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长顺的梦都是绿色的。
寒假开始,年关将近,他的焦虑骤增,每天偷偷吃三五片硝酸甘油。看看那股票总是在3.3USDT处横盘,上下振幅不到5%,翻番或者弥补亏空的希望如寒夜里的星星,望之闪闪,触之遥不可及。
教父转发了龙神的信息,“持久战是最难耐的时刻,也是最考验人的时刻,我原来想得太简单,一口吃个胖子是不现实的,这个主力吃准散户的心理,既不大跌,让别人抢走筹码,也不大涨,他是要磨去大家的脾气与耐心,希望大家纷纷走人,然后在一个大家都不注意的机会,突然拉升,让你追不上,或者不敢追。当然,也不排除主力恶意打压,一度跌破东京路演高点,然后强势拉升。所以,我决定重兵埋伏,持股过年,决胜春节。”随即附上龙神百万股的持有截图以及在2.5美元、1.26美元、0.95美元处各60万股的埋单截图。
肖长顺心里稍微通透一些,“快点绿起来,绿起来,绿!”
可是晚上,妻子和他聊天,计算今年的收入,两人的年终奖也发了,4万多,加上工资,共计6万元,儿子的奖金还没结算,估计不少于4万,那么,这个年终总收入不下10万元。接下来妻子会说,咱们已经有50万了。一说起数字,说起钱,尤其是将钱与数字结合,他更加心慌肉疼,就觉得天地马上变成一个一米见方的密不透风的铁箱子。
“怎么了,你?”妻子看见他头上有汗,这么冷,奇怪。想起结婚后,俩人商量攒钱买冰箱还是买电视,大冷天,冻得人浑身哆嗦,他却头上流汗,她一摸,冰冰的,不是热出汗来,以为生病,强迫他去医院,无奈之际,他才说出借钱的事实。原来结婚前和结婚时,他东借西借,居然借了5000多块钱,那么大的数字,吓了她一跳。他说,原来不想让她这么早知道,怕她压力大,被她一问紧张得出汗。既然瞒不住,只好实话实说,先不能买电视或洗衣机,而要攒钱还账,他边说边抹着冷汗。这次是紧张什么呢?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妻子探寻的目光宛若如来佛两根手指射出的神光,刺得他渐渐缩小,即将现出原形。他本就是不善撒谎的人,还是上大学时,一个老爱借钱却不还的同学在路上拦住他和程作君,问他们身上有钱没有,借十块,程作君双手一摊,摇摇头;他内衣口袋里长期居住着16块钱,是他一学期的零用钱,他都是一分一分算着花的,哪里舍得随便借人,更何况借给这样的人?可是,那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自己棉衣内口袋里的钱仿佛被看到似的,心虚,只好掏出借给那人。事后被程作君狠狠说了一顿。
“这,这,我,我能有什么事?没事,真的没事。”他不敢与妻子对视,右手擦抹额头上的汗,顺便把眼睛遮住,但是手却不听指唤地抖。他知道妻子还在审视自己,还得解释,“好长时间,我总是心慌,冒虚汗,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那你就瞒着我?”妻子似乎更生气了,“年纪大了,有病就得治,不能扛着。也怪我,太大意了,明天咱们去医院看看。”
他长长叹口气,又揪心地痛,既然撒谎了,就继续欺骗下去,“不必了,我早就去医院看过,他们说是男性更年期综合症,不是所有男人都会这样……”
“要治疗吗?会好吗?”妻子着急了。
“不需要,慢慢就会好的。放心吧,我怕你担心,才没跟你说。”看着妻子释怀,他在心里狠狠骂自己“浑蛋”。“我写一会儿大字,中午倒的墨还没写完。”必须逃,继续面对妻子,他会疯的。
“真的没事?你没骗我吧?”妻子的追问随他飘到书房。
为了稳定妻子,打消她的顾虑,他又走回来,“真没事。我不会拿自己身体开玩笑。”语气非常笃定。
躲开妻子,还是能听见自己心里“嘭嘭嘭”的撞击声,拿笔的手在抖,一道横画出现几个弯,墨迹一坨一坨,简直不像写了二十多年毛笔字,像个五六岁小孩乱涂。“快点绿起来吧,绿起来吧,我快熬不住了。”放下笔,打开电脑,看看分时线图。
抖抖索索,好容易登陆成功,发现今天下午,SIT发生里惊心动魄的异动,采用加速度方式上拉30%,达到4.3USDT,旋即下跌,来了个蹦极,跌至2.66,振幅50%,随即直线拉起,然后在3.3处横盘。他本来觉得今天吃的药片过多,不敢再吃,可是心颤抖得厉害,像刚刚跑完1500米决赛,根本停不下来!又吞下一片。这是几个意思呢?他想对着手机念那八个字母,“lon……”,停,妻子在家,不可。
看看群里有什么说法。他点开微信群,铺天盖地的信息涌来,他在家都是把“等待花开”群屏蔽,怕妻子发现。
群里惊慌一片。
“我在它加速拉升时跟进,套住了。怎么办?”
“我看到4美元时直线拉升,像直升飞机,就全仓买进。怎么办?”附着流泪的表情。
“我恰好买在最高点,死得最惨!怎么办,龙神老师?”
“我在跳水至2.8美元时全部清仓,谁知道它马上拉回,那叫个冤啊!”
“我在2.68时清仓,更冤。”
“我一直没看,不赢不亏。”
“我在低位买进,已经赚了24%,继续持有!”
……
肖长顺摸摸胸口,由内而外,震得手在抖,如果戴上听诊器,撞击声肯定能把耳膜震穿。“幸亏当时没看,否则,自己的心脏能否承受得住?”
继续翻看,龙神和教父分别作了分析。
龙神说:“这是过山车的行情,我叫它‘甩大绳’,你们见过跳大绳的吧,一开始一群人跳,两个人抓住绳子两端,拼命甩,人们一个又一个退出,人在不断减少,最后剩下的那一个才是赢家。这里庄家就是用这种手法,将意志不坚定的甩下。大家别慌,我龙神仍然持股过春节。”附上持股截图。
教父说:“我非常赞成龙神老师的说法,你看它拉升时有点犹豫,果然涨了一会儿就下跌,下跌很快,没有出货的时间,说明它不是为了出货,如果出货,就可能一直跌下去。再看,为什么跌倒2.66呢?再跌下去到2.58或2.50不更好吗?不好,因为他知道那里有许多埋伏,他不想让这些埋伏抢下更多筹码?为什么快速拉升呢?是不想给伏兵发现而有追击的机会。综合看来,主力意图明显,那就是吓唬人。我也和龙神老师一样,持股过年。”也附上持股截图与伏兵埋单截图。
肖长顺又长长舒一口气,慢慢抚摸胸口。这时他才有时间后悔,“如果当初都设在30%清仓,那么在4.29就成功了,也赚回23万。为什么改不了那贪心呢?”另一个声音也响起:“如果涨幅达到50%,80%,甚至150%呢,你难道不后悔?”
听龙神的!“涨!涨!涨!绿!绿!绿!篮球!篮球!篮球!”合掌默念。
正月初六,艳阳高照,晴暖万家,倪云龙结婚正赶上个好日子,肖长顺夫妇应邀参加婚礼。妻子特意把他打扮一番,藏青色西装,深灰色羊绒衫,白底蓝线衬衫,系上蓝底碎花领带,黑皮鞋,还督促他染发,精神十足。
他们赶到时,新郎新娘正在迎宾,见到他们,倪云龙马上向新娘介绍,并拉着他们夫妇合影。秦岚笑得一脸灿烂,挎着他的胳膊,站在一对新人中间,“让我们沾沾喜气。”肖长顺也笑得合不拢嘴似的,好像自己儿子结婚。拍照完后,被倪云龙领着到主桌就坐,和徒弟的父母都见过两次面,算是熟悉,互相祝贺新春愉快。
人渐渐多了,宴会厅热闹起来,妻子看见熟人走过去热聊,倪云龙父母也去招呼亲朋,肖长顺趁机打开手机,看看一周没有看的SIT,期望能像人们见面祝贺的那样“新年发财”。
“什么?!”他猛然站起来,头瞬间大如天,身子撑不住,晃两晃,一屁股坐下。
“怎么了,你?”同桌对面的一位不熟悉的客人发现肖长顺突然脸色发青,头上冒汗,关切地问道。
肖长顺仿佛听见那人在问自己,发现那人嘴在动,过了半天才明白对方说什么,硬挤出一丝笑意,摆摆手,“没关系,起猛了。”他觉得手很重,摇动时很是吃力,他听到有气无力的声音,怀疑那不是自己的。那人笑笑,说着给他倒杯热水递过来,“喝点水,稳一稳。”
“谢谢。”肖长顺牙齿在打颤,听得见上下齿磕碰的声音;血在耳朵里冲撞,听得见冲击耳膜的声音;心在往下坠,听得见有东西断裂的声音。“药呢?必须吃一片!”似乎有个声音在提醒,可是没有带药。心一边下坠,一边收缩,绞痛,有两只爪子抓住使劲拽,用力拧;窒闷,胸腔像被水灌满,心被水没过,没有氧气了。他双手抱着水杯,尽力保持稳定,在倒入嘴里的一瞬,还是洒出来些水,赶紧用餐巾纸擦去,“不能这样!不能!今天是参加人家的喜宴,别扫兴!”他命令自己。
一口热水下肚,流着流着,就像输液,变得冰冷,浑身的血管里流的都是冷水,冰冰的;肺部被冻瓷实了,一点空气没有;心在打颤,然后腿颤,然后浑身颤,可是手心,头上都有汗,贴身的衣服也黏湿湿的。他记得二十三年前接近过年,就有过一次这样的体验:置备好年货的他突然接到电报,大脑一片空白,手抖,腿抖,浑身颤,喘不出气,冷汗不断,眼一黑,跌倒在沙发里,“母亲病危,速回。”反应过来,他泪如泉涌,先是泣不成声,随着嚎啕大哭,哭得浑身颤抖。今天他想喊,想嚎哭,但是,不可以,只能憋住,哭在心里,还必须笑在脸上。
一杯水下去,身子没有暖和起来,却内急,肖长顺扶着旁边的椅子站起来,慢慢地,身子软,腿如灌铅,脚像水泥块,挪着步子,去向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摇摇头,灰黄的眼睛,哪里还有学生描述的那样“炯炯有神”?青黄的脸色,再也没有学生说的那样“面色红润”,像刚生了一场大病。“不行!我还得上台证婚呢。”他打开热水,捧着往脸上搓,不断地捧水,让脸色红润起来;再打点香皂,洗干净,像早晨临出门时妻子给打扮的那样,精神点。五分钟后,再照镜子,笑一笑,好看多了。“谁让你手贱,偏偏这时打开手机呢?”
回到座位,人基本到齐,倪云龙父亲把他介绍给一桌人。妻子看他脸色,关切地问:“老肖,突然觉得心慌吗?待会少喝酒。”肖长顺笑笑,点点头。
屏幕上滚动着一对新人的生活剪影,幸福的笑容灿烂了屏幕,灿烂了整个宴会大厅。欢快的音乐,热烈的掌声,主持人走到主席台,婚礼开始了。
新郎从新娘父亲手中接过新娘的手,领着她缓缓走向主席台,好像在走一辈子的慢慢长途,携手不弃。新郎西装革履,挺拔英俊;新娘雪白的婚纱,胸戴红花,精致的发髻,银花闪闪,娇媚婀娜。一对璧人,四个幸福的小酒窝。接着,两人互相给对方戴上象征爱情婚姻的结婚对戒。坐在主桌,肖长顺看得清清楚楚,妻子也目不转睛看着。
肖长顺想起当年自己的婚礼,寒冷的冬天,他和媒人一人提一个大红包袱,走进妻子娘家门,然后和妻子两人一人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骑着到一个小饭店里,至亲好友三桌,没有音乐,没有舞台,没有婚纱,没有戒指,甚至没有结婚照。结婚七年后,带着儿子拍了结婚照,妻子穿着婚纱,自己开玩笑说,“怎么看都像个二婚。”想着想着,有只爪子又在揪他的心,现在还没有给妻子戒指,愧!
肖长顺看向妻子时,妻子也在看他,他心陡然慌得厉害,他怕妻子说任何话。可是,他不知道,妻子此时此刻不是想到自己的当年,而是想着儿子正在谈恋爱,不久的一天也会这样,她羡慕并期待着,“咱们儿子也快了。这场酒宴需要二十万吧。”妻子声音只有他能听到。
他心里一悸,嘴角抽动,眼里闪过一丝阴霾,旋即笑着点点头。
“下面有请证婚人,尊敬的肖老师,为一对新人证婚。”掌声响起。
肖长顺走上主席台,面对着一对新人,面对着大家,突然有点慌,有些目眩,“稳住!”他告诫自己。可是,事先准备好的证婚词好像全忘了。
大家掌声后,鸦雀无声,期待着他。
“各位亲朋好友,各位来宾,今天阳光明媚,和风煦暖,春天来了,是个美好的日子,也迎来了美好的时刻——一对新人步入婚姻殿堂。我受委托,为新郎倪云龙和新娘乔云倩证婚,让我们大家一同见证他们从今天开始,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一片掌声。
“新郎是我的同事,是我的徒弟,为人和善,做事认真,忠厚老实,值得依托。新娘知书达理,温婉大方,美丽贤淑,非常可人。从今天开始,你们不仅要有诗和远方,还要有柴米油盐,要有理想追求,更要珍惜眼前的生活,珍惜平常的幸福,踏踏实实过好每一天。”
大家还以为没有讲完,肖长顺已经把话筒递给主持人,随即响起热烈掌声。
他回到座位上后,妻子悄悄问,“一般都说,不仅要有柴米油盐,还要有诗和远方,你怎么说反了?”
肖长顺笑笑,“紧张。”其实,他代入感太强,发自内心,希望徒弟安安分分过日子。
桌上互相敬酒,肖长顺只是抿抿,然后夹一筷芹菜,送入口中,一嚼就皱眉,然后勉强咽下。妻子发现,悄声问怎么了,他低声说有点苦,妻子马上尝尝,轻轻摇头,他又夹一筷子,还是苦,却点点头说不苦。他吃什么菜都是苦的,喝的酒是苦的,喝的水是苦的,甚至吃块喜糖也是苦的,就像苦胆破了,从内脏苦到嗓子,又从嗓子苦到嘴里,因而一往下咽就想吐。他克制着,慢悠悠地吃着,微笑着和桌上的人们互相敬酒,聊天,不时地照顾一下妻子;还克制着喝酒,不论熟悉的人过来怎么劝酒,他都以嗓子不舒服为理由婉拒,因为他怕,怕一放开喝酒,就会收不住,就会原形毕露,就会放声大哭。记得去年暑假旅游之后回老家,大姐说他没为家里出力,惹得本就喝了不少酒的他更加毫无顾忌地喝酒,喝着喝着,就哭起来,大声地哭,哭得大家莫名其妙。
主持人仍然在活跃着气氛,逗着大家开心,音乐还在卖力地悠扬着,灯光还在明晃晃地刺着人的眼睛,喜主和新人还在一桌一桌敬着酒,孩子们在欢叫着,熟悉的人们还在热聊着春节的见闻。肖长顺感到太闹,闹得头大头痛,闹得胸口憋闷,仿佛要爆炸似的。他把领带往下拉拉,宽松一下,便于呼吸,还是觉得脖子被人勒住,空气太少。泛苦的喉咙开始冒火,咽点口水都痛。“快点结束吧,快点。”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喊着。
渐渐地,他看人都有了重影,才熬到婚宴结束。
妻子和她的女伴去逛商场,肖长顺搭乘同事的车子回家。关上家门的一瞬间,他眼前一黑,腿一软,向地上跌去,刹那间,他闪过一个念头,“别让儿子知道。”一把扶住鞋柜,稳住身体,闭目定神,一会儿才不甚晕,走向儿子房间,不在,才想起,儿子今天去上海参加同学婚礼,不回来。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走两步到沙发的力气都没有。
“嗐——”大声地长叹一气,握紧拳头,用力捣自己的头。
“贪心的东西!”右手捣一拳。
“该死的东西!”左边捣一拳。
“真该死!”双手同时捣。
仿佛那不是头,而是木头桩,手疼了,而木头桩不疼。此时的他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撕得越碎越解恨。
脸上有东西流下来,是泪,不对,怎么蜇得眼睛疼,睁不开,应该是汗水。身子仍然冷得和地板结成一体,可是哪来那么多汗水?一想到SIT断崖式下跌,他就找不到天,天呢?塌了;也找不到地,地呢?陷了。汗就汩汩而出。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nongshen,”没出现“别有洞天”;错了,“弄神”,还“装神弄鬼”不成?不是“n”,而是“l”,他恼自己方言中“n”“l”不分。“nongshen,”还是错,嘴唇抖得不听使唤,身子也在抖,地上太冰,后知后觉,该起来,别冰坏了。爬起身子,挪到沙发上,倒杯热水,暖暖身子,再去取一片药,放在嘴里,喝口水,再仰起脖子,使劲咽下去。“l——o——n——g——s——h——e——n,”有门,“别有洞天”跳出,点击“LS”,他还没来得及问话,沙哑的声音传来,“对不起,我在开会。”自动关闭。
刚过两点,太阳在正南偏西一点,天上没有云,太阳无光,冷着脸。外面一阵炮仗,肖长顺想起,年三十一早,放了一通炮仗,然后在群里发了燃放炮仗的小视频,随即祝龙神新年吉祥,祝教父万事如意,祝大家心想事成,最后发了一句话,“等待花开,明年更美!”然后将群屏蔽,安心过年,直到今天才打开。
快点打开看看,教父怎么说?大家如何说?
群里真是沸反盈天!除夕夜十二时开始,惊慌,愤怒,疑问,不甘,如当时的爆竹,铺天盖地而来,让你目不暇接。
“主力既狡诈又残暴,选在除夕将尽,新年将始时血洗。惨无人道!”
“龙神,我们的埋单全部被套牢。怎么办?”
“教父,您再给我们分析分析原因。”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比窦娥还冤!”
“我连买墓地与骨灰盒的钱都投进去了,你让我怎么活?让我怎么死?”
“我连房子抵押贷款都打水漂了,你让我住哪里?”
“期盼龙神,期盼教父,期盼大家齐心合力挽狂澜。”
“龙神,教父,给个话呀。”
……
他逆流而上翻看着信息,翻到到初五下午,才看到有个红衣女子头像出现在群里,“我叫倩倩,是龙神老师委派我做群主,为大家服务。龙神老师说,这次灾难,始料不及,综合分析,还是美国在作怪。SIT团队高层在开会,龙神老师应邀参加,研究对策,原准备在开罗或堪培拉举行路演,考虑到这两个国家都属于亲美派,现决定改在莫斯科进行,以抗衡美国。龙神老师参加会议,无暇应答;教父老师被派去先行考察,由我代替群主。龙神老师让我转告大家,已经这样,清仓出来大家心有不甘,只有坚持,等待比特币走出低谷,等待莫斯科路演成功等重大利好出现,肯定会迎来报复性反弹,大家或盈利,或止损。龙神老师和大家一样,持股没变,埋单也都成交而被套。”随后她发了相关截图。
又长叹一声。天暗下来,乌云遮蔽天空,冷风劲吹,砸在玻璃上,登登作响,吹在窗缝里,呜呜咽咽。他的心里还是冰坨一块,穿着厚羽绒服,还是捂不化。肖长顺想古人为什么说“举酒销愁愁更愁”“与尔同销万古愁”都用“销”,是把心里的愁比作铁疙瘩,必须用高火才能慢慢销熔。现在自己的愁是冰山,是铁块,衣服何能捂化?他依然用力抱紧胸前。
妻子的电话来了,“睡觉了吗?我晚饭不回去吃,你自己解决吧。”他听后觉得快意一些,又觉很疲劳,真的该睡一觉,想着,呵欠跟着来了。
睡吧,做一个梦,梦见SIT在新年之际,突然蹦极,从3.3USDT,一跳至0.93,再反弹到1.08,一根红柱垂天而下,那是多少血泪凝聚而成的!红得血腥,红得刺眼。自己骤然损失52万。对,那就是一场梦,怎能不是梦呢?必须是梦!睡醒后发现SIT暴涨了!绿色的梦怎能一夜之间流下满地的血?
爬到床上,通上电褥子,盖两床被子,居然睡着了,睡得好香。居然没有做梦,直到妻子叫醒他。睁开眼看到妻子,他吓了一跳,她怎么瞪着他?
“快起啊,还没睡醒,夜里还睡不?”哪里是瞪?就是嗔怪。
他怔怔,看着妻子,才知道妻子在叫醒自己,马上翻身下床,“你吃了吗?”
“还问我呢?你吃了吗?”妻子边说边走出去,径直去厨房,给他热饺子。
他埋头吃着饺子,虽然胃里胀胀的,嘴里苦苦的,还是大口吃着,不敢抬头,不知道用怎样的表情面对妻子。
“小青家装修房子,钱还不凑手,我答应借她10万元。”妻子的声音从上面重重砸下,击中了他的脑袋。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妻子,好像还没睡醒,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说了什么。才感觉妻子的话如晴天霹雳,“要命了!”苦,比黄连还苦的味道泛出来。小时候,上火,嗓子化脓,妈妈就用从山上刨来的野生黄连煮上一小壶水,晾凉,逼着他喝下,他吸一口气,再长长地喘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双手抱碗,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两口下去,苦得天黄地绿。现如今,比那苦上十倍百倍,千倍万倍。
妻子看他的表情,以为他不愿意,“她说了,五月份有笔款到账,就还。”
“没问题。啥时要?”心下坠得厉害,却尽力说得平静。
“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妻子给他倒杯开水。“过一星期。你提前准备吧。如果儿子公司上市申请成功,我们再从别处借点。”
他点点头,接着埋头吞饺子,又苦又硬,难以下咽,还得吞,不抬头。
几乎一夜无眠。
肖长顺以下午睡多了为由,又睡到次卧,反正儿子今晚不在家,平时住公司宿舍。妻子说随便。
他抱着手机,抖抖索索进入交易平台,还没有显出日K线那根血腥的红柱之前,他就点击五分钟线,成功避开触目惊心的红柱。交易不像原来活跃,还是在1.1处横盘,他分多次低价挂单,均价1.05,终于在凌晨三点卖出11万人民币,等待八点后提现。
然后,他把手机关闭,关灯,躺在被窝里,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满房间的K线图,红红绿绿,涨涨跌跌,有时飞升,像火箭,他的心随之飞升;有时跳水,他的心随之下坠。看见满屋子飘飞的阿拉伯数字,赤橙红绿,正负相杂,大至百万千万,小至个位数。他脑子里快速换算着,已经损失近70万,剩下两万股14万人民币,需要涨六倍,达到6.5UDST,才能回本,这要猴年马月?他看见万亩棉田里俯首躬腰的父亲,衣衫褴褛;看见黑夜在山路上奔跑的弟弟,听见弟弟的心跳;看见腰似虾皮的叔伯哥哥,看到啃着咸菜过冬天的姐姐,看到冒雨骑着车子的妻子,看到半夜开顺风车的儿子……泪流过眼角,流过鬓角,流到枕头上,流进日后所有的生活中。
悔恨像野草,长满心田;像丛棘,刺在心上;像刀剑,插进心里。心被凌迟,鲜血淋漓,疼痛钻心,至于麻木。耳畔又响起《悔恨》的旋律,“总在事后觉事非,觉知事非悔相随。悔不当初觉悟性,省却今日啮我心。”当初唱这歌时,非常同情抒情主人公的不幸,今天却觉得自己的不幸更甚。顺风为什么要我学学炒股?为什么让我遇见龙神?教父为什么提醒贷款炒股?为什么有工薪贷这一名目?为什么方向坤要帮我多贷20万?为什么放款时间才两三天?为什么我在2.5美元时不介入?为什么买入后不挂在涨幅30%处清仓?为什么妻子要让我掌管财政大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无数个为什么,把他的脑袋充胀得像吹满氢气的气球,随时都可能爆炸。他两手抱着头,在床上辗转,眼前又是金花四溅,又是红红绿绿的K线在跳动,“红绿之间有神奇,就他妈的这样的神奇吗?!”
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梦见SIT如火箭般飞升,飞升,飞升,他的心跟着飞升,飞升,飞升。“嘭”,一声爆炸,心像烟花一样破碎,飘散。他慌忙去找心,到处找,茫茫空中,到处飘飞着气球碎片一样的心的碎片,却不知道哪些是自己的。正在他犹豫之时,天空飞来一群老雕,翻滚着,灵巧地将心的碎片一一啄食,吞下。“啊!我的心!”醒了,满身冷汗,湿了被子。
打开手机,“等待花开”群里又有无数信息,点开,满是花圈,白花黄花一束又一束,还有哀乐,滚动着数不清的哀悼之词。
“沉痛哀悼‘小数点’!”
“‘小数点’安息吧!”
“为‘小数点’默哀!”
“‘小数点’,愿天堂有你的大平层。”
“‘小数点’,漫天飞花当纸钱,愿你成为富翁。”
“‘小数点’,一路走好,也许我会去和你作伴。”
“‘小数点’,有我们这些不曾谋面的朋友,愿你在天堂里不孤独。”
……
等等!出什么事?“小数点”是谁?肖长顺赶忙从群成员里查找,在近千人的成员里翻找许久才找到,显示是上海市静安区。再从数不清的信息里找相关信息,好在可以逆流而上,缘流溯源,找到三小时前,“小数点”的一段遗言:“群里的朋友们,我们未曾谋面,但相处一年有余,我感到亲切。一年来,我们跟随龙神老师决胜‘财富大擂台’,再跟随龙神老师转战SIT,可惜我贪心太重,把父母留给我的房子卖了,加上手头存款共计1300万,全部投入,准备大赚一把,再购置个大平层新房。没成想,一夜之间,损失近900万,我的大平层梦破灭了。这几日我陆陆续续将剩下的400万赎回,交给我的父母,供他们养老。我却没有勇气向他们说出真相,也没有勇气面对以后的生活。就用那900万来祭奠我三十年的人生吧。愿朋友们发财。我去了。当我按下‘发送’时,我就从33层顶楼起飞。永别了。”
肖长顺抹一把泪水,“怎么这么傻呢?还可以买套小房子——也许在起飞的一瞬,他后悔了,没有跳下。但愿这样!”他抱着侥幸心理,查看新闻,“三小时前,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从33层高楼坠落,事故原因尚在调查中”的新闻破灭了他的幻想。“嗨——还是承受不住心里的愧疚。”他在群里送上一束白花,再用“‘小数点’,天堂里没有数字麻烦,愿你不再为数字纠结,愿你在天堂里无忧无虑”的话哀悼。
就在他送花的时候,龙神、教父也分别送了花圈,并致以哀悼。
妻子闻到满屋焦糊味就往厨房跑,看到肖长顺正在手忙脚乱地抢救着馏馒头的锅,还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一转脸就糊了?”
“你是不是去洗脸了?我说过,早晨简单点,你也不用起那么早。”妻子看到熬小米稀饭的锅里即将溢出来,赶忙帮助揭开锅盖。
“就是的。你快去洗漱,我再热馒头,一会就好。”他哪里是去洗漱?他醒得越来越早,早就洗漱好,刚才是一边看着煮小米稀饭的锅,一边……一边干什么来着?哦,什么都没干,就是愣神,连水烧干了都没发觉,冒烟了没发觉,焦糊味没闻到,直到听见妻子动静,才发现满屋子烟,熏得自己眼泪直流。
“这星期都两次了,你还是多睡会,别太累。”妻子看见他鬓发越来越白,此刻却像一个犯错误的小学生在老师面前诚惶诚恐的样子,又有些心疼,不忍心再说。
儿子公司的上市申请又没有通过。肖长顺长长舒一口气,心里骂着自己,“变态!”
漫长的两个月。
肖长顺每天怕看却又怀着希望去看SIT的K线,打开前,深呼一口气;越来越害怕,以致指头抖动,需要点点,删删,再点点,再删删,反复数次才能登录进去,可是,那股票并没有随着比特币的又一波拉升行情而上升,更没有因为莫斯科路演的成功而启动,反而是阴跌,至0.97美元,他又损失1万多。到后来,他每周一看,一周内还是时时想着,希望它像比特币那样每天百分之三四十地涨,一周下来翻两番,一个月下来十倍奉还。可是你有多大的希望就有多大的失望等着你,失望从来不会爽约。
可是有一次打开,却是有些变化,在这一周的某一天 ,三个小时内,居然竖起一根长绿柱,涨幅达112%,然后横盘,然后第二天又下跌50%,第三天在下跌18%,停在0.85处震荡。心痛!为什么不每天看看呢,如果在涨到2.06时出来,又可多得15万。可是,又一想,如果那时自己看见,会出来吗?也难说。现在出来吧,实在不忍心;不出吧,像滴漏里的细沙一样,慢慢减少。
习惯性点开那个群,再也没有往日的热闹。有人问龙神和教父,这次拉升是什么原因,路演成功为什么没涨反跌。龙神没有回答。教父也没有。后来倩倩出来,“龙神老师、教父老师都在协助SIT团队到世界各地宣讲,扩大影响,力争年内使60%的国家认可这一产品,数十倍拉升,回报大家。”
又一周,登录交易平台,半天进不去,肖长顺有些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赶忙点开那个群,许多人也在问倩倩为什么打不开平台,倩倩回答说,平台遭到黑客攻击,正在网络保护,不久即可恢复正常。
“不久是多久?”人们开始不客气了,附和追问的人越来越多。
“我在和平台联系,24小时内肯定恢复正常!”倩倩语音回答,很坚决,还加上一句,“龙神老师也知道了,在亲自过问。”
肖长顺抱着手机,每隔一小时登陆一次,终于在十五个小时后,网络正常,他登陆后,果断将剩下的低价清仓,还剩11.8万人民币。他想提现,可是操作两次,款项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到账。为什么?他的不祥之感更强,额头的冷汗流过睫毛,流进眼睛里,蜇得眼睛睁不开;心更是慌得上下抖动,不是七上八下所能形容的。
这时,群里“嘀,嘀,嘀”作响,信息铺天盖地而来。点开一看,傻了眼……
“不好了!无法提币。”
“现金提不出!只可以充币。”
“提币通道堵死!”
“我们被骗了!”
“龙神呢?“
“教父呢?”
“倩倩呢?”
……
灯在晃,地在动,房子在旋转。肖长顺觉得地震了,身子摇晃着,眼前昏黑一片。“我们被骗了”进入大脑,然后一遍一遍响着,越来声音越大,大到震耳欲聋,头胀,耳朵痛。曾经相信龙神就像相信太阳东升西落那样,现在,一切都破灭了,原来还想用这点本钱翻上十番二十番三十番,现在彻底没指望了。
他麻木的大脑突然有道闪光,“连那十多万也出不来了?!”
他不能坐以待毙。“l——o——n——g——s——h——e——n,”跳出“别有洞天”,龙神没有躲避,可能不是大家说的那样。又有点希望的微光,像暗夜里的一点萤火。点击“LS”,“你好,老朋友,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也很抱歉,跌得如此惨重,出乎我的意料,我在想怎样补救。”沙哑的声音依旧,听起来很真诚。
“那,那个不能出币是什么原因?”
“我在跟踪,交易平台官方说,受黑客攻击,正在采取措施。我也不信这么大的国际交易平台会坑人。再等等,相信我!”还是很诚恳。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会很久,我也把我的黑客高手派去帮忙,不出意外的话,一两天,最多三天。”
“谢谢龙神,您在行善积德,功在我们大家,利在您子孙后代。谢谢龙神,求求您了。”肖长顺不知道是真诚,还是无奈。不然,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他觉得有必要安抚一下大家,于是在群里说,“龙神老师说,三两天可以恢复正常。”
可是人们并不买账,骂他也是骗子,是帮凶,一把把锤子砸来。
等过三天,肖长顺再也无法相信龙神了,因为龙神许诺的时间已经过了,还是无法提币,更因为大家说SIT官网已经打不开,他马上登录SIT官网,好一会儿才出现一个像西瓜又不像西瓜的东西的横剖面图,下面有一行“您访问的网页出错了”的字样,得,心脏骤停。
他最后一次进入“别有洞天”界面,点击“LS”,直接责问,“龙神,你还要骗到什么时候?你这样伤天害理,就不怕报应吗?就不怕断子绝孙吗?”他也会气急败坏。
“呵呵,老朋友,您也会发火?您发火还很吓人的。”沙哑的声音戏谑着,“既然您知道了,我也就不满您了,就如你们骂的那样,我欺骗了你们,从始至终。”
“你,你,你会遭报应的!”肖长顺嘴抖得说不出更多的话。
“谢谢您的祝福,少几个儿孙,少几个分我家产的,不好吗?老朋友,我真的很同情您。这样吧,我专门为您破个例,仁慈一下,把您的十多万给您提出,这总行了吧。”
“真的?你不骗我?”
“一言既出。”
“那,别人呢?”
“这才是您,也是我敬重您的地方。”
“我没那么崇高。你给我就行,不管别人。我啥时可以提币?”
“等等,我有个条件,就是……”沙哑声故意停顿,“就是,您必须介绍一个朋友进入我们的平台,投资相等的数额,我才能给您提出。怎么样?”
“卑鄙!无耻!”肖长顺吼着,他没想到“无耻”二字比天还大。
“您要是能够多引进资金,我还会考虑多给您退还些现金。”沙哑的声音依然不急不躁。
“你——你让我为虎作伥,妄想!”肖长顺牙都要咬碎了。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真是无赖之至。
沉默一会,肖长顺才说:“我最后有个要求。”
“什么?说吧。”
“我想见见你的真容。”肖长顺冷冷地说,“看看你是人还是鬼?”
“呵呵,谢谢挂念。还是免了吧,谁见到我真容,都会瞎了眼睛。”
“我已经瞎了眼!”肖长顺第一次率先关掉“别有洞天”。
见群里有人提醒,肖长顺便乘车来到市公安局,和门卫说报案,登记后,才被允许进到大楼。在问讯处简单说明情况,原来春风满面的女孩即刻冷若冰霜,和头上的警徽和谐一致,语气里都是不屑,“去网安科。”眼皮都没抬。
他照着指示图找到网安科,一位男警员招呼他,很客气地让他坐下,询问他要干什么,他简明扼要说明情况,警员皱皱眉头,“您应该到经侦科去,出门左转第三个门。”他起身往外走,觉得背后有两道剑。
经侦科的人比较多,他排队等候,三个窗口三个警员,忙得连喝口水都来不及似的。坐在椅子上等候的人们,有的拿着手机在玩,有的拿着一叠材料在看,有的拿着取的号码纸在观察,好像上面有什么秘密,有的闭目养神。“怎么,他来这里干什么?”肖长顺看到前一排最靠右的那个背影很熟悉,好像是陈祖佑。这一发现马上吓得他六神无主,心乱如麻,“让老婆知道就坏大事了!”他缩缩身子,减少存在感,可是周围几个人都没他高,他看到最后一排角落还有个位子,便快步走过去坐下。坐下后,发现还是离得太近,陈祖佑一回头就能看到,他想,是马上离开呢?还是编个说法,被发现后好搪塞?可是能搪塞过去吗?妻子一旦知道,刨根问底怎么办?他真是觉得屁股下尽是针刺。还是走吧,正当他起身,陈祖佑转过脸,他听到自己心弦崩断的声音。嗐!瘦成一刀脸,哪是陈祖佑?他心又跳开了,慢慢坐下。
当他把情况简要说明白,那位四十左右的警员目瞪口呆了半天,才又认真地看了他两眼,好像看一个怪物。“您从事什么职业?”
“这有关吗?”他怕别人知道自己是老师。
“哦,没关系。您该去网安科。”
“是网安科让我过来的。”
“那,那您去刑侦科——也不对,还是去网安科。”
“谢谢。”他知道没有对应的科室受理,后悔自己跑来遭人白眼,还一事无成。灰溜溜往外走,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话,“多大年纪了,脑子进水了!”
这时,他确乎听到自己脑子里有潺潺流水声。这水仿佛流入口中,变成咕嘟咕嘟喝水声,伴着木头渣子一样的地瓜干粉和成糊糊烙制的煎饼艰难下咽,他用力咽着口水,好像满嘴干涩的木头渣子。想起那天夜里龙神说,“我知道你上中学时的梦想就是喝上三分钱一碗的青菜汤。”沙哑的声音一提醒,他才想起四十年前的情景。
十月中旬,中午,北山公社中学,最后面一排平房的东数第二间,前后门最上面的玻璃上工整地写着“高一(2)”,鲜红的字与草绿泛白的门框不和谐在阳光里。十四五岁的肖长顺端着从茶炉房里接满的一搪瓷水缸子的白开水,推开门,走到最后一排中间座位,轻轻将水缸子放在课桌上,把桌上的书本收进桌肚里,顺手摸出灰白棉布包卷着的手腕粗细小手臂长短的东西,也放在课桌上,解开棉布,拿出两个用地瓜干面糊烙的煎饼,黑黑的,丑陋不堪,内里卷点咸菜;他好像嫌弃煎饼长得难看,抬起头看看教室,还是那十五六人,其他一半都是公社驻地附近的,回家吃饭了,三个女同学在教室右前角,围着一张课桌,也是吃着煎饼,就着白开水,她们后面是张庆来,好家伙,竟然将蓑衣披在衣服外面,站着啃煎饼,浑身在抖,真冷!前两天刚下一场大雨,天气骤然冷下来,今天虽然晴天,还是冷得不由得哆嗦,他里面穿着灰色的人造棉褂子,是三舅家表哥给的,已经补了五个颜色不同的补丁,只能衬在里面,中间是夏天他考上高中刚做的白布褂子,外面是蓝色的老布褂子,也已经洗得发白,是妈妈怕他冷,早早从包袱里找出来给他穿的,他还是感到冷,恨不得也把蓑衣披在身上,可是,三层领子扣着扣子,脖子给套了枷锁似的,转不动,咽水都困难,别说吞煎饼了,他解开领口的扣子,先喝一口水,狠劲咬下一口煎饼,嚼得满口木头渣子似的,难咽,只能喝口开水帮助下咽。左边王树怀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捏三四粒糖精,落进搪瓷水缸子,端着把手晃一晃,甜甜喝一口;马上有几个人都向王树怀伸着搪瓷水缸子,讨几粒糖精。他看看正在分糖精的同学,犹豫一下,终于没有将自己的搪瓷水缸子伸过去,而是慢吞吞坐下,低头对付满口木头渣子。右边隔一个座位,三个有钱人家的同学围坐在两张课桌前,捧着花三分钱从食堂买的一大黑碗漂着油花的菜汤,呼噜呼噜喝着菜汤,吃着掺了一半麦子面的煎饼。真香啊!自尊心强行把他的脖子按下去,他拿出数学作业本,眼睛紧盯着作业本上一个又一个红对勾,可是,那可恶的麦香伴着葱油的香味却不管不顾直往他的鼻子钻,不对,往他每个汗毛孔里钻,他的口水直往心里咽。这时候,另一种煎熬战胜了寒冷,他想,要是有一碗菜汤,喝一口香半天,喝一碗香一周,如果一星期喝一碗汤,刨去寒暑假夏收假秋忙假,一块钱几乎够喝一学年,要是有两块钱,可以喝到高二毕业。然而他知道,那是决不可能的,连他的学杂费一块五角都还是父亲借的,等到年末分红才能还。
有人说,“年少清贫老不馋。”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么大年纪还如此贪心!
走出公安局大门,太阳正南,万道金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后悔自己习惯性仰头看太阳判断时间,这一仰脸,眼前先是金光乱射,接着一片黑暗,黑暗再逐渐变成红绿两色。他恐惧地睁开眼睛,整个世界都是恐怖的红红绿绿。
“败家子!”谁的声音?他看看周围,没人。
“败家子!”声音和万道金光摩擦碰撞,在耳边烈烈灼烧,阵阵轰鸣。
“败家子!败家子!败家子!……”一个个字音如一声声炸雷,炸响在他的耳鼓上,炸响在他的每一根神经上,炸响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