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一天,他把我招到山崖之上,这是尘随国比云层还要高的山脉,然后陨巅对我说,‘没有我的时候,你也要好好地活,为了我,你要好好地活。我宁愿不顾一切地灰飞烟灭,即使摧毁整个国度我也心甘情愿,我会为了这样一份一生惟一的爱,目空一切。’
然后,我看到陨巅以流星的姿态穿透云层,我惊呼着看着他越来越小的身影,而我身上的长发却开始越来越长越来越密,慢慢恢复了。我一点都不为身上的长发而感到高兴,相反,我极度地悲伤,陨巅不知道,没有他的生命我还有什么念想呢。
寒风四起,整个世界开始沉沦。陨巅最后的身影犹如在苍野上观望斜阳红日,孤寂,但是桀骜。
陨巅的声音从悬崖下面传来,‘因为有你存在。时空默止,悠宙停步。’声音像是断裂的枯枝一样戛然而止。
而我,为他在风和云之间悲痛了一千年,忏悔了一千年,守候了一千年,用我的生命救赎了一千年,仍换不回……”
她说不下去,只有泪水不断下垂,像刹那间散落的珠玉。
也许她想说:“仍换不回,无论是陨巅微蹙的眉毛,还是他浅浅的笑容。”
我仿佛看到了她当年在山崖上绝望的样子,看到她眼眸里逐渐形成的泪花,最后瞬间下坠,如同此刻。但是,不管是潮润的眼睛,或者是炸开的泪滴。都换不回一颗陨落的星子。
陨巅一如他的名字,就此坠落绝壑。
无星无月的天空骤然落下无数银白色的花瓣,蝉翼一样轻薄,星光一样亮。
一群衣着缟袂的花精,正携着忧伤,曳着翅膀,自我头顶,自夜空中,掩面而过,像是对陨巅的祝祷和祈愿。
这是那么高不可攀的爱,绝望而深沉,爱得那么惨烈,那么痛苦。
她继续说道:“后来,族中的长老告诉我说,陨巅也许没有死去,他只是落入了不可明知的境域,有一天他也许会回来,有一天你也许会再遇见他,你不可以放弃这个希冀。
而我,每天都会为他点燃一盏莲花灯,当我再次碰到他,只想告诉他,陨巅,我在时空的幻影里寻找你,几千几万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牵挂的人,你是我今生最大的依托,也是这辈子我心中惟一的魂魄,我总是祈福你能回来,如果真的是那样,我会点起所有的灯火,等你回家。我会一直等下去,从年年的春暖花开,等到日日的月冷花残。”
梅络讲起往事直到泪流满面,她用神术抹掉了满脸的泪水,说:“琴弦在我这里,可以给你们,但是作为交换条件,你们要帮助尘随国的子民们把魔域众人赶出尘随国,永不来犯。”
龙相
这天夜半,尘随国的将士们围着火堆跳舞,施云想要加入其中,而火堆边领队的将军却将施云推到一边,说道:“别国的人休想跟我们融为一体。”将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看他的模样,应该是刚喝了不少酒。
施云怒吼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跟栀垩国的我们说话!要不是我们帮助,你们怎么可能这么迅速地击退魔域众人!”说着就要拔剑相向。
我摆手道:“施云,算了。”
领队的将军却不依不饶:“栀垩国的人?栀垩国的王倒是值得尊敬,可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别国的人觊觎尘随国的王位假扮的!多年来的混战是因为我们给圣灵天的祭礼太少,今天我就把你们全杀了,用来祭天。”
突然从山上滚下来了石头,我们两伙人和石头一顿火拼,其实,石头里面,包裹着魔域低等的妖怪,奈何众多,着实打了一阵。
这时远处的火山突然响动,继而喷出熔浆,好似壮丽的落日,浓烈的液体瞬间就要流淌到我们的脚边,人祸之后有天灾,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领队的将军看着这景象,说:“这火山怕是有几千年都不喷发了吧,哈哈,正好,把你们全都扔进熔浆里,省得收尸!”说着便向我冲来,施云迅速挡在我的前面,拿出雪刃剑,跟将军厮打起来,陌药也加入了施云的攻击。
可是陌药身体还没有复原,很快就被将军擒住了。
晴隐伏在我耳边悄悄说话。
千钧一发,眼看着将军举起陌药,要把陌药扔进喷薄的熔浆里,我拿出凌伎送给我的珍珠,先于将军把珍珠扔进了熔浆里。原本喷薄的熔浆立时变成了普通的水。
陌药摔在水里,并无大碍。
领队的将军呵斥道:“你们怎么会魔魅之术?难道你们是魔?”
我说:“我们不是魔,用的也不是魔魅之术。”
施云倒是惊奇:“玄落,我的王,原来这珍珠有着化热为冷的功效。”
我说:“对,是晴隐告诉我的。”晴隐被几百年的囚禁和阅读典籍并不是白费时间。
“龙相将军,竟然是这样地没有礼貌!”我回过头去,只见尘随国的老国王遥焰正信步走来,将军龙相跪倒在地,惶恐地说:“陛下,臣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一时糊涂,所以出言不逊……”
遥焰疾言厉色地说:“哼!在大战之时饮酒过多,我应该治你的罪!看在你战功赫赫的情分上,不杀你,就免去你的军衔,一生做苦役吧!”
遥焰对我说:“玄落,栀垩国的王,是我管束不周,让你见笑了。”
龙相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说着:“他真是栀垩国的王……陛下——陛下——臣再也不敢了,请你宽恕啊……”
遥焰甩袖而去,再不理他。
蝶扇的嘴倒是不饶恕龙相,说:“自作孽,不可活。”
龙相冲蝶扇吼道:“你一个瞎子还来管我的事!”
夙篁听了这话,愤怒异常,他用神术把龙相打了一顿,最后,龙相坐在地上,奄奄一息,却像个小小的幼童一般哭了起来。
他的士兵们全都想笑又忍着笑,看来,他平时待下属也不怎么客气和友善。
七青榭
晴隐对我说:“阻止魔域来犯,或许还有个办法,那就是我们都去魔域,让无终国的国王改变进攻神域的主意。”
我决定和臣下们去一次魔域,传说中寸草不生之地。
魔域,是黑色魔灵所在的地方,他们本不恶毒,只因为做错了一件小事而被圣灵天降罪,贬到这个毫无生气、充满阴暗的空间中无法自拔,因而他们满腹怨气,想要毁灭悠宙。魔域之人全都没有爱,因为,他们一旦爱上别人就会沙化。
在跨入魔域无终国的一瞬间,晴隐对我说:“玄落,我的王,我们的时间有限,因为,从神域入魔域的人,如果七天不回神域,就永远回不去了。”
我问晴隐:“为什么说‘永远回不去’?”
晴隐说:“神域之人进入魔域时间太长的话,银壤沙会流失殆尽,受魔域气韵的影响,最终变得和魔域之人一样,凶残弑杀,再不是神。就像茗翅变为炽翮一样。”
夙篁来过魔域,自然对地形熟悉,有他引领,我们轻车熟路。我们把长发变成和魔域无终国民众一样的长度,同时用神术隐去了身上银壤沙的灼灼光辉。魔域众人是没有银壤沙的,他们所拥有的是用身体作为容器,配置和豢养的魔魅之术。
魔域无终国的景物跟神域尘随国相似,都是干裂的大地上熊熊的烈焰灼烧,火光冲天。只是场景更加地荒凉,往往数十里荒无人迹。
我问晴隐:“我们阻止魔王出战,除了杀死他,还有什么办法?”
晴隐为了隐藏身份并没有直呼我的名字和职位,她说:“尊上,魔域诸人丧失理性,是因为他们的祖先把每一个出生在魔域的人全都封印了心魂灵魄,放到禁锢之地,他们才变得嗜血而残忍,如果,能够找到国王心魂灵魄的存放位置,就能够把他的心魂灵魄放回他的身体,当国王心智清明,自然,不会再那么凶狠。”
我问夙篁,说:“你能不能占卜出无终国国王心魂灵魄存放的位置。”
夙篁回答:“尊上,我的占卜神术,到魔域就完全失效了。”
蝶扇说:“我倒是听过,魔域之人把心魂灵魄全都封印在‘失魂阵’里。”
我们用了整整六天的时间寻找“失魂阵”,沿途遇到很多质疑我们身份的魔,但是被我们一一解决。
费尽气力终于来到“失魂阵”前,只见一个露天高台,中间存放着数以万计的心魂灵魄,周围用锁链拴住,外面是一个封印劫咒,最中间的,是一个巨大的心魂灵魄,应该是魔王的,没有错。
我们刚刚靠近,就闪出一个人影,他有着沉寂而冷酷的脸,但一双眼睛却清亮如水。
他问我们:“你们想来解除封印?有我在,你们就办不到!”说着,一招夺命的魔魅之术向我们一群人袭来。
陌药用毒药攻击他,晴隐利用了她仅会的神术“瘗玉葬银”,夙篁用了幻术“梦魇来袭”,施云召唤出了两个宝剑“雪刃”和“螺月”双剑攻击,而我,用了在朵虹那里学到的“暗影流虹”。
征战的最后,他跟我们两败俱伤,他的丝袍在打斗中被撕坏,所以露出一方雪白的锁骨,锁骨上雕着一支绝美的花。
晴隐惊奇地说:“你的族印!你原来并不是魔域中人?!这族印是花踏国神术师才拥有。”
他虚弱地硬撑着身体半跪着,说:“我原本是神域花踏国的子民,我叫七青榭。”
我说:“我是神域里栀垩国的现任国王,玄落。”
七青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栀垩国,我去过一次。”
我说:“那你应该知道栀垩国的天空被封印和诅咒,栀垩国的百姓受尽苦楚,我希望,能够去天之尽头的圣灵天,去解除这诅咒。”
“但是”,他问:“可这跟魔王的心魂灵魄有什么关系?”
我详细地跟他讲述了我和梅络的交易和约定。
七青榭说:“原来如此,‘七弦玉叶悬梦琴’的琴弦你居然已经收集到最后一根了。”
我问:“那么你呢?怎么会在魔域?”
七青榭说:“想当年,列国神术考在梦域之巅举办时,我还去做了监考官,可是没过几年,我就因为私用禁术而触犯了圣灵天的法典,因而被贬入魔域。”
我看了看蝶扇,她也用了禁术,她也会被圣灵天处罚吗?对了,目盲,这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我问七青榭:“你毕竟是神域落入此中的人,为什么为魔王守护‘失魂阵’?”
他回答:“我不是为了他守护‘失魂阵’,而是为了我所想守护的姑娘。她死去之后,只有这心魂灵魄可以让我觉得她还在我的身边。”
我看着风气卓绝、面如冠玉的七青榭,心里暗暗揣测,然后说:“你在列国神术考时,做过监考官,那你记得朵虹吗?月窥国的公主,她说她在列国神术考时第一次见你,就爱上了你,虽然她当时连你的名字都忘了问,但是她一直期盼与你重逢,她说,她会在月窥国等你。”
七青榭说:“朵虹公主,我记得,当时我监考的那场神术考试除了你之外她的成绩最高,并且在所有人中,她用了最短的时间完成考试任务,所以我对她印象深刻。只是,不知道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还会爱我吗?”
说完,他就昏倒在地了。
随着七青榭的倒下,“失魂阵”解除了封印,我正要去拿魔王的心魂灵魄,就听见有人大笑,我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魔域嗜血的气韵的人,他的身后跟着无数的黑色的怨魂,原来,居然是魔王来临。
这时,我看见魔王的身后一个人影出现,居然是龙相。魔王说:“龙相的提醒,才让我看到天空中涌动的黑色浓云和巨大的光柱,才知道有人要破坏这‘失魂阵’。”
我说:“龙相,你这个神域的叛徒!”
龙相不甘地看着我们,吼道:“要不是你们,我怎么会失掉将军的身份,跟着神域的人,不如跟着魔域的魔王,来完成征服天下的大计!”
我说:“魔王,别逼迫我们用最凌厉的神术!”
魔王大笑着说:“神域也充满了谎言与欺骗,不如魔域,只是毁灭,只是摧残,只是焚烧,我要把这邪恶的火焰一直焚烧,直到毁掉天之尽头的圣灵天!”说着,他发出一招非常狠辣的火系魔魅之术“悬壶勾玉”,陌药迅速做出了庞大的防御结界。
魔王烧尽了我们周围所有的物件,施云用水系神术“万叶千声”回击。
而这时,已经是我们来到魔域的最后一天的最后的时间了,我们的身上已经开始出现银壤沙渐渐流失的迹象,但是我们却被魔王困在他的魔魅之术下。
魔王旗下的魔域士卒用各种兵器成群结队地袭击夙篁,在魔王又一次的进攻中,晴隐的头发被火焰灼烧,施云的衣襟被火焰灼烧,蝶扇的眼睛被火焰灼烧,夙篁的脸被火焰灼烧,夙篁容颜被毁,面目全非。
夙篁发出疼痛时的呻吟,蝶扇喊着:“夙篁——”
蝶扇摸索着行走,挡在夙篁前面,她的眼睛被魔魅之术摧残,流下红色的液体,不知是鲜血,还是眼泪。
我想着,如果此刻蝶扇看见夙篁的脸,她会怎样地心痛呢,可是,她永远也看不见了。
臣下们残缺的衣襟与容颜唤起了我心中无尽的愤怒,我用了神术里最凶狠的“魂悸之精”与“冰封万里”,神术一施行,所有的魔全都安静下来,漫天漫地的火种像是突然被人浇上了水,而后化作坚固的冰凌。魔王不再跋扈,他晕倒在地,而他的心魂灵魄被我安回了他的体内。晴隐利用拿到的这些心魂灵魄,和她仅会的五种神术中的“幽灵禁令”,把魔王和魔域诸人想要讨伐神域的记忆与祭出心魂灵魄的记忆悉数夺去,做成了桃花晶。
他们醒来之后,就会忘掉想要征讨的神域吧。
蝶扇哭累了,便昏了过去。
夙篁也倒在地上,我去扶他,他虚弱地对我说:“在我第一次见到蝶扇后,我就占卜了一次我们的未来,结果显示十分不祥,可是我们全都不信命运这个庞大的魔兽,我问蝶扇:‘你会害怕我们今后的命运吗?’”
蝶扇看着我温柔地笑:‘我不害怕。’
我问她:‘那如果因为我们的固执,换来我们命运的终结呢?’
蝶扇说:‘如果你死了,我就陪你一起死。’”
夙篁告诉我:“在那次对话之后的很多天里,我常常梦见蝶扇幻化成蝴蝶,飞离我的身边,消失在我面前。”
而我,替夙篁和蝶扇感到难过,他们的爱情就像是这一路千重的镜花水月,像是宫中庭院里沉睡的莲子。神有无尽的生命,还真是件痛苦的事,因为很多很多的前尘往事与悲伤难过,我们都无法忘记,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只能忍受某种疼痛,或是,某种寂寞。
我们每个人的身上全都开始出现黑色裂纹,我知道,这意味着这是我们可以停留在魔域的最后一刻。再不回到神域的话我们就永远回不去了。我护佑着他们,用尽了银壤沙操纵神术,跌入神域里的尘随国。
目盲的蝶扇牵着容颜被毁的夙篁的手,他们在漫天漫地的火种里慢慢前行,我仿佛看到夏天里的参天树木碧叶尽数凋零,又如从传说般最令人不舍的梦境中突然苏醒,悲伤肆意涌动,悠远,绵长,无涯岸。
打算从尘随国去往圣灵天的那天,梅络来送我们,她提着一盏莲花灯,笑着看着我,说:“你终于得到了所有想要的琴弦,向前走吧,你必定会与心中思念的人邂逅重逢”。
梅络没有说出口的话,还有很多很多,纵使她不说,我也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有一天我在别处遇到陨巅,我会告诉他,那盏为他已经点燃了几千年的莲花灯,至今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