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尘随国边境最高的一座山上,把七根琴弦——翠爵国拿到的红色琴弦、原枕国拿到的橙色琴弦、浣绸国拿到的黄色琴弦、银错国拿到的绿色琴弦、幽御国拿到的青色琴弦、潋星国拿到的蓝色琴弦、尘随国拿到的紫色琴弦——全都安装在月窥国拿到的“七弦玉叶悬梦琴”的琴身之上,竖琴像是彩虹一样散发着明媚的光泽。我轻轻拨动琴弦,它顿时发出高绝的琴韵。
圣灵天的门轰然洞开,随着大门的洞开,有光从门里喷射出来,魔域的方向形成一个硕大无朋的结界。我们的眼前出现了通往天壁最高处的长长的路径,白玉做的地砖,像是由无数白色骨骼堆砌而成的通天的台阶。
所有人拾级而上。我在行走的过程中,想象着圣灵们或许曾经在天壁的最高处俯视神域里的我,他们会怎样看待我呢,马上就有答案了吧。悬念在一点点揭破,结局真的是毁灭么?期待已久的梦想终于触摸到了真实的边缘,让所有的抑郁与痛苦全都结束吧。
我想,在所有这些全都结束之后,晴隐回到栀垩国会是一位博古通今的史学家;蝶扇不仅是一位技艺绝伦的舞者,还是一位音律高绝的琴师;陌药可以把他在路上所掌握的药理和收集到的药材臻品书写成册,流传经典;夙篁更加是空前绝后的占卜大师;而施云,栀垩国除了我,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与他的神术和剑术相匹敌……
正想着,台阶到了尽头,眼前的开阔视野立刻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地上生长着我们从未见过的花卉和树木,堆砌的石块仔细看去是无穷无尽的冰钻,要知道这种冰钻只有潋星国出产。天与地的中间悬浮着小小的太阳、月亮和群星。见过无数美景的我们,仍是被眼前的景色震惊得难以自持。
碎剪
突然,我们所过之处的冰钻之中生长出无数的荆棘,将我们全都围拢起来。蝶扇放出蝴蝶去企图打碎荆棘,蝴蝶一碰到荆棘就瞬间下坠死亡,一时间,荆棘丛里堆满了粉色蝴蝶的尸体。
施云用剑去劈断荆棘,刚刚斩断的荆棘迅速又生长了起来。
我们都知道奋力反抗也只是徒劳,这时候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子突然出现,她慧黠地看着我们,甜美的笑容里面看不出任何的奸诈,但是我却觉得非常地恐惧,在浣绸国被定身濒临死亡时我没有这样的感觉,在尘随国和魔族交战时我没有这样的感觉,在夙篁不认识我们时我没有这样的感觉,之前,面临任何的危险我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但是现在这样深沉的恐惧却迅速将我围绕,牢牢地将我扼住。
女子笑着说:“我等了你们这样久,还以为你们来不了,没想到你们真的来了。”
施云大声问她:“你是谁?!圣灵天上就用这样的方式接待到达的旅者?”
女子带着稚嫩的顽童一般的笑,回答:“告诉你也没有什么,我是圣灵天的第一守护者,碎剪。”
晴隐叹着气:“或许,典籍中的记载真的是错的,据说圣灵天的圣灵不会无缘无故地伤人,看来只是讹传。”
碎剪幻化出手中的神术幻域:“我哪知道你们来到这里是不是来伤害圣灵。再仁慈的神也有残忍的时候,逆我者,只能承受更深的痛苦。有时候,天神人魔只不过一线之隔,所不同的是神是有无尽生命的,而魔没有。姐姐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我绝不允许别人伤她丝毫,哪怕是一根头发。”
突然,荆棘所过之处变成了灭天的火焰,噬雪发出惨烈的嘶鸣,施云叫着我:“玄落,我的王,这火……”
我了然于心:“这火和炽翮自我毁灭的火焰一模一样。”
碎剪轻蔑地笑起来:“炽翮?对了,你不说我都忘了他。他太过阴柔,也太令我失望,我没想到他居然会用自己的魂魄去守护你。”
我竭力用神术催生的栀玲花去对抗火焰,一边问碎剪:“炽翮是你派去的?”
碎剪大笑:“是又怎样,在我的暗中安排下他爱上花踏国的丁香可,在我的暗中安排下他去往魔域……可惜他的灵力高强,不过,他这个生命,于我而言微不足道,不过相当于打碎了一柄水晶如意。”她猛然出手,神术的力量让周围的景致如狂怒的海啸般波澜起伏。据说,高绝、精深的神术到达终极之地,施术时将会形成奇异的景象。
就像是此刻,一望无际的雪海冰原,庞大的魔兽,刀山火种,一帧又一帧远古的画卷,仙源与别境,天寰人寰,亦真亦幻。但我一眼便可以看穿。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未见其人但闻其语:“收手吧,别忘了你的身份!我们是天上之人,超乎普通神灵的圣灵!”
邀天
说话间,几千只比彩凤还要美丽百倍的鸟挥舞着翅膀从地平线上呼啸而来,它们每一只都像是巧夺天工的工匠用了数百年精雕细琢而成,连一根羽毛都那么精美,它们眨眼之间就飞过了我们身边,紧接着,比它们更华美的鸟儿载着一辆云辇从高空中摇曳而来,我并不知道这种鸟的名字,晴隐低声对我说:“之前史料上确实有关于这种鸟的记载,这种鸟就是九龄彩凤。”
而云辇上擎着我所见过的最瑰丽的华盖,比之前各国帝王所使用的华盖都要瑰丽。
云辇上载着一个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
早都听说,悠宙的智慧高层,心灵越美面容越美,心地越善良,神术越强大。
她从云辇上仪态万方地走下来,却仿佛是飘着下来的。带着一方面纱,绝美的身姿,我无法描述。
碎剪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来者,用小手指头绞着衣角:“姐姐,你怎么来了……”原来她就是圣灵天至高无上的统治者,邀天。
邀天怒斥:“行了,碎剪,回到你自己的宫里去!”
碎剪咬着嘴唇后退了几步之后突然消失在空气中。
而邀天高高在上的气魄压迫着我,我几乎要窒息。
荆棘与火焰慢慢散去,她看了我好久,她问我:“你是为了栀垩国而来的?”
我说:“是,尊敬的圣灵邀天,我是栀垩现任的国王,玄落。”
她说:“我知道。”
我大声说道:“那么,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此次前来的目的。圣灵天里的你们都有着令人感到骄傲的血统,登峰造极的圣法力量,至高无上,悠宙万物任你召唤,还有什么不满足?!反而,栀垩国的子民全都那么痛苦,压抑在没有日与月的天空之下!”
邀天甩开长袖:“你怎么会知道!我也很痛苦!诞我者为何要融我两个魂魄!?464年了,我只把自己关在瘗星圣殿不离开半步。注定我永生永世孤独,永生永世囚禁在我的心牢里。”
夙篁大惊失色:“两个魂魄!?就是传说中的叠魄?”
晴隐早就跟我说起过,相传,造物主给过为数不多的人两个以上的魂魄,让他们的生命更加多姿也更加繁复。两个魂魄在一个人心中互相虐杀,让承载魂魄的身体痛苦万分。
施云问:“这是真的吗,为何我之前从未听过。”
晴隐说:“当然是真实的,别忘了这是神与圣灵的世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蝶扇感叹:“原来圣灵同样阻止不了悲剧的发生,原来圣灵也无法把控自己的命运。神域由圣灵天主宰,但是圣灵天的圣灵们又由谁人主宰呢?主宰者又在何处?”
我说:“我感到无法理解,两个魂魄为何就痛苦,而这痛苦,和栀垩国又有什么关系呢?”
邀天凌云的气势顿时削减了一半:“还不是因为栀垩国上一任的王。”
我诧异:“你是说……我父王墨皓吗?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邀天沉沉地说:“我不想诉说我的千劫百难如何在命运面前辗转,只是,应该让你看一看前尘了。”
她的手中流淌出一条万世流景的帘幕,在我眼前如水般潺潺而过。
我终于看到了父皇与母后的前缘。
在最高的山崖上,虚弱的殇花被风扬起来,落入不可名知的神域。
我听到了父王的自述。
“我第一次见到馥杯的时候,她正在栀垩国的一座山崖上酒杯一样的巨型花朵中沉睡,安静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我把她接回寝宫,悉心地照顾她。几日后就宣布她为栀垩国的王后,见过她的人,都震惊于她倾国倾城的容貌。
馥杯不会说话,只是温柔地微笑,那笑容,仿佛能够照彻任何一个寒夜。
就在馥杯被册封不久,朝中的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就来找我,说:‘陛下,臣下感到一个灵力十分高绝的人潜在栀垩国。’
我笑他多虑:‘潜在又怎样?栀垩国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损伤分毫。’
他却更加正颜厉色说道:‘陛下,这样的危险不可以延续,我们必须防范于未然,尤其是来历不明的人。’
我大怒:‘来历不明?你是说馥杯吗?你是说我不应该这么快速地立她为后吗?难道我连选择自己的王后的权利都没有吗?我是栀垩国至高无上的领主,凭什么受你们的桎梏!’
他提醒我说:‘我们有时候不可以随心所欲,即使我们是神,即使你是栀垩国的领主。’
我并没有把大臣们的上奏放在心上,还是陪着馥杯度过朝朝暮暮。
这一天,我从树上采摘下好多的花朵,积聚的花瓣从我的手心吹散。我问馥杯,‘你很喜欢风吹起花瓣的样子么?’她笑着点头。我驱动神术,让满树满树的花朵凋零飘落。
后来的某一日,馥杯就突然在寝宫里不见了。
我问遍了所有的宫女,她们全都噤若寒蝉,我搜遍了整座王宫,而当我在地宫里找到馥杯的时候,她全身都是血迹,昏迷不醒。我抱着馥杯,抱着这个曾承受千劫百难的女子,热泪盈眶。‘馥杯,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
臣下们不断进言,连倬苦都说,‘陛下,一个高挑的紫色钻石酒杯装着令人万劫不复的迷药,换作别人,也会喝么?’
我又怎会如此轻易地相信,如此轻易地放弃。
的确没人敢伤害她,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已经怀有了身孕。栀垩国的子民都非常珍重与保护新的生命。
当我们的王子玄落出生之后,讨伐她的声音愈演愈烈。我对着他们怒斥,如果想要杀死馥杯,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否则,谁也别想伤她分毫。
直到有一天晚上,圣灵托梦给我,问了我一句话——只为了观看一朵花的绽放而死去,值得吗?只要你肯献出馥杯的生命,你就会拥有高于泽之十倍的神术。泽之神术的高绝万众瞩目,如雷贯耳,他也是栀垩国创国以来最为被子民们赞颂的帝王。
我看不清圣灵的面容,但是我知道她就是圣灵,因为,那种前所未见的气场覆盖了我周围的一切。在她的威严之下,我不知道怎么会鬼迷心窍地答应。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真的多出了高于泽之十倍的神术。原来这并不只是一个梦,但是我想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馥杯得知我祭出了她的生命之后悲痛万分,从来都不流泪的她泪如雨下。我企图去拥抱她,但是她一直倒退,一直流泪,仿佛用眼泪说着,‘好,很好,很好,很好……’
臣下们将她绑到王宫前的广场上,馥杯趴在地上,被削尖了的竹筒,一根一根插入后背,面容表情淡若云烟,我站在她面前,其实我早已泪如雨下,但我却偷偷用神术化掉了所有的眼泪,装作异常地冷酷,笑着说,真是该死。
而她,不让我靠近与触碰,当天空中一道圣灵的光闪烁而过,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馥杯顿时满身鲜血,然后,她匍匐在漫天漫地流淌的如雪光的栀玲花里含泪微笑。
她纤长的手指向前伸展,企图伸到我的眉间,画面突然静止,馥杯的身影破裂成碎片,幻为苍白的花瓣,惨烈地飘逝。与此同时,栀垩国的天空变得压抑又厚重,像是正被神术笼罩,沉沉的色彩比我的心绪还要悲伤。
在成群的栀玲花第一次从天空坠落时,我看着花朵曼舞,对着天空问:馥杯,这是你在惩罚我,对吗?
我的确拥有了高于泽之十倍的神术力量,但是,失去了最爱的人,要这神术还有什么意义?自此之后,我每每抱着玄落时,都会想起馥杯最后在我面前随风而去的身影,她那么娇小与迷人。恐怕,从此之后,我永生永世无法再与她相见。这也成为我永生永世的痛。
馥杯死后,我一直等到许多年之后,才把王座冰封,临死前,我看着天空笑着说,我终于可以去找她了。
而邀天在圣灵天最高的山峰上,面朝整个悠宙,把手腕割破,她的血液从手腕渗透出来,顺着小指指尖一点一点滴下去,化为飘飞的花瓣,落到栀垩国的云朵上,化成栀玲花,她的眼泪也跟着落下,变成栀玲花上清澈的露水。
在栀垩国,没有人知道这是“葬天魄”的必要仪式,仪式之后,圣法“天月迁轨”和“众星没迹”将会笼罩在栀垩国的上空,变成栀垩国天空上蒙蔽日月与星辰的厚厚的封印。
邀天每次给栀垩国施完封印圣法,手腕处的伤口和流出的最后一抹血化成一朵根茎带巨刺的紫色花,盘旋在手臂上,像是绣上去的。
邀天每次的封印,表面上波澜不惊,可是内心的咆哮如猛兽:栀垩国的一切,你们不是喜欢我的血液吗?我让你们每年,每月,每天,每分,每秒,全都血流成河!
栀玲花直接掉到身上会让银壤沙运行紊乱,只有使用神术才能屏蔽。因此,栀垩只有灵力高强的神术师才生存自如。
看完这一切,晴隐满脸流着悲痛的泪水,伏在邀天膝下,抽搐的双肩轻轻搭着细弱的白发。
晴隐说,“当年馥杯被行刑之前,我曾是馥杯的宫女,我父亲倬苦得到不利的消息,想要在第一时间解救,却因为我的玩忽职守,造成了消息的阻断……”
晴隐想从经卷中寻找方法,弥补过失,最后,倬苦将秘术之卷统统交付,而代价比馥杯的刑罚更苦。
银壤沙不得流动,灵力被封禁,用以专心经营智谋,不得练习秘术……被关于地下,终日不见天日。是孤独还是忏悔催生了满头银发?让原本在栀垩里人人羡慕的最浓密的黑发一夜雪华?
邀天的面纱落下,是和馥杯一模一样的脸,我轻轻唤她:“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