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隐贤镇团部我去过几次，第一次是跟随姚组长去送专案材料，也见过张书记本人。那是个五十开外的矮胖老头，黑黝黝的方脸盘，梳着中分头，穿一套藏青中山装，总是一脸严肃显得很威武。他是游击干部，为革命出生入死，多次立过战功。

       报到那天下午，跨进团部大门，传达室刘师傅知道我来意后说：

      “张书记他们可能已经在会客室，如果还没在，就请稍等一会儿。他们知道你下午来报到的。”

       团部占用封闭的十几间房子，中间是天井。正对传达室的两间，里间是张书记办公室，外间是会议室。两旁一溜房子是团部主要领导的办公室，他们的宿舍也在那儿。

       我走进会客室没看到张书记，只有一个年轻姑娘坐在那里。我径直走到办公室，不见那里有人，便悄悄退出，在天井的石板凳上坐下等候。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人陆续从旁边屋子出来，一些人进入会客室。过不久，一个高个小伙子过来招呼我：

       “蔬菜大队来的小林同志吧？张书记在会客室，请你进去见他。”

        我随他走进会客室。会客室左边有一排长方桌，三个上了年纪的人坐在长方桌后椅子上，中间那位我一眼认出就是张书记。他示意我坐下，开腔道：

       “听老姚讲你文化程度高，搞专案有经验。这次上头来复查，你做的材料都很过硬，没有一件浮夸不实，很有政策水平呀。”

         团部一把手对我评价这样高，着实让我受宠若惊，我红了脸有点手足无措。

      “我们这儿缺一名专案人员，负责调查、编写专案材料。团部对办案人员的政策水平、工作能力要求比较高。听老姚介绍后我们都很满意，特地把你借调过来做这项工作，我们相信你能够完成好任务。今后你和我们团的李小雪一起工作，”他伸手指指坐在我斜对面的女孩，继续说：

       “小李了解镇上情况，可以配合你做好工作。她只给你当助手，主要工作由你负责，有困难可以随时来找我。”

        接着，又讲了专案工作的重要性和注意事项：要严格按党的政策办事，要实事求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漏掉一个坏人等等。讲完后请旁边两位补充，两人都摇摇头。于是他们起身去里间办公室，那个高个年轻人也跟了进去。后来才知道他姓孙，是张书记的秘书。

       会客室里剩下了我和那姑娘，才注意到她就是先前坐在会客室里的那一位。后来又慢慢知道，她高中毕业，是蚌埠市商业系统一名会计，比我小一岁，是安徽地方工作团的。镇工作团团部人员全来自安徽地方，我是唯一来自中央的。

      我偷偷打量未来的工作搭档。她张着一张瓜子脸，肤色白皙气色很好，板着脸目不斜视显得很矜持。梳着两条乌黑的短辫，辫梢略往前翘。上身穿件鹅黄色细碎花翻领的确良衬衣，下面一条大圆黑斑点的白色泡泡纱长裙，脚上一双带搭扣的黑皮鞋，看得出经过精心打理，也很会打扮。

      “长相够漂亮，打扮也颇小资，总体可以打85分吧。”我按大学里男同学们对女生漂亮、身材、气质的评分习惯，在心里悄悄给她打了分。正在洋洋自得，忽见她抬起眼皮狠狠瞪我一眼，是不是被我鲁莽的盯视触怒了？不过这一瞪眼也让我发现了“新大陆”：原来她长着一双水灵灵的漂亮大眼睛呢。我慌忙躲开她恼怒的视线，为掩饰尴尬，赶紧起身走到她跟前搭讪：

      “小李，带我去办公室熟悉一下情况吧。”

      “跟我来吧！”

       她怒气未消，说话很生硬，头也不回自顾转身离开，我紧跟她后面一起出去。

        小李把我领到专案办公室。它在镇东头一座平房内，一共三个房间。里间是档案室，放着着一排排带玻璃橱窗的柜子。中间办公室，陈设非常简单，只有两张背对背靠在一起的办公桌和两把椅子，两张桌子上分别放着一盆含羞草和一盆仙人掌，让死气沉沉的办公室有了些许生气。外间是生活用房，有自来水、煤球炉等。她走进里间，指着一排排柜子，告诉我这里放的是专案材料和调查的原始记录稿，以及有关教育锻炼工作的政府文件。她用钥匙打开柜子，抽出一本材料说：

     “诺，这是我们调查收集的王副镇长的材料，等你来继续完成。”

       她把材料丢到我面前桌上，“哐啷”一声扔下一串钥匙，说：

      “这儿钥匙一共两套，我拿一套，这套归你保管。”

      她说话爽利冰冷，眼睛瞧也不瞧我，好像是在对空自言自语。

      “早上八点来这儿上班，中午十一点半吃饭，下午一点工作，四点半吃晚饭，晚上五点至七点整理材料，七点后的时间自由安排。”她机械地说着，面无表情，活像小学老师在布置家庭作业。

       没等我答话她扭头走了，把我一人撇在陌生的办公室。我觉得她气性大，叮嘱自己今后别再鲁莽行事。

       专案工作简单而繁杂。一般是上午做调查，中午在团部食堂吃饭，休息片刻后继续调查，晚饭后整理调查记录、编写材料，有时团部也会开个会。除非出差外调，天天就这样单调机械地重复着。

        第一天上班，小李带我去调查王副镇长情况。因为陌生更可能因为心中不爽，路上我们谁都不说话，在长满青苔的狭窄石板路上默默地走着。街道两边店铺里不时有人跟她打招呼，看来她人缘不错。她领我到老乡家，把我介绍给他们，我不断提问题飞快做记录。因为昨天我已浏览过材料，准备好了调查提纲，所以没有出现冷场。她也做点记录，在我不知道的事情上做一下说明，偶尔补充几句。晚上我整理调查记录，低头写材料。她翻阅档案柜里材料，碰到我不清楚的事情，做些解释，相互配合还算默契。只是除工作外，彼此无话可说。这样僵持了四、五天，感到挺别扭，但一时想不出法子来打破这种尴尬局面。

       那天快到晚上七点，忽然天昏地暗下起大雨。她一会望望窗外，一会冲到门口，接连唉声叹气。收工后我拿着伞正要离开，发现她还站在门口发愁。

       “到点了，怎么还不走？”我憋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

     “雨那么大，我没带伞怎么走呀？等雨小点再走呗。”

      “这可不像是阵头雨，一时三刻停不了。要不要我打伞送你回去？”

      她抬起头看我一眼，这些天来还是头一回正眼看我，轻声细气地说：

     “占你休息时间合适吗？”

      “不要紧的，我们宿舍睡得晚，这时间他们准在打牌，回去也没事做，雨里走走对身体还有好处呢。”

       不由她分说，我撑开伞让她站过来，随手拉上房门，她顺从地接受了。我们沿镇边的畀河堤岸朝小李宿舍走去，天黑了下来，雨越下越大，远处传来隆隆雷声。河水在风势推动下卷起浪涛，黑森森的、泛着白色浪花的波涛撞击堤岸，发出可怕的声响，这种情景别说姑娘家，即便爷们也不禁会胆颤心惊。我怕她讨嫌，不敢和她肩并肩走，始终保持一点距离。伞打在她头上，我自己半个身体露在雨水中，到她宿舍时，我大半个身子已被雨水淋透。在大门口她望望我湿淋淋的身体，不无歉意地说：

      “看，都怪我！害得你快成落汤鸡了。”

      “不碍事，天那么热就当洗次淋浴吧。”

        往回走时，我特意回头瞧一眼。大门开着，她还在门里面怔怔地望着我。

       第二天晚上团部开会，传达文件布置下一阶段工作。会一直开到晚上八点半才结束，散会时张书记又叫住我说了几句话。等我走到传达室门口，发现小李还站在那儿。

       “这么晚了你咋不回去?”我问她。

       “天太晚了，又没月亮，”她瞟了我一眼，鼓足勇气说， “你…你有空吗？能不能麻烦你送送我？”

       灯光下看到她脸有点泛红。我抬头望望，满天阴霾月亮影影绰绰，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好的、好的，是该送送你，是我疏忽了。”

        就这样，在月色暗淡的夜晚，我和她肩并肩走在畀河堤岸上。虽已是初夏，雨后的天气却颇凉爽。河堤旁的柳树，在微风吹拂下婀娜翻舞。波涛轻轻拍打着河滩，仿佛母亲在为孩儿催眠。我们不紧不慢地走着，都没说话。突然，一只像黄鼠狼的小动物在前方飞快穿过河堤，消失在草丛中。由于惊吓，小李一下子抓住我的手，几乎倒在我身上，我已经听得见她扑通、扑通的心跳。她很快恢复了常态，站稳身子松开手，不好意思地说：

       “是什么鬼东西，快把我吓死了！”

       “这里是平原地区，不会有豺狼虎豹之类大动物。小动物不用怕，其实它们更怕人，倒是要小心蛇。”我提醒她。

      “我顶怕蛇、顶怕蛇！”一提到蛇，她有点歇斯底里了。

     “以前你晚上一个人回去怎么办？不害怕么？”

      “怎么不怕呢，没法子呀，好在一般趁天没黑就提前走。即使这样，每天走这段夜路总是提心吊胆的。”

      “要不要我天天送你？免得你担惊受怕，长时间对身体可不好。”

      “那当然好啦，不过天天让你送太麻烦了，行吗？”说这话时，她带着点娇羞。

       “不要紧、不要紧，晚上送你走走等于锻炼身体，一举两得。”

        从这天起，每天傍晚我又多了一桩充当护花使者的新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