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令人惊骇的骸骨,一个被埋了十年的人!一场席卷布城县的风暴。一大批犯罪分子被收入监牢。一个在宣判死刑后被正法,一个逃逸者。这曾是过去六年间人们所热议的话题。
省城的办案人员早已离开了布城。新的一批公职人员被任命,他们有着高大纯洁的形象。如今,那位隐姓埋名的杀人犯,被扑克牌重新进行了命名的杀人犯归案了。因此,再次引起人们的一阵热议。这是一起旧案的漏网之鱼。这像是一部电影的最后高潮。
冬季的一场雨夹雪洒落在这片的土地上,幸福一号公路路面上闪烁出白光。任何人都会觉得这场单调的雨是一种痛苦的巧合。因为这一天,庭审的公告发布出来了。布城县法院将审理一起不再带有太多悬念的案件。
清晨,一只秃鹫落在看守所高大的围墙上,围墙上还积有一层白雪。看守所形似一所学校,门口有一个岗亭,一个持枪的士兵笔直地站在那儿,但它的围墙与通常监狱的围墙没有什么区别,高大而坚实,上面还装有一排铁丝网。看守所的大门是一扇极为厚实的铁门,但锈迹正在蚕食着门皮的表层,呈现出斑驳的灰白色。一辆运送犯人的警车停在门内的一侧。
红桃K已经失去了一位僧人的面容,头发茵茵地长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带钮扣的有着条纹的绵外套,早已是一副世俗者的装束。他凌晨四点的时候就开始在狭小的房间里四下走动,然后盘腿坐在一个角落里,手掌合十,口中咕咕哝哝地念诵经文。没有人能够听懂。他这样一呆就是两个小时 ,一动不动,稳如磐石。他穿着一双黑帮棉鞋,与其他在押的犯人那种普遍的衣冠不整,蓬头垢不同,他总是保持自身的整洁。看来,即使在看守所,他依然保持着一份宁静,未曾表现出太过明显的焦躁情绪了。连看守都盛赞道:“不愧是一个有修持的人!”看守所的囚犯们也都知道他是一位逃过多年追捕的“隐姓埋名的杀人犯”,故而都把他当成一个神秘的人物。
他也不爱跟其他人多说话。他像一个用古文说话的人,说的常是一些偏僻、诘屈聱牙的词语。他说的最多的就是那句“我要带罪往生了”。他似乎已经参透生死,把死亡当成一种新生。为此,看不出恐惧。他依旧吃素,不沾荤腥,保持着一个出家人的良好习惯。他的面容和善,很少见到有愁眉苦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自从被羁押以后,没有见到一般囚犯那种形容憔悴、眼窝变深、唉声叹气和失落,偶尔笑起来,还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
童年时虽然贫穷,但也有着快乐。可是如今,他甚至甚至连那份贫穷也回不去,一切都像是在拒绝他。在这个饱含他童话记忆的地方,他却成为一位被驱离者。他已经成为一个被现实生活所否定的人,可是他在异乡一心想着的却是超尘脱俗,进入虚无而自由的世界。在家乡白雪覆盖的路边上,他却不能留下自己的足迹。
他回到了本来的姓名,他回到了阔别十六年的家乡,却不能仔细地打量家乡,不能在家乡的土地上随意走动。他不再是家乡的主人,而成为家乡的一名囚犯。布城县已让他感到陌生,那条宽敞的公路已经让他认不出来,令他陌生的还有很多,包括他的亲人和邻居。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他像借居在别人的身体中一样,时常让他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我。如今,像幽灵回到故里,却没有迎来人们热切期待的眼神。无论是张家还是李家,都把他当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应该远离的人。
他随身的仅有一只麻布包,里面装着几本经书。相比其他囚犯喜欢凑在一起,他更爱躲在角落里,抱着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而人们不应该仅仅靠外表来判断一个人。他有着深不可测而宽旷辽阔的一面,但这些在法庭上都不足为用。法庭讲究的是证据。况且,他的同案犯已被判处死刑,并被执行枪决。他命运的险途就在眼前。
站立在看守所高墙上的秃鹫挪了挪脚步,但却没有飞走的意思,在它一声怪异的叫声里,看守所响起了集合号。所有的在押者骚动起来,他们排着队在露天的一处空地上跑了几圈,然后到了用餐时间。在犯人们用过早餐以后,一辆法院的车开了过来 。有人带来了将某个犯人押送到法院的文书。红桃K走了出来,戴着镣铐。有人为他打开了那辆停靠在一侧的警车车厢的门。他被两名身穿警服的人架进车厢里。然后,警车拉响警笛,嗷嗷地叫着驶向法院。
在逃亡的岁月里,他始终觉得自己游荡在死亡的边缘。如今他站在被告席,禁不住双腿颤抖一下,然后他合上眼皮,茫然地思索着,让消失的一幕从脑海中浮现……那一幕他始终在逃避的。回顾往事,他无可抵御心中泛起的罪恶感以及悔恨之情。如今,在四周投来的审视目光之下,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种巨大的不安占据了他的心灵,让他回到十六年前的四月的某一时刻,他就像突然降临到那个熟悉且又陌生的地域。
渐渐地,他镇定起来。对于在过去庭审中原有被告人用作推脱责任之词和错误陈述,他尽自己所知给予纠正,虽然,他不指望他的供词能够对于早已判定的案件有任何影响,但他仅需要说出他所想说的话。这是一个渴望真相的地方。他有着历史学者那种勘误的天职:消除不存在而被视为存在的谬误。无论,这些谬误本身是如何而来,裹挟着某些人怎样的动机,他基于自我了解而给予指正。
审判长的目光一直落定他的身上,他感到与审判长之间的距离显得十分遥远,好像在他们之间有一片汪汪的海洋。他的眼睛看不清审判者那张严肃的脸。这跟他坐在高高的法堂上跟众弟子及一帮信众讲经说法的情形完全不同,那是在一种充满祥和之光芒中。但这不妨碍他将坐在审判台上的审判长看成另一个自己。这一场庭审,就像是他与自己的一场对话,有着足够的坦诚,说的都是“压箱底”的话。对审判长那种严肃的表情,他茫然无知,他早已不在乎人们是如何的一种表情,他追求的是那些确定的含义,而不是模糊不清的主观感受。所以,在他看来,这一场庭审依然融洽,解除了内心戒备,没有任何需要抵抗的心理武装。
为此,在法庭陈述时,他目不斜视,说出的每个字句都是自然流露,没有一丝犹豫,不带一点修饰,他不再是一个古语的使用者,而成为一个鲜有的能够说出通顺长句而逻辑自洽的人。而通过这一场庭审,每个在场的人也都感觉到他不再是一个对任何人会带来危险的人,他有着不同与众的清醒与创见,显示出处变不惊的淡然与无限的勇气。
以下文字摘自一位旁听这次法院庭审的速记稿:
书记员:当事人、诉讼参与人及其他相关人员均已到庭,开庭准备程序已经结束,现在可以开庭。
审判长:首先核实一下被告身份。被告人你真实姓名是什么?
周金秋::周金秋。
审判长:有没有曾用名和化名?
周金秋:有。杨正以和释信一。被拘捕后,一些人称我为红桃K。
审判长:请就曾用名和化名的使用情况做一个简要说明。
周金秋:释信一是我的法号。这是过去十多年里使用最广泛的名字。而杨正以是我出家前所用身份证的名字。
审判长:你是说你有两证身份证?
周金秋:是的。杨正以这张身份证是委托别人给办理的。而原来的身份证早已丢失。
审判长:你是说你办的杨正以是一张假身份证吗?
周金秋:那也是一张有注册、有户籍可查的身份证,是一张由假作真的身份证。而周金秋这么名字有身份而没证了。
审判长:好了。你就是原籍为布城县青阳农场的周金秋,对吧?
周金秋:对的。我就是有身份而没有了身份证的周金秋。
审判长:被告享有辩护的权利,除了所委托的辩护人有权为被告辩护外,被告也有权自行辩护;当事人的辩护人、诉讼代理人有权申请提出新的证据、申请通知新的证人到庭,调取新的证据,申请重新鉴定;被告人在法庭辩论结束后,对案件有什么意见和要求,有作最后陈述的权利。对上述权利,被告人听清了吗?
周金秋:听清了。
审判长:现在进行法庭调查,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公诉人:宣读起诉书(此处略去8620个字)。
审判长:被告人刚才公诉人宣读的起诉书与你收到的起诉书是否一致?
周金秋:一致。
审判长:起诉书指控的事实是否属实?你有什么说的没有?
周金秋:公诉书中说,我是在十年前,也就是在卢克宝等人被抓捕时逃离了本县,这与事实不符。公诉书的有关说法显然是依据以前被抓者的一些供述;另外,对于案发现场的描述也有重大错误。
事实上,我是在凶杀案发生后第七天就逃离了布城,然后一直在外面游荡。几经周转,然后到白石市灯明寺挂单,最后当了那里的主持。
而卢克宝在杀人经过的描述中,也有严重违背现实的地方。受害人在他的办公室并没有与其发生争执,并非是在办公室将受害人打死。而是原先在受害的人水杯了放了迷药。待受害人昏迷以后,用木棒锤击了他的头颅。然后,再被扔进坑里,并被掩埋。
审判长:因卢克宝已经执行了死刑。他原有的供述已被法院采纳。对于是否使用了迷药昏迷后行凶;还是在受害人清醒下行凶,这已经没有太多分别。现在,着重介绍一些你在本案中的细节。
周金秋:关于我在之前参与的卢克宝多领导的“十人团”黑社会组织 ,以及我在幸福一号公路工程项目中的角色,公诉书都已经有了明确的说明。我没有任何异议。公诉书中其它所阐明的部分,我就不再多说。
事实上,我虽然在杀人现场,但是从投药到用木棒锤击受害的头颅,我都没有参与。卢克宝之前和我一起计划来着,他说蒋玉华在处处为难他,对于这个项目,这个人是一个障碍,必须把他铲除。于是,他让我搞点迷药。迷药是我搞来的,但我把迷药交给了他。他是在几天以后动手的。那几天,工程指挥部办公只有蒋玉华一个人在。他说这是一个好时机。他说他一个人肯定搞不定现场,要我也参与。那是在下午即将下班之前,他趁蒋玉华外出的瞬间,偷偷把药投进他的水杯。蒋玉华后来喝了杯子里的水,出现昏迷。因为害怕药力褪去,蒋玉华醒过来,所以他又用一根棍棒击打了他的头部。
审判长:在将受害者致死这件事情上,你充当的仅是一名帮手的角色?难道没有真正的侵害行为吗?
周金秋:是我和卢克宝一起将受害人的尸体运送郊外,并扔进坑里的。扔进坑后,我感觉受害人并没有真正的死亡,但我和卢克宝一起在他的身上填了土,将他埋了起来。第二天,卢克宝让我去工地叫了一台挖掘将整个大坑填平。
审判长:你是说,导致受害人最后死亡的是填埋的那些泥土?
周金秋:那也许只是我个人的错觉。我无法准确判断,他在遭受锤击以后,是否已经真正死亡。但是,我总感觉他没有死。
审判长:可是,根据卢克宝的交待,是你在工程指挥部办公室里与受害人发生了争执,而打了起来。你用棍棒袭击了受害人的头颅。
周金秋:这不是事实。我不会推脱属于自己的罪责。
审判长:无论如何,你明知自己的行为将会致其死亡,可是,你没有任何救助行为。
周金秋:是的,我感到罪恶深重。我不否认我参与了杀人。所以,过了两天以后,我越想越害怕,总觉得这事做得过于意气用事,简单粗暴,缺乏技术含量,很容易被侦破。所以,我就以家中有事向卢克宝告假了,然后我就逃了出去。更名换姓,跟所有人断绝联系,再也没有回来。
审判长:既然,人不是你直接杀死,你为什么要逃跑?而卢克宝却一直呆在本地?
周金秋:我只是觉得自己犯下的事情,恐怕难以逃脱。至于,卢克宝为啥没有逃离,我对他背后的保护网不了解。再说,他确实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人。
审判长:你在他所领导的黑社会团队中充当何种角色。
周金秋:卢克宝一般事情大多跟我商量。但是,我很少冲在打打闹闹的一线。他把我视为军师。
审判长:在逃亡的这些年里,你还做哪些违法犯罪的事?
周金秋:我没有再做任何违法犯罪的事。
审判长:你办了假身份证本身也是违法的。
周金秋:这……?
他打量一切,打量着审判长、书记员和公诉人,打量法庭上方的窗户,那些圆弧形排列的桌椅,那些陷于惊愕与痛苦中的旁听者……犹如从死亡中归来,关于一些场景的回忆,总是令人产生眩晕感和迫切的逃离欲望。每个人都会本能地躲避那样凶险的景象。而对当事人而言,每一次回顾和每一次讲诉都是对逝去真相的篡改,一个人所讲诉的记忆中的图像越逼真则可能越远离了真相。他个人的想象会无意地参与其中。况且,其间隔开了漫长的年月。在充满重复与断裂的叙述里,总是让时间发生扭曲与交叉。这就像你去过某个风景区,最后能够留下的记忆仅有几幅图片,而大量的细节会被忽略。而这正是人们疑惑的根源。不可靠的记忆似乎在重建这个世界的秩序,让人错误地以为依靠一个人的判断就能把握消失的历史,而那名讲述者本身可能就被围困在记忆的骗局里。
在整个庭审过程中,被告人周金秋相当平静,状态很好,并没有感到沮丧。鉴于他对案情坦诚的交待,根据法院的判决,他经成为一名活着的死者:死刑,缓期执行。这意味着,他将生活在死亡之中,而不是直接死去。之后,他被送到距离家乡一百余公路之外的一座监狱。他将像一坛被窖藏的酒一样,被埋在阴森的地方,从而忘记时间,让世间也忘记这个人。
被捕之后,周金秋未曾间断坐禅,每天保持长时间的静默。他对他离开后整个家庭所经历的一切毫无所知。当他的亲娘拖着老迈的身体前来探望自己,周金秋心中的情感被唤醒。他原以为自己已将一切看淡,但他母亲吐出的每个字都让他心颤,他禁不住落下泪来。他似乎从清虚的寺院生活回到了人间。他对亲情、对人世的眷恋,令他心潮翻滚。
虽然,他已经摆脱对于死亡的恐惧,但他依然愿意自己活下去。如今,他不在是释信一法师了,他回到他真实的身份里,而作为周金秋的他开始思考死亡的意义。
人们也许会说,这岂不是一种凄凉无望的信念,他怎能摆脱参与杀人的这样的事实,而成为一个宣扬善的人呢?他登堂布道的信心从何而来?仅仅是对经文的理解和对生命的领悟吗?即使,对自己的死亡不再感到恐惧,但是对于因自己而死的那种恐惧不会悬在脑袋里吗?
如《中阿含经》言:“法生则生。法灭则灭。皆由因缘合会生苦。若无因缘。诸苦便灭。”在六道之中,以地狱道之痛苦为最甚,而杀人者,死后应入地狱。
让关于死亡的想法变得可以忍受的做法,是假定死亡并非真的存在,而只是一种假象。当一个人看起来已经死亡之后,他继续在一个别的地方以一种别样的方式活着。死去的人常常出现在他们朋友和亲人的梦里,他们在梦里的出现可以解释为是代表了那些还活着的“死”人的影子或鬼魂。
入狱几个月后,周金秋做了一个极为清晰的梦,他梦见自己死后去了西方极乐世界。那儿阳光和煦,暖意洋洋,一些都那么和谐、自由, 美丽的云彩,芬芳的空气,令人迷醉的天乐。阿弥陀佛带着灿烂的笑容和他打招呼。
他惊讶地问道:“这里是西方极乐世界吗?”
阿弥陀佛回答说:“是的。”
然后,他说:“那肯定搞错了,我在人世的时候杀过人,我不属于这里。我应该坠入地狱。”
“没有搞错,” 阿弥陀佛说。
“我做过很多坏事,还杀了人,我怎么可能在死后来到这里?”
“因为你虔诚念诵经文,并严谨持戒了。”
“明白了,” 死后的周金秋的亡灵向周围看了看,又想了片刻, 然后问阿弥陀佛:“我今天还要给别人讲经说法吗?”
他看到自己悬浮在云朵之中,犹如倒挂在母亲的身体里。他看到他母亲年青时候的样子,他那么安详地等待着他的出生。她似乎已经知道她体内孕育的究竟是谁。他似乎认为自己天真无邪,成为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无需承担任何义务,不必对谁抱有悔意,而完全是一个自由的灵魂。他醒来以后,突然认识到那个梦究竟意味什么:他的母亲就是以自己的身体为他构造了一个极乐世界。可是,母亲心脏的跳动并没有他在梦中听到的那样砰砰有力了。
从寺院到监狱,这是一个巨大的反差。他的这一生曾经走得很快,余下的时光将走得慢。法院不会夺走他的经文,他依旧与经文为伴。家乡立有的几座小庙却也不会收留他。他会参与艰苦的劳动,不久他将为一新崭新的公路敲碎那些巨大的石头。在无数的碎裂、堆积、推倒、平铺、抬升、压制、填充、挖埋、搓捏的劳作中贡献一己之力。而他看到的天空将是被分割的天空,他行走的大地将围有高墙。而他的未来一眼见底,脚底的路一直延伸到天涯尽头,那儿仅有亘古荒原。他死后不会被荼毗,不会有墓塔,他的生活将像一只在地下腐烂的树根。他的沉默将长久得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