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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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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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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复制》连载

第九章 顽强伊人

玉润乔至今还在恍惚着,心好像在耳朵跟前跳动,震得耳膜疼,腿软得又飘又抖,身子发冷,看着走廊的白墙壁,好像将白炽灯里的纯白抽取出来,全涂抹在上面,惨白,刺眼,她闭上眼睛,可是,一滩血,越洇越大,越洇越大,越洇越大……这是第二次看着女儿的血流在地上,比上一次更恐怖。她惊惧地睁开眼,看到肖长顺在看她,同样惨白的衬衫右臂上还有刺眼的血,她不敢看,转过脸,是心怡姐,焦急地看看抢救室的门,再看看她。

“大夫说,应该没事。”肖长顺知道自己的话很苍白,但是,玉润乔因惊惧而发抖,苗条的身子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无助,眉眼间的凄苦之色更重,他不由得想安慰,想替她分忧。他也是在安慰自己,他也在恐惧着,觉得自己浑身流动的是冰水,在凝固,心不停地打颤,好像能听见牙齿磕碰的声音。

肖长顺像往常一样周五晚上去给丁非一补课,四月末的傍晚很闷热,像夏天,他骑着车子快速跑,身上感到风凉,很惬意。刚到门口,就听到女人的喊叫声,他车子一丢,就冲进去,两个女人跪在地上,丁非一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脸下面流出血,他赶紧把女孩抱起来,鼻子嘴里都在出血,摸摸有脉搏,“快打120!”两个吓呆了的女人才反应过来,可是120还得半小时。“打车。快拦车!”说着抱着女孩就跑。

邻居开着私家车飞驰到医院,他抱着女孩边跑边大声喊大夫。医生接过后问一句:“是爸爸吗?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他才有些后怕。在两个女人慌慌张张地回答医生的问话中,他听明白,丁非一吃过饭后,发现院子里有盏路灯不亮,就扛个梯子要修,妈妈和心怡阿姨都不同意,可她非说自己物理学得好,可以学以致用,爬上去修的时候被电击了一下,摔下来。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可能是静电击的,没有伤害,但摔破脾脏,需要手术修复。当医生拿着检查结果和治疗方案请家长签字时,玉润乔手抖得拿不住笔,忍不住回头看看他,肖长顺走上前,抬起手想拍拍她的肩膀鼓励她,可是就在要接触时停住了,太冒失了,然而,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如果他真地拍拍她的肩膀,可能给这个孤弱的女人注入强大的力量,“这是规矩,他们都要把各种危险告诉家长,实际上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可怕。签吧。”她还是拿不住笔,她签过妈妈的手术单,签过丈夫的手术单,他们都弃她而去,她怕……她不敢想象。医生等不及了,“快签!时间就是……”“好了!会签的。”肖长顺严肃地打断医生的话,然后低声说,“签吧。尽快手术。”玉润乔流着泪点头,握笔的手还是抖得不能自主,“你可以握住我的手吗?”声音小得只有他俩听得见,“手抖得没法写字。”她又补充道。肖长顺的手也在抖,握住拿笔的手,比想象的还冰。两只颤抖的手合作,才完成艰巨的使命。

“谢谢。”声音低得可能只有她自己听得见,他看见她嘴唇动,知道她说什么。

“不客气。”也是低声。“那边椅子上坐着等吧。”三个人走到手术室斜对面一张长木椅前,两个女人坐下,肖长顺站在旁边,玉润乔看着他,“你也坐下吧。”同时往心怡姐那边靠靠。这时,肖长顺才感觉有些累,也就坐下。

玉润乔更是虚脱一般,好像坐不住,感觉肖长顺宽阔的肩膀就在身旁,真想依靠着,终于还是抓住心怡姐的手,侧着头靠在心怡的肩上。

走廊静寂,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听见灯丝发出的嘶嘶声,还有心怡低泣声,“都怪我,没有早找人修好。”玉润乔用餐巾纸给她擦擦泪水,“姐,别哭,不怪你。”

又陷入沉寂。肖长顺听见自己的血液冲击耳鼓,听见窗外飞虫碰撞玻璃声,却听不见两个女人的喘息声。他怕这种寂静,“唉——要是我早来几分钟就好了。”

玉润乔看看他,没有说什么。

艰难而漫长的等待中又听到吓人的钟声,九点了。

“你回家吧——”玉润乔不知用问号还是句号。不知为什么,她心里不想让肖长顺回去,却没有理由不让他回去。

“我等着丁非一出来。我这就跟家里打电话。”肖长顺没有一丝犹豫。

“谢谢。”她觉得心里一暖,不必说更多的话,趁他转身离开打电话,又低声说,“姐,你去打电话给小周,让他开车来一趟,带一套他的衬衫和外套,要干净的。叫他开车慢点。”

打完电话,肖长顺没有回到长椅前,而是站在窗前,看着对面大广场上闪闪烁烁的灯光,看着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他们有多少和我一样,和丁非一她们一样的?现在还欢欢乐乐的,转眼又会发生什么?”《活过》的歌声在脑海响起,“悲也罢,喜也罢,南来北往,都为了生活;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悲欢离合,都活成了故事……”

轻轻的关门声,肖长顺转脸发现,医生在和她们说话,他大步过去,听到“现在就做好准备”的话。“医生,准备什么?”

“病人在手术中,必须做好输血准备,她的血是A型。”医生说得很明白。

“我是A型。我去。”肖长顺有点高兴。

“那更好,和妈妈一块去进行匹配检验。”医生说着就进手术室。

玉润乔感激地看着他。

抽血回来,玉润乔脸色苍白,坐下,身体发冷。她咬着牙坚持着,不让大家发现。这时,小周风风火火赶来,拎着一个袋子。“玉所,怎么回事?”

“丁非一摔了一下。”她怕他担心,补充道,“不重。”

“那,那她在手术室干什么?”

“小周,你开车带心怡姐回去一趟,给我和非一拿点衣服。”说着,她又把袋子交给肖长顺,“你去卫生间把衬衫换掉,有血。”

等到肖长顺换好衬衫过来,心怡接过他手里的衬衫,看着玉润乔,“我回去一趟,马上回来。”又看看他,“先生,帮我照顾好润乔。”

有点冷,夜里降温。“你把那外套披上吧,干净的。”玉润乔说。

肖长顺拿出外套,却披在她的身上,“我不冷。”她默默接受了。

又恢复了静寂,静寂得令人心慌。肖长顺想她应该更难受,脑子里瞎想更多,便想分散她的注意力,“那个心怡姐,应该跟您很长时间了吧?”

她转过脸对着他,“心怡姐也是个苦命的人,跟我十五年了。是非一第一次受伤住院,我先生找来帮忙的。”

“第一次受伤?”

“我对不起女儿……”她哽咽了。

“不好意思,惹您伤心了。”肖长顺慌了,刚刚不哭了,一句又把她惹哭了,不知如何是好。

“没关系。当时我工作忙,身体也不好,我先生就找她来帮忙。”

羸弱的玉润乔正坐在病床上哄着受伤的女儿,给她讲故事,渐渐没有女儿的声音,看看那张小脸还留着泪痕,已经睡了。润乔盯着那张小脸,再看看缠着层层白纱的小腿,心如刀绞,不知不觉流下泪。然后从包里取出一叠材料,边看边圈画。一只大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她抬头就碰到江永怜爱的眼神,“非一睡了。”低头看看那张小脸,“看,我给你找个人帮忙。”转身,“汪大姐,这就是玉润乔。你们俩一起照顾小非一。”她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穿着朴朴素素的衣服,顺着眼,看上很本分。“太太,我去洗洗这些。”说着,汪心怡已经将床头几件小衣服拿起来。她很满意。

“她在我最困得时候帮着我,无声地陪着我,我感激她。慢慢地,我们交流,才知道她不到四十,比我大十二岁。她不是本地人,老家在河北,二十多岁嫁人,头胎生了女儿,没成想女儿得脑膜炎死了,怀二胎时干农活太重,流掉了,后来成了习惯性流产,三十多,还没有孩子,婆家不满意,逼着离婚,回娘家又被哥嫂嫌弃,她就离家,一路打工。谁知她碰到那样一家,活重不说,不给吃饱,女主人还会打骂她。”说着,她哽咽了。

“唉!什么人都有。”他感叹道。

“她干了两年,没挣到几分钱,被折腾得好像得了大病一样,离开了,到我们市,就碰到我先生。她说遇到好人了,拼命干活,算是回报。她对我们非一比我还亲,给她讲故事,领她捉迷藏,陪她遛公园,晚上睡觉,非一都非要跟心怡阿姨睡不可。”

他想起丁非一抱住心怡阿姨胳膊的情形,还突然发现那女孩总见抱着阿姨的胳膊,没见过抱着妈妈的胳膊。

“再后来,我们像亲姐妹,说得更准确些,她像我妈妈,无微不至地关怀我。我和非一都离不开她,她泪流满面说,这里就是自己的家,非一就是自己的女儿,只要我们不嫌弃,她永远不离开。再后来,我先生离开了,她陪着我走过了人生又一个灰暗的日子。我也把她的户口办到我们户口册上,我们真真切切是一家人。但是,我还是担心,如果哪一天,她的亲人找来要把她带走,我们母女真不知如何是好……”

“润乔,非一怎样了?”汪心怡急匆匆走来,提着水壶和杯子,小周提着一个箱子。

肖长顺赶紧别过脸,把泪水擦去。

汪心怡穿上外套,看来外面冷了。她打开箱子,拿出一件长外套,给玉润乔披上,再把那件衬衫递给肖长顺。从包里掏出一杯热水,递给玉润乔,“润乔,温的,多喝点,变天了,冷。”说着,又递给肖长顺一个保温杯。

玉润乔喝一口水,才又想起小周,“小周,你先回家吧。”

“玉所,我没事,就在这里陪您。”

“回吧,我这有人陪,再说,人多了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你回吧,明早过来把肖老师送到学校,好吗?”

小周犹犹豫豫走了。

“快,需要输血。” 护士出来,对他们喊。看到肖长顺和玉润乔都站起来,连忙说,“不用两个,一人就够了,不多。”

“我去!”两人几乎同时喊着。

“我去。您看起来很弱,还得在医院照顾丁非一。”肖长顺看着玉润乔。

“我是妈妈,我去。”玉润乔说着便走,由于转身过猛,眼前一花,身子一晃。心怡赶忙扶住她。

“扶好她。”肖长顺对汪心怡说着,大步走进手术室。

他出来,两个女人都站起来,看向他,满眼感激与关切,“谢谢。”声音不高。

“才抽了一点点,什么感觉都没有。”肖长顺轻描淡写,过来和她们一同坐下。

过了十二点,外面刮起风,随即电光闪闪,在夜空中像飞蛇,跟着就是一声炸雷,雨点把窗户当鼓敲开了,两个女人身子一抖一缩,往一起靠靠。“怪不得昨晚那么热,原来要下雷阵雨。今年的雷来得早。”肖长顺的声音似乎给了女人们胆量,她们坐直起来。

又一道电光,随着一个炸雷。“非一最怕打雷。”汪心怡自言自语。他们都忘记外面的雷电,想起里面昏迷的小女孩,陷入沉寂。

“哐当”,手术室的门从内被推开,医生出来,随即出现床头。他们反应过来,两个女人快速奔过去,扑向床头,肖长顺走向大夫, “大夫,辛苦了。孩子怎样?”“手术很成功,一个小时后才会醒来。”“谢谢。”几乎异口同声。

推到病房,肖长顺才看到,女孩脸色苍白,鼻子里插了管子,身上插了管子,让人心疼不已。

护士给挂上水,交代说,病人一小时后醒来,会有头疼腹胀的感觉,属于正常反应,还会嗜睡,家人要经常叫醒她,还不能让她多说话。

心怡摸着非一一只手在默默流泪,妈妈在强忍着泪水。肖长顺看看快两点,对玉润乔说,“您到那张床上躺一会,等非一醒了叫您。”云润乔看看他,“你刚抽血,你躺下休息。”心怡也让他躺下,肖长顺坚持不要,心怡就推着润乔,“润乔,你身子虚,躺一会吧。有我和先生看着。”硬把她按到床上,帮她脱掉鞋子,盖上被子,又把她头上的灯关掉。再搬个凳子给他,“先生,辛苦您了。”

果然,一个小时多一点,女孩缓缓睁开眼,光刺得她很不适应,眨眨眼睛,才看到心怡阿姨和老师焦急的目光,看到输液管连到自己的手上,看到白得刺眼的墙壁,觉得鼻子里插了东西,很不舒服,觉得浑身散了架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这时,大脑才转动起来,自己是从梯子上摔下,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阿姨,肖老师。我妈呢?”自己觉得说话不对劲。

“妈在这呢。”声音隔着两个人传来,随即噔噔噔跑过来,连鞋都没穿。“非一,妈的宝贝。”心怡马上把鞋提过来,帮她穿上。

“妈,别哭,我不是好好的吗?”想给妈妈擦眼泪,手却抬不起来。

“非一,妈对不起你,妈不好,妈……”握着女儿的手,看着女儿煞白的脸,玉润乔哽咽了,只是流泪。

看着丁非一着急又无奈,肖长顺对母亲说,“您别着急,让丁非一缓一缓。”

玉润乔忍住了,只是握住女儿的手。

“肖老师,您怎么知道的?”

“丁非一,老师今晚来和你上课的。”

“哦,想起来了。”笑了,笑得浑身抽疼,眉头紧皱,“我的笑肯定难看死了。老师,您还得给我补上。”

“一定补。”

“您会来医院给我补吗?”

“会。丁非一,先别说话,静静躺着,听我们说,好吗?”

他们轮流着讲故事,搜肠刮肚,讲到天亮了,小周过来,还给他们带来早点。肖长顺没有吃,拿着路上边走边吃。“丁非一,好好养伤,我下课再来。”

“一定哟。”

“你们也多保重,有事打电话。”他看着玉润乔说。她点头。

车送肖长顺到校门口,他撑着伞走在中央大道上,微风瑟瑟,细雨如丝,路西边的香樟树茂盛地绿着,下面却落下一地枯叶;路东边的几株晚樱花,在雨中飘飘而落,一地心疼;再往东是静心湖,湖面上连着丝丝细雨,升腾起似有似无的轻雾,与岸边的芦苇,芦苇外面的杨柳,杨柳外面的树林,树林上面的天空连成一片,朦朦胧胧,迷迷茫茫。他把伞斜持着,任那雨丝飘在头上,飘在脸上。“那一家遭遇到多少不幸?什么‘第一次受伤’,什么‘又一个灰暗的日子’,为什么家里只有三个女人?为什么非得一个女孩子爬高上梯修电?怎么不见女孩的爸爸?是离异还是去世?还有那个汪心怡,还有那个‘小数点’,还有那个王晓燕,还有我……人生啊!” 《活过》的歌声又一次在耳畔响起,“悲也罢,喜也罢,南来北往,都为了生活;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悲欢离合,都活成了故事……”他抹一把脸上的水,也许有泪,边走边胡诌起一首小诗:

烟笼寒水天地渺,东风簌簌雨潇潇。

落红又泣一年春,满地樟叶和我老。

连续几天,肖长顺都会抽出时间乘车或打车去医院看看那女孩,要么拿一束鲜花,要么买女孩爱吃的水果。女孩开心,脸色逐渐红润起来,能下床活动一会儿。十天后回家调养,他每周去两三次,有时陪女孩聊聊天,有时按计划给她补课。

“肖老师,你忙,刚抽了血,就少跑两次。看这段时间把你累的,我不知怎样感谢你呢。”玉润乔越来越不见外,不知何时,“您”变成“你”;包括汪心怡,虽然还是称他“先生”,但明显亲切,不像刚开始,恭敬而疏离,丁非一更是贪得无厌,老盼望他来。有一次谈到这次事故,他说,“男女有别,那样的活得男人干。”女孩一听,眸子一暗,笑容没有了,他知道戳痛了她,很后悔。

两个月过去,玉润乔在肖长顺又一次辅导结束后,和他说一会儿话,然后塞给他一个大信封,他一看应该有五六万块钱,急得脸红,说话也不顺畅了,“您,您,不应该。太多了,我来陪丁非一,是我真的很喜欢她,她让我开心,她让我心里有了阳光,不是为了这个,不是……”

她看到他满脸通红,看到他眼里的失望或者其他,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这是在变相侮辱他。她当时只是想感谢他,只是在想他遇到困难,帮助他,而没想到使他如此难堪。如今收回也不好,硬给也不妥,解释说感谢他在关键时候给她们的帮助,但那岂是用钱可以表达的吗?

“你别多心,我过去都这么给的,没有多给你。你的帮助我们都记在心里,不好用金钱来回报的。”她边说边看向正进门的心怡姐。

“先生,真是这样的。原先那些补课老师,即使大小姐不满意,润乔还有江先生都这样给的,因为这是亲自上门补课,本就应该比一般补课费用高。你又帮了润乔那么多忙,都不好算在里面的。润乔和我商量时,我曾经说要多给,她不同意,说先生会不高兴的,还说您的帮助不是多给钱就能报答的问题,而是一辈子铭记在心的情义。”心怡说得情理相谐。

肖长顺又不好意思了,是自己错怪了人家?他有一丝犹豫。

看到他松动,玉润乔马上跟进,“你看,我没骗你吧,过去的补课费用,都是我姐替我给老师的,她都知道我们的做法。”

“虽然……但是……”

“先生,这是一学期的,还有几次也都算进去了,真的不多。”心怡说着就把大信封塞到他的资料包里。不等他反应,对着楼上喊,“非一,下来送先生回家了。”她知道当着学生面,大家都不会再说钱的事。

他忐忑不安地提着沉重的包在三人的目光中骑车离开。他不知道,等到丁非一也上楼去,两个女人热闹开了。

玉润乔双手抱着汪心怡的头,盯着她的眼睛哈哈笑着,“姐,你让我刮目相看,你说谎脸都不红,震得我一愣一愣的。你咋想出来的?”

“润乔,松开手,都弄疼我了。我还不是为了帮你,着急忙就信口胡诌,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出那些话。你还笑话人家。”

“我哪是笑话你?谢你还来不及呢。你帮了我大忙了,不然,今天我可没法收场。”她敛起笑容,“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对不住他。”看着心怡姐不解的眼神,又补充道,“他很清高,自尊心受伤了。”

“也是哎,我一直观察,他对我们家润乔和钱财从来没有非分之想,是个君子。”汪心怡边说边回想的样子。

“难道说你们家润乔有非分之想了?”她嗔怪着。

“我们家润乔更是君子——哎,润乔,非一也大了,你自己的事该考虑了。”

“姐,你的频道转换太快了。是不是不想伺候我,想把我扔了?”她还是嬉皮笑脸。

“说正经的,不开玩笑。”还真得拿出当姐的架势。

“唉!没遇到合适的。”瞬间脑海里闪过一个身影,玉润乔摇头。

“肖老师,我们学校有三个去英国交流学习的名额,我选上了,我好开心,可是我担心我妈,这学期,我看到她老是很疲惫的样子,有时还偷偷吃药,我翻看,都是些治胃病的药,我要她去看看,心怡阿姨也催她,她不听,总说有点累,吃片药就好了。我想请您说说她,让她去检查一下。”丁非一一见到肖长顺就很认真地说,弯弯的眼睛闪烁的不是往日的喜悦,而是深深的担忧。

“我?我去说?她听吗?”肖长顺没有觉得自己特殊到这个份上。

“我觉得行,因为我妈很敬重您,或者说有点依赖。”

他觉得小丫头有些胡言乱语,仔细看看她,弯弯的眼睛里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有的是殷殷的期盼。他不忍心摇头,便点点头,可是心里没有一点解题思路。

“谢谢您,我知道您会答应的。”小女孩抓住他的手,兴奋地直跳。

他还在为自己贸然接受了不能担当得起的请托而忐忑。

“哦,老师您说的有道理,我对比阅读了《数学演义》和《数学沉思录》,果然觉得后者更有价值。”先解决了自己最纠结的问题,才轻轻松松地谈起数学来,她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连续几天想着小女孩布置的作业,肖长顺一点解题思路都没有。当时为啥接受呢?小女孩不再学数学,我们也就没什么关系了。可是既然答应了,就得想办法兑现,食言可不是自己的作风。

玉润乔的电话来了,“你好,非一说,你有事要和我谈,正好今天我没什么事,你要是有时间的话,中午在桂满陇的‘望江楼’见面,时间十一点半,好吗?”空灵伴着亲切,令人舒心。

真是个鬼丫头,这样骗她妈妈。“好的,我去。”肖长顺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我开车去接你。”听到他爽快答应,玉润乔也很开心。

“不用。不远,骑车才十几分钟,方便。”

期末试卷改完,等着放假,正好没事。不到十一点,肖长顺就骑车前往。桂满陇他去过两三次,环境清幽,饭菜清淡,内设精致而不夸张,更有大屏幕上杏花飘飘,意境优美。十一点一刻,他已经坐在望江楼内,服务员给他倒上水,他喝着等待。五分钟刚过,玉润乔也进来了,连衣裙,白底上飘着一丝丝蓝,像玉,冰清玉洁,玉人一个,让人眼前一亮。

“还是你早。”边说边把包放下,对着他粲然一笑。

“应该的。”肖长顺觉得自己只有两个优点:守信和朴素。

“绅士风度。我可是第一次单独请一位男士用餐。”

“谢谢。您客气了。”

“还是‘您’‘您’‘您’,你累不累?”玉润乔的风格变得够快的。看他尴尬地笑,才又说,“其实,就从年龄上说,你长我十几岁,直呼我‘润乔’没有什么不可,更何况你是我女儿的老师。哦,对了,您是不是时刻在提醒我注意您的身份?”她故意把“您”字说重拉长,让你觉得别扭。

“哪里?哪里?您——你说怎样就怎样。”

恰好服务员来了,“你说咱们点什么菜?”她在他对面坐下。

“随便,你看着点。”见她在看自己,不知几个意思,赶忙解释,“熟悉的人都说我在生活上是没有自我的人,我真不会点菜。你点什么,我都吃得香。”是大实话,却有点麻。

她很麻利地点好菜,又点了一瓶私家酿白酒。

“非一已经到美国,都安顿好了。”她在找话题。

“是的,她也给我打电话了。听起来很开心,你也不用惦记。”他也觉得称“你”更顺口,更亲切。

“我也提醒自己不用惦记,可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心里空落落的。”有些伤感,每个母亲都不例外。她喝口水,突然想起似的,“她说一定要找你,说你有事和我说,什么事?”

他喝着水,斟酌着措辞,当然不能说女孩让他说的,也不能表现出过分热心。“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从非一跌伤到如今,我发现你好像一直没缓过来,是不是太累了?”边说边观察她的反应,来判断自己是否太唐突了。

她心头一暖,眼里闪过一丝喜悦,这种关心已经很遥远了,记忆中父亲没有说过,因为那时自己还小;丁耀辉说过,快二十年了;江永说的最多,也有八年没听到了。鼻子有点酸,眼睛有些潮,低下头,转动手中的杯子,掩饰自己的情绪。“是有些累,再加上我妹妹生病,我也感到一直没有恢复过来。谢谢。”

“那,你有没有吃药?有没有去医院检查一下?”他问得很诚恳。

“吃过胃药,可能是慢性胃炎。应该没事的。”她才抬起头看向他,像个小孩子看大人。

“你觉得疲惫吗?不查,你怎么知道是胃病?胃病与疲惫感有关系吗?”连续的追问好像在责备与批评,言重了,他马上改变口气,“我建议,你还是要去查查,查查放心。”

殊不知,他的追问在她眼里是十分关心的表现,她一点不生气,反而感到心安,感到温暖,鼻子很酸,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一下六神无主,自己怎么如此鲁莽。连忙从纸巾盒里抽几张纸,塞到她手里。“别哭。别哭。我只是觉得你不该乱吃药,要对症下药。检查一下,如果只是累的,注意休息即可,不必吃药,是药三分毒。”妻子曾经这样教育过自己。

谁知这一解释,对面由默默流泪变为抽泣,低着头,肩一耸一耸的,很伤心。

他彻底无招了。又给她塞几张纸,再给她倒上水,哄小孩似的,一着急,居然直接喊她的名字,“润乔,别哭了,我不说了。来,喝水。”

这一叫,倒管用,她抬起头,接过水,小口喝着。“谢谢。非一,心怡姐,也都劝我去检查,其实,我是怕去检查,万一检查出什么毛病怎么办?我又不好和她们说。你一说,我更纠结。这样看来,我真该去查查,也许没什么毛病。”

“这就对了。”他放下心来,原来不是自己把人家批评哭了,自己的任务基本完成。可是,心里即刻有个声音在否定自己,“你就只想着自己,没想想这个女人多不容易,她害怕自己一生病,一家子没人管。你不也是非常怕自己生病吗?怕万一生病,钱怎么办?老父亲怎么办?那么多需要自己帮助的人怎么办?”想到这里,他似乎理解这个女人,而理解之后,又多了同情,或者说同病相怜。“这个柔弱的女人,心里装了多少事情?”他不由得看向她,眼里多了一些情愫。

上菜了,酒也端上来。她提壶给他倒一杯,给自己倒一杯。

“你胃不好,别喝了,我也不多喝。”这次是他自己要去关心她,而且自己也真不想在她面前醉酒失态。

她笑笑,有点凄然,“没事。你不是说,可能不是胃上的毛病吗?”端起酒杯要和他碰。

他没举杯,看着她,有点严肃,“润乔,不喝好吗?”

“哎。就喝一点点。”谁知道在他叫她名字时,她竟然脆生生答应着,活像个调皮的小女孩。他不知道,还是许多年前,江永就这样严肃地对她说,“润乔,不喝好吗?”

“就一点点吗,就一点点吗。你不知道,我能喝三两。”她也不清楚是在磨江永,还是在磨他,有些恍惚。

“唉!拿你没办法,就这一杯。”他端起酒杯和她碰,然后喝下半杯。江永也是这样,被她磨得没办法,喝下半杯。

“好喝。”她像个嗜酒的女人,一口喝了半杯,还意犹未尽。

“润乔,吃菜,别光顾着喝酒。”他把她酒杯按下。

江永就是这样的霸道,毫不讲理。可她偏不听,“喝。”举起酒杯又要碰杯。

他没动,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江永也是这样瞪着她,瞪着她,不说话。

她眼睛弯弯的,似虚似幻,怨嗔道:“江永老是这样管我。”

“江永?”他大脑不够用。看着她,看着她背后屏幕上飘飞的杏花,飘渺朦胧。

她看着他,看着他背后远处大厅里大屏幕上飘飞的杏花,飘渺朦胧。江永对她说:“我喜欢杏花飘飘,像樱花飘落一样,无嗅无味,而又况味俱全。不喜欢桂满陇那里到处是桂花,香气太浓,闻着头晕。这酒店的主人很有雅趣,到处飘飞的是杏花,而不是桂花。”

“我喜欢这里到处飘飞的杏花,不喜欢真正桂满陇那个地方的桂花,香气太浓。”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仍然看着她,不吃菜,也不喝酒,不说话。

“江永是我的先生。离开八年了。”她举起酒杯。

他没有按下,也举起杯,“少喝点。”俩人都少喝一点点。

“在我最困苦不堪的时候,走进我的生活,一辈子最宠爱我的人。”她停下了,看着他,“想听听吗?”

他点点头。

“十六年前,我带着一岁多的非一来到江永的会计事务所,他自己创办的,是所长。他看了我的简历,皱皱眉,吓得我心跳加速,我已经不知道被皱眉之后拒绝过多少次了,尤其还拖着个孩子。他没说聘不聘,让我去他办公室,我就去,他让我坐下,还给我一杯水,好像说自己头一次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求职,我不想说我的无奈,我不想求职不成,还被人笑话,我也不想用自己的不幸博得他的同情,我只说,必须带着孩子,还说自己在读ACCA课程。他没再问我什么,就告诉说:‘月工资8000,同意的话,明天就来上班。’”

她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弯弯的眼睛像小月芽,举杯和他碰了一下。“你说,多次碰壁,正准备再一次碰壁的我听到他的话,会是怎样的心情?激动得差点哭了,直说谢谢,谢谢。”

他看到她眼里盈着泪花,幸福的。自己也幸福起来,又为自己斟满一杯。

“他真是个好人。知道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托关系帮我联系了最好的幼儿园,就靠近事务所,还帮我在附近租了性价比高的房子,宽限我上下班的时间,便于我照顾孩子。一次非一的老师打电话说她发烧,急得跟他说一声就跑,他却喊住我,拿着车钥匙,就载着我去幼儿园接上非一,再送到医院去。非一是急性肺炎,我哭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他说别急,我给办理。他一楼跑三楼,三楼跑二楼,办理好住院手续,然后说,放你一星期假。”

“真是个好人。”他喟叹道,仿佛看到那个男人在医院奔跑的身影。

“你也是个好人。”又是个脑筋急转弯。

他低头喝水。

“不知什么时候,我冰封的心开始融化,对他产生好感。一次他请我吃饭,就是在这里,就这样坐着。我说了我的经历,他也说,当初就是看我不容易,看我很要强,才把我留下的,他想他能帮助我。真的,在他的帮助和鼓励下,我考过了国际注册会计师。他向我示好,我拒绝了,虽然我对他很有好感,可我觉自己配不上他。”

“你也很优秀。”他不知怎么和女人聊天。

“谢谢。”她听了好像很开心。“谁知,非一两岁多,我把她摔伤了,我骑自行车把她放在前面小座椅上,和摩托车撞了……”她忽然不可自已地哭了,泣不成声,那么无助,他着急得只能给她塞餐巾纸,谁知手被狠狠抓住,“粉碎性骨折,我真该死!”

本想抽回手,听她这么说,感受到她揪心之痛,只好作罢。可对方还在哭,他站起身,弓着腰,另一只手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我理解你,理解你。别哭了,别哭了。”

江永就是这样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她,让她得到依靠,得到温暖。她抓住江永的手不放,永远都不想放开。“又是江永在医院里陪着我,我主动向他表白,这样,我们就在一起了。他给了我一个家,最最幸福最最温暖的家。他对小非一疼到命里去,就这一点,我永远感恩他。”她完全沉浸在幸福里,眼睛看着飘飞的杏花,看向远方。

他悄悄把手抽回来,弄得她脸一红,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谢谢。”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得见。“可恨我做了到死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事。他开车去省城开会,打电话给我,听到我鼻音很重,问我是不是病了,我好几天没见到他,很想他,就把感冒发烧的事告诉他,没成想他说你等着我,驾着车就往回赶。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他回来了,我扑向他,他却闪开了,没有了。电话把我叫到医院,他躺在手术台上,浑身是血,只有脸色雪白,医生说他拒绝手术,非要等我去说完话才手术,所以医院按照他的要求派车把我接到医院。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站住的,拉着他的手,听他艰难的说着,‘照顾好自己和非一,找个好人把自己嫁了。’我哭破了嗓子喊着‘不’,可是他瞪着我,再一次艰难的说‘找个好人把自己嫁了’,我拼命摇头,拼命喊叫,他还是瞪着我,说‘找个好人……把……把自己嫁了’,声音越来越低,说不成句了,我看他着急的样子,只能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一个劲地点头。”她哭出声来,就仿佛当年。

他走过去,站在她身旁,两手抚住她的双肩,嘴里感到咸咸的,自己也流泪了。

“看我点头,他才闭上眼睛。他再也没从手术台上下来,看看我们母女。”感觉到他在抚住自己的肩膀,她找回一些力量,不再痛哭。“他快下高速时,出了车祸。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要知道这样,就是死,我也不告诉他生病。”泪水滴到她肩上,她肩一抖,转脸,看到他在流泪,递纸巾给他,拍拍身旁的长条凳,“坐下吧。不好意思。我怎么说这么多?”

“说吧。人有时需要倾诉,说出来会好受些。我下午没事。”他太知道这种无法倾诉的痛苦了。

她感激地笑笑,“我可以再喝一点吗?”看他点头,抿了一小口,又将他的杯子端过来,给他倒满。“这次打击太大,比我爸去世,我妈去世,还有丁耀辉去世打击都大,我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想随着他去了。也是他的话逼着我活下去,还有心仪姐的陪伴与开导。”长长舒出一口气。

几乎同时,他也长长舒出一口气,为她能够活过来。“说吧,说出来好受。我都听。”他感觉这个女人遭遇太多不幸,不由得心疼。

“你一定奇怪,我女儿为什么姓丁?她爸爸叫丁耀辉,我的初恋男友。我们在厦大相识,我学会计,他学数学,研究生。我从小喜欢数学,去数学系听高数,他帮助导师辅导我,认识了,相爱了。大学毕业,他考取美国斯坦福大学公费博士,我回到老家一家会计事务所干。边干边学数学,准备出国考试,等着到美国团聚。两年,正当一切都准备妥当,突然接到电话,美国的,英语说的,他病危。我突然感到天塌了,想去美国,可是我怀孕八个多月,哪能走呢?痛哭,除了痛哭,没有别的办法。就这样,非一早产,非一出生,他也没了。”这次述说,她居然没有哭,她自己都奇怪,是眼泪都流干了吗?

“我就离开老家,那里有太多的悲痛。爸爸在我十三岁时去世,妹妹还在妈妈肚子里。我妈哭得死去活来,自然,我妹妹也没有足月。我妹妹四岁,我妈跳楼了,我哭啊,我喊呀,我恨我妈,她怎么忍心丢下我们?她在我爸去世后就得了抑郁症,熬到小妹妹四岁,熬不住了。我又开始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留心妈妈?我悔恨得也想到死,小妹拽住我的手喊饿,十七岁的我当起妈妈。”

两人都在落泪,互相递纸巾。“几乎是没有学会生存,生活的重担就压下来了。我学会买菜买粮食,学会做饭,学会缝衣服,学会给妹妹讲故事,学会给妹妹喂药,学会在打雷的夜里自己耳朵里塞满了棉花球,搂着妹妹说着不怕,有姐姐在……”

他实在不忍心听下去,端起酒就要干,她也举起杯,两人轻轻一碰。“你真了不起!”

“谁要了不起了?我不想了不起!”她突然加大声音,还转过脸,瞪着他,弯弯的眼睛里满是怨怒,好像他是罪魁祸首,继续哭诉着,“哪个女人想这样了不起?”

他先是一怔,马上拍拍她的肩膀,哄小妹妹的口气,“我错了,咱不要那样的了不起,不要,永远不要。怪我,我自罚一杯。”端起杯子就干了。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无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对不起。”

“我理解,理解。说吧,我听。”

“我先生离开后,我差点学我妈妈,可是我不能那么自私,但我又不能自拔,我去寺庙,一位住持看我眉眼间凄苦之色,开导我说,人都是带着前世的罪孽来救赎的,我信。我所有不幸都是我前世的罪,坚强活着,多做善事,就在赎罪。我把我先生的会计事务所接过来,守住他辛辛苦苦创办的基业,照顾好婆婆。我想我早就开始救赎了,为了妹妹,我推迟了三年考大学,因为父母留下的钱用完了,我要打工挣钱。还因为妹妹小,我怎么能放下她呢。直到舅舅从新疆来看我,把妹妹领去,让我考大学。妹妹哭喊着走了,我哭着考上大学。”

他心揪痛,感到空气稀薄,好像脖子被勒住。房顶在下压,压得抬不起头,甚至把自己压扁。还感觉到她柔弱的身子在颤抖,痛苦得就要倒下似的。

“借我肩膀靠一靠,行吗?”声音极低。

“什么?这个鱼再烤一烤吗?”他马上镇静下来。

她又是怨怒地看他一眼,点点头。他马上招呼服务员。

静静的,听得见对方的心跳。

为了打破尴尬,他找了个话题,“我可以问你一下,你的妹妹,是在新疆吗?”

“是。”

“是在和田吗?”

“是。”

“是当导游吗?”

“是。你怎么知道的?”

“她是很优秀的导游,和你长得可像了。”

“你见过?”她惊讶了,随即反应过来,“哦,你去新疆旅游过。”

“第一次听见你声音,觉得很熟,见到你,觉得真像。”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说妹妹生病,就是她吧,好了吗?”

“胆结石手术,已经好了。我再喝一点点,可以吗?”她眼睛弯弯的,俩酒窝深深的,声音空灵而柔婉。

“五分之一。”他严肃起来,像哥哥管教妹妹。看她听话地抿一点点,很乖很乖,不由得笑了,笑得很苦,笑着笑着,眼角红了。“润乔,我觉得我苦,可你比我更苦。我没你坚强,我得向你学习。”举起酒杯。

她早就看出他眼里的忧郁,眼角的凄苦。看着他,眼神告诉他,她在听。

“我在家里是老大,是家里唯一一个大学生。我家很穷,我一直想我有义务帮助所有的兄弟姐妹摆脱穷困,可是我没有做到,我觉得欠所有兄弟姐妹的。我好像在为他们活着,我二姐房子漏雨,我大弟住在廉租房里,我妹妹孩子上不起好学校,我叔伯哥哥腰弯得像虾米还得自己挣几块钱活着,我小舅子的儿子因为买不起房子结不了婚,我大姨子家小子出车祸欠一屁股帐,我都无能为力,我都觉得是自己的过错,我觉得没帮助他们解决困难,我连死都没有权利。”他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这些,声音里有了哭调。

她继续很认真地听着。

“我和老婆结婚三十多年了,连个像样的戒指都没给她买,儿子快三十了,房子都还没有,我真恨自己无能。我欠他们的更多,好像来生都无以回报。”他眼里盈着泪水,朦胧中看到她在落泪,马上觉得对不起她,她刚刚哭完,不该再惹她流泪,快速擦干泪水,说,“不哭,润乔。再不哭了。”

“我理解你。我说不敢去检查身体,我怕万一查出毛病,非一怎么办?心仪姐怎么办?我妹妹怎么办?还有江永留下的公司怎么办?我婆婆怎么办?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你理解吗?”她恐惧地摇着头。

“理解。可你不能不现实,不能不面对。润乔,听我话,检查一下,有病就治,咱们还年轻,不怕。没病更好。”

她没有点头,却牢牢盯着他,“你一直都为别人活着,所以,生活上一直没有自我?”

“你不一样吗?连病都不敢去查。如果我们都像当今的一些人那样,只识一个数,1;只认一个人,自己。那么,我们就没有那么多痛苦。”说着,端起酒就喝。

她也端起酒,正要干掉。酒杯被按住,“你不许喝。”她竟乖乖地听从。

“听我的,去检查一下。你是好人,好人总有好报。”他竟然抓住她的手,马上又放开。

“行,我听你的。”又像个乖顺的小媳妇。

“检查完告诉我一声。”他忘记自己是带着任务来的,完成任务就没事了,反而觉得自己有义务去管她。

“行。我听你的。”仍然乖顺。在两人都起身后,她又诚恳地说,“哦,对了,经济上有困难,尽管找我。相信,困难总能克服!”

在她拉开出租车门的一刻,他发现她那么柔弱,孤单,突然说,“润乔,别忘了,你答应江永的事。”

她凄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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