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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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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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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沉默》连载

第二章 我是受害人蒋玉华,我被埋在幸福一号公路旁的深坑里

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躺在幸福一号公路旁边的一个深坑里。那个存在多年的深坑,以凹陷的底部面向天空,可因为我而被匆忙间填平了。泥土在我的上方闭合。我听到喧闹的声音。我在这个深坑的底部,躯体已经腐化,只留下骨骸。如今,是我的魂魄对你们说话。

可是,我说出的每句话都在风里。我能够看到你们在走动,听到你们在说话。但你们对我却无动于衷。你们听不到我说的话吗?我的魂魄在风中飘。很多日子里,我的家人一直在寻找着我。人们说,我自从十年前四月九日那天早晨离开家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家里。事实上,我的魂魄回到过家里,我告诉我的家人,我在那个深坑里。令人悲伤的是,他们既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是一个无明的存在。一种近似于空气却比空气更无法被感知的存在。我无法向人们展示我的笑脸,我的身躯。我成了某些人心头必须背负的尸体。这个尸体曾经让他们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出,让他们惊慌失色。但是,他们的伪装取得了长久的胜利。没有人知道我的下落,乃至越来越少的人谈论起我。他们成为人生的赢家,因为他们有着令许多人所仰慕的财富和地位。

可是,我一直试图向一些人指明我身在何处。但是,所有人都不能听到我说话。在司法机关的文件中,我的名字在很长时间里被标注为“失踪者”,进入似存非存的模糊之列。我怎么成了神奇的失踪者了呢?事实上,我没有失踪。我就在那儿,从来没有离开布城县。我的身体一直被扔在那个坑里,被土掩埋着。按照常规的说法,我死了。但我的肉体从人们视线中消失是那么突然,我的家人和很多人一样没有“见证”我的死亡——他们没有看到我心脏停止跳动、不再呼吸以后肉身的处境。“那天清早上班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们说,“没有下落”。她们到处找我,可是找不到我。

我的魂魄四处游荡,不断地对遇到的每个人诉说。可是,他们同样无法听到,我成了一个努力说话但没有人能够听到的人。人们在热议中却忽略当事人的声音,属于我的只有“永久的沉默”。遭遇这样的事,我怎么能让自己沉默下去?我的家人对我那样内心焦急、牵肠挂肚,我必须要让她们知晓我的下落。可是,我失去了我能够让她们听到的“语言”。我在风中,可是风在哪里?没有人能够感受到我混合于风中的声音。

当时,我的身体被两名凶手扔进坑里,我四肢无力,潮湿的泥土粘在我的脸上,让我有一种痒痒的感受,我知道自己还活着。可是药力还没有消退,昏迷还在持续,我发不出声来,更无法在坑中翻过身来或者做出像样的动作。不只是药力,我还遭遇到棍棒的捶打。我的头颅有着剧烈的痛感。他们竟然捶打一个陷于昏迷的人!多么凶残啊。但我没有死,我的生命力是顽强的——我就那么无力而绝望地趴在坑底,然后是越来越多的泥土抛在我身上。起先,我呼吸着土壤中稀薄的空气,我试图挣扎着起身,但是一切意识中的活动都仅能停留在意识之中,我的身躯僵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上越来越重,直到泥土彻底地将我掩埋。我处于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冷暗之中。我明白我死了。但是,我的魂魄离开了身体,在荒乱的世间飘荡。

除了那两名将我埋葬的凶手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下落了。那是两个多么凶残的人啊!他们在埋我时,丝毫没有顾及我的体面和尊严,仿佛像对待一只病死的牲口一样,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将我埋在荒凉的野外那个巨大的深坑里。坑被填平以后,那儿的地面被蔓生的植物所覆盖。他们后来还在上面栽上了树。有些大树的根须在我的尸体周围慢慢伸展,我能够感到泥土中那个阴冷被植物统治的世界。我从来不曾妄想一个坟茔和墓碑了。我正在成为泥土的一部分,跟那些泥土一样变得潮湿而阴冷,甚至更加具有悚人的形态。但是,没有人见证我化为泥土的过程。

那两名凶手及其他们背后的那些坏人以为让我从人世间消失以后,他们的麻烦就彻底地消除了。然而,我的死亡搅起他们心中更大的不安。我成为他们内心惶恐的源头。他们都是我认识的人啊。他们占有着我生前的形象。在我死后,这两位凶手无法摆脱我的形象。但真相似乎永远无法大白于天下。

有人用谎言和关系网构筑一层层的迷障,让我消失在那个阴暗冷寂的深坑里。人们找不到我,并非没有寻找我的线索和踪迹,而是“寻找”本身被各种借口所替代。他们漠视我的消失,而没有真正有效地去寻找。他们盘桓在一个自我迷失的路口,就是不肯向任何有可能的地方迈出一步。他们将“失踪者”的标贴死死扔给我,拴住一切试图揭开真相而迈出的脚步。他们打着官腔,光鲜亮丽地说着浑话,以各种冠冕的托词,编造谎言之网,掩盖真相。

我突然地消失,让我的妻子和孩子着急得不行,他们四下找我。我工作的地方、朋友那里、亲戚家,一切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她们到处打探。她们变得慌乱而悲伤,她们也曾怀疑我被害了,但是,她们想不到究竟谁会害死了我。在她们看来,我与任何人都没有深仇大恨,能让人痛下狠手,置我于死地。我也并非是一个有钱人,不会沦为某些人图财害命的对象。既然,我没有任何被谋害的缘由,于是,她们又抱着我或许还活着的希望。她们每天时不时地向家门口张望,希望能够在突然间发现我的身影,出现在门前的那条路上。但是,当我的魂魄回家的时候,她们却没有一个人发现我。我跟她们打招呼,可是没有人理会我。我用手触摸我妻子肩膀和我女儿的脸的时候,她们都毫无知觉。我化身在空气之中,却扬不起风浪。看着她们悲伤、失落的神情,我感到无比的痛心。可是,我却无能为力。

至于那两个杀害我的凶手,她们毫无觉察,她们几次与他们擦肩而过,也曾回头一瞥但却惘然无视。凶手总是故作平静,他们伪装着,好像完全不知情那样。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内心一直处于慌乱之中。他们会从睡梦中惊醒,甚至叫唤着我的名字。

我的灵魂沉浸在自己的胆汁里,整天被不祥的感受所占据。令人窒息的黑风不断地袭来,我已经无法区分白昼与黑夜。我就这么地飘着。我已经脱离我肉体而存在,我带着我的记忆,寻找着抵御被世人遗忘的盾牌。在发觉自己努力地诉说依然无人能够听见之后,我曾经有过一段缄默。我审视我过去的生活,觉得自己像是在森林里迷路的孩子,找不到自己的归属,也不知道自己最终将成为什么。起先,我迫切想告诉我的家人我在哪里;后来,我最想做的就是揭露那两个杀害我的凶手。

那个坑里埋着我的身体,可是我的魂魄却是自由的。但是,我的魂魄却不能与任何人和有形的物体发生碰撞。我无法移动我看到的任何物体。我无法把“我是凶手”的字条贴在那两位凶手的脸上。否则,我会让那两名凶手自我昭示出来。他们表现得若无其事。他们依旧想着从公路建设工程中赚到原本不应该属于他们的钱。

但是,我知道最终他们靠可耻的手段得到了他们所期待的钱。我却毫无办法。我再也不能给有关机构或者个人写信了。我的词语无形地消失在空气之中,却没有人能捕捉到风中的信号。我既不能像以前那样活着而有所行动,也不能让自己彻底从人们的记忆中和幽灵世界消失。我成为一个不能再死去的人,因为,我已经死了。

可是,面对那些人的疯狂,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然后,又让我从绝望中不断地看到希望。因为,我的妻子和女儿依旧希望我回到她们的生活里;或者,即使得知我死了,她们要寻找着我的尸体,要将让我失踪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这就是她们觉得自己该做的。为了她们的希望,我感到欢欣鼓舞。她们因为爱我而从未忘记我,因而始终寻找我。我不能让她们像我曾经那样活得不明不白。无论是在喧闹的白昼,还是冷寂的黑夜,她们心心念念地在呼唤着我。她们从我的消失中怀着更迫切见到我的渴望。

死后的时间总是那样匆忙。在我尸体上面那棵不知从什么地方移植过来的树上有两只乌鸦筑巢栖居。那乌鸦在白天飞走,夜晚飞来。而那条叫幸福一号的公路早已有了铁灰色的水泥路面,白天一辆接一辆的各种颜色的汽车在公路上疾驶,汽车里时常有戴着墨镜的人;夜晚的时候,道路空空荡荡,阒寂无声,只有道路旁的那条河的河水在汤汤流淌。可是,我的肉体在慢慢地腐烂,只留下白森森的骨骸在那阴湿的地下。我的魂魄飘荡在她们的左右,看着她们慢慢地憔悴下去,一点一点地失去对日子的记忆。她们已经很久没有笑容,没有了快乐的家庭氛围。我在她们的身边来来回回地自语,理智地向她们展示那个深坑,提示她们那两个凶手的名字。可是,有一个凶手在杀害我后的某一天逃离了本县,躲进一个寺庙里。无疑,他是一个更为谨慎的人,也许早已有了不祥的预感。这也是他内心不安的一个证明。他需要给自己一个解脱。可是解脱哪有那么容易。而另一个凶手依旧深信他的保护伞和撕不破的关系网,那是他活下去的铠甲。他依旧过着他荒淫无度的生活,在几个情人的怀抱中翻滚,间或惊愕地在半夜睁大眼睛;时常会出现幻觉,不时地打起愣怔,发现我的影子在他的面前摇晃。因为,他是知道我下落的主犯。他亲手在我的水杯中投下了迷药。然后,招来另一个凶手,一起把我拖到那个深坑里。他们一起把泥土覆盖在我的身上。后来的凶器就是那些泥土。我在受到捶打后并没有死去,我是被活埋的,这点确定无疑。他们都努力地想将我遗忘,而他们的记忆却因为这种努力而不断被擦亮。更多关于我的细节被他们回想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在他们心头上演。

我成了一具尸体,但在我的妻子和女儿看来,我依然是一个谜团。她们不愿意相信我已经死了。她们的心中不断冒出这样那样的设想,然后,她们又自我否定。她们希望我活着,哪怕是带着某种耻辱的活着,像一个逃离丈夫和父亲责任的人那样活在一个她们不知道的世界。但是,她们又不相信我是一个不辞而别的人,不是一个能轻易抛舍家庭而盲目追求个人自由的人。她们了解我。

多少小人还活蹦乱跳地存在于世。可我死了却连一口棺材都没有。这难道是我一贯正直的回报吗?我只能空空地凝望着,伫立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里。那些被人所渴慕的物品被送到一些有权势人的手中,一种悚人的幸福洋溢在奇异的氛围中。他们不断靠物质与权力相互腐蚀着,试图让我的尸体永远不被发觉,让我的“失踪”始终成谜。我成了他们的献祭品,默然地吞下属于我们整个家庭的苦果。

我不要在木质坚实的棺椁中死去,更不要死在潮湿的泥土里。我不断地呼唤自己,让自己的魂魄不要散去,我凝聚自己在那些摇摆的树叶上,我跟随一阵风跳跃,我在树枝或者屋顶上栖居。我游荡徘徊许久,就是等待着我的骨骸能够重现天日,被收敛,被重新安葬。

时间回到多年以前,由布城通往曹庙镇的幸福一号公路开工建设。毫无道路施工建设经验的卢克宝竟然成了整个工程项目的总承包商,我受县交通局内同事们的推举与委托,成为工程项目的监理负责人。起先,我并不了解交通局局长赵立波与卢克宝之间那种被隐藏的亲属关系。

四月九日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到工地的工程指挥部上班。指挥部办公室是一个简易板房,这块地方时常乱成一团。因质量问题,我迟迟不肯在阶段性工程验收书上签字,卢克宝等建筑施工单位一伙人同我发生过几次争吵。后来,有人给市交通局写了 一份匿名信,检举幸福一号公路在施工建设过程中的经济问题。卢克宝更是怀疑上我。为此,对我怀恨在心。事实上,幸福一号公路项目在招投标和施工建设中都存在着诸多不规范、不透明的问题。有人反映这些问题实属正常。但有人就是希望不规范、不透明地执行下去,所谓的监理似乎也只是摆摆样子。可是,我却是一个较真的人。交通局的同事们一致推选我作为工程监管部负责人,我自然要尽到自己的职责。

在我还幻想幸福一号公路能够以优秀的质量宣布竣工,我却成为这条公路上的一个谜团。在遭受过一轮一轮的非议和攻击之后,荒诞而可笑地“失踪”了。我并非是为个人理想而献身,我哪里能料到自己有如此的结局呢?金钱如此令人疯狂和丧尽天良。人们为了金钱为何竟然会如此凶狠?我仅是对自己的工作保持一份责任心。我没有拿良心与利益交换,因此却招致杀身之祸。

我并非知晓他们幕后有什么交易。我在自己的办公室被人下了迷药,还挨了捶打,然后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拖到那个偏僻的路段。在我将要从昏迷和疼痛中醒来的时候,被扔进路边的深坑里。他们起先用铁锹铲了一层土将我盖上。第二天清晨,那个后来躲到寺庙里的人叫来一辆挖掘机挖来一车又一车的泥土,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将那个深坑填平。我就这样被埋在那个深坑里。

我的家人知道我到工程指挥部的办公室上班。可是,我就这么神奇地消失了。这让任何人都会疑窦丛生。我的家人在四下寻找无着以后,只好报警。杀人凶手卢克宝找到时任交通局局长的舅舅赵立波——就是那个执意将工程委托于他的人。然后,他的舅舅找到了公安局的负责人,那位叫李明浩的人(卢克宝的远亲,卢克宝私下称其为表哥)生生地将案件压了下来。他们佯装走访了一番,查访一些不相关的人,避开利害而胡乱编造一份报告,然后将我归为“失踪者”——

在蒋玉华失踪三天之后,其家属向县公安局报案。接到报案后,市县两级公安机关多次现场勘查、走访调查,并组织了现场模拟实验,未能获取有价值线索,未能发现蒋玉华下落,未能发现其遇害的相关证据。

魔鬼的无形大网已经织成。他们形成了利益的联盟,一个家族与另一个家族的纽带,他们早已成为同志和战友!如此人命关天的事情却被推来挡去,像无任何事情发生一样。为了不把事情弄大,为了掩盖自己的责任,相关责任人与相关组织部门相勾结,就那样把这件事隐瞒起来。

起先,谁不害怕死呢?可是,死后你会害怕什么?就是害怕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曙光。在工程建设指挥部的办公室,没有出现后来被施害者所描述的打斗。主犯卢克宝在最后的庭审中依然隐瞒了往我水杯中下药和当我昏迷时捶打我这样的细节,试图为自己开罪。我是在夜晚被他们从办公室抬到一辆车上,然后,那辆车在夜色的掩护下,驶向那个深坑。我是被他们扔进深坑的。当潮湿的泥土被撒在我身上时,我的呼吸依然存在,我并没有死。是在沉重的泥土下,我才失去了呼吸。

杀人凶手在被缉拿归案以后,试图编造一个与我打斗的场景,以减轻自己的罪责。事实上,没有打斗。我没有从办公室抓起任何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我是纯粹地被谋害。一切都是被按照他们的计划被实施的结果。你们听听,卢克宝最后在庭审时,怎么说的吧!他说——

“受害人蒋玉华再也不可能像往常那样回到他的家中了。他受到委托当上了幸福一号公路的项目监理,我承认他是一个认真负责的人。因为工程质量,几次跟我们施工方争吵。他不肯在阶段性质量验收书上签字。我与他有过摩擦和交锋。这是我承揽了的工程,县里将通往曹庙镇的公路的建设工程委托给了我。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一份活儿,做完这项工程,可以赚上一笔钱。作为幸福一号公路建设项目的总承包商,我迫切地想着把工程尽早而顺利的完工。可是,在施工过程中,因工程质量等问题与蒋玉华产生了矛盾。然后,市交通局还接到一封匿名信,反映道路建设中的经济问题。我怀疑这封信是蒋玉华所写,所以对他更加嫉恨。

那天,蒋玉华和往常一样去上班。傍晚时分,只有蒋玉华一个人呆在工程指挥部办公室,而正好我和周金秋去找他,当时提到施工中的问题,没说上两句,周金秋就和蒋玉华吵上了,然后就打了起来。周金秋抄起办公室内的一张椅子抡在蒋玉华的脑袋上,他的脑袋流出血来,而蒋玉华也抄起了一把放在工程指挥部办公室角落的一把铁锹。我参与进来,起先是想阻止这一场打斗——但是,当蒋玉华举起的铁锹就要劈向周金秋时,我一把抱住了他,使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然后,周金秋用那把木质坚硬的椅子又一次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他一下子瘫坐在地,脑袋耷拉着。而周金秋依然在气头上,又用椅子撞击了两下。然后,周金秋也坐在那张椅子上喘着粗气。我看到蒋玉华眼睛慢慢地合上,人慢慢地蔫了。我感到惊慌起来,周金秋似乎觉得很解气,不断地骂着,说‘这狗日的诚心与我们作对’,历数他与我们发生的矛盾。我知道他说的‘我们’包括我。我和周金秋在办公室怵立了一会。我们知道,那时候不会有人到这儿来。过来一会,我把手放在蒋玉华鼻孔下,尚感觉他有着微弱的呼吸。我问周金秋要不要救他,周金秋向我摆了摆手,他咬着牙对我说:‘一不做二不休。竟然事已至此,就搞死他算了。’我们愣愣地大概待了有十分钟,然后,我木木地看着他。然后,周金秋又说:‘我们如果把他救回来,我们就有摆脱不了的麻烦。所幸,等天黑以后,就把他拖到工地,那儿的公路边刚好有一个深坑,我们就把他扔深坑里给埋了然后,再把那个野外的深坑填平。这里,只有你和我,不会有人知道。’然后,我想也是,竟然我已经参与进来了,就脱不了干系。我抱住蒋玉华而不让他还击,这怎么说也不像是劝架。

我和周金秋一起抹去了工程指挥部里留下的血迹,把因打斗弄乱的地方整理好。天黑以后,我们把蒋玉华的尸体拖到正在施工的地方,掩埋在那儿的一个坑里,次日周金秋指挥铲车将土坑填平。一切看起来毫无异象。然后,负责施工的人员继续施工,填砂灌浆,一切照常。只是,缺少了一个对我们挑三拣四的人了。”

看看,他把自己作为主犯的角色描绘成了一名从犯,将更多的责任推到那位叫周金秋的潜逃者身上。再看看有关媒体如何进行报道吧——

那个受害人在早上离家上班以后,就没有再能回到家中。第二天,受害人妻子急忙去工地找,没找到人,又去亲戚朋友家找,还是没有找到。后来,受害人女儿又去寻找一番,才知道受害人中午以后没有离开过那个工地。

……

蒋玉华的尸骸在掩埋后十年被挖了出来。尸骸皮肤组织已不复存在,警方从现场提取到人体头骨、四肢、躯干等骨骸,死者身上的衣服与正常下葬的遗体穿着寿衣不同,从内至外分别是衬衣、毛衣和蓝棉外套,最为典型的是一顶鸭舌帽。

在树上乌鸦呱呱叫个不停的那天,一群人来到了埋有我尸体的地方,翻开了那里的土,让坑底重新裸露出来,他们发现了我的遗骸。我得以重见天日,我的骸骨被收拢,然后被安葬在一个陵园里。

如今,再叫那个被填平的地方为一个深坑,已经不合时宜。那个坑已经不再存在。它原本对天空裸露的坑底已经与填埋进去的土壤交融,那是一个拥有死亡般宁静而阴湿的世界。野草蔓生在土壤的表面,让它看起来与周边的平地没有太大的不同。填满坑里的泥土就是从周边取来的。当然,人工作业的痕迹需要细心才可以发现。可是,谁会审视那些被移动的泥土?直到十年以后,才有人为了寻找我的尸骸而重新翻开那些泥土,还原一个令人惊悚的现场。

在生前,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死亡。可是,就这么意外地死了。我不曾想在整个道路工程建设项目中有任何敌意和不和谐的氛围,毕竟我们建设的是一条叫着“幸福一号”的公路。这说明了我们的期待,希望这条公路能够真正地将当地的百姓带向幸福。可是,在整个施工单位的那些人的表述中,我的存在成为了一种不和谐的因素,我成了一个破坏和谐气氛和对他们充满敌意的人。事实是这样吗?不,完全不是这样。一个不接受批评和不能指出问题的地方是不存在真正的和谐的。因为,他们的和谐是建立在众多无名者的忍辱之上,建立在众多利益攸关者的沉默中。缺乏面向问题的勇气,不勇于去接受问题、解决问题,只会令这种所谓的和谐变成人们内心的恐惧。

每当我出现在工地的时候,我就像那些人暗自发泄内心怨毒的一个靶子似的。他们希望我从工地上消失。可是,那儿却是我的岗位,我的前哨。我能应乎他们的需要而自动选择离开吗?事实上,只要站在施工现场,我的内心才能变得自信和坚强。我见证过人们的敌意,但从未感到过恐惧,更没有想到会有人谋害我,所以也从来没有害怕自己会被杀死。

作为交通局的一名员工,我们有着和平稳定的生活。我不追求如何富有,我是一个自律的人,一心想着把平凡的工作做好,我希望我们修建的每一条公路都能真正地造福于劳苦百姓。我已经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了,我对自己生活有着一种知足感,也对未来充满着热情。同事们对我的评价是“既不虚荣,也不贪婪”。在我看来,财富的意义非常简单:每天都能吃饱饭,养家糊口,有一个平静、整洁的生活。老实说,我不是一个“爱往人群中去”的人,我温和待人,但并不热衷于交往。总体上有着一点孤傲,平时话不多。作为一名工程监理,我并不爱训诫人,只想以身作则赢得别人的尊重。

一切都像电影中的场景,荒诞的现实超越了文学所能显现的。那天早上,我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一身县城里普通知识分子的装扮。我有一张历经苦难而变得宽容的脸孔,我的目光深邃温柔,但嘴角时常带着一丝对世俗世界的嘲弄。我是一个追求公正的人,所以,我作为一名工程监理是合适不过的了。但是,最适合的往往会成为最不适合,因为我不懂得“妥协”和“委曲求全”。我的死因就是这个。但是,我没有无法预料人心竟是如此凶险。

我好奇的不只是杀害我的两位凶手以及他们背后保护伞和关系网,而是更多那些曾经见到我都会向我打招呼的人,他们却在我离去以后,成为了沉默的无动于衷的人。我的名字甚至成为他们刻意避开的名字。

我有着伤感而平静的失望,对人们那种冷漠的失望,而不是对那些看起来堂堂正正却落入犯罪者的失望,那只是一种令人悲愤的失望。悲愤是能令人产生力量的,可怕的是这种伤感与平静,它只会消磨所有人的意志。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当中,最终真正深深爱着我的却仅有我的家人。我原本幸福满满的妻子变得忧郁,而害羞敏感的女儿成为了一个勇敢的姑娘。我希望她们能够让生活变得轻松起来,不要因为我的离开而长久地沉浸在恐怖不安、灰心失望之中,她们应该感受活着的幸福,而不是一心去想烦恼的事。

我的肉身已经腐烂并最终消失,但我随风飘荡的魂魄开始看清人间的一切。一切都像是一场闹剧。在疲惫和孤独的背面,始终希望能够捕捉到一丝让这个世界亮起来的光辉——世界总应该有人看到问题和寻找历史背后的真相。

灰濛的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没有狂傲的风,这些雪花落得出奇地慢,就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而我的魂魄将会回归地下。作为一个被人谋杀的人是不能进入天堂的,我愿意待在地狱,那是一个每时都有神奇故事发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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