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卢克宝那一天,幸福一号公路发生了多起交通事故;路边的那条河也突然涨起水来,河水漫过堤岸,淹没了公路,到处都像地狱里的河流一般波涛汹涌,将河里的浮渣也冲到了公路上。
在那个国破山河在、欢欣鼓舞迎胜利的秋天,我的丈夫重见天日,可是他成了一具尸骸。他有了一个明确的归途。他“失踪”在那个坑里。很多年,没有人去问问那个坑。当坑底重新裸露以后,出现在人们视野的是多么骇人的一幕:骸骨像北斗七星闪耀在夜空一样遗落在潮湿的土壤中。我都不敢朝他看上一眼。当他们扒开那些泥土的时候,我浑身颤抖,人几乎晕死过去。我见证了我丈夫肉体的消亡。
你们每个人难道都不是肉做的吗?你们会想到你们也有肉体腐烂的一天吗?你们会为此汗毛直立地惊恐吗?我读高中的时候,也就是十七岁那年夏季的一天,我穿得很少,舒服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我看着自己的身体,突然就像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一样,我发现了自己:我是肉做的。
这难道不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吗?我那时是那样的年青。年青人哪里会像老人一样审视自己吱吱嗷嗷发出疼痛之声响的身体。可是,我把自己的身体的每一寸都审视了。它那么富有光泽,平滑舒张,富有弹性。我带着惊奇发现了它。我着迷地展开探索全身上下的旅程,深入自己美丽富饶的秘密幽谷,翻越自己的沟壑与山脉;皮肤下面那些隐约可见的静脉血管,那些蛛网般分布的毛细血管和经络,那么柔软、神秘,它们组成一个多么繁复而精妙的世界;我伸出手指沿着肋骨的优雅结构滑过,感觉心脏在胸腔内扑腾跳动仿佛关在笼子里的一只鸟,那鸟儿带着对遍布体内的河流的渴望;接着手指从胸骨继续旅行到肚脐,那儿像一个关闭的时光隧道,有着通往母亲的历史记忆;然后,通过盆骨形成的巨大平原,到达沼泽与海洋,那儿有神秘的岩窟、山洞,和令人渴慕的地狱之泉;然后双臂围拢,环抱自己,再用掌心摩挲自己对称耸立的肩胛骨,那儿的断崖峭壁。随后,我禁不住扭动身子笑起来,兴奋激动得来个侧转。我身体已经走出了幼小与稚嫩,有了强劲的肌肉和骨骼。我成了一个大人,一个跟随日月轮转定期有着月经潮汐的大人。我不再是小女孩了,这是多么丰美的惊喜。随后,我裸身站在衣橱镜子前观看自己,一看就是好长时间。我的身体已发育如地貌奇崛而蕴藏丰富的王国。
之后,我成了自己身体的“殖民者”,我不能再顺应它原本自然的风貌。我喜欢摆出各种姿势,用口红、香水、发蜡和各种脂粉装扮它,更别说漂亮的衣服了。我成了一个喜欢搔头弄姿、讲究穿着打扮的女人。我的身体就是我精心守护的国土。我精心装扮着自己的每一寸土地。直到后来,有一个人来耕耘它。
我的身体不辜负那个人的努力,它生出了果实:我有了一个性格叛逆的女儿,和一个尚未叛逆的儿子。多少个清晨与夜晚,属于我们的美好时光。我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用天使的无羁的姿态迎合着他,像打开的书本等待一个阅读的人。我时常让头发淫荡地披散在脸上,坐在椅子上叉开双腿,脚旁放着一盆水和一条毛巾。在我的记忆里,他是唯一为我洗过脚的人。而因为蒋玉华的失踪,我已经感觉自己变得格外邪气,尽管我幻想永远地活在那个曾经幸福的时代。
我们是在媒人的介绍下认识的。我知道蒋玉华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他时常拘泥而又严肃,但他绝对是一个善良的人。老实说,当初他并不是我理想中的人。可县城是一个熟人社会,在一些人的撮合下,我们有了交往,慢慢地,我发觉他人儿不错。当然,他性格中有着令人讨厌的一面,比如过于严肃而不懂得幽默。和一个不懂得幽默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确实是很一桩可怕的事情。我们当然有过那种对对方任何表现都不在意而一心爱着对方的蜜月期,然后,我们看清了对方,我们有了争吵。我们的夫妻关系并非像外人所了解的那样和谐,冷战与热战交错,这可能也是我女儿性格叛逆的一大原因。当然,很多矛盾的生发根源都是因为我。我总是把自己理想强加于现实,纠缠于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并不经意的举动。这使得原本的和谐的家庭氛围会被突然地打破。他富有自尊心,有一种大男子主义的色彩,不肯轻易低头认错,但是他也不是一个毫不妥协的人。在家庭问题上,每次做出妥协的也正是他。但是,他的妥协有着“蒋玉华特色”:保持着固有的颜面,总是慢慢降调,而不会突然地垂头认命。他执拗,但身段会慢慢放下,而不会在口头上向你认错。他其实懂得关心人,他认错的方式就是以一种善意回报你,而不是放弃自己的观念。他会做出关心你的举动,比如,突然地为你买个礼物,逗你开心起来。让我放弃和他的争执。每次都是他让我们间曾经爆发争吵的问题慢慢淡化并消失。
他是一种山峰般的存在,但他又低微如小草。这也是他的一种不理性行为。因为太执拗于理性,而没有看清现实。荒诞的现实有着更深层的理性的基础,但是他看不到这一点。这正是理性被理性自身毁灭的证据。他不能从自己的错误中改造自己,而将自己的性格固化起来,让自己成为顽石。这造就了他的命运。背负这种命运,他却茫然无知。当然,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谁能够料到有人推动这块顽石走向他命运的深渊。
在平日的生活里,他从来没有看到深渊的存在;即使看到了,也被漠视。他确实像西西弗滚动的那块石头:白天被推上山,晚上再滚回到山脚,反反复复,无穷无尽。但四月九日那天清晨,这块石头上山了,却在晚上没有像往常那样滚回家中。这种不知所往的事情从未发生。在以往他去那儿,总会告知我他的去向。即使,在我们因为争执而赌气时,他也会告诉我们的女儿。可是没有任何先兆,那天他没有回来,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他神秘地失踪了。真的好神秘。那几天,我们家处于和平时光里。家庭内的战争消失已久。况且,他一个大男人也从来不会因赌气而不回家,而仅有我和我们的女儿才会不辞而别,离家出走,故意让他产生担心与焦虑,对他施以折磨。这是我作为女人的一种天性存在的证明。我有比他更为澎湃起伏的情绪和率性而为的习惯。
他失踪以后,我成了一个时常会自言自语的人,像一个诗人那样陷于疯癫,看着一切都带着一种醉意。我的喉管时刻滚动着他的名字。如今,他的名字成为我喉管中滚动的石块,伴随不稳定的气流,以及时而出现的浓痰。我像一个迷路的小女孩,为了补偿心里的不安而不断冒出犹如歌词一样的东西。时常有人指着我说:“看啊,那个女人在歌唱。”
我确实像是在唱歌一样,将内心不安跳动的词语赋予一种音律,让它们在口腔中破碎而出。那些被称为词素的东西冒出来,有时也连缀成一个不完整的句子。我发觉我正在成为一个诗人。只是,我不肯把这些词句记录在一张空白的纸张上。那种“突突”而响的声音,那种跳跃、靠意象连接的词,每个都占据着广阔的时空:刻意以单薄显示出自我的丰富。
我成为了词语中的溺水者,我抓住的每个词都闪光。平凡的词语带来悚人的颤动。这些词语在我的心中也不断地走向它们的衰老。这些词语的死亡也正是我的死亡。死亡,对很多人来讲是渐递发生,走向皮肉的松弛,骨骼中钙质的流失,内质器官的衰竭,生理代谢超过补偿性再生,卧病在床多日,在被很多人看望之后,像与人商量以后死去,而不是发生车祸的撞击或者像我的丈夫那样一下子发生。
曾经每个夜晚都能有所搂抱的爱人消失无影。我不能再肆意的把腿搭在另一个身躯上,直到有人把我的腿推开。如今,我身躯所形成的海岸线那样冷寂孤单,只有夜晚黑色的乌鸦在床铺上部的空间飞舞。没有愤怒,而只有悲悯,脑海中时常出现墓园里的景象。
家破人亡。原本由他背负的山陡然落在我身上,比他曾经背负的更为沉重。而他真正成为施予我们重压的更大的一座山。黑夜变得漫长,而黑夜有了期待,黑夜因为梦境而丰富起来,黑夜不再那么黑而有着幽幽暗暗的光,黑夜显示着自己……我把我的丈夫交给了黑夜,黑夜回报我他细碎的声影。
所幸,我的女儿在我的这种沉重里,在失去父亲光芒照耀之后,成长起来。她收敛了她性格中显露的锋芒,变成了一个像绸缎般柔顺的人。女儿原本青春期尖利的声音褪去,嬢糯的声音回到她的喉咙。我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对我的友情,看到了她试图对我的庇护——女性的温暖,“小棉袄”的温暖,不再得到爱而渴望被爱的人,懂得去爱别人的人的温暖。她保留着我性格的框架而充填更细腻、更丰富的内容,绽放出坚韧而温和的光芒。而我却变得起皱、垮塌、松软,像被河水侵蚀而细缝不断扩展的堤岸,面对着滔天的洪水,随时有溃败的可能。
我曾经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如今依然没能保持作为一个母亲那样宽厚如大地的存在。我可怜的女儿又何尝不想像我一样渴望得到安抚与爱呢?父亲,曾是是她的神殿。而她如今独自一人待在神殿消失后的孤独中。在这种孤独中,她生长着,像一棵枝条丰茂的大树。可怜的孩子啊,在风雨中飘摇的一棵孤独的树。你还没有在属于自己的泥土里扎下自己的根,可是,你已经为别人遮风避雨了。她成了一个不依靠快乐而生活下去的人。她把我视为你自己的影子,如此轻柔地把自己与我进行结合,寻找着那一张同样对我们来说都是最为亲切的脸:那张男性的脸,一个丈夫的脸,一个父亲的脸。
我时常出现幻觉,有时幻想自己回到我们的蜜月。我把自己装扮得像一份给予他的礼物,等待消失的新郎在过去时空的浴室里洗好澡、刷好牙,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降低嗓门说些轻柔的话,共度我们两人在我二十岁时的那个蜜月。他依然那样活灵活现,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吹在我脸颊上,听见他放下一贯的庄重而以男人富有磁性的声音低唤着我的名字:“胡桂珍”,然后,那张脸无限地靠近我的脸。
……
我们不承认那个男人的存在只是一个梦境,我们不接受他青烟一般的消失。他清瘦的面颊,硬茬茬的短须,那黑白分明的眼珠,那挺括的鼻梁,那尚算健壮和英俊的身躯,那双脚踏在地板上的声音,那清脆的咳嗽,那鸭舌帽……不应该就这么消失。他温暖地存在于我们的过去,也温暖地存在于我们的现在,同样存在于对每个人都显得无比苍茫的未来。
我们沿着他上班的路走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我们向任何一个迎面走来和同向而行的人打探着他的消息。我们的目光也将那条道路一遍一遍的审视,希望发现他的足迹和遗落的物件;在那间办公室里,我们更是扫视了每一个角落,连一只蚂蚁都不肯放过。我们一次一次地摸索着放在他办公桌上的那几本单薄的图纸和文件,看过他落在上面的字迹。我们嚎啕大哭,哭累以后又是低声啜泣,喉咙中滚动的带有他名字的词语。我们离开他上班的路,走向了县城以及县城之外的地方,一切能够想起来与他有关的人与事,我们都保持着强大的好奇心前去探寻。我们也曾在那个被填埋的坑旁伫立。我们的眼睛随后向天空探寻,向幸福一号公路旁的那条河探寻。我们沿着那条河的河岸走了很远。我们也曾想到他可能会成为一位落水者,被河水带向远方。可是,远方是哪里?在我们认可的远方,我们没有找到他。他消失得无凭无据,像是从来不曾来过一样。
我对他消失后,起先没有敢往最坏的地方想。我们在他消失后的第三天报了警。他们派出了人马开着那嗷嗷叫的警车,四处参与了找寻。蒋玉华的名字被记录在案,然后属于“失踪人员”。像那些被拐骗的孩子一样从我们的家庭,从这个县城失踪了。多少个日夜,我们无从知道他在哪里。我甚至希望他和一个不知名的女人跑掉,离开我们的生活而到别处生活。但我又决然地否定这样的推断。因为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一个男人。即使在有两个孩子之前他可能会跑,但也不会不辞而别。
噙泪走遍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们母女在我丈夫的死亡中似乎再也无法恢复生机。我们在一张为我们编织的网中踱步,相依为命,郁郁而行。在他失踪以后,我们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心情听任何一首欢快的歌,而我的女儿曾经是一位歌迷和影迷。她的音乐磁带摆满了她那的书柜。我们习惯性大口地喘气和叹息,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时刻沉重的压着。我们像是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徒,再也不能拥有自己的自由。我们失去了任何能够令自己狂醉的欲望,过早地把自己交给了虚妄。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我的女儿还没有走向她独立的生活,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的生活,她像天使那样陪伴着我。我甚至开始渴望她的叛逆再度重现,与我形成对立,冲撞我,激发我沉没的热情和愤怒之火。可是,她在很多时候对我吝惜她的词语,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对我吐出带着火的词语了,那些词语会让我像弹簧一样从坐着的地方“嗖”地弹起来。她的词语经过了内心的雕琢,不再反映她天然的性格和思想了。她放下了自己,早已成为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比她应该是的样子更好的人吗?如果有人说,苦难让一个人学会了成长。就让他们去享受这种苦难和成长吧。这是一些只会讲疯话的蠢货。
在这场暗斗里,他最终倒进了深坑。一个等待已久的深坑。他们让他消失了。他主动脉原本充盈的鲜血已经干涸,无论他出生于何年何月而他只死在别人选定的日子里,那个日子默默无闻,像是从来不曾到人间来过。而只有他用毫无血色的嘴低语:“我在一个坑里。我在一个坑里。”可是,没有人能够找到他。其实,是没有人愿意找到他。
现在和将来,他再也发不出声音,幸福一号公路仅会按照他们设想的样子铺就。而他只能让自己灵魂在幽暗中游荡。
恐怖的一条路:幸福一号公路。
此刻,我只有我,我没有走向无我之境。我走在他们的金山上。那些在此淘金者,那些让我丈夫消失的人。他们从幸福一号公路中获得了幸福。可是,我能告诉我丈夫那冰冷的骸骨以怎样的话语?我曾是一个令他愤怒发狂的女人。可是,我也曾经爱过他。并且,用我们的血肉造就了两个现实不可磨灭的孩子。如今,夜晚我想和死人睡在一起,可为这两个孩子,我会坚持活下去。让我们的孩子从我丈夫的死亡中活过来。请用你们的星辰照耀我们吧!让我的意识成为词语的空洞,不再汩汩地冒出新词。我不要成为苦难孕育出的诗人。让我曾经仰望的美好的事物重新找到我,不再让一个人的悲惨成为整个家族的悲惨。让生活不要在吮吸我们的血液了。让我们的骨髓生出新血吧,而不是只从骨缝中发出恸哭。
下面,该来说说什么叫公正与正义了。
它们的意义时常要从它们的反面去寻找。在不公正、不正义的背后在可以看到它们的光芒。你们知道什么叫不幸与不正义吗?不正义不仅包括有意为之的残忍或不公行为,对此类行为不闻不问也是不正义的表现。相比于追究责任,更重要的也许是积极行动,努力减轻受害者的苦难。可是,人们忙于追求自己的幸福,哪里管得上别人的苦难呢?
一切我还记得。没错。一切我还完完整整地记得。幸福一号公路建设工程开工那会儿,我还年轻,城里到处鬼影绰绰。现如今,一切都静了下来,影子啥时候该落,该怎么落,人人心里都有数。我老了,却因这种奇异的悲苦而出名了。看看我的名声吧!因为四处寻找自己的亲人,几乎问遍了县城里所有的人。他们会指着我们的背影对别人说“那是一个丈夫失踪的女人”。看看,我的名声与什么相联系。不管怎么说,一切我还记得。我该把支离破碎的记忆搜刮出来,再梳理清楚,原原本本,从头讲起。自从我的丈夫“失踪”以后,我的生活就乱得像团乱麻,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年轻力壮,阴差阳错我就成了“受害者家属”,然后在孤苦的回忆里一天天走向衰老。
这时,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自己。我的名字叫胡桂珍。我曾经在自来水公司上班,是县城里一个片区的抄表工。我跟数字打交道,做着小学生都能胜任关于加减乘除的工作。在县城里,很多人喝着由我计算流量的水。这些水让很多人嗓门滋润,也让他们在拧开水龙头时满足他们的期待。如果有一天拧开笼头而不来水,他们就会变得着急起来。当因某些故障短时间给他们停水以后,通过那些盘旋伸展的管道再次给他们输送过去时,他们会喊叫“来水了!”声音中充满喜悦,像是看到了久盼归来的人。
那会儿,我的丈夫蒋玉华在交通局上班,他是个做事过于认真的人。而正是这点毁掉了他。在一群魔鬼里,作为一个好人注定是一种灾难。不要跟我说,那里面有很多和他一样正直而无辜的人,并非所有的人都是魔鬼。当不公降临,一切沉默者都是有罪的。幸福一号公路工程一开始就搞得鬼影绰绰。
没有人诅咒一条路,没有希望那条路铺得坑坑凹凹,也没有人希望它永修不断。所有的人都期待着它顺利建成。事实上,它确实建成了。可是通车不足一年,就出现起皱、凹坑的现象。而这条公路并没有通向人们的幸福,而成了我们苦难的开始。我们被这一个个魔鬼逼疯了。不要说什么迟到的正义终究伸张了正义,什么恶有恶报,一切最终要还的此类的浑话。有谁了解灾难发生后,时间所施与人的苦难。原有生活中的一切,都走了样。你们知道吗?如果灾难降落到你们身上,你们还可以用轻淡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吗?你们不去追求苦难的缘由,始终保持所谓的乐观心态,无论别人遭受什么,同时要求他们也跟没落进这份苦难里的人一样始终保持着温顺和蔼的笑脸。可是,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我做不到。我根本就不想同一切非理性的人进行一场理性的争论。我可不会夸夸其谈,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官话。
有一段时期,我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不知道迎面走来的是人是鬼。我对谁都有了怀疑的目光,我原本的乐观天性早已消失。而到夜晚的时候,我看到路上的任何人都会怀疑那是我丈夫,或者是个凶手。我们面对如潮水般袭来的魅影无能为力,但心中始终保持警戒和抵抗。我们始终没有放弃,也不打算向任何势力举手投降。哪怕他掌管着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有着怎样的精兵悍将。我根本没有办法像周围的人那样融入正常的生活,同他们打成一片,把“家人失踪”的现实抛到九霄云外,而走上等待自我毁灭的不归之途,我一度准备着粉身碎骨。我的血已经变冷,心肠也开始变硬。
蒋玉华的失踪给予我们的代价极其高昂,比我预料的更高昂。那时我才四十来岁,喜欢横眉冷对身边的人和事,也曾经和所有不曾遭受苦难的人一样轻淡地看待别人的苦难,有着“乐观”心态,对所谓的“人性”并没有多大兴趣。嗨,你们也许永远无法理解我们曾经的那种无助而虚空的感受。世界为我们建了一座大迷宫,把我们全家绕得人眼花缭乱。在那个迷宫里什么都可能出现,但凡能想得到就能看得见。可是,我们始终看不到我们要找的人,找不到能管事的人。可真叫个心焦!真叫一个乱!各种借口与托词,花样层出不穷,语言根本难以表达其万一。那通胡乱扯的劲儿,那种推来挡去……真让人心烦。
那段日子混乱不堪,以致于我们自己都渴望让一切停下来。我不断地在内心呼喊着:“蒋玉华啊,蒋玉华,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可是,县城中心的每一条大街都没有回答我,没有任何一座房屋里人出来回答我。只有风呼呼地刮,阳光亮晃晃地照着。我之所以能挺过来,都是因为女儿。女儿在她父亲失踪以后,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从过去的叛逆,一下子懂得关心我。从而成为我生活下去的依靠。在寻找她父亲的征途上,她成了我的战友。
当杀害我丈夫的主犯被正法。风吹过我们的伤口,形成了紫黑色的疮痂。在死亡的回声里,我们懂得了生命的意义。但恐惧依然无法从我们的骨髓中消失。尤其当将某种恐惧的场景赋予了你亲人的名字。
如今,我们家庭成员的血管里都奔走着一只叫“恐惧”的灰色的老鼠,它用它那张脏嘴喝我们血管里的血。我们必须靠灵魂中强大的信仰才能抵御这种恐怖。让神灵来拥抱我们吧!事实上,是我们自己向神灵伸出了孱弱的手臂。我成为了一座寺庙里的居士,早已摆脱了肉食的习惯,专心吃素和念经。我在神圣的静默里找寻童年的自己,在佛祖的怀抱里寻求大海般的智慧,卸下死人的包袱,称颂、忏悔、感悟更广阔的世界,让空无喷涌,让脑海中福音回响,进入那唯一自由的超脱后的世界。
我女儿也开始用淡彩的色调布置她的房间,可是常常在夜晚紧紧地锁着门。她的旺盛的生命力终究绽放出花蕾,有一个像我丈夫年青时一样英俊的男孩开始追求她。音乐回到了她的生活,此后的一年里,她和他还看了好几场电影。她最终不是死亡和恐惧的囚徒。她成了一只不死的金翅鸟,闪耀着英勇的光芒,飞翔在一片崭新的天空里。虽然,有时她会打起愣怔和委屈落泪,但是她成为一个懂得妥协的人。为着幸福的生活,她跨过了阻挡她的心底的那个秘密:她失踪多年的父亲其实死了。她接受冷酷的现实就是她心灵的一种胜利。她像一个从悬崖上跳下去的人,所幸在下落中她抓到了拯救她的东西:一把降落伞。而那个降落伞的名字叫希望,或者叫着爱。反正,她有了飘逸在空中的盛放的身姿,那样美丽,那样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