!
“我犯啥错了?”
“犯啥错了,难道你忘了党的组织原则!”
“组织原则?”
“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赶明你忘了不成?”管理区书记顿了一下嗓子,“作为党支部书记目无县、镇两级党委政府,不顾群众利益,越级上访,在党员群众中造成极坏影响,免去你的支部书记就便宜你了!”
“毁的那可是五十亩良田啊!”
“要发展就要有牺牲,舍小家为大家,这浅显的道理你不懂吗?”
“……”赵准望着侃侃而谈满口大道理的管理区书记,张了几次嘴都没有说出一个字。
“老赵,老田,您们看昊天又犯那家子神经?”同去探监的小张拍打了我和赵准后指着号内的昊天说。
昊天正襟危坐,面对洁白无瑕墙壁,墙壁上有幅毛泽东在安源的画像,双手合一,呜呜呀呀,难以听清,但你倾耳细听,是一篇忏悔文: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有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罪障皆忏悔。
昊天摇头晃脑,翻来覆去,我怀疑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如此醇熟的背诵,竟出自疯子之口!但他确确实实是个疯子,病历上写得清清楚楚。
昊天的同事诡秘地告诉我,昊天的精神分裂症源于一年前的一场噩梦。头天的上午他还主持了全县反腐倡廉建设工作会,会上他慷慨激昂,通篇讲话留露出他对腐败疾恶如仇的情感,没有半点发病的迹象。一向准时上班的昊天,十点钟也没见他的人影,手机显示的尽是关机状态,工作人员这才慌了手脚,无奈中拨打了鸳鸯宾馆的电话。得到的消息令人瞠目结舌,昊天被急救车拉到了未庄精神病康复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