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就是救你命的人。当你遇到危难时,你发出呼喊:“舅舅……救救我!”你舅舅就从天而降,“舅舅救你来了!”
我能不骂你畜生吗?
小兔崽子!可是,在我骂你的时候,仿佛自己是一个好人。如果,我是一个好人,我怎么又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卢克宝,你死了!最终也拉上舅舅和一帮人作为垫背。
作为一个赞美生活、为人们铺路的人,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这起案件的“幕后黑手”,而受害人则是交通局里自己最为欣赏的同事。是什么让一切原本没有的关系变得如此一团糟?如果,金钱是万能,那么为什么最后金钱又解决不了这不美好的结局。
啊!世界过于美,而我们生活于其间而忘记了这份美,并为所欲为地破坏了这种美。我们负责全县道路的规划、铺设和维护。在新近的几十年,乡镇道路有了明显的改观。自古以来的泥泞道也修成光光亮亮的水泥道。这些道路本身就是老百姓的血汗,无论修路资金,还是铺路工都是来自这里的百姓。百姓养育了我们,我们也以自身努力回报这里的百姓。这是一桩多么美好的事业。“金光闪闪的道路”,人们称赞道。可以说,我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这份金光闪闪的事业。四十八岁那年,在经历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之后,我被推举到重要的岗位上,当了交通局的局长。
我不是一个有了权力就膨胀的人,我有着这方面的自控力。我没有权力带来的那种居高临下之感,我喜欢生活在普通人中。和铺路工人一起吃路边摊;在夏季躲在树荫下喝凉爽的冰镇啤酒。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子弟。人们说我是一个低调的人,一个好脾气的人。我不否认这些说法。但是,问题最终出在我身上,这是我需要深刻反省的。
我不是任何故事里的人,有什么传奇色彩。我跟县城大街上随便走动的人相同,有着与他们相同的情感。我是一个质朴、热心的人,从来没有想到与任何人对抗。无疑,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我甚至都不肯伤害一只小动物。没杀过一只鸡;当人们追捕一只老鼠时,我想到的是放给它一条逃生的路。我见到动物的尸体我就会扭过头去,然而,我不是一位素食者。这使我显得有些虚伪。可是谁又不是生活在自我矛盾之中呢?一个不出现自我矛盾而固守自我准则的人一定是一个极端的教条主义者。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教条主义者,从而让我具有复杂多变的性格。
当然,人们也会说,柔软的手腕才会产生更大的力量。热心与善良,也可能成为破坏性力量。“手腕”这个词,听来有些贬义。可我的名字也已经成为一个带有贬义的词。我肯定算不上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我甚是懂得辩证地看待问题。看,我竟然不断地谈论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了,是不是觉得我失去了普通民众的面貌而成了什么理论家。作为一个机构的首要负责人,我必须是一个善于讲道理的人。这让我总是能够从现实和现象中抽离出来而谈到观念,进入抽象的领域,难免形而上学。但是,我真实的情感依然是民众的。我生在这片土地上,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爱这片土地上的人。无论,我们的乡村曾经多么破败,我都一直赞美它。正是因为对一切都持积极乐观的态度,我成了赋予事物以温暖力量的人。最终,我成了县城中的一个实权机构的负责人。交通局毕竟是一个拥有具体任务、因而必须从事实在工作的单位。我们梳理这片土地,为它打通关节,形成交通网络。
不要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与这起案件的关联。我确实参与了事发后的危机公关,参与了几个人的小型宴会。我比那些人都年长,大家相对尊重我。我是一个指方向的人。人们在遇到复杂问题的时候,需要一种指引。在那样的氛围了,我就像这样给大家讲了一通道理,给事件的未来发展指明了方向。我没有针对具有的事情谈该怎么办,我更多从观念上进行了阐释。我只是说,我们首先需要静下来,考虑该如何将事情引向对所有人都有利的方面。
幸福一号公路已经开始进入施工阶段,没有人应该让它停下了。作为交通局局长,我必须保证它不受到任何阻碍,而在此过程中我也确实应该对招投标不规范、预算超标问题上负有责任。但是,我怎么会想到卢克宝竟然会做出杀人这样的事情呢?
唉!现在看来,让卢克宝负责此项工程是我犯的最大的错误。有那么几年,他和一帮人靠放高利贷为活路,干了不少鸡飞狗跳的事情。作为我的外甥,我想把他引向正道,所以动用了不该被动用的权力,让他做起了幸福一号公路建设项目的总承包商。在我所主管的交通局,我一向反对有人拉帮结派,搞团团伙伙。让卢克宝承揽公路建设项目,也不是我用人唯亲,有失公允。只是私下认为,我这是举贤不避亲。我想如果他能将这条公路修建好,也是一桩善事啊。挽救了一个应该挽救的人。所以,我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工程质量!工程质量!不要松懈!不要松懈!我太信任他了,觉得他还是有点能力的人。不曾想,作为他的舅父,我对他本性的认识那样肤浅。这是一起受血亲影响而犯下错误的案例。不让别人拉帮结派,自己却违背了自己的主张。这事也说明,公正、透明的程序确实是美好目标得以实现的最重要保障。
至于卢克宝打着我的旗号,干了其它的一些事情,我也是在案件审理时才知晓。“多方请托、拉拢腐蚀相关公职人员,干扰、误导、阻挠案件调查,导致该案长达十年未能侦破。”正像法庭所宣告的那样,卢克宝确实罪有应得,不应姑息。
我一生的名节毁于此刻。我被解除了职务并锒铛入狱。我不想寻找任何逃逸处罚的借口!我应该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承受法律所给予的处罚。这些我无任何抱怨。我不曾想到,自己的罪行如此巨大,将众多的公职人员都牵连进来,成为“幕后黑手”。这称谓不那么悦耳,确实我用自己白净的手干了一些不该干的事。
我不会对法律机关说“不”。我已经把自己的嘴深陷到泥土里,我说什么不会再有人相信。我根本不是指导人们如何生活下去的导师,我不能给任何人以明晰的道路,虽然我是从铺路工作做起。我将长久地记住我与之隐秘的交谈的人,但有时生活的现实是可疑的。当我沦为囚犯弯下腰时,我才隐约地看见受害人蒋玉华所流过的血。
我回到地面上,而不再居于县城的领空。没有人执拗于现实的真实,每个人都坚持着自己的意见。我所有的供词仅仅指出我所认为的事实。可是,事实也许并不像我描述的那样。我能够看到、听到和亲身参与的事情太少。我不能和任何一个人每天形影不离,但是,我确实成了一把保护伞。因为权力本身的关系,这把伞所荫护的也许并不被我这把伞所认识。权力扩展了我个人的能力,我成为权力的一种符号。在我们这个县城小小的王国里,我认识的和认识我的人都很多。我甚至区分不清哪些是我个人所为,哪些只是权力所为。而事实上,权力属于人们的一种意识。这种意识不自觉地支配着一些人的行动。如果说,我被权力所异化,事实上,权力也被我所异化。
人们遵循他们的意识,时常将我所不掌控的权力归咎于我本人。我如何切割这一切?我只有回到我的平民的面貌中,我才能看清自己本身。像一盏灯在没有点亮的时候,它就是一个固化的物体存在,冰冷,带着表面的浮尘,和一只花瓶和一把椅子相似。可是,权力赋予了某个人光芒,就像油灯被点亮了。那些光亮被指代为油灯。可是油灯却不能说那些光亮与自己无关。油灯必须背负光亮的罪责。我现在就是这样的一盏油灯,本身由易碎的玻璃制成,浑身油腻,粘满灰尘。可是当油灯被添加了燃料(一种资源和责任的赋予),它就不再只是一个玻璃或其它材质的一个构件了。可火焰熄灭了,灯已经不再发光,并被倒里面的燃料。人们看到我,作为一个有形的物体,矮小、丑陋,就和一只被丢弃的酒瓶没有任何区别。
你听,我似乎在制造遁词。可是,我已经表示我甘于担负一切罪责。关于玩忽职守、收受贿赂、钱权交易、徇私枉法等多项指控,我都予以承认。由于入狱,我的衰老会早些到来,我不指望自己长生不死。如果,有人把我活埋了,我也不会抗拒。可是,我依然想让人们听到我内心的声音。因为,我在某些事上沉默太久。为了让人们睁开灵魂的眼睛,看到被照映的那么明亮的一些人和事物背后黑暗的真相,去观察那些映身在可疑的光芒中却不曾被揭示的事物,人们应该静下心来,虔诚一些,因为这里才有最后的避难所。
我不是权力边界上的冒险家,却曾经是害怕付出代价的吝啬鬼。我不否认作为交通局的局长,权力被赋予我,权力就在我身上。而这个权力时常就像油熟睡在灯盏里,我并没有为了扩展自己的影响而时时刻刻地消耗这些油。那些油被燃烧,就像权力被运用。如将光芒当成了油灯,而将权力的光芒当成了我。我确实在权力的光芒下,看见了没有这种权力的人所看不到的景象,看到了一片深邃而又广袤的世界。但是,我依旧执拗地坚持,在我的身上人性之美始终敞开。
当然,黑暗也不是人们设想的那样是光明的背面,就像黑夜不是白昼的堕落,也不是对白昼的否定,它们在时光中轮转,像分配好的角色形成默契配合。相比我这样“一个有权力的人”,像卢克宝这样一个没有权力的人却虚构了一种权力并将其运用自如,他做事不够谨慎,但善于钻营。所以在整个案件中,他成为名副其实的“权力运作中心”。他不掌握权力,但却营造了一种权力的光芒。
面对很多质疑的声音,我不能一一给予回应。被掀起的巨浪终究要回归平静,大海也有暗哑的时候。面对监狱这高耸僵硬的墙壁,我能对谁诉说心中的声音。在我遇到内心的苦痛时,我又能呼唤谁呢?如今,我明白每个夜晚都是我的最后一个夜晚。可是,这里的夜晚总是那样漫长。我讨厌宁静,而又热爱这样的宁静。我甚至爱上蚊虫的飞舞,那过于扰人的嗡嗡之声却变得那么悦耳。
我这样年岁的人在法庭上痛哭流涕,真是可笑。我流出的是什么泪水呢?人们期待公正,谁会相信那些泪水?可是,我在法庭上流出的泪水成分太复杂了。有愧疚、有哀伤、有懊悔、有对自己的悲痛,为自己流,也为受害的人流。虽然,人不是我亲手所害,但我是因果链上的一环。没有我的错误,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我成了整起案件的前导性力量。而现在,我已经没有泪水,我需要笑对死亡。所幸,我还能从自己的悲惨处境里找到乐观精神。
没有比蒋玉华遇害的那个夜晚更黑的夜了。真是不堪想象,卢克宝竟然干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他干了,两个人干的。一个是主犯,一个是从犯。主犯是卢克宝,从犯是至今不知躲到什么地方的周金秋。两个人都不可以被饶恕,都理应获得死刑判决。我想起在古代,有一种砍头的装备。我们祖先发明的装置要比欧洲人的简单一些,不需要高高架起带有悬臂的断头台,但有一个石头或者木头做的凹槽供放脖子用,手持亮晃晃的砍刀的刀斧手在一旁等候着。欧洲人拉动绳索,我们是挥舞手臂。这二者没有区别。不需要描述那种场景,人们伸着头观看,当成落入视线而刻入人心的风景。多数应该是在秋天,这是对罪犯施予处罚的最好时节——大地都是金灿灿的,人们在即将享受丰硕的果实,可是罪犯却要命归黄泉。
如今,我有了一张暮年的脸。人世的分秒在我的面前流淌,监狱成了埋葬我的深坑——一座圆形的敞开的坟墓。我迈着四拍子的脚步走在这窄室的地面上,脑海中回响着单调循环的旋律。盘旋我脑海的只有哀鸣,受害人的哀鸣。在这哀鸣里,我变身成了受害人。我时常以他的腔调说话。说的是与我过去完全不一样的言语。我真心希望自己替他死去,而他活下来。他毕竟是一个完全无辜的人。而背负罪行的人多数还活着。这是一个巨大的讽刺。我不想过多地去谈论施害者,而对受害人说的太多,而又似乎太少。
人生只在须臾,本来寂静无声。泥土终将吞噬我们的肉体。我不断地对受害人说道:我的兄弟,你的生命在另外的一边。可是,我心心念念把他请回来。幸福一号公路应该以他的名字重新命名。扔掉“幸福”这样的字号,就改叫“蒋玉华公路”。这是一份纪念,也是一份警醒。他是为那条公路献身的人。想想没有他盯着它,这条公路会被修成什么样?他的目光引导它顺利开通。思前想后,可是我已经失去了权力了。再也不能为他做任何事。不能为他修建一座豪华的坟墓,选用金丝楠木打造一具棺椁,立起高大的汉白玉墓碑;甚至不能参与他重新安葬的葬礼。他生前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颦都生动妩媚,富有魅力。我堕入深渊之底,而他借助我的肉身复活。从前我不了解他的一面变得丰富起来,我们之间隔开生死的虚空耸立,却如此一致。我说出了他盼望已久的话:严惩凶手。
虽然,我成了一个请求大家原谅的罪人。但我原谅一切罪,却不原谅任何形式的杀人。于是我又进入一个矛盾中:我希望杀人者被杀。将我从自我矛盾中拯救出来的,就是不要将杀人者视为人。但我知道,在一个文明的世界,即使是罪犯也有人权。我不能剥夺任何罪犯作为人的一面。但那是法律,并不反映我这样一种带有情绪化的观念:他们简直就是畜生!比畜生还畜生。
——好吧!应该抱有悲天悯人之心。让他们得到适应的处罚。让他们在吞下一块食物时被骨头卡住喉咙;让他们的身上时刻都有伤痕,有着永远不会痊愈的疱疔;让他们再也得不到夜晚星空的照耀;剥夺他为之苦心经营多年获得的财产,让他们重新回到一无所有的处境里。即使他们死后,灵魂也不能抵达人的灵魂所能去的地方。哪怕地狱,也不行。就让他们找不到任何归属,像失去腿脚的鸟只能不停地飞。
如今,监狱是我的归属。在监狱里,我找到信仰,在无数次赞美过这片土地上,我却成了给予这片土地诅咒的人。我在每个人的脸上见到了对我的仇恨与鄙视;淡淡的眼白形成的那一片海滩将我吞没。我的身影已经成为一个移动的字迹:“耻”。人们用难以识别的草体书写,但是我懂得这种随性而奇妙的书写方式。我不会从人们受辱的目光中逃逸,我已经学会放下自己的尊严,远离赞誉,把生命交给了等待,不再夸夸其谈形而上学的东西;更多时候保持含蓄的沉默,给了被遗忘的人以无尽的忏悔和祝福。
当监狱的灯熄灭时,我会更多地听到从远方传来的声音。我时常听到受害人蒋玉华的低声细语。我脑海中反复浮现他的清瘦而健壮的身影,那标志性的鸭舌帽……他有一颗让他在死后才被我听到的心,那颗心过去被我所一直忽略。那颗既不求占有,也不求胜利的心。如今,我清晰地听到那颗心从被深深掩埋的地下,发出低沉而纯净的声音。
在监狱的房间里,白色的墙壁就是悬挂的电影的幕布,记忆和想象会将所有的景象投射在那幕布上,夜晚因此变得明亮,外部世界的一切都会延伸到这里,其光芒就是芬芳。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越长,就越能够唤醒沉睡的记忆。在我们逐渐松弛的眼皮下面,一份冷却的记忆变得清晰而热烈。我们的心中为此会翻滚起大海般的浪潮。我们赋予记忆中的景物以热烈的目光!
我俯身在监狱的窗边,我看见一切的景物都变得那么轻盈,不再有阻碍我的屏障。所有在过去束缚自己的事物似乎都能够带我走进其内部,走向一次又一次敞开,朝向某种细弱而闪亮的事物。我无所畏惧地走进自己的梦里,我感激梦展现了一个新世界。在被月光照耀的地方,我出现,而后又逃走……如同四月的风为大地带来复苏的力量。
我的脚步总是不紧不慢。我原有的家像是一个遥远而不可及的存在,成为我回不去的地方。我曾经修剪过的家中的花园正在长出野草。刚被带上镣铐的时候,我感觉沉重的罪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甚至想到自我了断。可是,在监狱里自杀并非易事。另外又有人怀着热切的期待,期待我有一天从这里走出去。我慢慢地卸下了罪恶的包袱,而步入全新的虚空里。这就是“我将无我”的一种境地。可是自己并不能让自己消失。因年纪的缘故,身体会今天这里明天那里的传来不舒适的感受,疼痛像一阵旋风一样刮在神经里。这是一个自身难以逃脱的深渊。我只能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地看向未来,而对过去发生过的事情一件一件地重新梳理。我成为所有因此受到牵连者怨恨的对象。一次性为监狱带来这么多囚徒,每个人都成为被我拉下水的人。
现在人们远离了我,很多人都不来问候我。暗夜不需要星辰,我心甘情愿地在此孤老终生。过去的那些日子都已失去,那些“美好的日子”都已沉陷,生活被一起案件分隔成历史的两个阶段。我在监狱里开启了生命的又一段里程,我继续变老。过去热衷的琐事已经让我漠然,不再显得重要,而每个探监的人在离去时都会把门摔得砰砰响。
说着说着,我的眼睛都失去光芒了,嘴巴也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每一个人老了以后,都会成为唠叨的人。唠哩唠叨,无休无止。可是,我却越来越不想说话了。除了你,我不再想和任何东西说话。我不和人说话,不和任何人说话。好了,你走吧!不要再来探监了。我该说的早已说过,我不想无休止地说下去。说出去的很多话也时常自相矛盾。不要再试图求证什么。能说的就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