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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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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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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沉默》连载

第六章 警官李明浩说:“他并未死去,只是活着离开了。”

苏格拉底在《美诺篇》中提醒我们注意一个悖论:一个人既不能发现他所知道的东西,也不能去发现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因为,对于他已知道的东西,便没有必要去探寻;而对于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则不知道该探寻什么。蒋玉华失踪就有点类似于这样的情况。

接到蒋玉华失踪的报案是在四月十二号那天上午。对公安局的警员来说,蒋玉华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而报案人当时提供的也只是一些主观感受、概况描述和记忆中的东西,缺乏明显带有指向的线索和证据,所以值班警员并没有特别给予关注。因为,之前也时常接到过此类的报案,而绝大多数“失踪者”仅因各种原因离家几日,诸如小孩离家出走,老婆赌气不辞而别,丈夫偷偷与人幽会,有的跑去某偏僻的地方游玩,有的参与神秘的传销活动,但过一段时间就会主动回家。

长期以来,人们几乎遇到所有的麻烦事都会寻求警察的帮助。可是,他们往往忘记了警力不足问题。另外,在某些人眼里又把我们视为贪腐成性、一心只为追求自身私利之辈,认为我们只是类似于古代的“捕快”“官府爪牙”之类的人物,总会利用权力肆意敲诈勒索当地百姓。其实,警察也需要奉行着一些非常精细的惯例、规矩与程序。

没有谁拥有绝对的权力能够支配一切,也没有谁掌握着全部的事实真相。而在工作与生活中总是存在两种剧本:公开剧本及潜隐剧本。出于各自的利益考虑,人们总会心照不宣地在公开互动中合作、共谋,这使得公开剧本往往带有程式化和仪式化的色彩。与此同时,人们也会创造出特定的潜隐剧本,某些发生在事件背后的话语、姿态与行动,这代表着他们内心不肯言明的东西。

在公开剧本与潜隐剧本之间,存在着各种欺骗往往令人真假莫辨。比如一个显见的现象是,无权无势者假装恭敬有礼,有权有势者则故意夸大掌控能力和自身名望。

我们出动警员调查,是在受害人家属第二次到公安局反映情况之后。蒋玉华已经失踪一个星期了,可是还不知下落,这时我们才感到疑点重重。我们派出警员到蒋玉华上班的地方进行走访,调查了与他有交往的同事、接触过的亲友和一些社会上的人,但是均没有发现有太大价值的线索。对负责公路建设的施工队的人员也进行了盘查,而卢克宝承认自己曾与蒋玉华有过关于施工质量的一些小摩擦和争吵,但从他的表现来看,无任何异样。

如果就此推定他遇害,则需要找到与此攸关的人,查明动机。蒋玉华在工程监理处仅有一位同事,那期间他生病住院了。他同事也不相信蒋玉华会发生遭人暗算这样的事情。如果是陌生人见财起意,因抢劫或者偷盗而引发不必要的伤害案。但是,蒋玉华平时身上很少携带大量现金。据他的家属反映,那天上班时他口袋里只揣了一百来块钱。故而,排除陌生人因财产对其实施侵害的可能;而类似于情感纠葛,据调查蒋玉华是个生活十分单调的人,没有任何婚外恋,曾经有过的一段恋爱还是在他结婚以前,那女人在抛弃他以后,两人再也没有来往。为此,也不可能产生类似于情杀这类的事件。

法医在对其办公室里进行细致的勘察中,在办公室的一处墙壁上发现了一处细微的血迹,并提取了血迹的样本。但据他同事反映,他曾和蒋玉华一起到施工现场勘测时,不小心弄伤了自己的手,当时到办公室寻找东西包扎,收集证据的警员因此以为那血迹可能是那次手指受伤所留下的。

至于有人反映在正在修建的公路旁有一处深坑被填埋,我们对此存有疑惑。派警员到了那被填埋的深坑现场,但那是交通局管辖的地域。我们曾就蒋玉华的失踪多次与交通局有接触,局长赵立波本身是我的熟人,而承包方卢克宝也正是我的一房远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有接触,彼此十分熟络。他们说,那个坑存在已久但却毫无实际用途,于是就将其填平。这样便于道路两侧的绿化,而那个坑的存在确实有碍观瞻。我们并没有翻开那个坑。因为,翻开那个坑也确实是一个麻烦事,必须从别处调来挖掘机和施工人员,而原有道路的施工人员已经告诉了我们这个坑被填埋的原因。如果,我们任自掘开那个坑,无疑是表明我们对交通局领导和工地施工人员的不信任,而他们原本都是我们所熟悉的人。为此,最为关键的证据就这样从我们眼前流失。

没有找到尸体,我们就不能认定蒋玉华的死亡。为此,我们只能将蒋玉华归为失踪人员。失踪,即意外着他没有死去,只是活着离开了。像很多人所了解的那样,人员失踪并不能引起司法机构足够的重视。除非有直接的线索,我们才会给予出击,其间有一些不合法却属于惯例的做法。譬如,从外地拐卖到我们县内给人家当做媳妇的女人就有不少,本县也几起儿童失踪的案例。这些案例往往只沉睡在档案和记录中。对于此类案件,除非有集中执法行动,公安机关很难一一给予关注和调查。

另外,面对孤立的血迹样本,有人出面否认眼前的证据,而我们则赞成某些人虚妄的想法。这个血迹的样本后来也神奇地消失,有关证据被蹊跷地掩盖了,自然也无人上报这一关键疑点。

自蒋玉华失踪以后,我们就陷入一个自建的迷宫,而我们的调查总是在原地踏步。我们以看似理性的行为却干起了疯狂之事——所有参与调查的警员进行了合谋,分担角色,彼此配合,忘记了自身职责所在,以图苟且偷安,草率了事。相对于“不作为”,我觉得“玩忽职守”“徇私枉法”更接近于现实。当然,在这起案件的背后,我们辜负了民众的托付,将个人情感和恩怨带入到公共事务里,甚至自命不凡,以为可以遮天蔽日。

不能说在进行初步调查以后,我们并非完全没有发现疑点。但是,我们却为了维护一种亲和的关系和表面的和谐气氛而放弃进行深入调查。我甚至私下也认为卢克宝存在杀害蒋玉华的嫌疑,但基于他与我个人的关系而有意加以忽略,并让其他警员不再深入。最为关键的是未能对疑似埋尸的土坑深挖清查,对相关证据也未能及时勘验、送检、查证,在向上级汇报时隐瞒重要证据和线索,将案件仅定性为失踪案。在此过程中,我曾收受过交通局局长托人带来的三万块钱,话外之意无非不再对幸福一号公路施工人员进行盘查,毕竟一帮警察出现在交通局管辖的范围内会给外人引发某些议论。所以,案件就这样被搁置起来。

脱离焦点而随后所开展的调查注定无效,我们曾扩大了搜索范围,而将关注点从施工队伍和犯罪现场移开,我们走访了他交往的人,发现了他存在的一些隐秘的关系,但那些人均与他的被害无关。在经过一份探寻之后,我们便决定鸣锣收兵,不再在这件事上浪费警力。后来,他的家属也曾对有关警员提出关于那个深坑突然被填平的疑问,但都被视为一种无凭无据的猜想。

随后,五月的天气变得有些炎热,百花盛开,公安局开始举行各种活动,各种会议也多了起来,这使得我们的时间更加紧张。而幸福一号公路的建设似乎更加顺畅,一条崭新的公路正在延伸,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和对未来的期待中。整个布城县一片和谐的景观,县城也处于安静和祥和之中。没有多少人会在于一个人的失踪,人们的生活一如既往,转而夏日的慵懒让我们把这事抛在了脑后。而受害者家属自身的行动也陷于疲惫,渐渐地也有所懈怠,失望和悲伤占据了她们的生活。

公安机关平日里面对的是赤裸的各种社会矛盾和棘手问题,我们每日奔赴在各种案场。我们为解决具体问题而生,却不成想自己也会成为一个问题。我们属于以行动力标称自己的机构,听从指令,倡导忠诚。人们将对公平和正义的渴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但我们却不能保证所有的行动都有好的结果。在蒋玉华被害而迟迟未能破案这件事情上,作为公安机关领导,我确实存在重大疏漏、故意不作为和徇私枉法的行为。

对于我们的警员而言,许多人只是听从命令和所谓的指示,而并没有从维护正义和受害人的角度出发,所以形成了有中心、有协作的对犯罪分子的一张“保护网”。所谓的“听从命令”无疑就是助长长官意识,而忽略了对事实真相的关注。如果,每个警员都保持独立性和对事件本身的忠诚,就难以形成所有人都漠然无视相互勾结的情况。

在对案件的侦破中,我深刻地体会到现实远不止于我们“眼睛看到的一切”和“耳朵听到的一切”,更多的东西存在于我们凭借五官无法感知到的领域。我们的认知若是只局限于接受基于感官刺激和衡量的证据,那么,我们就容易受到外在事物的欺骗,而更多的东西是那样不可触摸的,需要依赖我们的第六感官——洞察力。

洞察力,听来似乎缥缈微妙,可是出于原始的本能,我们知道它确实存在。但公众总是从表面现象出发,而看不到事物运作背后的逻辑,以及其中各种关系间的矛盾和注定的不确定性。比如,我们在侦破一件文物造假的案件中,获得了一件最终在拍卖行以两千万元落锤成交的赝品,而它从贩子的手中买来只花了两百元。这件赝品骗过了一流专家的鉴定,经过权威机构的检测。可是,骗子就是靠“深度加工”将一只现代瓷器做成了古瓷。你们不能不说那是一种手艺。只要给他们一件古瓷的图片,他们就可以按照图片给你们做出一件实物了。

正所谓“真是假时真亦假,假为真时假亦真”,廉价由此高贵,而骗子们就能创造出一种貌似可考的历史与文明。在一个秘密作坊里,制作赝品者用两三天烧制出一个类似形具的瓷器;然后,用牛皮慢慢将新瓷表面的光亮擦去;再用利器戳破釉面的气泡,放入茶叶和加碱的水中煮上几个小时;再在表面擦上皮鞋油,埋入土中;让这瓷器吃进泥土后,再将其取出来,往器具内扔点肉渣甜食以吸引蜘蛛结网,再撒上老鼠屎和灰尘……造假的工艺复杂且耗时,但数月或者一两年之后,那玩意“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一件令人炫目的文物便诞生了。专家和权威机构无意中参与了合作,为此颁发鉴定证书,最终将一份假变成彻底的真。

这份“由假成真的真”会存在下去,被当成光芒璀璨文物供奉在殿堂之上,并使指证其为假的人越发面临揭发的困难。而蒋玉华的案件当由受害人的角色定性为失踪者以后,他们家属的追寻也就变得困难起来,人们把它当成一种“已完成时”而搁置起来。

事情的转向来得突然。在多年的沉默之后,她们始终没有放弃,直到一封检举信伴随一场遍及全国的“破网行动”的风暴而得到省里的响应,让省市两级牵头成立了专案组。案件得以重新调查,而卢克宝首先作为黑恶势力被抓捕,在强大的审讯攻势下做了交待。

作为一个时常带走别人的人被带走,我才意识到在自己发愣之时一切却为时已晚。由于面对犯罪而不作为,放任犯罪分子逍遥法外,或帮助犯罪分子逃脱惩罚,我们本身就成了犯罪分子。

关于蒋玉华被害一案,我们按照两种剧本上演着。在公开的剧本中,我们遵照着固有的程序,进行着必要的走访调查,履行着相关程序;另一方面,我们遵照着潜隐的剧本上演,这个剧本为私情和利益所主导,所有成员分担角色,规避责任,寻找借口,模糊焦点,隐瞒问题,让证据失之交臂,故意与真相保持距离。在这起案件中,可以看到某些公职人员逃避责任的诡诈,还有有效监管的缺失。但有些人真的是被无辜牵连,而真正的罪犯却逍遥法外长达十年之久。我们无法解开的谜团就是:是什么使我们长期而集体性无视于一个人的受害,而让受害者家人陷入了无尽的折磨?让我们夜不能寐的,有时是我们的良心发现,有时则是我们心底的秘密,有时是我们的懒惰,有时候是我们的恐惧。这类的故事常常变换着版本,但各种怪事还会上演。

在一个熟人社会里,你如何对待一个似曾有着犯罪嫌疑而亲近的人呢?这本身是对我们如何坚守法治信念的考验。我们似乎无论如何不能够像对待一个陌生人那样,在情感和利益的干扰下,一些准则失效了。就像如果是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一块肮脏的玻璃窗后,我们会带着天然的好奇心去仔细端详,而如果我们认出那是一个熟悉的人,我们则会失去关注力。而究竟是什么让我们觉得熟悉的人比陌生人更值得信任呢?就像某个作家所说的那样,仇人会伤害一个人,而朋友则会彻底毁灭一个人。而当一个人把自己的朋友当成一种必然会自伤的工具时,这种毁灭便开始了。

一个县城作为一个遍布熟人的相对封闭的社会空间,成为了考验法治精神的试炼场。每当正义缺席,隐秘的权力便宛如幽灵般闪现。在人情、偏见和各种利益的交织缠绕下,极端的正确最终沦为了极端的错误。这确实有一种潜隐的剧本在上演,人们共同参与,并形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如此众多的公职人员被拖下来水,法律的公正性被扭曲。

在不能形成有效监督之下,关系网就悄然形成,最终造成“法不为民”的现象。因每个人的玩忽职守、徇情枉法而最终彼此互害,布城县见证了一个疯狂而失智的时期。这是用鲜血浇灌的残酷真相,也是这种潜隐剧本所上演的一种恶果,应该警钟长鸣。

这件事情被曝光以后,各种陈年龃龉被人们翻出并大做文章。这成为布城县历史上的一个短暂时刻:光明毁灭,所有人都坠入黑暗。如今,“埋尸案”已经成为刺激布城县民众神经的字眼。事实上,民众更喜欢阴谋而非事实。某种程度上,布城县这起案件表明了当无法回答的问题与不容置疑的答案碰撞时会发生什么。

使人难堪的不是问题的出现,而是问题形成的原因被规避。正是这样负面的事件的曝光,让沉没已久的问题得到解决。我也相信如果一个热点案件得以公开,理应能够促进法治理念的传播与普及,这是有益的。但不要利用他人的痛苦,不要为了追逐名利而忘怀原本的法治追求。

有一天傍晚,在那盏明晃晃的灯光照射下,我的身影投在监狱内灰迹斑斑的墙上,我看到它越升越高,变得宽大起来,摇晃着双臂,好像一个虚弱的鬼影。鬼影在不断地膨胀,然后与整堵墙融为一体,并消失在墙壁之中,无影无踪。在那夜昏睡时,一个鬼影又时常从墙壁里走出来,对我喊出一点诸如“喂”之类的声音来,这会让我一阵惊悚。半梦半醒间,我从那黑影中看出了在案件庭审时被告展现出来的受害人的照片:身形清瘦,鼻梁高挺,眼睛炯炯有神,带着鸭舌帽……我感到有些害怕,总觉得那就是被害人蒋玉华的声音。我从黝黑的墙壁上看到那黑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他的手上看起了还拿着一根棍子,貌似朝我走过来。我躺在那狭窄的床板上,身体蜷缩着。然后,他迟疑地站在我的面前,像一尊塑像。这时,我只能一阵哆嗦,连忙祷告,请求他的原谅。

随后的每个晚上,那个形成阴影的人都会出现在监狱的墙壁上。半夜时分,我总是感到像是有人在撞击墙面一般,墙上的某处总是传来类似于心脏跳动的“嘭嘭”之声,我时而感到那个鬼影在发抖,有时他又纹丝不动,借着微弱的灯光,我可以看到他不断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我惊悚地端详着那黑影。我看到那黑影穿着从那个坑里最后清理出来的一模一样的衣服,总是带着那顶黑色的鸭舌帽,手上始终拿着什么,有时像是一根棍子,有时像是一把镐锹,有时像是握着几支花;他的那张脸时而温和,时而狰狞,时而痛楚;但身上总是一层厚厚的灰尘,黑漆漆的,眼睛里也蒙着尘土;我也会突然看到那个黑影在墙壁上诡异的微笑,黑影那起伏的胸脯和飘动的衣服;他那张张方形的脸,偶尔翘起的嘴角,一副嘲弄的表情。有时,我似乎也能看到受害人内心的欢乐。

这时,我就会越来越多地想到自己作为一个县的公安局的负责人,本身是整个县安宁生活的守护者,可是,最终却因玩忽职守、徇私枉法而成为了阶下囚。这一切能怨谁呢?我做了几十年的苦逼警员,才当上了副局长,然而转眼就将名誉不保!如今人抑郁了,变得形销骨立,而余下的漫长时光也只能茕茕孑立于牢中,整日神色怅惘。如今,又能和谁谈起过去这些事?个人承受也就罢了,还牵扯到手下的多位警员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惩罚,弄得昔日同事和好友们都面目全非、灰头土脸。布城县的这一场飓风把我们这伙“坏人”都扫荡干净!没有人理解到我的痛苦,不会再有人来听我倾诉衷肠,我也不可能对任何一个不值得信赖的人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也时刻准备锁上了自己的心扉,而说来的也都是自己的耻辱。虽然,风浪平息后,布城县就会失忆,而我却会陷入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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