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K,红桃K,扑克通缉令上的红桃K。没有桂冠,他不是什么桂冠皇后,而是一名杀人犯。主犯已在五年前被捕,而红桃K早在案发后即已潜逃了。十六年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的头发从头顶消失了。他把自己锁在黑暗里。他诵《金光明经》。他梦想获得光明。他有了一丝光明。虽然,他忘怀了世人,但世人没有忘怀他。记忆并不能被诵经所泯灭。那个黑夜在他的脑海永存。他无法走出那个令他胆颤的黑夜。那一狂乱的夜晚时常在他的脑海闪亮。那夜的景象像海浪翻滚。满世界都是伤口,满世界都是红色。他忘记了自己世俗的名字。他甚至不是他所用身份证上的人。他用内心的温柔去抚慰他残酷的记忆。可是,忘不掉啊!忘不掉!忘不掉!在那张扑克牌上,他依旧容颜未老,焕发着青春生猛的光彩。红桃K,就是红桃K。他在网络上看到过那张扑克牌。他一直不让自己在网上留下痕迹,但他讲经的视频在他所不知觉中被人传到了网上。他没有意识到,当然,也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可能是他的弟子是带着“普渡众生 ”“让佛音被更多的人听到”这样的心愿而为之。但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很多人已经淡忘,但依旧有人时刻惦记着。多年以来,有人在寻找着隐秘的他。他从世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那张扑克牌上的人在哪里。他的形貌已经有一定程度的变化。他苍莽的面孔消失了,而有了一张慈眉善目的面孔,一张春风洋溢的和善的面孔。即使,拿着那张扑克牌将他与上面的人像进行对照,依然无人给予断定,没有人敢于指证:就是这个人。
这是他吗?不会吧?!惊疑属于每一个知晓问题与答案的人。但是,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他努力摆脱他的记忆,把扑克牌上的人像从脑海抹去。
“吉祥如意速消业障,如意胜愿随愿满足;
即时福庆遂心乐意,普令人天欢喜踊跃;
能令世界和平安稳,护身护国家宅平安;
去除贫穷官司诉讼,速证清静觉行心性。”
这些经文上的句子不断在心底泉水一般汩汩上涌,让他获得安宁,他的灵魂得到了洗礼。他确实已经不再是扑克牌上的那个人了。
他使用了假名,办理了假身份证。在法定身份上,他成了来自遥远地方某个不知名村落里的人。他从未去过那里,但他的户籍在那里了。在人的世界,历史可以随意被篡改。可以生发出一个不存在的人,或者让一个人出生于一个不存在的地方,虚构一段头角峥嵘或者苍白平静的历史。只要你找到那把神秘的钥匙,人世间所有的门都会向你敞开。这钥匙,有时候被命名为金钱,有时候被命名为权力。不管它叫什么名字,他找到了那把钥匙,他打开了那扇门,得到他想要的。如今,他有一个俗世的新身份,一个对他而言无比真实的假名:杨正以。就连这个身份证上的假名,也很少有人提及。这对于他的同门师友而言,他拥有一个虚构的来处。这个假名也已从这个世界淡隐。起先,他在一个寺庙里挂单。因为,人很勤快又机灵,且对佛祖表现出足够的虔诚。然后,他被剃度。当起了僧人,有了法号。渐渐地,他进入自己选定的角色里。他衷心持戒,一心学佛,勤苦诵经。如今,他已成为灯明寺的主持,众僧皆恭敬称其师父;而在众多师父中,人们会称呼其法号“释信一师父”。
当三位身着警服的警官们来到寺院的时候,释信一法师正在法堂之上给一众弟子和信徒讲经说法——
“……自修自度,自成佛道。我们出家人要守三戒:不智慧的慈悲,不精进的修行,不持戒的信仰。竺道生倡导《善不受报论》。他说,‘世荣虽乐,难可久保;出家之理,常乐无为。’又说‘生死即涅槃,烦恼即菩提。’众生不见佛性,则涅槃即生生,菩提为烦恼。佛性就是众生的本性!……”
寺院知客当智见有警官到来,便将他们一行三人延请至客堂。当智合掌问道:“施主!请问到本寺有何贵干啊?”
显然,警官们对“施主”这样的称谓感到有些陌生,王警官便对当智说道:“这位是从布城县来的龙警官。我找你们的主持释信一法师,有些事需要跟他本人核实。”
寺院知客当智为三位警官沏上茶,说道:“那请施主等上一会。师父正在授课呢。”
王警官说:“我们等他。”警官们在客堂坐了下来,抿着茶水。十分钟之后,他们感到这么枯坐着浑身不自在。王警官便让另一位警员注意着法堂,而自己则和那位布城县来的警官踱到客堂门外,在寺院内游逛起来。
灯明寺坐落在白石城郊外有名的风景区,这里依山傍水。在群山、松柏、流水、殿落与亭廊的相互呼应之间,既有典雅庄重的庙堂气氛,又极富自然情趣,且意境深远。寺院以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药师殿——法堂——藏经楼这条南北纵深轴线组织空间。寺院正面中路为山门,山门内左右分别为钟楼、鼓楼,迎面是天王殿,殿内有四大金刚塑像,后面依次为大雄宝殿和藏经楼,僧房、斋堂则分列正中路左右两侧。前后建筑起承转合,整体布局对称稳重且整饬严谨。
就在王警官在院内游逛的当儿,僧人当智将有警官来寺院的消息在释信一主持走下讲坛时通报了他。只见释信一额头蹙动了一下,对当智说:“看来,我要离开寺院一段时间了。也不知道这一离开何时才能回来。”
当智一听这话,甚为惊讶,忙说道:“师父何出此言?”
“因缘未了,今日该了了。”释信一说,“而关于佛法,尔等众人也不能靠师父传授,而需要自己勤为修进,内心证悟了。”
当智说:“警官只说要核实一下。具体并未说要核实什么,弟子也不便多问。师父何必多心?”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释信一长叹一声,然后说道,“我去僧寮收拾一下,待会你还是让那位警官在客堂等我吧。毕竟三摩地界,庄严清净为妙。”
不多一会,释信一收拾停当,来到客堂。王警官和协警也已经回到这里。王警官对释信一说道:“烦请法师跟我们到警局走一趟。”
释信一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施主尽随方便。”
当释信一即将跟随警官们离开寺院的时候,当智及其他几位僧侣一时惊得目瞪口呆,怔怔地看着,连声叫道:“师父!师父!”
释信一说道:“世无一人不在伦常之内,也无一人出心性之外。贫僧实为有罪之身啊!我即将脱去僧衣,大家就不要再以‘师父’相称了。这么多年,蒙蔽了大家,请大家见谅。我的俗名也不是叫杨正以。”
众僧侣愕然地看着释信一。释信一继而含笑对众僧侣辞行:“师父出家前所作的孽,自应承担。如今,我虽已不是他了,但他却一直与我共处一个身体。此身在寺院时,则为你们师父,此身出寺院则为另一个人了。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仅指心法,绝非肉身。在此,为师只能奉劝诸位弟子: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而师父这一去,恐怕就回不来了。阿弥陀佛,佛缘至此,愿弟子多诵《法华》,早证菩提。”
待身着僧衣的释信一随着王警官和那名协警走出寺院的时,另一位身着警服的年轻警员从一辆停在寺院门口的警车的驾驶室下来,为他们打开后面的车门。待他们上车并关好车门以后,警车启动,驶离了灯明寺。
在警局,那位外省来的警官将一张红桃K扑克牌摆在释信一面前,问道:“我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就实话实说吧。你可认识照片上的人?”
释信一瞅了一眼那张扑克牌,然后垂下头来,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这么多年的读经参禅、持戒念佛,尚不能化解之前孽债。贫僧正是这位青年。”
然后,外省来的警官说:“为了确保不会错抓。还需要您配合抽个血,验一下DNA。”
释信一自知难以推脱,便知趣地点了点头,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敬遵其命。”然后,在那名警官的示意下,一位法医为释信一抽了血。释信一甚为配合,便卷起袖口,露出胳膊,让法医抽了血。
待释信一重新在警局的审讯室坐定以后,心中一块石头放下,眉色舒展,说道,“因果报应,终得解脱。”布城县来的警官便对释信一说:“你应该也明白我们此次请你来的目的。请你就坦白地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吧!”
没有丝毫抗拒,似乎早有准备,他暗中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为此,没有表现出紧张失措和任何慌乱。当“协助调查”“扑克牌”之类的词出现的时候,他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五年前告破的那起布城埋尸案曾经轰动全国,而参与杀人的第一凶犯早已被押上审判席并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在宣判后已被执行死刑。而作为同案犯,他却在杀人后就已潜逃。在过去的十数年里,他一度产生投案自首的想法,但是又觉得尚无必要。因为,他已经将自己囚禁在他选定的角色里了。他认为维持着现在的处境对任何人都好。他只是无法了解那位被害者的心愿。他以念诵的经文指向他的受害人,为他虔诚祈愿,超度他的亡魂。
释信一说道:“很多年来,我的身体里装着那个人。那个你们通缉的罪犯,我无法把他从我的身体上赶出去。虽然,我如今已经不是那个人了。可是,我无法不以‘这个身体’承受‘那个人’犯下的错。出家人本身为脱离枷锁,如今却要带上枷锁。请警官允许我换下僧衣,穿上俗装吧。”
那位警官说:“可以。”于是,释信一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拿出一身世俗的便装。待其换装完毕,释信一回到了他俗世的名字:周金秋。
他对警察们说道:“人是我杀的。”
能说犯罪是一次偶尔吗?他在疲于奔命中陷入疯狂。若在不同时间与不同地点醒来,他会变成不同的人吗?时光回到十六年前——蓬发的欲望令他产生冲动,心中是满满的恨意。在五年前布城县法院案情审理之后的一份通报里,描述了杀人案发生之前的情况:
以卢克宝为首要分子,被告人周金秋、朱建宁、戴建明、沙德勇、张振华、孙晓斌、宋强霖、马志强、贾忠诚为成员形成十人犯罪集团,以暴力、威胁等手段催收高利贷本息、插手民间纠纷,从中谋取不法利益,共同实施了寻衅滋事、非法拘禁、聚众斗殴、强迫交易等多起犯罪。此外,卢克宝与周金秋还犯下故意杀人罪,致一人死亡。在卢克宝等人被缉拿归案以后,周金秋一直潜逃在外,至今未能归案。
他的名字赫然在列。这条消息是那么简短,却那么令他感到震撼。因为它报道的是真事,把他们曾经黑暗中的生活呈现在大众的目光中。他脸色铁青,心跳不止。那短短的几行字他不知反复读了多少遍。他的所有记忆好像都猛烈掀开,内心的羞愧与不安再次回到他身上。他的魂魄由一位与世无争的出家人再次回到了那个容易冲动的年青人身上,他似乎回到了他的同伙之中。
卢克宝被判了死刑,其他人也被收监,获得的刑期不等,然而,他出逃了。他的名字出现在报道之中,而后进入警方的通缉名单里,头像被印在扑克牌上。他成了红桃K。那副扑克牌呈现一个由五十四名罪犯构成的团伙,他们个个犯下滔天罪行却又逍遥法外。
他是名单上的重要成员,却没有和他们一道站在审判席上。报道中所提到他的那些同伙一定也同样好奇:周金秋究竟去哪了?有时候,他希望自己还在他们的身边,让漂浮的尘埃落定。这使他觉得难以忍受,好像背负着极大的侮辱。
在那段四处流窜的日子,他感到恐慌与黑暗,而寺庙是一个平静而闪光的所在。抛开所有希望就是自由。于是,他找到了自由。出家为僧使他从黑暗中走出来。为了掩人耳目,他就这样一直藏身在各个寺庙中。
“案发后,我曾经四处流窜,唯恐被抓到。我想找一个好地方安身:寺院应是个安然之地。我十六年没回过家了,甚至忘了当初来这儿的路。”
他起先负责那座寺庙的清洁和门票销售工作。躲藏在各个寺庙中的日子里,他认识了很多人。后来在别人的帮助下,用了一个化名,办理了一张户籍为偏远省份的身份证。之后,为了安全起见,开始云游,到了灯明寺,再次从扫地、敲钟的挂单和尚做起。然后,拜在当时的住持宏智法师门下,办了戒牒,剃度出家,法号释信一。以这个化名,他正式成为一名宗教人士。
宏智法师圆寂以后,他成为了灯明寺的主持。他来之前灯明寺,寺院破败不堪,后来他主持修建了寺院门口的牌坊、大雄宝殿、两层的斋堂、两层的客堂,新建了文化长廊、地藏殿、五百罗汉堂、七佛宝塔。经过几年的发展,这座小庙的规模越来越大,装修扩建之后,更显得恢弘大气。
在出家的这些年里,他每年早上4点多就要起床,然后上早课,早课是5点。十多年了,每天都坚持参加早晚课。寺内外所有的事务他都积极参与。在公益这一块做得不错,比如资助孤寡老人、失学儿童。随着释信一在当地佛教界的声望越来越高,“追随”的信徒和弟子也越来越多。但他行事十分低调,几乎不参加大型的公开活动,拍照的时候从不以正脸示人,实在不得已了,也是低下头不看镜头。
在寺院内的僧寮里,夜晚的时候,他看住他身边的那些僧侣,曾经几次产生向他们倾诉一番的念头,但是眼看话到了嘴边,又被止住。僧侣们失去了对人探究家底的好奇心。经过数年朝夕相处,他们好像已经对他无所不知,都在眼皮底下无动于衷地闭目养神,或者专注地诵经念佛。他们内心波澜不惊,对人间事体无动于衷。深夜里,他试图推醒他们,向他们喊叫:“我要告诉他们,在你们的身边有一个逃逸的杀人犯。”可是,每次他都沉静下来,把心中那些恶浪翻滚的景象,化在“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摩诃萨”念诵里。
在看守所,“红桃K”成为释信一的别号。
如今脱去僧衣,作为囚犯的周金秋对自己说:“在寺院多年,有祈愿却未曾忏悔。而今到了该出来承担罪责的时候了。当初为被金钱所迷惑,心中有滔天恶浪,实成为一阐提。而当初我所伤害的那个人,与我无冤无仇。在他死后,我的心中却莫名其妙地充盈着对他的爱,对那具尸体的爱。出家以后,我心中会默念死者生前的名字。为他祈愿,为他超度,希望他去一个比他所生活的世界更好的西方极乐世界。入佛门这么多年,面对总有一天会死的事实,我将对万物所持有的慈善心体现出来。”
周金秋对警察说道:“我时常做这样的一个梦:一个只有一只手臂的男孩,他只有八岁,他是那个被害人的儿子。他摇晃着他的断臂,在我的面前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他的笑是那么的迷人。可是看到他的断臂,我很伤心。我想安慰他,可是我觉得他又不需要安慰。我对他充满了爱意,可是,他时常那么顽皮,又那么令人生气。于是,对他说‘你缺少的那只手臂就是你的学习。只要你努力学习,就会从你胳膊断裂的地方长出新的手臂。’其实,他的父亲才是他所缺的手臂。可是在梦里,他冲我笑了。不知为什么,他的笑没有让我感到一点高兴,却令我更加难过。很多时候,我想对这个社会尽责,但是,我却不知道如何去尽职。这可能就是我悲伤的原因。梦境充盈着我虚空的生活,每日念诵的经文把我带向缥缈的宇宙,而我犹如宇宙间的一颗尘埃。”
如今,当他看到受害人的家属那种痛苦、忿恨、不屈服而饱经折磨的面孔,作为一位施害者,他能对他们说什么呢?周金秋说:“在出家的这些年里,我会做各种莫名其妙的梦。有一回,我梦到一个女子走进我的房间,拉开我的床头柜的一个抽屉,她竟然从那里找到了她的身份证与银行卡。我甚至很惊讶,她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怎么会在我这里呢?我怔怔地看着她,对她说道:‘你为什么不经过我的允许就闯入我的房间来?’可是,她以鄙夷的眼神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这令我惊异而又生气。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这时,那个遇害的男子走过来,对我说她是我的妻子,她现在处在难过中并且喝醉了。我说,这些跟我没有关系。那个人说,可是她知道她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在你这里?这又怎么解释呢?于是,我陷入愕然之中,便诵起经来:‘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摩诃萨。’”
对他来说,这个梦的意义是很明显的。这个梦里出现的房间并非是他的僧寮,那是他在案发之前所住的房间。这个梦,意味着他无法彻底地走出过去的世界,他无法消除原先犯下的罪恶。那个受害人的妻子和孩子应该是在受害人魂魄的指引下找到了他。似乎只有他才能还给她真实的身份和她应得的财富。在刑事和民事范畴内,他对她有着合法的亏欠。这个梦,也意味着受害人的家属从来没有放弃对他的追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