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田大安的头像

田大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5/20
分享
《他们的沉默》连载

第十章 铺路工范明喜:“我知道这罪不会受到处罚。”

重构消失的记忆,让隐藏内心深处的往事得以坦诚地流露,这确实只能在“真相大白”之后。

那个当初开挖掘机被叫去填埋那个深坑的叫范明喜回忆起十年前的那一幕。当初,他没有多想,就遵照另一位凶手周金秋的指挥一大早就开着挖掘机开始作业。他倒下第一车泥土时,并没有发现坑底有任何异样。尸体已经被薄薄的一层土掩盖。他没有下去看一下那个坑底。当铲来第一车土时,他就直接将土倒了进去。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所掩埋的是一个已经被掩埋过的现场。他奋力苦干了一整天,才算把那个坑填平。听到有人失踪的传闻,已是几天以后,他这才心底犯起嘀咕,觉得那坑填得有些蹊跷。但是,他就带着这一份疑惑继续在工程队里干四处挖掘和填土的活。因为那个坑被填埋了,工程队很多人都知道。总是,那是一个可以被填埋或者说应该被填埋的坑,填坑本身不是一个需要遮盖的事件。后来,坑上面栽上了一个从别处移植过来的树。这也没有疑问,因为道路两侧当时就在补植一些树。

另外,还有不可言明的就是他一贯的粗率,而从不茫然而好奇的关心别人。他和工地上的同事一样,抱着不惹麻烦的心理,做好自己的份内事,而其它随它们的去。如果,祸不及己,最好躲得远远的。所以,当有一天那对寻找亲人的母女在向他打探那位工程监理时,他只是对他们摇了摇头,回答了一句“没有看见”和“我不知道”。他的回答是诚实的,他那天确实没有看到隔三差五会出现在工地上,瞅瞅这里瞧瞧那里的人,他对于他的下落也确实是不知道。作为一名施工员他也不知监理的名字,他并不对他有任何责任。可是,他没有把心底的疑问向她们作一点儿透露。无论何时,他无需向别人更多地暴露自己的内心。填坑和挖坑这种行为,无需像用挖掘机的尖齿撬开啤酒瓶盖那样投入注意力。简单、粗暴,是工作的常态,无需自责。他是一名挖掘机手,他填平了那个坑。他有着充足的借口维持自己的缄默,因为他确实没有注意那个坑底的模样。“谁会注意荒郊野外的一个坑?”后来,当卢克宝关照工程队不要对失踪者乱发表意见的时候,他心底才犯起疑惑:那天他所填埋的坑是否隐藏着什么?

他并不知晓答案,他对自身的疑问也保持沉默。这不是他所需要关注的,他跟失踪者没有什么交情,而那个人却是一个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人。在工地上,他仅是一名接受调遣的人,一会这儿有个凸起需要铲除,一会那儿有个凹坑需要找平。他轰隆隆地奔波各处,每天整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别人的闲事?他有自知之明,除了需要挖掘机的地方,他无足轻重。他的人生由挖掘机来定义,他跟那些手持钢锹被钢锹定义的人一样。他在这项伟大工程中随时可以被替换掉,而他臣服于此,臣服于给他带来工作和利益的人。仅能如此,如此而已。

自从开上挖掘机,他对未来就没有任何野心。他的命运就是挖掘机的命运。挖掘和填埋是一份工作的两个方面。他迷失在自身的光明了。他的命运没有任何未知,都明晃晃地存在不断延续的工作中。只要大地上还有工地的存在,挖掘机就不会消失。唯一不同,就是从这儿到那儿,干着同样的一份工作。而要挖哪里和填平哪里,都不是由他自己决定的。他工作中从来没有焦虑,而始终保持着微微的热情。因为,他觉得这份工作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改变了地貌。有人将从这份被改变的地貌中获益。而一天挖掘的土方,犹如自己一天的饭量。这基本是一个定数,差别是些微的。

当他离开挖掘机,肩披尘土走向人群的时候,他能感受到流行于人群中的一种隐隐的鄙视。谁又会在意他呢?只有在他的工友中,才会有人称道他人好,是个勤劳肯干、随叫随到的人;从来不会抱怨什么,笑对生活,对过去的任何事都不抱着顽固的记忆,活着当下,不让别人的历史和自己的历史成为包袱。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范明喜。表面上就可以看出是一个喜喜乐乐的人。

幸运的是,开挖掘机这份工作没有失败。需要挖出的坑最终都会被挖成,而要被填平的地方也如此。人生的雄心壮志仅在于更快地干完手里的活。但是,实际的进展速度需要看根据什么方式来计酬。如果仅按工时,那就可以开出一种舒缓的类似圆舞曲的节奏;如果按土方计酬,那就可以按照摇滚乐的鼓点或者进行曲的韵律。这是少数属于自己可以把控的地方。

他粗笨的身躯掩盖了他操控挖掘机时的灵巧。他早已与挖掘机融为一体,他操控挖掘机的技术越来越有令人惊异之处。在一次闲暇时,他表演了用挖掘机上的尖齿撬开了啤酒瓶的瓶盖,获得了大伙的一致喝彩。挖掘机像他自己的手臂一样听从他的使唤。可是,在他上学时,他字迹十分潦草。写出那错字连篇的作文时,批阅的老师都认不出几个字形来。可是,谁又能想到,在这起惊天骇地的杀人案中自己竟然无疑中充当了一名协助掩盖真相的人。只是,没有人将他看成是这起案件的关联者,甚至都没有警察问询过他。他被所有人忽略。当然,在法律的概念上,他也是一名无辜者。他的不安来自于内心的自觉。他觉得自己在这起业已告破的案件中,充当了一个阻碍真相浮现的角色。“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他心底的声音说。

直到他成为一位新郎走向一位新娘的时候,他似乎才懂得收拾颜面,每天清晨把脸洗得干净一些,涂上点防风防晒的油膏。但这些油膏只会吸附工地的尘土,让更多的尘土附着在他的脸上。他喜欢女娲抟土造人的传说,把泥土带回家里,他每天冲刷身上的泥土,仿佛自己也随之消融。

十年后,当另外一名挖掘机手开着另外一台挖掘机奔向他的故地,推翻他的掩盖,他感觉就像有人掀开他的心底的秘密一样。事实上,他从不确定那个坑里埋着一具尸体。他没有真正的秘密需要保守,这个秘密是他自己后来塞进记忆的。好像他一直就知晓那具尸体的存在,而真实的情况仅仅是他泛起过一阵疑惑。这疑惑如水面的细小波纹一样很快消失。因为,对于这起十年前的案件,若非这一场执法风暴,早已没有多少人给予关注。官方的定义是失踪。他们也都好意地猜想:那名带着鸭舌帽的监理和什么人跑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了。毕竟,连他原先所在的交通局也像忘了这个人一样。没有记忆的落痕,没有意识的存在,那只是一片茫然的过去,被重新赋予了内容。

他只是被偶然带入这起事件的小角色,犹如电影里的群众演员。他努力回想十年前的有关情景,他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唯有重新光临那个地方,一些细节才会浮现出来。在那个无法言表的清早,工程副指挥周金秋早早地来到工人住宿的工棚找到他,把他从床铺上叫了出来。他还来不及活动一下发僵的腿脚,副指挥周金秋就火急火燎地跟着他一起去了工地,然后让他开上挖掘机去填那个坑。当时,他以一种几乎自言自语的口气,梦一般的声音说道:“我昨天接到的任务是今天填平路前面的一处凹坑。”而周金秋睃了一眼说道:“这是老板的命令。”然后,他便不再言语,仅回了一句:“听从老板的指挥。”显而易见,填平一个坑既不可能有人给他发勋章,也不可能判罪。如果他清楚地知道背后的一切,事情应该是另一种性质,他可能就成为一个带有动机而行动的人,一个协助犯罪分子掩盖真相的人。和很多冷漠的人一样,虽然无辜地参与其中,但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也犯了某种罪。“这个罪不会受到处罚,”他心底的声音说道,“因为,法律还没有能够创造出处罚所有人的条款。”

和平暗藏凶险,生活的表象下蕴藏着不祥。当时很少有人知道真正发生的并不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失踪案,而是一桩真真实实的谋杀。可在不经意间身处一场噩梦,一朝醒来竟与凶险的杀人者为友。一些细节被唤醒,成为人们内心中的灰暗历史。

人们推脱责任的方式有很多种,可是承担责任的方式往往仅有一种。对于老板的指令,没有人质疑他的合理性,施工队伍里不需要总是若有所思的人,他们只管按照别人的吩咐干活就好。但私下里工程队的伙伴们称呼他们的老板,幸福一号公路建设项目的承揽商卢克宝为“放屁又臭又响的人。”在那名监理被害以后,另一位生病住院后的监理回到了工地。工地上失去了那名挑剔找刺的人,那名病后归来的监理则对人和善许多。而施工队的老板,那位放屁又臭又响的人则对工程提出了比之前更高的要求。他比既往更勤快地出现在工地现场。当大家在施工中偷懒的时候,总有人会提醒其他伙伴:“那位放屁又臭又响的人来了。”

所有表象中的假和被掩盖的真,唯有此时才变得突出,人所共见。老实说,范明喜勤于劳动而鲜作思考,他不会为任何不相关的人和事绞尽脑汁,让胡思乱想的事情进入他的脑袋。如果,不是那个坑被重新挖开带给他的惊骇,作为一名挖掘机手,范明喜的心里仅有生活中的空虚、快乐与美妙。挖掘机发出的轰鸣声犹如他自己在歌唱,他唱出了自己的独立与自豪。虽然这份独立与自豪,在许多人看来那般轻薄,就像人们经常说的那样——“如此而已”。可他什么时候又在意过别人的评价呢?他早已失去过高的虚荣心了,他身处人群之中却有着一份弃世的孤绝。他会在一天工作之后,回到他的简易的窝棚或者自己的家里,总是会“喝上二两”,他的酒量不大,但是嗜好永存。这是他解除疲惫的武器,一种入梦之前的英勇行为。

一锅令人大饱口福的杂烩汤,廉价的蔬菜与一些肉的混炖,视网膜上所渴望的幸福,用疲惫沉重的脚步踏踩着这条人生之路,这一切都赖挖掘机来实现。

躺在床上酒精上头的时候,他会问自己:如果我明确无误地知道那个坑里有着一具尸体,我会主动向警方报案吗?如果报案以后,又面临警方毫不作为,自己又该当何为?他想到这一层时依然是迷惑,时而又感到害怕。过去的沉默是因为他没有确信,所以不会把偶然泛起的疑惑去告诉别人,而这也可以成为明哲保守的一种借口。而如果失去这样的借口,他会产生告知别人的冲动。而报告警察无疑是可能的选项。但面对警方的不作为,他感到自己将无能为力。也许自己相反会成为权力的受害者,给自己带来麻烦,被驱逐而离开那个工地。这是他不敢想象的。

此时,虽然他为曾经充当一名埋坑者而感到沉重,但他冷静地理解了自己,觉得自己一切行为都很正常。这不是一个主张正义的时刻,他落在盲目服从的人群中。这世界从来不需要他们贡献自己的意见。要的就是他们跟机器一样听从使唤。渐渐地,他们对所有事情也就没有了意见。“人人如此,不必在意”,他们的群体生活和他们独处时的生活一样,他们为活而活,宁静从容,始终保持顺从,没有凸凸而露的个性,为了不犯错,所以不会做得更多。在牛奶与玫瑰之间,他们选择牛奶,而不会致敬一个花朵。在他们的眼底,勤劳就是一种风雅。他们靠质朴的情感生活,不肯往理性更前进一步。除了酒和女人,再也没有什么令他们沉迷了。可是,很多时候,他们连做爱的权力都没有。因为,很少有女人真心爱他们。他代表着沉默的大多数。人们能埋怨他们什么呢?

岁月与风雨抹去了曾经的痕迹,场景已经变得十分陌生。如果,不是曾经被掩埋的深坑再次被掘开,这一段历史早已从记忆中消失。而此刻的一场风暴让时空倒转,一个多年前的场景得以复活。一切像是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与新的生命。

所有的梦魇都是因人的记忆而生,而记忆是由记忆建造。新的记忆将叠加在旧的记忆之上,让记忆变得更加多重,而在梦里呈现的将如一张重影的照片。而这一串的记忆本身把过去的言语、行为的细节和无形的意识融为流动的整体,虚实共存,营造出一个广阔而微妙的空间。

对于当初的一名挖掘机手而言,这一段历史本可以被忽略,而不被任何人所提及。但是,对于曾经的“亲历者”却具有十足的意味。他曾经陷于疑惑、迷茫、麻木之中,但当很多年后,那个现场被向所有人展示出来——他无法不从中映射出自己的样貌,看到自己无形中担负的“历史责任”与不为人知的内心创伤。

从太阳穴到另一个太阳穴,颅骨已经变得空洞,上下颌骨紧紧地咬在一起,深邃的眼窝里流不出眼泪;从太阳穴到另一个太阳穴,两侧颞骨间的距离在无限缩短,似有两团暗火照耀,然后犹如梦境消亡,再也看不到温润的肌肤之光。难以收买的天空终有一道闪电,“天空充满了死者的倒影”,如果敢于与这个关系网中的人进行斗争,跟在死者后面,可能的就是他自己的死。一切试图守口如瓶的真相,最终会从一道流血的伤口中泄露出来。

当某个时刻来临,一切沉睡的证人都会被唤醒,一切证据都会发光。一切被淹没的都会从包含着它的黑暗中闪出光来。人世间有那么多黑色的眼睛带着对黑暗窥视的渴望,他们总会看出端倪。从一只眼窝里,从一口井里,从一堆草垛上,从一片荒丘上,从一个棍棒上,从一瓣花叶上……所有的网都终将扯破,所有人都逃脱不了一张死亡的天网。不要心存侥幸,而要心存光明。

冷漠的雨持续地下着。这雨把自己当成无名无姓的播种者,仿佛给人间带来的仅是甘露,直到大地沉浸在一片汪洋之中,依然不肯停歇。那些瘦弱的人们依旧吃苦、受冻、挨饿,然后只剩下对一切冷漠的神情。同样瘦弱的燕子唧唧复唧唧地叫着,在阴雨霏霏中以越来越沉重的翅膀飞翔,间或伫立在树枝上,在那些既无尾羽又无翅膀者的眼中,宛如亡者回归世间时的黑色幽灵。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