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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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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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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沉默》连载

第九章 一份耻辱的遗产

那个人死了。被执行死刑那天是星期二。他没有看到第二天中午的太阳。他死的时候,布城县有着浓浓的雾,迟迟化不开的雾。因为警戒,没有太多的人围观。

他至死都在为自己开脱罪责,编造了不存在的细节,意图委罪于人,但他作的恶太多,所以罪不能恕。在宣判死刑后,卢克宝看起来很平静。他需要用沉默来掩盖他的脆弱。他蜷缩在羁押所一个房间的角落里。他谁也不愿意看,谁也不愿意看他。他已经没有任何渴望。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安静的时刻。他原有的趾高气扬早已无踪无影。在得到判决后变得不爱言语,变得羞涩、沉默而专注,他不断地摸索着自己的手指和脸,仿佛那上面覆盖着一层愚蠢似的,他抹掉这层愚蠢就可以获得新生。

可是谁知道呢,究竟人死后能不能再生。他像一只正在孵蛋的母鸡呆在那里。一切都偃旗息鼓了,但他缺少一份母鸡的幸运,他的身体下没有蛋,没有什么等待他孵化的东西,只有一团随之准备逃离他身边的空气。没有人再指望他做什么事了。他只是一个待处决的人。他的命运异常清晰的显现在他的身上,他很早就这等待这一刻。而这一刻姗姗来迟,整整晚了十年。这是一个漫长的十年,属于他畅享生活的十年。为了这十年,他对如今的死刑已经毫无怨言。他上诉,而后被驳回。这是他预料到的。他作过“垂死挣扎”。如今,他已经放弃。

他如此长久地享受自己的逃逸,可是,他再也逃不掉了。在布城县纵横驰骋的那些年里,他的“十人团”早已分崩离析,而在杀害那名工程监理以后,无论他如何善于伪装,但一种恐惧已经机械性地进入他的身体,他会不时不时地打起愣怔,露出惊愕与疲惫的神情。羁押所没有任何一条缝能让他逃离。他走向他最终的命途。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始于死亡而归于死亡。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命运无法被改写。卢克宝将作为一个罪犯而死去,而不是作为一个男人而死去。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也是被自己所害死。这一切都是报应。报应,报应,每个人都这么说,这是一个报应。谁能否认呢?问题是,他那亲爱的舅舅也不能幸免。他获得了十年长期徒刑,等到他出狱时也已垂垂老也。没准会死在他刑期之内,死在监狱里。他死前心底最大的疑问就是与他一起杀害蒋玉华的那个叫周金秋的同案犯,究竟在哪呢?他觉得那是一个富有远见的人。逃离家乡,到一个谁不认识的地方隐藏起来。而他则自大地未能做到这一点。

而临终之际,他能对他的孩子表现出怎样的父爱呢?他就是一动不动地待在房间的角落,用疑惑、愧疚、茫然而垂死的眼神看着他的亲人,只是略微颤抖几下,嗓门沙哑地咕哝着。听不清他想说什么。他的孩子吼了一声:“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这一回声音清晰起来。

“你想说什么吗?”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他试图站起身,“该说的,我早已说了。”

“没有需要重复的地方吗?”

缄默。他心底声音:“为什么要无休止的重复?”

对于一位杀死别人父亲的人,他无法从容表现自己的父爱。他似乎也不再以身为人父的姿态看待自己了。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呼气,呼气,呼气,闭上眼又睁开眼,他试图锁住自己身体上的热量,那一种自供自给的温暖。然后,仿佛从梦中醒来,一种已经成为他习惯的细小声音:“把我的骨灰撒了吧。”

他儿子没有听清,好像这是一个重要的遗言,便说道:“你说大声点!”

“把我的骨灰撒了。不要留下坟墓,更不要有墓碑。”他向空中捋了捋手,说道,“撒了!撒了!不要留下来。”

他儿子的黑眼睛里盈满了泪,这不是充满恨意的泪水。他不能憎恨一个将死的人。但这泪水里有感激与能够去恨的愿望,这是一种空前绝后的折磨。这泪水的成分十分复杂,但更多是悲痛与绝望。

他的脸茫然地斜视着天空,呈现出放空一切的姿态,伸长颌骨,闭上眼,似乎放弃了人的所有表情,就那么凛然地在等待着什么。事实上,他构筑的一切早已坍塌。此刻,他的面貌对他的儿子来说,显得过于陌生与庄严。他已经疲惫不堪,任何人的目光里似乎都隐含着一种挑衅,一种质询,而他已经无力回应。他变得变得谦和起来,但是却失去给人温暖的言词与表情。

他想回归大地,回归大地的无形之中。大地上已经死去太多的人,其间不缺乏跟他这样年纪的人,这样的男人。他没有显出悲伤的神情,当然,更不会快乐。他度过了情感起伏期,变得如此平静。然后,他又兀自地嘀咕道:“忘掉我。”

这会他儿子听到了。忘掉你何其容易?你已经生下他来。简直不可救药,在逃逸处罚的十年里,你已经有了很多不可磨灭属于你的东西,包括你把那种机械性的恐惧也带给你的孩子。你那个年仅五岁的女儿,也知道她的父亲并非因某份光荣而死。这像是一份耻辱的遗产。你的头颅将奉献给一声枪响。

父亲最后的笑容像是一个面瘫者的笑容,他脸部的肌肉已经僵死。沉默是他最后的话语。也肯再说出什么话来。但他又像有太多的话想说,不断看到他喉咙中忧郁东西在滚动着,但是不再吐出像样的词语。他说出的又都是在重复。他不是一个喜欢啰啰嗦嗦的人,一贯不爱婆婆妈妈的。不再多说一句话,这让事情变得很难。他无法组织自己的语言,但他的心中有千言无语。这些语言在沉睡,始终没有被说出来。他不是一个善于与人沟通的人。这些语言一直在他的心中压着。他对人粗暴的一面正显示他语言能力的一种匮乏。所以,他喜欢“来点硬度”。他迷信暴力这一种语言,“让对方听得懂的方式。”暴力具有原始人性的特征,不需要人翻译,所有的人都能听得懂。他迷信于这一种语言,成为这一种语言的“运用专家。”每当遇到什么事的时候,在三言两语之后,他就天然地想要用这这种暴力的语言让对方更明白一些。然而,这种语言最终得到不是和解,而是沉默与怨恨。他对别人很少有温柔的笑容,而在很多人眼里他心狠手辣。他播下了太多仇恨的种子,所以最后法院的宣判中有“数罪并罚”这样的表述。

人的尊严在死亡面前又算什么呢?他在法庭上隐瞒了使用迷药的细节。而五年后,由他的同伙招供出来。后来,他同伙的供词更具有内在的真实性。可是,这一份真实除了被法院的文书所记录以外,已经没有太大的价值,他已被执行死刑。他已经得到他应得的处罚。他想拯救的就是自己人性的一面,关乎他最后的尊严。他不想沦落到无人理解、无人同情的处境里。

很多年以后,他儿子依然不能理解他。他为什么要杀死一个人呢?难道仅仅因为对家庭的爱?还是他的本性本身如此?父亲作为一个本性残暴的人,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但他却注定以此形象留给了太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可是,父亲给予他的是满满的爱。至于父亲是否有着反社会的属性,在其年青时就爱惹是生非,每每闹得街头巷尾鸡犬不宁。是家教所致吗?他父亲早逝,家庭的责任更多由母亲来承担。奶奶对父亲的管教不甚严格。可是,奶奶也是一个富有慈爱光芒的人。人类的心里有着人类所不能探测的东西。

听奶奶讲,父亲我大约十岁时就开始了一些冒险。起初的一些事,也违背了所有的梦想,包括他本人的梦想。在很多人都没有固定工作和稳定收入的时候,每个人都可能去干“罪恶的勾当”。也许,正是出人头地的念头让他成为布城县的幽灵,一个黑色英雄般的人物。他的胸中是怒涛汹涌的大海。在他毁掉别人的时候,他注定毁在他自己的手中。

年轻的时候,他曾经相信自己比一般人更聪明和富有着胆魄,但是,他不光彩的历史已经形成,一个人一旦走向邪道,改正本身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在冤冤相报的循环里,手里的屠刀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本来,幸福一号公路这样四十公里的铺路工程应该成为他美好事业的开始。他显示出了一定的管理才能,如果落在一条正道上,没准会有很多光环笼罩着他。这些朋友自幼就生活在他的身边,而他真正外面的朋友却很少。看着一些人把自己的小家庭和日常工作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可是他却被迫去做那些愚蠢、报酬一般的工作,还被那些他打心底看不上的人挥来喝去,这让他心有不甘。他原有的朋友们其实也都没啥能力,但他们只是在相互利用,其间的友情最终招致了所有人的毁灭。可是,有一种害人的方式就是“我对你比谁都好。”

熙熙攘攘的人挤在窄道上。这道上看不到头,时时刻刻充满艰险,太多贫苦的人挣扎着,寻找艰难的生机,而他却靠压榨这些原本贫苦的人显露出自己的头角。在这个过程中,看不出哪些是他选择的,哪些是被逼的。很少的人生来就是一个坏人。

“你父亲曾经是一个不错的人,可是,他太不安于庸常,最终没有走上正道儿。”如今,关于他成长的历史,已经是一坨令人窒息的东西压在心上,全是羞辱和失败。

这么多年来,他都生活在害怕之中,担心自己沦落到人人痛恨而毫无所获的地步。之后这种担心也就慢慢消退了,一种侥幸的心态占了上风。他后来又接到一些工程的委托,越来越能够很好地完成他的任务,他与人周旋和应酬的能力有了很大的提升。

不管这背后有着怎样的操弄,但是他有了相对可以期待的收入,这让他可以过上他所期待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像一个正儿八经的生意人,能够体面的活着。总体而言,他是一个依靠个人“奋斗”的人,虽然,人们都认为他有着强大的靠山。他曾经满怀悲壮,而今只有痛惜悲伤。

他活明白是在很多年之后,可是,留给他的时间却不多了。他对外人的脾气也变得温和起来,他认识到自身的局限性,能够看到事物发展的轨迹和之间的因果。但是他的罪孽已经犯下,他无法篡改历史。

可是,父亲却悲哀地死去了。以一种极不光彩的方式。这是所有人的伤痛,所有的羞辱,他彰显了这个家族内心的暗黑,他的死成为所有亲人在沉默中保守的东西,注定没有风风光光的赞礼。但是,在儿子的记忆里,这位死于犯罪的父亲的胸口是温暖的,他曾经让自己骑在他的脖子上,傲视着门前的马路,从街道的东头走到西头;他也曾挠着自己的咯吱窝而逗得自己咯咯笑。他尽到了一个父亲的绝大部分责任,也曾不断关照儿子要好好学习,做一个好人,从来没有要他做一个“像爸爸一样的人”。他没有给自己的孩子树立一个人生楷模,但是给予了他们爱。

作为儿子,他能要求父亲什么呢?他不能承担教导父亲的责任,不能赋予父亲以新生,不能替父亲所做的事承担后果,而只能替父亲忏悔,去请求一些人的原谅。

而父亲所做的一切像是都为了钱。为了钱,为了钱,都是为了钱。人被生存的本能所驱动的。可是,那个被他杀死的人如何威胁到他的生存呢?就是阻碍他获得金钱的道路。这事让人显得多么可恶与可笑。他以生命作为筹码,在最后的一搏中输掉了。永远地输掉了,无法在赢得回来。因为,他已经成为一个永久保持沉默的人,一个真正的死人。

他看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那时他很瘦,颧骨过高地凸显在窄脸庞上,一头硬茬茬的头发,眉毛浓黑,鼻子像一道山梁那样坚挺。侧歪着头,目光专注地看着远方——一个在为他拍下这张照片的人。他身穿一件米黄色的夹克,露出雪白的衬衫。在他为数不多的照片中,他可以窥视到父亲曾经的样子。后来,他的整张脸变得松弛舒展起来,眼神变得飘忽而黯淡,照片上瞳孔中的光点由三个而变成了两个,看人的姿态也不再像更早的照片那样有一种“唯我独尊”的神态,而试图露出亲切默契的笑容。这让人产生他与拍摄者距离在缩小的印象。没有什么人是一尘不变,随着容貌的变化,父亲的性格和思想也在慢慢发生变化,他在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神情时刻淡然的人,但骨子里透出的那个骄傲气息似乎始终存在,只是目光变得更富有意味,而不再只是一种锐利。

而如今,作为被执行了死刑的人的儿子,他能够保存并愿意向别人诉说的东西究竟有多少?一切都失去它本来的光芒,没有所谓的“光荣回忆”。偶然提到的言语中总会有所掩盖——如今,他已逝去,渐渐被所有人遗忘时,而当他从自己的子女的记忆也消散的时候,才是他真正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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