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春光融融。市艺术馆,院中,路两旁的海棠花开得正盛,一簇簇一团团,燃烧得噼噼啪啪,热热烈烈,蓬蓬勃勃;再往里面的是几株高大的樱花,满树雪白,映在碧蓝的天空,像飘动着大片大片的白云。络绎不绝的人们边走边揿动手机。
著名盲人书法家作品展今天就在这艺术馆举行。肖长顺从来反对举行展览,倪云龙说借书展来爱心义卖,他才同意了,却叮嘱徒弟别张扬,可是众人偏偏违背他的心愿,搞得轰轰烈烈。这不,国家书协副主席专门题词,“祖赵师启清朗俊美醒君目,以楷入隶坚实稚拙净人心”,省书协王副主席亲临,参加开幕式。
简短的开幕式,由市书法协会主席主持。肖长顺的发言简短得不能再简短了,“朋友们,劳烦诸位光临,深感惭愧。我的书法功底浅浮,再加上目盲,实无可观之处。今日敢于呈奉,意在告诉大家,一个生命还在顽强地活着。此外没有价值可言。谢谢大家光临。”
掌声,热烈的掌声。
“一个生命还在顽强地活着”是他在黑暗的日子里,日夜琢磨,思索自己为什么活着,逐渐明朗起来的结论。
在医院里,肖长顺反复听着丁非一朗读的《活着》,几乎可以背诵了,然后积极配合医生,像个小学生听老师的话一样听妻子的话,认真做着康复训练,认真摸索,细心倾听,靠听力,靠嗅觉,靠细微感觉,仿佛刚学走路的孩儿,蹒跚走着,还会时不时触碰一下,取拿东西时,仿佛婴儿,手脑不够一致,但是,他很兴奋,仿佛刚从黑暗中看到一豆油灯。出了院,顾不得跌跌碰碰,他就走进学校,开始了新的生活。起初,他拄着拐杖,戳戳点点,却不走校内中央大道,而是出了南大门往西走。准时,迎面走来一个人,近了,更近了,没有任何声音,显然都停住脚步,屏住呼吸,但是,他知道是谁。“您也拄拐杖了。”“嗯,您还在提着拐杖吗?”“不提了,也得拄着了。”然后,两处拐杖声相呼应着,远了。之后再刻苦训练,在永远的黑暗中,他把那一豆油灯,熬成日光灯,再变成阳光,周围再没有黑暗了,他可以准确行走,取放东西。将近退休时,他多数是提着拐杖,只有傍晚出了南大门朝西走,才将拐杖拄得得得响,而从西而来的拐杖声却是越来越沉闷,越来越缓慢,错身的一瞬间,拐杖声又都没了,默默十几秒,然后又各奔西东。后来,他搬家,离学校远了,一般不去学校。前年,他去学校参加退休教师会议,又在那个时间走出南大门,向西走去,得得的拐杖声却失去了应和,他打听得知,那人八十岁那一年,右腿膝关节不能转动了,而且一动就像锉动骨头一样,钻心地痛,还是抱着拐杖,准时从校门前挪过去,去年,就再也没见到那人。
再后来到学校,他还是要在那个时候出南大门往西走,得得的拐杖声响到校园西南角,然后,他提起拐杖再走回去,沿着东院墙向北,来到“缘再来”,“老人家,来一瓶酱油。”没有回应,他正要再说一遍,“什——么——牌——子——”,是那个小伙子,又是用力地歪嘴点头挤眼睛伸脖子吧。“李锦记吧,生抽。”他付了钱,随后又摸出四个硬币,递给小伙子,“双色球,两注,随机。”听到间隔数秒的键盘点击声,似乎比过去更慢,更重,然后,窸窸窣窣,小伙子将彩票塞到他手里,“谢——谢——”他知道小伙子说话太吃力,“不谢,我走了。”走出门,还是听到“您——帮——助——我——”的声音,好像是怕他听不见,还加大了,拐着弯追他。
回老家看老父亲,要到乡驻地乘汽车返回,三叔家那个哥哥武断地说,“你们谁也别争,我送大弟去坐车!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哥哥早已走不成路了,行动只能靠一辆电动三轮车,可以想象他怎样爬上车子,也可以想象他爬上车后趴在车上的样子,妻子不忍心,“大哥,让别人……” “听大哥的,上车。”他打断了妻子的话,将行李包拎到车上,爬上车,妻子也上了车。“我说大弟啊,你从来都比我强,你看吧,你眼睛不好使,可是身子硬朗,我吧,前些年还像个直角板,现在成了煮熟的虾子,不信,你摸摸?”见他没说话,又继续说,“就我这个熊样子,还能骑着这玩意儿到处跑,赶集,走亲戚,喝喜酒,秋天还能下地摘花生,拉花生呢……”他听出来,大哥在宽慰他,鼻子一酸。
不知从哪里听说老师瞎了,王晓燕来了,静静地抽泣,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然后说起了当年上中学的情景,回忆中师生俩笑了,仿佛回到了昨天。他们聊啊聊,趣事掌故,新闻笑话,国内国外,但自始至终,谁也没提起姚志强的事,王晓燕说,她妈妈走了,爸爸腰弯了,干不动农活,开着电动三轮收废纸,经常到学校里收,一边卖钱,一边把有用的书收集起来,几年时间居然整理出上万册,分门别类,有工具书,有中小学教材,有社科类,有科技类,最多的是文学著作,一应俱全,然后找了间空置房子,做了书架、书桌、凳子,开了一个十里八乡闻名的书屋,他自己读,还免费供人们阅读,每年将能用的教材发往边远地区,送给贫困的孩子。晓燕说着就笑了,像当年解出一道难题那样开心,笑声濡染了整个上午,温暖了他的身心,“老师,我爸能走出来,我真的很开心,我们现在过得很好。”肖长顺后来才知道,王晓燕所说父亲“走出来”属实,那个他认识的有些书生气的农民,炒股输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想赌博翻本却将房子宅基地都输给人家,致使美丽的女儿大学毕业就被姚志强包养——姚志强的儿子姚远和王晓燕是同学,出车祸死了,他都教过;而她说“我们过得很好”就含有安慰的成分了,不知什么原因,她到底没能怀上姚志强的孩子,俩人便分手,姚志强当然没有兑现生孩子后再给她一百万的承诺,她本人也因为这段不光彩的历史,至今还单身。
“一个生命还在顽强地活着”的声音循环播放在妻子的耳畔,她欣慰地笑着,眼里盈满泪水。泪眼朦胧中,又回到了那段黑暗的日子……
不知为什么,等她放学赶到医院,“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丈夫没有像以往那样仔细看她手里提的东西,而是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面色晦暗,一言不发;她以为他累了,便将他最爱吃的白菜猪肉水饺倒在盘子里,端给他,又给他倒一碗青菜汤,“不冷不热,正好吃。”他却动也不动。“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说着就摸他的头,不烧。又问了几次,他还是一言不发。“他这是怎么了?”妻子找到护士询问。“我们也不知怎么了,上午我们进去检查,发现他的输液架倒在地上,血液倒流,我们问他,他一声不响。”护士连忙解释,“秦老师,您也别急,我们报告了主治大夫,大夫过去看了,说可能是想到不开心的事,在闹情绪,待在医院久了,病人会有这样的情绪反应,过两天就好了。”可是,两天里,他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东西也不吃,护士给他扎针,他手一甩,手臂被针头深深划了一道,血流不止。等医生护士离开后,妻子握住他的右手,柔柔弱弱地问,“老肖,到底怎么了?你说呀,你要急死我吗?明明已经快好了,可以回家,可以上班,过年还可以回老家看爷爷,怎么一天不见,你就这样了?你说过,夫妻齐心,不论到哪里,都可以撑起一片天。有困难,咱们一起扛,你说给我,我能抗住的。你想想,结婚时,那么困难,我们都扛过来,还能有什么困难不可面对的?”“对不起。”两天来,第一次说话,声音瘪瘪的,惊得妻子马上站起身,就看见他的眼里盈着泪水。随后一天,虽然还是重复那三个字,对着妻子流泪,却听妻子的话,吃东西,打针,可是妻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哪里不对劲?一时半会没有看出。终于在他小心翼翼摸床头柜上的水杯时,妻子发现了问题,他睁着眼睛,却在床头柜上摸,触到花瓶,摸摸又放下,再触到药瓶,摸摸又放下,“你眼睛怎么了?”他终于摸到水杯,“瞎了。”“什么?不是已经好了吗?”“对不起,我成了负担。我周围一片黑暗。”她惊恐地看着他,黑暗也吞噬了她的灵魂,悲伤锈蚀了她的骨骼,她好像再也站不起来了……她去问医生,医生告诉她,可能受到巨大刺激,他的眼睛再也不能复明了。悲愤像一股电流,在身体中传导着,老天爷,为什么?为什么?!终于熬过了噩梦缠身的黑夜,刚刚见到曙光,下一刻,又是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日子瘫倒的声音,她觉得这日子再也扶不起来了,泪水洗去了花发上的那点黑亮,涂上了刺眼的惨白;面色虚脱成毛糙的宣纸,暗淡枯黄。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她感到死亡的美妙动人,可是,儿子呢?转脸看见摸摸索索的丈夫,她擦去泪水,扶起自己的灵魂,就听见灵魂对自己说,我不坚强,世界就没有支撑,让我成为山峦吧!
掌声。省书协王副主席在讲话。满头白发的秦岚看向站在主席台上的他,身子依然魁梧挺直,面堂红润而不松弛,头发似乎比十年前更黑更亮,白发明显少了。她想,人家写大字把水池洗黑了,他把头发给染黑了。她也反对这次展览,她觉得丈夫说得对,一个生命顽强地活着,这就足够了。至于有多少人知道丈夫的书法,有多少人欣赏丈夫的书法,有多少人愿意购买丈夫的书法,她都不关心,只要夫妇俩每天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喝茶,一起打扫卫生,一起散步,坐在床头说说过去的琐事,就足够了。
丁非一挺着大肚子,在丈夫的陪同下,观看老师的书法,他们停留在一块行楷横幅前,“人都是带着前世的罪孽来救赎的,我信。我所有不幸都是我前世的罪,坚强活着,多做善事,就在赎罪。——玉润乔”,再看看紧挨着的一条行隶竖幅“救赎无所欲,净心看世界。——玉润乔”,“非一,这是妈妈语录?”丈夫在问。“应该是妈妈和肖老师说的。妈妈遭遇那么多不幸之后,她找到这样的精神皈依,她活得坚强。”她记得在老师醒来后不久,她到医院看他,老师正在十指交叉,弓着腰用力向下压,大冬天,头上流着汗,咬着牙,忍着痛;眼睛能大致看清她手里拿的书,开心地说,再过两周就可以回家上班。又过了一个星期,她拿着斯科特的《数学史》,去医院找老师,请教问题,推门听见师母在读《活着》,老师眼睛又缠着纱布,她奇怪,却没有打扰他们,悄悄退出,询问护士,才知道,老师的眼睛彻底失明,再也不能看东西了,她听到自己心里脆生生的断裂声,忍不住流泪,可是妈妈不让流泪,于是擦干泪水,回到家里开始了一项浩大的工程,每周末回家朗诵《活着》,录音,一个多月,录制完成,制成光盘,送给老师。“谢谢,太感谢了。非一,耽误你高三复习了。”老师捧着光盘,激动得手在颤抖,“我很喜欢福贵,以后可以反复读了。”自己能为老师做点事,丁非一很欣慰。他们俩继续看,丁非一指着雄浑苍劲的隶书大字“坚韧”,对丈夫说:“成章,我发现,坚持自我救赎的人,都有生命的韧性。”“所以,老师不是说‘一个生命还在顽强地活着’吗?”“肖老师说,福贵救下福贵,就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就凭这一点,他已经救赎了前世今生的罪过。老师还说,救赎就是从点滴小事做起,尽力而为就可以了。”非一仰起脸看着丈夫,眼睛弯弯的,干干净净。“老师应该是做到了,你看他满足而且坦然。”丈夫怜爱地揉揉她的头发。
倪云龙把师父师母安排坐车回家,自己留下忙活着。这次书展,他是最忙的人,作品整理布排,媒体公告,邀请领导,开幕式安排,都是一个人包揽,虽然身为三和高中副校长,工作繁忙,还是亲力亲为,要把师父的书法展办好。送走了重要来宾,倪云龙自己又逐一观看师父的书法,虽然已经看过多次,但是每看一次,感受都不同。刚才师父的“一个生命还在顽强地活着”,震撼了倪云龙。师父擅长隶书和行楷。隶书以楷入隶,兼《曹全碑》之从容典雅和《张迁碑》之坚实稚拙,又得魏碑之精粹,洒脱而不张狂,厚重而不失灵气,使人沉潜而静心;行楷初法赵孟頫,后行启功体,清奇雄浑,卓然自立,运笔流畅,收锋果断,活泼而庄重,新颖而古拙,清朗俊美,观之醒目。而且,由于看不见,师父就在原有的基础上融入个人的生命体验,形成了独自的风格。一个健全的人都难以写好的大字,居然让一个盲人写得如此生命灌注,气韵流动,不能不让人感到他生命的强劲和奇迹。倪云龙回想起,师父彻底失明后,又回到学校,完成他作为老师的使命,参加教研组备课组的活动,坚持听课,倾听同组老师的教学设想,然后提出意见建议,可以说,最后几年里,数学组没有哪个老师上公开课或参赛课不经过他的指导与打磨的。退休前,学校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请求让倪云龙陪他去西安一周。原来,师父去西安就整天呆在碑林,用手逐块逐字地摸,反复摸,摸得手指流血,摸得手掌蜕皮,摸得心满意足,回到宾馆就写大字。再后来,每年,倪云龙总要抽出一周时间陪着师父去有碑林的地方,西安碑林去过三次,曲阜碑林两次,台湾高雄南门碑林一次,还有北江市及其附近的没有名气的碑刻,师父师娘经常去。他知道师父先是摸出书法的点画、结构、布局、字体,然后能摸出书法家的执笔、运笔、用锋,再摸出书法作品风格,摸出书法家的思想情感,因为摸完后,师父经常品评这些书法作品,自己不懂,于是上网查看,果然如师父所说。然后,师父提起笔,有如神助,挥洒自如,一气呵成,气韵流动。“师父的书法是摸出来的,更是用生命书写的。”倪云龙感动得想流泪。
“云龙这孩子真好,”妻子给肖长顺端杯水,放在书桌上,“忙前忙后的,比自己儿子还贴心。”说到儿子,又想起已经去国外工作生活几年的儿子,听说日子过得很不错,却也没有见到。叹口气,提着篮子悄悄出去卖菜,她知道丈夫这时要写一会书法。
“老朋友,祝贺您书法展览成功。这才是无法复制的奇迹,至少目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沙哑声音适时响起,虽没有看到却可以想到那副尊容:身材高大,宽脸盘,厚嘴唇,八字胡,挺鼻梁,大眼睛,浓眉毛,天庭饱满,头发卷曲,属于自来卷那种。
“来了。”像老友见面,平淡,平静。
“我想花一百万买您所有展品。”
“不卖。不卖给你。”
“还在怨恨?”
摇头。曾经恨不得把那些骗子千刀万剐,曾经恨不得把自己撕得粉碎,曾经不服气儿子批评自己贪婪,后来,在永远黑暗的日子里,肖长顺反复想自己所作所为,初入股市,30万赚了20万,对于他们家庭来说,已经是巨大的意外之财了,本可以见好就收,可是由于贪婪,赚的20万没了,又倒贴10万。网上的骗术并不高明,自己听信龙神,疯狂贷款购买Sit,血本无回。想到王晓燕的父亲,股票赔了,想赌博赚回来,结果逼得那么美好的女儿走了那条路,至今还没成家。想到福贵赌博,总想扳回,总是输,输得个精光,气死了老父,毁了全家。自己不就是个赌徒,老想翻本,甚至孤注一掷?不是贪婪是什么呢?利令智昏,贪婪蒙蔽了双眼。所以,怪不得那些骗子。他恨自己是个败家子,虽然自己不赌不嫖不浪费,从没想到会成为败家子。再后来,他连自己也不恨了——应该感谢时间,时间是个好东西——痛苦的经历使他和自己的命运和解了,或者说,让他包容了自己的命运。现在,虽然目盲,但他感觉不到黑暗,仿佛看清一切,就像他平时写字切菜洗碗一样,看得清清楚楚似的,从不把墨汁洒到纸外,从没切到手指,从没打碎碗盘;就像他辅导小外甥一样,那书上的例题仿佛清清楚楚呈现在眼前,他讲得明明白白。他想,意大利画家阿马代奥·英迪里阿尼说,我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留一只眼睛看自己,永远不会迷失自我。那么,我两只眼睛都用来看自己,心明了,眼睛还能不亮吗?所以老古人造了个词,叫做“心明眼亮”。
“还愧疚吗?”
“永远。”妻子终于知道了“手机备忘录”所记,没有哭,没有责备,卖了房子,换了一套更小的房子,还了银行的贷款,到退休都没有买车子。儿子也没再说什么,自己贷款买房子成家,后来举家出国。困难的亲人依然困难。虽然后来书法出名了,不再缺钱了,可以帮助亲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那梦魇一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愧疚已经浸润在血液里,渗入到骨髓中,成为他生命要素。
“不过,我看到了您内心的笃定与满足,是因为你书法的成功吗?”
摇头。脑海又闪过四十年前的画面:初冬,中午,北山公社中学,高一(2)教室,肖长顺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来开水,而是拿出两个用地瓜干面糊烙的煎饼,黑黑的,丑陋不堪,内里连咸菜都没有——早晨起晚了,没来得及切咸菜——右手握住煎饼,一口含到五分之一处,然后手往右拽,脸往左扭,吃力地撕扯下一截,嘴里装不下,左手一捂,顺便将煎饼塞进嘴里,埋头嚼咬吞咽,不一会儿,把两个黑煎饼放在他宽大的胃里,就像给长着癞疮疤的头戴上帽子,随后一把将课桌上煎饼屑子扫到地上,起身就走出去。他受够了,再也不想听到有钱人家的同学喝飘着油花的菜汤的呼噜呼噜声,不想看到他们那白白的散发着麦香的煎饼,更不愿闻到菜汤的沁人心脾的香味。一走出教室,他就后悔了,寒风毫无阻挡地钻进他的棉衣棉裤内,穿了几年的棉衣棉裤一下子变成铁皮,冰着他的皮肤,他双手抱紧前胸和小腹,想阻止寒风,没用。是的,哪能有用呢!浑身只有三样东西:棉袄,棉裤,布鞋。不像人家有钱人家的同学,有大耳朵棉帽,有棉鞋,还有袜子;有棉袄,棉袄里面有秋衣,外面有套褂;棉裤外面有套裤,里面有秋裤,秋裤里面有裤衩。习惯地走进厕所,一脱裤子,寒风更加疯狂地划割他的皮肤,连忙提起裤子,事实上,肚子空空,屎尿皆无。游荡在空荡荡的校园,连鸟也没有见着,好像是有太阳的,仰头看看,看不见,躲在厚厚的灰云里,可能它自己也冷得哆嗦,舍不得分半点热给他,风也知道太阳不帮他忙,便更加肆无忌惮攻击他。他跑到校园北墙边,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来回看看砌在墙上的石头哪一块还认识他。这个校园原来是没有围墙的,他上初二时,学校发动同学到山岭上找石头,运送到学校,攒够了石头,再由老师领着高中同学砌墙,初中同学和泥、搬石头,干了两个月。“到底是自己出了力的。”他在心里感叹着,石墙为他挡住了不少寒风。估摸着同学们吃完饭了,他快步走回教室,还有作业要做呢。推门进去,他又后悔了,那三四个喝菜汤吃麦面煎饼的同学好像专门等着他,还没开吃呢,原来是食堂师傅给校长家做菜招待客人,耽误了一段时间。他直直走到座位,香味追着他。真香啊!自尊心强行把他的脖子按下去,他拿出数学作业本,眼睛紧盯着作业本上一个又一个红对勾,可是,那可恶的麦香伴着葱油的香味却执着地往他鼻子里钻,不对,往他每个汗毛孔里钻,他的口水直往心里咽。这时候,另一种煎熬代替了寒风……
他端起茶杯,轻轻吟咏道:“年少清贫老不馋,不惧得失恬自安。”
沉默。窗外树林里有一两声鸟儿低鸣。
“老朋友,您不卖给我,我求一幅字行吗?”沙哑的声音饱含着真诚。
肖长顺看向声音,墨镜反射着柔和的光,点头。
“就那幅《躬自贺》,行吗?”沙哑的声音有些躲闪。
肖长顺看向沙发背后墙上正中的横幅,上有自左而右行草竖写的《躬自贺》:
贪启三毒兮坠妖魔,梦红盼绿兮俱蹉跎。
鲸口一吞兮罄其家,祈天祷地兮无奈何。
馁鬼啮心兮日如年,道尽途殚兮恨不磔。
叔向因贫兮贺宣子,参元焚炀兮河东乐。
佛陀见金兮避毒蛇,财尽贪去兮躬自贺!
是他走进奎山寺,拜会了悟法师后写的。那是秋末,他乘3路公交车转游1路公交车,下车摸索半天,寻到山寺。天空比他的心还阴沉,阴沉得空气都挤不进来,幸得寺庙在山顶,还有一丝冷风,让他呼吸一点空气。寺庙很小,只三名僧人,住持就是了悟法师。他先忏悔自己的贪痴,然后聆听法师的教诫。法师告诉他,获取财富无可指摘,关键是取财有道,不能投机,而要通过技艺,付出劳动,求得回报;还要用财有道,无论资财多寡,都不事奢靡,能上养父母,下养妻孥,周济急贫,即可,如此,才能植善根,得福报。法师还说,人之有财,各有常数,不能贪得,不可妄求,过则为不能承受之重,家有不虞之灾,人有难逃之劫。他如醍醐灌顶,心明眼亮起来,感觉天空的阴沉一扫而光,明媚而温暖的秋阳沐浴着众生。他想,破财人安康,可能自己命中就不该有那么多钱财吧,必须失去,所以,家人没有大的变故,自己也还硬朗。他想起楚王打猎丢失珍贵的弓箭,臣下要去寻找,楚王制止,说:“楚人失之,楚人得之。”他想起了福祸相依,想起了回头是岸,想起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笑了,向法师虔诚作揖,一遍又一遍默念着“阿弥陀佛”,离开了山寺,回到家里,研墨挥毫,一气呵成。如今龙神央求,他不是舍不得,而是觉得不适合龙神,便摇摇头。
龙神看着肖长顺摇头,又转脸看着那幅字,与今日所展相比,虽功力不逮,却浑然天成,气韵流动;虽然个别字不认识,典故也不知道,却能感觉到似乎是写老朋友认识自己以来的人生经历,也觉得老朋友仿佛已得到解脱,再联系现今看到他的平和沉静,龙神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进而自愧不如,很是羡慕。所以,对这幅字别有一种欢喜,真心想得到。再转脸看向肖长顺,见他已经走向书桌,神情淡然。龙神长叹一口气,恋恋不舍看着那幅字,那幅字也很淡然,不理会他,便说,“敢烦老朋友再赐墨宝,哪怕一个字也行?”
肖长顺仍没说话,从书桌旁边的一摞宣纸中取出一张,从笔架上拿过大号斗笔,在砚台上蘸着墨,准确自如地运笔,一个大大的隶书“愧”字,力透纸背,只是竖心旁的那一竖,太长,下端也太尖,像一柄剑,直扎下来,显得不协调,也和他收锋果断的风格不谐。他将斗笔放在砚台上,取小号笔,点墨,行楷签字,钤印,“给。”
“老朋友,隶书是横向取势,你却纵向取势。这个‘愧’字不好,我不要,不要,不要……”沙哑的声音被寒风吹彻似的,打着飘儿,仓皇而去……
2019年11月20日初稿
2021年11月10日修改
2022年02月10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