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因纱踱步回到她的住所。走到门前的时候,突然一股强大的灵力将我定住,我知道自己中了定身神术之中的“石化万代”。而后,我就看到了晴隐、陌药、夙篁、施云……他们全都与我一样中了神术“石化万代”。
一个带着皇冠的人从掩映的凤凰木后面走出来,对着我笑:“栀垩的王,玄落,恭候多时。”他的周围并没有任何的侍从。他的额头上有一道剑形伤疤。
因纱望着我,一语不发,然后她转过身去,对着浣绸国的帝王摒翼跪下去:“王兄,求你放过他。”
摒翼邪魅地笑起来:“为什么?因纱你不要孩子气,绑架了栀垩的王,栀垩国的众长老也只有听命的份,我还想要把浣绸国的疆土扩充到栀垩国去呢!”
说话间,无数的鸟儿不知从什么地方迎面而来,转瞬间晴隐、陌药、夙篁、施云就要被群鸟分食,啄得一丝不剩……
因纱低着头静默了半晌,然后,丝绸像利剑一样从她的腰间喷涌而出。
在浣绸国,绸纱不愧是最精刃最高绝的武器。此刻刀光与丝绸搅在一起,犹如花香与星光的瞬息缠绵。
接着,我看到了兵器的碎片、群鸟的鲜血,还有摒翼随之倒下来的身体。
周围凤凰木上的露水,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因纱克制不住地颤抖:“哥哥,你的身体现在怎么这样地虚弱。”
因纱把我们身上的定身神术全都解开,陌药过去检查摒翼的身体,同样大惊失色:“他……他已经死了。”
因纱好像一下子变得像是马上就要离开人世般虚弱,低低地说:“他并没有带任何一个侍从前来,一定有许多话想独自说我给听……我取得‘丽颜无痕’的目的就是为了——不管多少年,再见哥哥时我依然是旧日模样——没有哥哥,我的‘丽颜无痕’又有什么用处呢?!”说着,把“丽颜无痕”扔向了我们。
因纱泪流满面,喷薄出如裂帛的哭声,吼道:“不可能!哥哥,你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一瞬间星月轮转,唯见殇花不断地从我们每个人的身边飘下去,飘下去……
陌药说:“看样子,他是因为服用了许多增强银壤沙的丹药所以身体才这么虚弱的。”
因纱恳求陌药道:“难道你有方法救他?我请求你,救救他。”
陌药沉思半晌,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他,就是另一个人用自己的生命去换他的生命,是银壤沙的全部灌输,这样,灌输者会魂飞魄散。”
因纱止住了痛哭,她没有丝毫迟疑,并起左手的中指和食指伸到额际,念动咒语,周围立刻呈现出一片流璨的光海,硕大无朋,美轮美奂。风吹起她的长发犹如飞扬的绸纱,花影水影飘散成为倾国倾城的景致。我听到她的声音,她说:“为了哥哥,我宁愿放弃我永生永世不灭的身体与灵魄。”
我问因纱:“为了哥哥而放弃你永生永世不死的灵魄,你不后悔么?”
因纱斩钉截铁地回答:“为了哥哥,我怎么会后悔。不过,如果他此时知道了,他一定不会应允的。哥,请宽恕我。”
我想起了茗翅,想起了馆桃……难道收齐琴弦的过程中必须有死伤?
晴隐告诉我说:“换魂术施术之后并不会马上奏效,祭出魂魄者需要等一段时间,也就是说,即使摒翼被因纱换回了魂魄,他们两个人也会见上最后一面,然后因纱才会彻底魂飞魄散,那时的摒翼苏醒了也会特别虚弱。”
施云建议我:“玄落,我的王,立刻离开这里,因为摒翼身体恢复之后恐怕会再次产生挟持你的念头。”
从因纱的住所离开,当我们走出凤凰木林的时候,破空而来因纱的话语:“玄落,栀垩国的王,请你继续向前走去,当你去到舞寐殿,你将见到蝶扇,她将引渡你。”
我回过身去,看到身后的房屋倾颓,仿佛面对一座高大的城池轰轰烈烈地倒塌,而被施了结界的摒翼和因纱的身体,像是在浣绸国庞大的废墟上竖立而起的一扇仅有的天窗。
我们一行人沿着千捧莲朵的水岸,穿过万年季节的变易。而季节摇落的水莲,正开启近乎透明的莲朵,伸展开千只纤美的手指。
蝶扇
接近舞寐殿的时候,我乘坐的独角兽噬雪的角的外围突然出现了一圈粉红色的桃花印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而且,晴隐也不知道。
舞寐殿像是一座深锁不解的千古禁院。白石的桥,绵密的树荫,古屋的檐角布满青苔。凉雾在玉雕雪砌的梁间缭绕,白玉石阶的角落里堆着几瓣深粉色桃花。月地云阶。
宫苑幽深,在偏僻的角落里,我看见了一群寂寞开落的花朵,砖瓦的缝隙窜出永不殇谢的花,我想起栀垩国铺天盖地的栀玲花。
正殿深处,窗纱是轻逸的镂花薄绸,上面缀满素净而玲珑的茉莉。
无数身着纤纤素衣的仙子轻弄怀抱中的骨骼做成的琵琶,起舞。
中间的一个秀色可餐的仙子,像是浅浅地开在水底的柔粉的花朵。她袭着华美的长裙妙舞清歌。刺绣白舞衣,水粉花玲珑,流云缟袂不断旋转,宛若御风而舞的莲瓣。她舞着舞着,无意间滑落了肩上的薄纱,我看到她的锁骨上刺着一扇粉色的蝴蝶。她唱:
有多少琴可以轻弹?
有多少摇曳年代容许我们进行命运的轮转?
而宫苑幽深,
暗香浮动,
长发在风中飞舞犹如撕裂的绸缎,
璀璨绝美的花树遮住你的笑颜……
玉壶冰转,
绝伦的佩剑,
无边无际躔转的云天。
暗夜里跳舞的月光瓦片,
碧绿了琴弦,
琴的幽韵在你的发际翩跹。
谁的弓箭在我的左手边,
而莫莲花瓣呈现呈现,幻化为冰凉澄澈的焰。
有一个传说,
荡漾在古老的花苑之间,
让栀玲非栀玲,
雪片非雪片。
一舞作罢,有着粉色蝴蝶刺青的仙子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行礼:“栀垩国的诸位,你们好,我是蝶扇。”有着宽大的水粉色羽翼的蝶森然出现在她身后,翩跹,一如轻逸的丝绸。
我诧异地问她:“我们还没有做自我介绍,你怎么就知道我们的种族?”
蝶扇笑了:“哦?你们真的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栀玲花香味,有多么浓烈吗?”
我说:“你的嗅觉倒是出众,就和你的舞姿一样。”平时,我可以闻到,陌药身上令人感到安稳的草药气息;夙篁身上似乎有一种竹林的味道;晴隐身上有一种书卷的气息;施云有一种宝剑的金属的气息。
蝶扇的笑颜像是粉扑扑的花苞:“我从一出生就开始研习香料了,就像我研习跳舞一样。”
屏风上的海棠开得正艳,而窗外的季节却不断飘零。一树一树的桃花花瓣纷乱下坠,交织成绝美的花瀑,馥郁的清华从窗子漏进来,在我的周围纷飞流转。
蝶扇叹息,她说:“我多么希望有一朵‘丽颜无痕’,可以让我的容颜留住从此不曾改,没有皱纹也没有干枯的头发。”她继续说道:“纵然我手指再长,也弹不掉寂寞。只能一遍一遍唱我的琴弦,如此孤单。”
我从怀中拿出“丽颜无痕”送给了蝶扇,她的面容秀美而沉静,犹如深水里清纯的水影,她惊讶地难以自持,像个小小的孩子般笑着。我问她:“因纱让我们来找你,她说你能引渡我,这是什么意思呢?”
蝶扇回答:“意思就是——我和你们一同前往圣灵天,我会沿途守护你,帮助你,而且,我也想见一见邀天。”
我说:“哦?难道你也有夙愿想要邀天帮忙实现?”
蝶扇突然变得伤感,她垂落着眼睫好像是蝶翼:“我的父亲和母亲,也是浣绸国人,他们因为多年之前争取了‘消除列国战争’的提议,被邀天惩罚,一人守着十里桃花林的一端,相隔不远,却永世无法再见,这是最为残酷的软禁。当时父亲告诉母亲放弃与他的夫妻关系,这样就会免除责罚,但母亲不应允,她说,‘认定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我的心是你的,灵魄是你的,银壤沙也永生永世都是你的。’我想见到邀天,请求她宽恕父亲和母亲的罪责。”
她讲到这里,一枚桃花花瓣飘落到我的手指上留下一个粉色的印记。
这天晚上,我们就连夜赶路,企图从浣绸国离开,走到限潇国与浣绸国边境时,蝶扇对我说话,她说:“我从未离开过浣绸国,现在,我只能日日祈愿,但愿有花香能够睡在母亲的脸上,但愿我的父亲和母亲虽然无法相见却夜夜好梦,但愿多年之后见我的母亲,她依然有着绝伦的舞姿和歌声,身法飘逸而从容,盈盈在握的腰肢,回雪流风,衣袂飘地,莲步起香尘。”
说着,蝶扇轻唱:
不识桃花三分面,
东风哪管琵琶怨。
窗外湿芭蕉,
花间烬绫绡,
相思半缕浴荷圆。
萧风飒飒雨寒寒,
心凉如水,月色冷淡,
九龄彩凤也愁然。
三千琴瑟付一柱,
宛若银河垂烟。
碧云弄晴冷霜晚,
秋水没凭栏。
她的头发长长及地,顺着长袍流泻而下,素手鸣琴,琴弦微弄,星子从她纤柔的长发上,滑过,泛着浅浅的光泽,浅粉色的桃花花瓣突然殇谢凋零,缀满她乌黑的长发,花香温柔翩跹在她的额际。
第二天,来到限潇国时,我们在客栈里留宿。根据倬苦的告诫和夙篁的占卜,这个国度并没有散落的琴弦,但是紧挨着它的银错国有的,从浣绸国到银错国,限潇国是唯一的路径。
毫无疑问,蝶扇是我见过的仙子中最柔美的一个,陌药和施云都对她产生疑虑,他们愁苦地在私下里对我说:“臣下真的怀疑蝶扇的能力……”
蝶扇却仿佛听到了陌药和施云的疑虑一般,这一天,在客栈的院子里弹琴。碧色的琴弦,丝丝冰滢如透明的翡翠,绿比春水。
她一边弹琴一边说:“据说,栀垩国的武士在悠宙中是最顶尖的,真的很想跟你们比一比神术……”飞舞的琴音落在湖里,幻为恬然的比蝴蝶还要美丽的花瓣。
说完,也不等陌药和施云答应,蝶扇就弹起了古琴,我没有看到她驱动银壤沙,但是立刻有无数飞散的花的精魂刹那融进高绝的琴韵,纤细的花朵在她周围不断地变换颜色。这种花瓣,是我所不能驾驭的。高亢清越的音律,石破天惊,最后全都化成飞针,还没等陌药和施云有所反应,就把他们全都钉在了高高的树干上。
陌药用尽了力气,居然没办法挣脱,他们两个都是栀垩国数一数二的高手,面对这样的景象也只能目瞪口呆。
蝶扇还是那样温柔地笑,仿佛她只是绣出了一抹丝绸上的花纹,继续弹着琴,琴音飘逸,漫上了树干,陌药和施云悠悠地解除了束缚,蝶扇说:“其实我不只是一名舞师,一名调香师,更是一名驱动琴来击败对手的神术师。”
我暗自发笑,想着,若是裂襟见了,从此之后恐怕都要敬畏蝶扇三分。
蝶扇轻唱:
谁的独角兽,粉色眼眸?
谁撕裂嗓子,频频怒吼?
谁把利剑,指向我落满桃花的风的渡口?
谁把长风,灌满我绿色翠盖的亭亭的楼?
我想在云端与你牵手,
往西行走,向南行走,
穿越季节里忧伤婉转的悠悠空宙。
从何处传来的碧玉箫吹奏的声音。晴隐坐在梧桐树上,单手持箫,繁密的音符从她手中传出,明媚动人的箫声似乎能够瞬间冰封王座。绿色的音符化成精灵横空出现,每一个都精致得像是毫无瑕疵的雕塑。陌药、施云都穿着雪白的缟袂,站在山顶上,也遥遥望着这边,远远而观,如望云端。
后来,我问起蝶扇:“你名字真美,来历能讲给我听吗?像晴隐,就是倬苦寄予的意思,是栀垩国永远不晴朗的天空;陌药,是指把药材收容在匣子里;夙篁,指的是竹子做成的屋子,他的家族原本生活在山林之中,以砍伐竹子为生,最后练成了旷世的神术;而施云,就是说高绝的剑术,镂云裁月。”
蝶扇笑了,她的头上戴着一片粉色的扇子,一如她的名字,看上去特别地柔弱,但是我们都已经知道,这样的柔弱之下,是怎样地坚硬与强势。她说:“来源自浣绸国很久之前的一个传说。
据说一个女孩子,非常喜欢蝴蝶,她看着空中蝴蝶跳着美丽的循环舞,就憧憬着,有一天能够变成蝴蝶的模样绕着花儿跳舞。
可是,她本来有着自己的生活,有着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种族,自己的使命,有着神灵庞大的身体,并且,她的种族根本无法修成变蝴蝶的神术,但是,她却那么那么渴望变成一只蝴蝶。所以,她异常地苦恼。
有一天来了一个别国的女巫,对她说,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但是你也将因此付出代价,我需要你拿最重要的东西来交换。就这样,女孩失去了她最深爱的亲人,如愿变成一只蝴蝶,蝴蝶的生命如此地短暂,她死后,被女巫制作成了一柄粉色的满是银壤沙的扇子,变成了一种永恒而哀伤的美丽。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粉身碎骨也要变成蝴蝶。”
一个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所以,你的名字来源于一个悲伤的故事。”我回过头去,只见夙篁悠然而来,他的身影在夜里显得格外的高大和伟岸。蝶扇看着他笑了,他们的眼睛里都流动着一种别样的光辉,比星光还美。我转身离开,只留得他们在原地。
没走多远,我回头看到,夙篁用剑气聚拢来许多的萤火虫。
蝶扇望着夙篁,轻柔笑起来,笑声惹得流萤飞舞:“前天,我看见你在月地云阶下舞剑,样子像极了我小时候在画像上看到的战神,他们都说你热爱占卜,但是你本身就像是命运走向一样难测。可是,我爱,我来到这里,一眼就看穿了你。”
夙篁把双臂展开来,宛若御风,脸上仿佛被圣光笼罩,充满了喜悦和感动,他说:“幸福如此突如其来,我真是害怕失掉。”
蝶扇轻柔地笑:“你怎么会失掉呢,我一直在这里。”
夙篁说:“每一个黄昏,你看上去都很美。”
蝶扇说:“在我眼里,任何时候的你看上去都很美。”
忧伤散尽,喜悦停在吹满风的水岸。这是我在去往圣灵天的路途中,所见证的柔美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