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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正午，太阳照在行政楼办公室的窗口，厂长依窗而坐，黝黑的脸，被映照得有些光亮。老厂长坚定的神情和口吻，给蒋淑英增添了信心。她心里暗暗在想：进厂不久，自己就看出了一些问题。现在，领导信任，自己为啥不去试试？想到这里，心里涌出了微微的波澜。她回答说：“等丈夫回家一起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看他支不支持。”
蒋淑英说这话时，脑海里浮现出了五年前的一幕：也是这样的天气，厂长找她谈话，要提升她为班长，他的口吻也是这样肯定。作为女性，她的人生目标就是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妻子，好母亲，好女儿。没有想到要干一番大事业。但是，在每个干部岗位，都干得十分出色，游刃有余。
受叔父的影响，蒋淑英喜爱读书和思考，还喜欢唱歌跳舞，虽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但是声音清脆，身材高挑，舞姿优美。企业年会和大型庆典活动都是她牵头组织。要什么样的人，拟定合适的主题内容，都是她筛选和组织排练。
蒋淑英把企业文化做得有声有色。每次，为了迎接上级组织和相关行业的检查，厂长都委派她负责打理。她都能完美地做好各种准备，欢迎仪式和会场布置。每月准时准点更新企业宣传栏内容，让员工及时了解当前国家政策、行业科技和健康生活等知识。她多次受到上级的赞扬和嘉奖。
蒋淑英得到厂领导重视，成了核心领导层企业文化负责人。可是，不久，乡镇企业局收到举报信说：厂里任人唯亲，排斥异己。对此，局里专程派人来厂里调查了此事。全面了解了蒋淑英和举报者的能力、工作态度、生活状况和思想品行，以及其他工人对她们俩的评价打分。最终，蒋淑英以高分胜过了告状者，领导找举报人员谈话交流后，这件事才烟消云散了。
这次，厂长又要把她轮换到更重要的岗位，她心里还有余悸，是否又要惹上麻烦呢？蒋淑英忧心忡忡。她喜欢清爽平淡，自由自在的生活。自己宁愿多做事，也不愿意有繁杂事务纠纷。
夕阳挂在院坝的竹林上方，霓虹的晚霞从缝隙中投射到蒋家院坝里。这天周末，正好丈夫杨勇没有出去跑业务，他和蒋淑英带着在前面蹦蹦跳跳的女儿，一道回到岳父母家中。
母亲张梅已经在灶房做晚餐。浓浓的腊肉香味，袅袅飘散在乡村上空。每逢过年，农村每家每户，都要宰杀一头自家喂养的土猪，用混合调料腌制猪肉、猪舌、猪肝、心肺、猪嘴、猪排骨及鸡鸭鹅等，一些时间后，取出来晾干，再用柏树枝丫熏制成香味独特的腊制品。
这些原材料，全是母亲张梅一人在家里喂养的家禽。在她耐心细致的照料下，父亲的病情也得到了很好的控制。虽然不能干重体力活，但是，能下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了。弟弟高中毕业就去部队服役，凭借他自己的聪明干练，还当了一个小班长。
在农村，像张梅这样的家庭，也算是富裕光彩的人家。女儿女婿都是造纸厂的业务骨干，中层干部，工资加起来上万元。在工厂，有双职工夫妻房，上班忙的时候，他们就带着孩子住在厂里。
当蒋淑英结婚后，就搬进了双职工的大寝室，其实，房屋结构与四人房间一样，配套的厕所兼沐浴，洗衣机，冷暖空调，每个人一张书桌。为了洗漱方便，还特地在厕所旁边，建了一个洗衣台，一家人住在里面，吃住都十分方便。
二
目前企业的状况，让蒋淑英感到父亲的预言似乎在应验了。乡镇企业经历了草根时期、社队企业到正式命名为乡镇企业几个阶段。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末，乡镇企业进入到第二个高峰时期。这期间，不仅诞生了众多大中型企业，国家也出台了更多扶持政策，而且，开始实行法制化规范管理。进入21世纪以来，又成了中小微，民营企业的代名词。
2012年两代会后，在振兴农村经济的号角声中，乡镇企业进入到了多元化创新发展阶段。特别是在惠农、惠民和惠企的政策方针下，各地企业都在努力抓住时机，打开思路，实现一、二、三产业的融合发展。
夜幕降临，全家人围着在一起吃晚餐。这次回来，蒋淑英要将厂长找她谈话事与家人商量，在企业不景气的情况下，是否欣然接受：老厂长推荐轮岗为分管生产的副厂长。如果接受，就面临时间紧，不能照管孩子的问题，就需要丈夫和父母多操心。可丈夫能有精力管孩子吗？
淡淡的上弦月挂在蓝色的空中，散发出朦胧的月辉。家禽进入圈内，安静地沉睡了。蒋家堂屋里，灯光明亮。吃完晚餐，没有人急着收拾桌上残余，大家放松地坐在两边靠墙的沙发上，身子斜依着长条椅背。
蒋淑英和杨勇坐在右侧，扎着羊角辫的女儿在里屋乖乖地坐小桌前，把作业本拿出来放在桌上，却又不停地做着手工穿线游戏。英子个子长高了，但孩子气十足。不一会儿，就打着哈欠，想打瞌睡了。
蒋淑英进屋，催促女儿赶快做完作业，上床睡觉，然后又回到客厅。杨勇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中华纸烟不停地吸着。母亲张梅坐在对面的布沙发上，紧挨着斜躺在竹椅上的父亲。
当蒋淑英轻言细语地给大家讲了厂长的谈话内容后，大家都没有立即表态。一时间，都静静地沉思着，屋里没有了声响，只有香烟缭绕的味道。对蒋淑英接受或不接受这次提拔式轮岗，都拿不出准确的意见。母亲干脆起身，收拾碗筷，去厨房洗碗了。
杨勇突然打破沉默说：“我觉得淑英还是暂缓接受副厂长的职位，一方面，家里孩子还小，需要母亲照顾。另一方面，厂里的情况不好，万一扭转不过企业亏损，咋办？那不就是你去把企业搞垮了吗？”
大家都明白：杨勇说的有道理。一个连连亏损，面临倒闭的小企业，谁有那么大的能耐扭转乾坤？不要说蒋淑英没有到市场见识真实状况，就连自己作为分管销售的副厂长，也没有回天之力。
自从发现宝兴纸厂没有竞争力后，杨勇就一直在寻找机会跳槽。他找到一个上市企业实习，刚刚通知他正式录用的结果。今天他也准备告诉妻子和家人这个好消息。他又担心妻子责备，没与她商量。
结婚前，杨勇得知岳父的顾虑，他内心也觉得这个担心是对的，其实，他的父母也有同样的顾虑。企业难免有起有伏，不会一帆风顺地发展，两口子都在同一个企业，确实会面临诸多问题。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结局正被老人言中了。
在杨勇告知给自己的父母，他的爱人是在同一个企业时，他们极力反对，只是自己确实喜欢蒋淑英。一时之间，也没有其他人选，又到了结婚年龄。重新由媒人介绍谈恋爱，既耗精力也没有时间再深入了解，因此，就顺水推舟确定了。
杨勇提出的问题，让一家人陷入了沉思中。父亲果断地说：“这个轮岗不能接受，一个女人家，在家带娃，培养好后代才是本分。这个企业迟早要垮掉，你看看，魏东一个当兵的当厂长，虽然有军人的干劲，可不懂专业，机械执行，不会创新，不会用人，不跨才怪了。你能有回天之力？”
三
父亲的话很刺耳，但也不无道理，丈夫根据市场分析，不支持也没有错。只有母亲没有表态，她扫视地看了看大家，神情庄重地思考着。张梅是一个能扛得住压力和事情的人，在父亲得癌症面前，她十分镇定，千方百计地找土方偏房给丈夫治疗，她坚毅的性格，不屈不挠的精神，女儿蒋淑英非常佩服母亲的坚韧，不服输的品质。
门外，夜色正浓，吹起了阵阵微风，敲打着窗户。杨勇已经去洗漱了。蒋淑英身子斜靠在长条沙发上，看着母亲安排父亲泡脚。双手枕在脑后，若有所思，想到父亲生病手术前后一系列情景，觉得母亲了不起。
回想到一进厂就发现的问题，他给厂长的建议，小的事项都得到了解决，车间流程也得到了优化。员工的管理制度逐渐修改完善了，职工的技能也在她严格把关和定期的技能培训下，都不断得到了提升。企业为何还在衰退？那就是外部环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别人都在创新融汇，宝兴厂却还在原地踏步，没有任何新的项目和创意。
厂长是一个非常踏实肯干，正直无私的好领导，可是，对于企业的发展前景，确实没有大刀阔斧改革的魄力，有些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追求稳扎稳打，小打小闹的改进，虽然这也是一种管理之道，可是，当大风大浪卷来的时候，企业就无力抵抗，甚至容易消失。
清晨，朝阳冉冉升起，绚丽的霞光，穿过远处起伏跌荡的茂密树林，普洒在一望无际，葱茏的乡野上。田里，那片一尺多高的翠绿秧苗，田坎上，青绿的菜地，都静静地沐浴在晨光中。
张梅一早就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她把圈里的鸡鸭鹅都放了出去。它们在清晨的霞光中，穿行在茂盛的竹林里，漫步在屋旁的坡坎上，带有晨露的草坪中。它们摇摆着肥壮的身子，伸出长长的颈项，轻轻地小声吟唱着，放松地四处寻找草丛里的食物。
女婿杨勇还在睡懒觉，蒋淑英已经起床，去厨房帮忙。见母亲打理得有条不紊，没有自己要做的事项，她就回到自己的卧室，大声地叫道：“英子，英子，赶快起床，上学了。”
蒋淑英一边叫，一边拍打着女儿柔软的臀部。为了纪念父母的爱情，他们给女儿取名杨丽英，小名就叫英子。听到母亲的叫唤声，她挥挥手，身子动了动，嘟嘟嘴，转过身，又睡着了。
太阳已经从窗口照射进来。蒋淑英叫醒丈夫，叫他赶快洗漱，上班要迟到了。她继续抱起孩子，一边轻轻地叫着小名，一边给她肉糯糯的身上穿衣服。
吃罢早饭，蒋淑英一家人匆匆坐上自己的小轿车，迎着灿烂的朝阳，直往镇上奔去。他们先把女儿送到了学校门口，看着她蹦蹦跳跳走进去后，他们才回头到厂里。
厂大门刚刚打开。为了满足有车的职工，把中间有那块空地，专门作为停车场，靠大门边，有一排茂盛的植被。霓虹的朝阳正照在停车院坝里。当杨勇把车停下，蒋淑英一跨出副驾车门，厂长就在二楼办公室的窗口喊道：“杨勇，淑英，你们先来我办公室。”
“好。”
蒋淑英径直向前走去，杨勇尾随其后。走进场长办办公室，他已经为他们泡好了热气腾腾的春茶。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厂长有些急切地对他俩说道：“来，淑英，杨勇，请坐，请喝茶。”
杨勇进来，挨着蒋淑英坐下。他们用冷静的眼光环视厂长办公室，这里的环境布置，还是他们刚进长时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墙壁已经有些陈旧，在开始掉灰了。已发生改变的是：厂长开始抽中华纸烟。丢掉了抽叶子烟的老习惯，这是他最大的进步。
魏厂长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纸烟，放在嘴上，轻轻地吸着，眼睛微微地闭着。他长长吸了一口，然后，轻轻地吐了出来。两夫妇静静地看着他沉思的样子。
蒋淑英仔细地观察着厂长的脸色，他明显地苍老了。进厂时，他五十多岁，现在已经快七十了。昔日朝气的脸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青油油的头发，两鬓已经花白，只有头顶还有一缕黑发了。她心里一下子理解厂长为何这样着急地要轮流提升她到更高位置的良苦用心。
四
厂长见他俩都怔怔地望着他，他对着他俩，心事重重地说道：“我真的老了，思想和行动都跟不上新形势的要求。现在，全国乡镇企业多如牛毛，竞争实在太激烈。二十一世纪一开始，国家就在大力倡导企业转型升级，可我还是采取了保守发展，以为小心使得万年船，可以平稳度过每个难关。哪知道，运行越来越困难了。”
杨勇表情严肃地接着他的话说道：“是的，厂长，再不转型，改革创新，与城市企业接轨，真的会被淘汰了。”
蒋淑英用手搭在了杨勇的大腿上，在示意他不要说得这么直白，令厂长难堪。可杨勇的用意就是想刺激老厂长，激发他勇敢改革创新。魏厂长看到了他俩的小动作，假装望着窗外看天空。自言自语地感叹道：“人的个性一旦形成，改起来就很难。即便要改，也有一个漫长过程。再说，我真的老了，应该培养年轻人上岗了。”
蒋淑英听了厂长的感慨，安慰道：“厂长，你别听杨勇的，他的思想是比较激进，但也是担心这个厂的前途，您大人大量，别太在意。我们俩都会努力支持厂里的各项工作和任何决定。”
厂长听了蒋淑英的话，一下子兴奋起来，有些激动地说到：“我就是希望你们俩把这个重担挑起来。昨晚，回去商量了，结果怎样？”
蒋淑英看看杨勇，正想说话，但被杨勇抢先说道：“厂长，现在，孩子还小，需要母亲的陪伴和教育，淑英的精力不够，恐怕不能胜任。还是另选熟悉市场的人吧。”
蒋淑英用惊讶的眼光看着丈夫，她没有想到杨勇会这样直率地代她拒绝了厂长，心里涌出说不出的滋味。是愤怒、失望和无奈混杂在一起。杨勇却神情自若，用手指把弄着车钥匙，并发出“哗哗”的响声。
魏厂长用绝望的眼睛看着杨勇。他没有想到作为分管副厂长的他，会说出这样决绝的话，与他过去马首是瞻的态度截然相反。老厂长在心里猜想：他心里一定另有谋划和打算。然后，便用试探的口吻说道：“本来想杨勇来接任厂长，蒋淑英提任为副厂，你们夫妻搭档起来，工作更加得心应手。”
厂长说完，眼睛盯着杨勇，蒋淑英也看着他，等他的反应。杨勇把钥匙一下子收到手心握着。胸有成竹地说道：“谢谢您的提拔，我也不能胜任，我正想给您汇报，我准备辞职了。因为市场营销已经成为过去式，该拥有的客户都拥有了。但他们又被其他厂的优质产品吸引，逐渐在放弃我们。我任厂长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突破。”
听完他的话，蒋淑英也瞪大了眼睛。难怪杨勇这段时间回家，总是爱睡懒觉。即使醒过来，他赖在床上，眼睛怔怔地望着房顶发愣。原来，在他心里，早就在酝酿辞职的事。她一下子明白过来，昨晚，他为什么那样坚决地反对自己轮岗的事。
厂长并不惊讶，因为他早就察觉到杨勇的异常行为。虽然他说不清楚他哪里出了问题，但是，在工作效率和配合上，他完全没有了过去的积极性和朝气。几次从市场回来，他都语无伦次，海阔天空地谈论别人的企业怎样，怎么改革创新的。就是不直接谈论自家厂里的事。
杨勇的一番话出来，他便明白了：他早已身在朝营心在汉。突然，他想起有一天，有人给他打电话，了解杨勇。厂长还笑容满面，爽朗地向他们介绍杨勇的工作情况，和表扬他敢闯敢干的勇气和才能，厂长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