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长顺时常想起玉润乔,一方面不由得心疼,“谁要了不起了?我不想了不起!哪个女人想这样了不起?”的哭诉声每每让他喉头堵塞;一方面又觉得心安,那么柔弱的肩膀,扛住难以想象的不幸,她的内心有多么强大!还有什么困难能难住她?
“人都是带着前世的罪孽来救赎的,我信。我所有不幸都是我前世的罪,坚强活着,多做善事,就在赎罪。”她活明白了,在痛苦中涅槃,在不幸中升华。
时常觉得自己很坚强,可是了解了玉润乔,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坚强。
“润乔,检查了吗?结果如何?”三天后,他接通她的手机。
“还没呢。已经预约了,检查了就告诉你。别担心。”空灵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开心。
又过了一星期,肖长顺几次想打电话,点开“联系人”,找到玉润乔,犹豫着自己这么追着问她是否合适,她的电话来了,瞬间接起,“润乔……”“你……”两人都在说,他停下等她说。
“你接得好快。我检查了,什么毛病都没有,就是累的,休息休息就没事了。谢谢你。”声音空灵而柔婉,夹着开心。“别忘了,需要我帮助,请说话。”
“太好了。我就说,好人一生平安。保重,润乔!”他激动得声音发颤,抬头看着蓝天上的白云。
“保重。好一人一生平安。”空灵的声音随着白云回响。
忙音。他还举着手机,耳边还响着“休息休息就没事了”,眼睛竟然湿润了。
暑假结束了。肖长顺走在校园的小径上,银杏树的叶子泛着葱绿,银杏果青白色,在树叶中眨着眼睛;松树的每个针尖上冒着油星,一只松鼠闪电般上下,看着他,故意叫几声,再爬到树枝末端,晃动着树枝,然后翻一个跟头,跌倒下一个树枝上;几只蜻蜓,红头的追着绿头的跑,像几架飞机在空中奋战;一只绿色大螳螂,在横穿小径,停在路中间,歪着脑袋在思考,思考完了东张西望,开了个大大的小差,然后好听到像下课铃,快速奔跑。空气里有股香味,浓浓的,是早桂花,满树满枝头,一簇簇,一条条,金灿灿。往年,他会走到跟前,鼻子凑近,仔细地吸着,芳香沁脾,然后再捋上一把,装进口袋里,芬芳着全身。现在,他却掉转头就走,“我喜欢这里到处飘飞的杏花,不喜欢真正桂满陇那个地方的桂花,香气太浓。”她是这样说的。“她怎样了?”嗐,瞎想什么呢?走,开会去,还得给大家讲“从教学问题到科研课题”。
不知道为什么,时不时地想到玉润乔,一想到她,就有一种力量似的,同时又莫名地心慌,不甘,还有些揪痛。补课结束了,一切归零,就像你是个卖菜的,人们买走了菜,递给你钱,你还想着人家回家怎么做菜怎么请人怎么开吃吗?瞎操心!
更过分的是,他竟然夜里梦见她,看不清她的脸,却听见她在哭。把他惊醒了,摸摸心口,嘭嘭直跳,舒一口气,“梦反梦反,她好着呢。”转身再睡,看到均匀呼吸的妻子,陡然觉得心中有愧,另一种愧,心更疼。“不可以再想!”
再也睡不着。“如果哪一天我实在没办法,去找她帮忙,她会如自己说的那样吗?”“经济上有困难,尽管找我”,“别忘了,需要我帮助,请说话”,空灵而柔婉。“她肯定会帮忙。”不知为什么,他相信她。“怎么又在想?”
他干脆拿着衣服走去书房,穿好,然后倒墨,洇笔,来几张大字。
肖长顺打了个车就往市医院奔,不祥的预感没有随着电话里的解释消除,反而如天上的阴云,越聚越多,越来越厚,越来越给他重压。
刚下第三节课,手机响了,一看,是她的,马上接通,“润乔,什么事?你说。”
“肖老师,我是玉冰心,我姐有些不舒服,住院观察几天,她让我打电话给您,说有事要和您说。您有时间过来一下吗?她说,如果没有时间过来,等她回家再联系您。”空灵而又清脆甜美。
“有,有时间。我这就去吗?”肖长顺一听在医院,就慌了。
“您现在就来吧。我姐请您慢慢来,不着急。”
能不着急吗?为什么她本人不给我打电话?肯定有问题。别慌,也许她在输液,不方便打电话。也许同一病室里有别人,不便于打电话。也许她感冒发高烧,嗓子化脓,说不出话。也许她怕说出话不空灵,我不喜欢听。也许她拔牙了,拔了两颗,不敢开口。也许她舌头上生疮,不好说话,只能让我过去,用手写字交流……
肖长顺想了无数种“也许”,尽量把病“也许”得更轻一些。可是,他越是“也许”,越是心虚。妹妹都从新疆来了,能轻吗?冷汗洇湿了头发,衬衣,还有身子底下的真皮坐垫。“师傅,请您再快点。”
快到医院,他打电话,还是妹妹接的,她说在大厅导医台等着。车刚停下,他把一张五十元纸币扔给师傅,下车就往里跑,虽然腿有些软。
两个曾经相识的人一眼就认出对方。“肖老师。”“玉导游。”
“你姐呢?快带我去。”说着就准备开跑。
玉冰心却停住了,眼泪滚落,比演员来的还快。
肖长顺的心一下子掉入冰窖,向下坠,打着颤,拧着麻花。闪过一个念头:“坏了!”
“老师,我姐,我姐,快不行了。”妹妹拉着他的袖子,哭着,还是不走。
“冰心,别哭,慢慢说。你姐到底怎么了?”他拍拍明显比姐姐矮一些的妹妹的肩膀,稳定她的情绪。
“我姐是,是,是,胰腺癌……晚期。”记忆中小导游不结巴。
“什么时候发现的?”声音打飘。
“就在您要求她检查不到一周就查出来了。”妹妹努力控制着情绪。
“那,她还给我打电话说没问题。”他不知道该生气还是心疼。
“她不想让您知道,怕您为他操心。”
“嗐!”他应该想到,这才是那个柔弱而刚强的女人!他想马上见到她。“带我走。”
妹妹还是拉住他的袖子,不让走。“肖老师,她不做手术,也不化疗。医生说,做手术再配合化疗能有半年,不然,就没多长时间了。我请您来劝劝她。”
肖长顺本想责问妹妹为什么不早告诉自己,话到嘴边又改了,“我尽力,走吧。”他迫不及待。可是到门口,却站住,他恐惧了。对正在不解地看着他的妹妹说,“你先进去,我去看看她的主治医生。”
肖长顺的大脑一片空白,就像喝得断片一样,怎么也想不出和妹妹说完话后,怎样下电梯,怎样出门,怎样坐上小周的车子。
“玉所是个好人。”专心开车的小周冒出这一句,就没下句了。
可是,好人怎么就成了那个样子呢?肖长顺推开房门的一瞬间,心就坠下去了。半坐半倚的玉润乔脸更小了,瘦得下巴尖尖,面色憔悴,依然弯弯的眼睛,少了往日的灵气,眼皮微肿。看着他笑,他也跟着她笑,“润乔……”虽然进门前,他做了百分之二百的准备——不流泪,可是,一开口,哭腔就出来了,紧接着,不争气的眼泪也出来了。她还是笑着,两腮有些红润——他当然不知道,是为了等他,特意化了妆的——还是有种美,也许是病态的美吧。笑容渐渐僵住,眼里噙满泪水,却执意不让它流下。
肖长顺悄悄把泪抹去,怕小周从后视镜看到。事实上,小周已经看到,又是一句:“玉所是个好人。”
雨还在下着。肖长顺看向窗外,一辆一辆小车小心翼翼地行驶,坐在里面的人不怕这恼人的秋雨;骑电瓶车的穿着雨披,穿梭在汽车和行人中;骑自行车的,有打伞的,有穿雨披的,有人什么雨具都没备,任雨淋着,冷不?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雨中骑车的而没有想妻子;步行的人更多,有或没有雨具的,都淋在雨中,匆匆。“南来北往,都为了生活;悲欢离合,都活成了故事……”
花店。“停一下车,小周。”肖长顺看到路左边有个大花卉市场,突然想到自己慌忙跑去,连束鲜花都没送。她床头有没有鲜花?好像没有,好像有,对,有,妹妹给她倒水,还把花篮往旁边移,是什么花?没注意。下车就往马路那边走,小周喊他“给您雨伞”,没听见。到花市,连连有人招呼他,有个女的跟着他,“搬新居?”“送领导?”“送情人?”“看病人?”“送花圈?”这最后一问彻底惹恼了他,高声呵斥,“一边去!”小周也举着伞追过来,“肖老师,一般都送康乃馨,走,往右。”他像没听见,向左拐,直奔兰花市场。生活中,他是不会养花的,妻子老说他是老农民。可是,他知道她喜欢什么花,她的院子里,后面是竹子,东西面都是梅花,南面是兰花,各种兰花。老远就看到一盆桌上放的兰花,细长的叶子,绿着油油的生命,中间婷立着玉琢的白花,有三片花叶的,有四片花叶的,冰清玉洁。主人看到他的目光所至,立即上前介绍,“这是大雪素,送人佳品,就是贵了点。您要,可以便宜。”他把花抱到车上,对着正要发动车子的小周说,“替我送给你们玉所。不要说是我送的。”
“今生今世,再不相见。”玉润乔决绝的声音回响着。肖长顺要离开时,抬起右手,就像在“望江南”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一样,她身子往里面墙边靠靠,他看得出她在躲避,手尴尬地举着,眼睛看着她白底上飘着一丝丝蓝的上衣,很整洁,猜是刚换的。“润乔,保重!我再来看你。”“不!我不让你看。你要来看,我就拒绝化疗,或者转一个你不知道的医院。”她不看他,自顾自地说。静默。静默。静默。足足三分钟。“好,听你的,我不来。你保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她抬头看向他,神情凝重,“你保证,今生今世,再不相见。我就按你说的去做。”他觉得她很无理,可是似乎又理解她的无理,其实,他还不知道,看着他退出病房,她听得见自己心破碎的声音;看不到他的身影,她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泪水借机憋到心里。懂事的妹妹追出来,歉意地说,“老师,您别介意,她是要从您的生活中退出。让您忘了她。我姐太善良了。”
“借我肩膀靠一靠,行吗?”“什么?这个鱼再烤一烤吗?”他当时还窃喜自己的聪明,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心理多污浊,悲痛欲绝的妹妹借哥哥的肩膀靠一靠,怎么就想到那里去呢?“你我因为非一相识,是缘分,你长我十几岁,我就叫你哥哥,行吗?”她心平气和地说着,看着坐在病床前方凳上的肖长顺,像小妹看着哥哥,“哥,我托你一件事,行吗?”“行。我保证。”“哈哈,我还没说什么事呢,你就保证?非一还小,我走后,拜托你替我照看她。就是多打电话,多过问她的学习以及生活情况,我让她大事找你商量。行吗?”“一定。”她笑出声来,这次是真笑,又见弯弯的眼睛里调皮的神色。“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哥。”
“谁要了不起了?我不想了不起!哪个女人想这样了不起?”他可能永远忘不掉她那怨怼声,虽然当时口头上向她承认错了,可是,只有现在,此时此刻,肖长顺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女人天生就应该被呵护,更何况柔弱苦命的她?他曾经认为自己很有善心,“可是,彼时彼刻,你怎么可以对一个柔弱苦命的女子那样冷酷?她短暂的生命里有那么多常人难以承受的打击,对着你哭诉,累了,借你肩膀依靠一下,你都忍心拒绝!你没想到,那之后不久,那朵柔弱的生命之花就要凋零。”心已经痛得近乎麻木,只觉得进不去空气,药,药,药!自从上次桂满陇之后,他已经很少吃那药片了。“肖老师,您脸煞白,停车休息吗?”小周从后视镜看到他手揪着胸前的衣服。“不用,老毛病。”心想,说说话可能好些,他问道:“小周,你怎么一直说你们玉所是个好人?”沉默一会儿,才开口,“平时,玉所从不为难我们,从不对我们发火,遇事多从我们角度想,只要知道你有困难,她想方设法帮助你解决,这些都不说了。这次查出病来,她瞒着所有人,先把所里的事情安排好,辞掉所长职务,硬让所长助理主持工作,我们都不理解。又跑了几天,把家里的一切事都安排好后,她才让我送她去医院。我们才知道,大家哭了,谁死也不该她——得这病。”肖长顺突然想到龙神,想到“小数点”,真是“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
“老师,您说服我们玉所了吗?”看来小周也知道。他叹口气,“互相退让,达成协议。”病房里只剩他们二人,“你说的,我知道,以现代科学技术,靠呼吸机延长两个月的生命都可以,更何况手术加进口药物?”玉润乔看着肖长顺,诚恳地说,“可是,你替我想想,多几个月,我的身子就得放在手术台上,任他们看,任他们摸,任他们割,任他们缝,然后,身上插满管子,我还有尊严吗?你愿意看到我这样吗?”听她这么一说,他仿佛看到她那不堪的一幕,真不忍心让她受那个罪,而且,他也从主治医生那知道,手术也只能延长两三个月。“我认可你的想法。”她没想到他这么痛快,投去感激的目光。“可是,你得化疗。这样可以减缓你的疼痛,还可以……”他在斟酌,“润乔,还没告诉非一吧。你想,三个月后,非一回来,最想扑进谁的怀抱?哪怕就这样在病房里,哪怕你头发掉了,她还可以扑进你的怀抱,喊一声妈妈,还会听到你的答应。你还是希望,她回来只能抱住你的——对不起——抱住照片痛哭,一辈子后悔错过了最后拥抱妈妈的机会呢?”这是她心灵最柔软的触须,忍不住泪落。“润乔,你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很苦很累,我理解,那么,最后再为你最亲爱的人着想一次吧,算我替我的学生求你。”他终于抽搐着嘴唇,说完这番话。她哽咽着点头,“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生活上试着做做自我,哪怕就一次。”说完,执着地看着他,直到他点头。
一张纸巾递到他手里,是小周,车在等红灯。他接过,擦着眼睛。
车到学校门口,停下,肖长顺才意识到。难得麻烦别人,就再麻烦一次吧,“小周,我不想进学校,想回家,再往前开开,行吗?”车在他小区南面的大超市停下,他进超市,到水果柜台,看到进口青苹果,33元一个,来一盒,十个,提着回家。他曾经多次听到办公室年轻人说,进口青苹果好吃,可是到超市一看,简直是天价,想也不敢想,妻子也是看看而已。“亏去那么多钱,也不在乎这三百来块钱。”这叫破罐破摔吗?
回家就洗两个,一口下去,半个没了。不好吃,又酸又涩。
妻子回家,他已经把饭端到桌上,妻子看见青苹果,“哪来的?”
“买的。”
“还买了一盒!你连个洗发水瓶都是装两遍水再用,用到没沫子了。今天怎么这么奢侈?”妻子很少和他发脾气。
“做一次自我,行吗?”明显反问语气,噎得妻子说不出话,肖长顺又悔得心痛。
“是她!”马路对面,连衣裙,白底上飘着一丝丝蓝,像玉,冰清玉洁,玉人一个。那个身影快速离去,肖长顺盯着,“奇迹?”脚步加快。
“嘭”,伴着刺耳的刹车声,他飞出几米,落到地上,又是“嘭”的一声。有液体流过眼睛,他清醒地摸出手机,给儿子发了微信,“手机备忘录”,然后就天地一黑。
一个多月了,从重症监护室移到特护室,肖长顺仍然昏迷不醒。秦岚不能继续请假,白天上班,晚上赶到医院。
医生见到秦岚,就说:“秦老师,我们今天会诊,根据病人的各种检查,介于中度昏迷与深度昏迷之间,偏向于深度;可是,他的脑电图比一般车祸撞击的伤者要稳定,心电图则很不规则,有可能经历了长期焦虑。如能唤醒,可以恢复正常,否则永远处于这种沉睡状态。”他不忍心用“植物人”这样的字眼。
疲惫而憔悴的女人惊恐地瞪直了眼睛,好一会儿才明白医生的话,看着转身走出病房的医生,追上去,“大夫,怎样才能唤醒他呢?您说,我做,我能做到。”
“他的脑电图显示比一般伤者要稳定,这是好事,只要你唤醒他的某种潜意识,比如未完成的使命,给人的重要承诺,激发他的意志力,他会自内而外地抗争,冲破一切阻力,醒过来,我……”医生看到女人绝望的眼里有了些微的希望,把“我只说有可能”的话咽下,而是鼓励她,“试试吧。”
“长顺,你醒来啊。你答应过我,要在退休后买辆车和我一起去周游全国的,到时候,我们俩一个导航,一个开车,互相轮换,累了就住下;你还说,要在副驾驶位前面加装一块后视镜,就像驾校的教练车一样,帮助司机看后面的情况。你答应我,金婚时,要给我买大大的钻戒,你不能言而无信,老肖,你最讨厌言而无信的。”
妻子看看他的脸和手,看看他的身子,希望能有一点点颤动,心想,只要他能醒来,车子钻戒她都不需要。“你答应我,一起带孙子,你买菜做饭,我哄孙子,天气好了,就用小推车,推着孙子到游乐场。你答应给我做一辈子早饭的,哦,长顺,你不给我做早点,这一个月,我都没有好好吃早饭,都饿瘦了,你还管不管我?结婚前,你可是承诺过,要管我一辈子的。你答应我,退休了,回老家租块山地,种些花生,栽些地瓜,种块蔬菜,养一群鸡,一群鸭,一群鹅,一条狗,两头猪,三只羊,还给我开辟一块花地,让我种各种各样的花,到时候,鸡蛋、鸭蛋、鹅蛋,猪肉、羊肉都是纯天然无污染的,可以给儿子家,给亲戚,给朋友,你就彻底恢复你的老农民身份。”她当时对丈夫的老农民梦想嗤之以鼻,现在想想,能陪着他住在山上,种种菜,养养花,喂喂鸡鸭,看看太阳东升西落,听听鸟儿南鸣北和,真是太幸福了。
“老肖,快醒来吧,他爷爷、兄弟姊妹还不知道呢,过年你不回去看他们,我怎么替你瞒过去?再说,爷爷快九十了,有个什么事,你这个大儿子还得做主。”她边说边抹眼泪,天阴沉着脸在往下压,她觉得越说越难以支撑,越难以支撑越得说,没人替她说,能早一天唤醒他,她就可以依靠着他的肩膀。“大弟弟还在寒风里轧钢筋,光着头,犟得很,不肯戴帽子,听小妹说,耳朵冻破了,你不是说要多挣钱,帮帮他吗?三叔家大哥的腰更弯了,喘得更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的,没钱治疗,你快醒来,多补几个学生的课,就可以帮帮大哥。”当初他说三叔家大哥太受罪,要是能帮帮他才好,她还说咱们没那个义务,也没那么大能力,现在想,能和丈夫一起帮助大哥,多好啊!“长顺,小妹的孩子都上小学了,听说学习不错,就是数学有点弱,还等着你这大舅来辅导呢。儿子正在谈恋爱,我们还没有给人家买房子,还没有给人家置办结婚的东西呢,你能忍心不管?还是忍心让我一个人去受累?”她朦胧着眼睛看着他惨白的的手指。
她平时觉得有太多的人需要他们帮助,有太多的事需要他们去做,可是如今想说,却想不起来,她已经不哭了,剩下的任务就是想一些使命与承诺,“你不是说,丁非一的妈妈很不幸,他们一家需要你多关心吗?”
她每说完一件事,都看看丈夫的脸,看看他的手,希望他能听到,动一动,哪怕微微一动,可是希望总是躲在遥不可及的远方,失望却从不失约。她喝口水,准备再呼唤,可能声音太小,准备大声点。
其实,妻子不用大声,他也能听见,就是看不见,也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就像那躺在床上的是别人一副躯体,自己则是飞在空中的幽灵,无声无形,无臭无味。他也不知道自己沉入黑暗有多久,更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自己沉入黑暗有多久,只是近来,他能听见人声,刚才医生说的他也听见了,正如医生说的那样,他头倒不疼,可是,心还时不时地拧着麻花,被两只锋利的爪子抓着,用力拧着,疼痛难忍,他真想告知医生,在输液瓶里加上硝酸甘油,或其他镇痛药。好像是在被撞飞落地的一瞬间,他觉得解脱了,给儿子发了微信,觉得心不痛了,可是下一秒,沉入黑暗之前的片刻,又感到极大的愧疚,想伸手抓住什么,然后就一切沉寂了。
是梦吗?肖长顺没想到自己还会做梦,是的,自己会做梦了。中午,北山公社中学,十五岁的肖长顺拿着一块钱,到学校食堂买了一大碗漂着油花的菜汤,端着热乎乎香喷喷的菜汤,就往教室走,瞄一眼周围,没人,“呼噜”一大口菜汤,又走两步,忍不住又是“呼噜”一大口,进了教室,还剩下半碗,他迫不及待拿出掺一半麦子面的煎饼,就着菜汤吃起来。“呼噜”一声,最后的菜汤进嘴,他感觉顺着嗓子滑到胃里,滑到肠子里,香气散发到浑身皮肉里。“还剩的九毛七分钱呢?”他这才想起,当时只想着菜汤,竟然忘记找钱,九毛七分钱啊,可以买三十二碗菜汤,一周喝一碗,可以喝一学年的呀!他撒腿就跑,心里念叨着,“我得去找到那九毛七分钱!”
妻子又在呼唤他,她声音加大,嗓子哑了,声音起老茧了,满是疲惫、无奈和期望。他多想告诉她,“别说了,我都听见了。”或者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安慰她,别紧张,我会醒来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但是我必须醒来!或者把她揽在胸前,狠狠地拥住她,给她力量,这一想,才又发现,自己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拥抱妻子了。“她瘦了吗?应该。听她声音,柔柔弱弱还是,绵绵甜甜却没有了,粗糙得跟爷爷的手一样;灯光下,她的头发白得刺眼吗?但愿不是。”第一次见面时,记得她梳着两根齐腰的大辫子,黑亮黑亮的,洗澡后披散在背后,黑瀑布一样,问他:“这样好看吗?你能给我买个金发卡吗?还是算了,别像《麦琪的礼物》那样悲催。”心又被拧着,对这个自己一辈子唯一爱着的女人,自己亏欠得实在太多太多。女人天生就应该被呵护。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无能为力,只有无助、焦急,只有心里抓狂。
妻子只要到医院就在他床前呼唤,柔柔弱弱,却再也没有绵绵甜甜了,代替的是嘶嘶哑哑,像粗糙的手握住他的心乱搓。每到这时,他都是被活刮着,他恨得想把床上躺的那副躯体给扔到外面,踢上几脚,骂上一顿;甚至恨得想把医院给拆了。
又一天,实际上,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又一天,一个高高的小伙子,坐在他床前,沉默地看着他,虽然妈妈让儿子对着爸爸呼唤,儿子只是坐着,默默地。虽然没有声音,他依然感知到儿子在跟前,那个跟在屁股后面喊爸爸的小不点,那个眼睛看着他不动声色地把啤酒杯拉到跟前喝一大口的小东西,那个端着白酒和他碰杯的小伙子,那个不论走到哪里他都要去看看才心里踏实的儿子,凭感觉,就知道他的存在。“承担自己无力承担的,是逞能;想得到自己无法得到的,是贪婪。逞能遇到贪婪,就只剩下蛮干与昏惑。”儿子在生气,“对的,你应该生气,我不求你原谅,只配被人鄙视。但是……”他想说自己不是逞能,你要是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受穷受苦,你会说得那么轻巧吗?忽然想到自己曾经在一次喝酒后对儿子说,“等我没有了,你二叔困难,你能替我帮帮他吗?”儿子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定,只是反问他一句,“这是义务吗?”这个问号一下子把他的嗓子钩住,让他无语,是啊,人家问的没错吧。不过有一点,还是令他佩服的,儿子到底没把巨大亏损告诉妈妈,可是,儿子能怎么办呢?愧!愧!愧!快点起来,自己担起来!
又在做梦,梦见了妈妈,是他大三时,妈妈不到五十,腰也弯了,头发也花了。他印象中的妈妈就没年轻过,虽然他记事时,妈妈才三十出头,那也只能用农村老妇女来形容。他接到父亲的信,说妈妈生了一场大病,已经好了。妈妈的病是累的,她生了八个孩子,操持一家的吃穿,还得没白天没黑夜地干生产队里的活;也是饿的,在那吃糠咽菜都感到幸运的时候,面对着面黄肌瘦的孩子,她哪有填饱肚子的机会?在他七八岁时,父亲出外,半夜他被惊醒了,原来是几个叔叔用一张小床当单架,抬着妈妈往公社医院跑,是大姐发现妈妈吐血,跑去敲开三叔四叔家的门。这次到底是什么病?父亲没说,他急,那时又没有电话可打,他就拿着信,跑到火车站,没来得及买票,硬凭着信挤上火车,站了半天加一夜,再转汽车,再步行,第二天傍晚回到家,妹妹吃惊,说妈妈在菜园,他丢下书包,就奔去菜园,看到妈妈弯着腰,在菜畦中捉虫子,灰白的头发飘着;妈妈被他的喊声惊醒,才发现上大学的儿子真切地站在跟前,高兴得不知说啥。正是那次,妈妈穿上了她一生中第一双塑料凉鞋,是他给买的,她喜得都不知道脚往哪里迈步。谢谢,没想到能梦见妈妈,他已经好久没有梦见妈妈。是妈妈在暗示他要醒过来吗?因为她在弥留之际,曾告诉他要好好照顾父亲。
“老肖,醒来吧,你答应过我……”妻子又在呼唤他,他的心再次被凌迟。
一个小伙子,从天空中飞起,那是33层楼顶!像飞人,头朝下,四肢伸展,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小伙子脸上肌肉绷紧,还有泪痕,好像在喊着“妈妈”。是谁?“小数点”吗?对,就是“小数点”,虽然他从未见过。“小数点”在二十层时,想抓住人家的晾衣架,因为“小数点”看到下面是红红绿绿的尖刺,像捕捉野兽的陷阱。他想抓住“小数点”,可是自己也一下子跌进陷阱,噗嗤噗嗤噗嗤,竹子穿透身子,凉凉的,鲜血汩汩,血腥如漆黑的夜色,弥漫天地。又是一个恐怖的梦!
更恐怖的梦。一辆豪华商务车,突然失控,冲过隔离带,撞上迎面开来的大货车,被大货车撞得面目全非,又被随后赶来的货车给撞到高架下面。车上男女老幼,七人,除一个老人受重伤外,其余当场死亡。受重伤的老人,六七十岁,身材高大,宽脸盘,厚嘴唇,八字胡,挺鼻梁,大眼睛,浓眉毛,天庭饱满,头发卷曲,属于自来卷那种。一看就觉得面熟,是龙神,虽然从未见过,他判定是龙神。龙神的胸口被大货车上飞来的一截拳头粗的铁棍洞穿,正好是心脏部位,惨不忍睹。他虽然恨龙神,可是见到这惨象,还是心抖牙颤。
忽然,遭遇车祸的不是龙神,而是一个瘦高高的小伙子,胸口一个大洞,血已经流干,脸如同白纸,见到他,挤出一丝笑容,露出一颗断了一半的门牙,是姚远,对,是姚远——一次篮球对抗赛,姚远抢球时,脸直接撞到篮球架,磕断了门牙。姚远眼里的光慢慢熄灭,他着急着要喊醒、挽留住姚远,可是,越着急,越喊不出声来。
“醒来吧,老肖,一个月了,你怎么一点也不动一动,哪怕动动指头。你看,云龙又来了,他不放心你,他忙得很,媳妇挺着个大肚子,需要人照顾,他三天两头跑来,你忍心吗?”妻子刚重复了不知说了多少遍的内容,口干舌燥。“师母,您休息一下,我来。”倪云龙坐在床前,“师父,告诉您个好消息,元旦后,我就要当爸爸了,满月喜酒,你这个证婚人,在这里,作为我们家最重要的客人,不能不参加。还有,咱们的课题马上中期评估了,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您快来指导指导我,哪怕您坐在那这里什么也不干,我都心安;或者您在这里待着,打电话指挥我们也好。师父,您一定有什么心事,快告诉我吧,让徒弟为您分忧。”这一说如晴天霹雳,炸得肖长顺差点跳起来。其实,他完全不必担心,因为妻子根本没多想,而是认为倪云龙在想方设法呼唤他。“这小子怎能这样说?让你师母知道怎么办?”“动了!动了!师母,师父手指头动了!”倪云龙激动地喊着,妻子马上过来,“哪根指头?”“右手,三根指头动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倪云龙学着刚才看的样子动动自己的指头,可是师父的指头还是那样,妻子失望了,倪云龙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又是梦吗?连衣裙,白底上飘着一丝丝蓝,像玉,冰清玉洁,玉人一个。再看,变了,一身白衣服,戴着白帽子,是护士吗?不像,那帽子是线织的,上面还串着两个小圆球球,毛绒绒的。看不清脸,只看见轮廓。他着急着想到跟前,可是那人像飘在半空中,你走她退,你停她停,正当他拖着打飘的腿追赶不及时,一个声音飘来,“我已经救赎了前世所有的罪孽,完成了今世的使命,干干净净地走了,到天国里为你祈祷,好人一生平安!你还有承诺需要兑现,努力吧。”空灵而柔婉。他的心又被锋利的爪子抓住,又拧又拽,“润乔走了。润乔完成了使命,走了。”他居然没有流泪。是的,这一刻,玉润乔在四个女人的怀抱里,安详地去了,就像婴儿在父母亲人的目光下安心地睡着。
“你快醒来吧,我快熬不住了。”可怜的妻子又在呼唤他,柔柔弱弱、嘶嘶哑哑的声音如锈顿的刀子,用力扎进他的心里,然后一顿一挫地往下拉。“你不是说,等老了,让我走在你前头,你替我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一定不忍心自己先走,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吗?长顺,难道你忘了?”她突然又想到这个许诺,算是一个多月来第一次没有重复,说完叹口气准备继续重复,突然,他右手手指在动,极轻微的勾动,擦掉因为刚才想到的许诺而盈满眼睛的泪水,再看,手指又和原来一样。“难道是我看花了眼?”
丁非一的到来,已是年末。几个月没见的老师,居然躺在床上,没有了往日的睿智和笑容。她坐在床前的方凳上,抓住那只曾经温暖而今却是冰冷的大手,“才五个月,我的两个亲人都……都……怎么了?”虽然答应过妈妈不哭,可是眼泪还是流下来。“肖老师,妈妈走了,走得很安详。她说,她赎完了前世所有的罪孽,干干净净地走,干干净净地重生,来世再也没有那么多不幸了。她还说,她已经用所有的泪水为我洗礼,洗去我身上的罪孽,还我一个干干净净的人生,让我一生不再流泪。”她擦掉泪水,因为妈妈在看着她。
“老师,我告诉您,妈妈终于得到奶奶的原谅。在我江爸爸去世后,奶奶便怨恨妈妈,任凭妈妈怎样对奶奶好,奶奶就是不理睬,妈妈曾跪着请奶奶到我家,奶奶也不答应。我都恨奶奶那样对待妈妈。而我们不知道的是,其实奶奶早就想通了,就是抹不开面子,可能也怕拖累妈妈,这次妈妈去请她搬到家里住,她还是不来,妈妈只好说了自己的病情,奶奶突然抱着妈妈失声痛哭,喊着‘我苦命的娃,老天爷呀,你为什么不让我替我的娃呢’,然后就搬过来,一直守着妈妈。今后就住在我家,和我们作伴,心怡阿姨答应妈妈替她为奶奶养老。奶奶还答应妈妈的请求,让妈妈的骨灰和江爸爸的骨灰合在一起,洒进了长江,他们在长江里永不分离,契合了江爸爸的名字。”
丁非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相框,里面是奶奶、玉润乔、汪心怡、玉冰心、丁非一的合影,虽然难以掩饰内心的痛楚,大家还是微笑着,尤其是玉润乔,穿着紫红色大衣,戴着针织的乳白色帽子,系着小丝巾,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眼睛弯弯的,眼仁干净得像个婴儿,两腮红润。
“老师,这是我们的全家福,您一定会看见的。我妈让我感谢您,她说,是您让她坚持化疗,等着我回来。那天,我回到家,妈妈在小姨和心怡阿姨的搀扶下,站在门口迎接我,当我扑进她的怀抱时,才觉得不对劲,她的肚子那么大,还有药水味。妈妈让我坐在她的床边,平静地把自己的病情讲给我听,看到我哭,她说,可以哭,但不能经常哭。还说,自己在家迎接我,就是要给我家的温暖,她说,‘非一,妈给你起的名字,就是希望你永远不孤单。你有过给你生命的丁爸爸,有过把你疼到骨子里的江爸爸,有过用泪水为你洗礼的妈妈,还有奶奶,有小姨,有妈妈一样的心怡阿姨,有把血液流进你血脉里的肖老师,将来还会有朋友,有爱人,有孩子。不哭。’老师,我不哭了。我妈妈说,‘你不快乐,我能替你快乐吗?你不坚强,我能替你坚强吗?’我懂了,坚强全靠自己。老师,我还有许多问题想请教您,您快醒来吧,妈妈说,她把我托付给您了,您可不能不管我啊。妈妈还说,您是好人,她到天国里会为您祈祷的。”
丁非一把照片放进包里,又拿出一本书,“肖老师,这是余华老师的《活着》,我妈最爱读的,我送给您,等您醒来后一定读一读。”她把书往他的手边放,突然发现那只大手抬起来,她惊呆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细看,他的两个眼窝里有水滴,嘴也似乎在抖动,随即一个微弱的声音传出,“我,我,食言,食言……”
丁非一一瘸一拐地跑出,喊着,“大夫,大夫,老师醒了,他要食盐,他要食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