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二天吃午饭时小孙通知我,下午三点让我去团部办公室,张书记有事和我谈。问他什么事,只说可能关于工作安排,具体情况不清楚。张书记要和我谈工作安排,让我顿时紧张起来。匆匆吃罢饭找到小雪,她还在和唐姐聊天——为避人耳目,这些天她都有意不和我一桌吃。
“快去办公室,有要紧事情商量。”
看到我紧张的样子她有点吃惊,和唐姐打了声招呼,赶紧起身跟我走。唐姐感到气氛不对头,也站起来关心地说:
“事情严重的话一定告诉我,好帮你们出出主意!”小雪不断点头。
我们很快回到办公室,把门推上只留一道缝。我把小孙通知的事情告诉她,分析有两种可能:一是让我留在团部办公室,协助做各大队专案验收工作,这是最理想的。另一种是让我离开隐贤镇,到专案进展缓慢的大队帮助工作,甚至调到寿县中央工作团总部,这样我们就被分开,当然是我们不希望的。对于后一种情况,我们商量了对策:虚心检讨以往工作中存在的不足,尤其不该违反纪律买花生吃,由我拦下责任,适当做些解释消除误会,因为我是中央工作团的,比较容易得到张书记的谅解。向领导要求留在镇团部,协助做各大队专案验收工作。诚恳表示今后一定遵守纪律、努力工作。还对张书记可能会提出的问题,商量好合情合理的解释。
小雪特别提醒我:
“张书记第一把手当惯了,从来一个人说了算,听不进不同意见。你太耿直,喜欢找理由反驳,甚至会顶撞。在他面前一定不要辩驳更不能顶撞,只能顺着他意思讲,要多给他高帽子带,他高兴了,事情就顺了。”
“晓得了。”
临去团部办公室前,小雪又唠唠叨叨关照一番。她还帮我理理衣服,拍去裤子上的灰尘,拿出平时用的梳子,给我梳理一下头发,看着满意了才让我走。
走进团部会客室,张书记三个人已坐在长桌前等我。小孙见我进来悄悄退了出去,把大门轻轻关上。他们正在吞云吐雾,屋子里烟雾腾腾,熏得我干咳几声,我使劲忍住,在对面椅子上坐下。
“今天和你谈谈今后工作。”
张书记朝天吐了一口烟,又深深吸了口,捧起茶杯咕嘟咕嘟喝几口水,接着说:
“你来我们这儿工作努力,认真负责,成绩显著。我们专案工作曾经陷于停顿,拖了团部工作后腿。打你来之后很快有了起色。你做的专案材料过硬,分析问题有见地,政策掌握准确,提出的处理意见恰如其分,总之我们大家对你的工作非常满意。”
他朝左右两边看看,旁边两位一齐点头。
“现在团部教育锻炼工作基本结束,又有一项重要任务需要你去做。”
他停顿一下,看看我的反应,我正竖起耳朵等着他的下文。
“是这样的,你原来的蔬菜大队教育锻炼工作也已结束,团党委决定让他们到镇中学去工作。镇中学是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人员社会层次高,情况也更复杂,学校党委书记还是县委委员,事情处理不当后果会很严重,所以我们把它放到最后,在其它地方取得经验后再搞。对镇中学工作组人员,要求比镇上还高,不仅要求文化程度高,还要有经验,有较高政策水平,说话处事沉稳得体。你们老姚感到压力很大,身边缺乏得力助手,已经几次三番找过我们,要你回去挑重担。虽然我们也想留下你,但考虑到那边工作担子更重,不得不同意老姚要求,让你去镇中学。希望你以大局为重,到那儿把重担挑起来。团党委相信你一定能完成好任务。”
说完他如释重负,狠狠吸几口烟,示意边上两位补充。那两位都说张书记讲得很全面,没有新的意见要补充。
张书记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完全超出我们的预料,准备好的应对方案一个都用不上。虽然有口难言,我仍心有不甘,思索良久才说:
“专案上还有不少收尾事要做,是不是处理完了再去?”
“老姚那儿事情紧急,要你马上去,这儿的收尾工作,我们让小孙和小李去做,这些都是事务性琐碎事,他们可以应付的。”
我没有了退路,只得问什么时间去报到。他们要我明天就去,说已经跟老姚通过电话,明天上午他们来人帮我搬行李,并让我马上回去把工作移交给小李。
我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回到办公室。小雪一直在焦急等我,见我那副样子,知道大事不妙。
“怎么样?同意你留在团部吗?”
我摇摇头,把团部办公室的谈话详详细细告诉了她。她非常失望,有些六神无主。
“是不是你的倔脾气上来顶撞了他?还是一味强调听不进批评?也可能你像平常那样,自恃才高目空一切,惹他动了气吧?总归有原因的呀。”
“都不是。张书记太厉害,跟我谈话只字不提那些事儿,一味夸我工作努力,成绩显著,他们很满意,让我没机会解释,更没办法辩驳。‘工作需要’说得冠冕堂皇,把我嘴堵死,连条件都不得提。快刀斩乱麻逼我明天走,想拖时间都难。说得合情合理让我有口难开,肯定早就有预谋,等我去就范的。”
“能不能去找你们姚组长,让他答应你收尾结束再去?只要他松口,张书记不好逼你马上走。”我摇摇头:
“你不知道,姚组长是张书记老部下,这事他们肯定商量过,否则不会明天就来人帮我搬行李。他不可能为了我违逆张书记。去找他不仅碰一鼻子灰,还白落下笑柄。”
“事情真的没法挽回了?”
她焦急地问。我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我们在办公室一直商量到吃晚饭,没能想出好办法。
吃完晚饭回办公室,她帮我把材料整理一下,我交待她几句话,把我保管的钥匙交还她,然后锁上门送她回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送她回宿舍,大家都很珍惜,不再理会影响不影响。一路上我们走得很慢很慢,都有点依依不舍。老天爷很帮忙,天空晴朗明月高照,是夏天里又一个难得的凉爽晚上。畀河也变得特别温柔,泛着涟漪轻轻流淌。沙滩上投下我们肩并肩的影子,随着沙沙的脚步缓缓向前移动。开始谁也不说话,心里却有无数话语在涌动,等待着闸门开启,好一泻千里。
“呜…呜”,河中央两只汽船相向驶近,鸣着汽笛交叉而过,各自走自己的航道分道扬镳。我似有所悟,人生如行舟天涯,我和她本不相识,就像刚才那两只汽船,相向行来在隐贤镇交汇,现在又像它们那样,要各走各的路分道扬镳,今后可能天涯海角不再相见。想到这儿我深受触动,一种莫名的失落、伤感、愁苦、无奈,五味杂陈痛彻心肺。我止住脚步转过身,无限爱怜凝视着她,想着即将失去她无比痛惜。她看到我的眼神,读懂了我的心思,默默无语地站着,温柔地望着我。她在希望、在等待,两颗晶莹的泪珠在那双迷人的眼睛里闪动。时间仿佛已经凝固,天地万物都安静下来,只剩两颗心还在砰砰地同步跳动。
我心中那两个不同声音又来搅局,开始吵闹不休,让我烦恼不已。我六神无主地咬紧嘴唇,叹口气避开她期盼的眼光,慢慢朝前走,来到那块大青石前坐了下来。
我偷偷打量她,双眉紧锁愁容满面,显然非常失望。我开始寻找话题安慰她。
“即使我明天走了,镇中学毕竟不算太远,我们会有机会见面的。要是去了寿县,见面就难了。”她点点头。
“你一个人要自己当心,别太劳累,过分劳累会得病的。闷了找唐姐说说话。找着机会去赵婶家吃点好的,不过别让人看到。吃完晚饭快点回宿舍,路上不安全……”
我说一句她应一声,非常顺从,让我看着非常心疼。关照了一大堆话后,我沉默下来。她忽然抬起头,温情脉脉地望着我,带着娇羞要求我:
“能唱支歌给我听吗?一直是我唱给你听,从没听你唱过呢!”
“我是玩乐器的,不会唱歌。”
“不要紧,这儿没旁人,唱一支吧,以后怕再没机会听你唱啦。”
我没法拒绝,清清嗓子,唱起大学里非常流行的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
令人心神往
多么幽静的晚上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从今后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很用心、用情地唱,深深被自己的歌声感动,泪花模糊了我的眼睛。沉默了好久,她才开口说话:
“你苏联歌曲唱得蛮不错呀。我不大会唱外国歌曲,今天也学着唱一支,就算送给你的离别礼物吧。”
她唱起了少女们都很喜欢的“红梅花儿开”:
田野小河边 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 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怀的心腹话儿 没法讲出来
……
歌没唱完,她已经泪流满面抽泣起来。我极力控制自己,不让泪水滑落,顾不上去安慰她。我们就这样默默无语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平静下来后,她凝视着我的双眼,直截了当地问:
“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好像要看透我的心思。
我避开她逼人的目光,沉默一会,无奈地摇摇头。她站起来坚决地说:
“那就走吧!”
说完转身快步走开,不停用手在脸上擦抹,直到宿舍大门前才停下,犹豫片刻后回过身等着我。当我走近她时,扔下一句意思非常明白的话:
“我会时常去邮局的!”说完转身进去把门关上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两个不同声音又在吵闹不休,内心矛盾让我痛苦不堪。一忽儿想不顾一切冲上去敲门,把她找回。一忽儿想马上离开,让一切归于平静。就这样,在宁静美好的夜晚,在我心上人的大门前,我丧魂落魄久久伫立,直至一阵雷声把我惊醒。
不知不觉间乌云慢慢聚拢,逐渐把月亮遮蔽。月光不再皎洁,夜空变得越来越黑。一道道闪电划破天空,轰隆隆的雷鸣一阵接着一阵。
“不好,要下雷雨了!”
说完,我借着闪电余光拼命往宿舍狂奔。跑到离宿舍还有百来米,随着一声震天撼地的雷声,顷刻间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把我全身淋得像掉进河里一般。
第二天早饭时,我特地在食堂慢慢吃着,希望能再见到小雪一面,但她始终没出现。饭后我把行李整理好,没多久中学工作组小吴来了,帮我把行李捆扎好。我借口要跟领导、同事告别,让小吴在宿舍等我,独自去专案组办公室看看,但大门紧锁,屋里没人。在门外等了很久,也没见小雪来,只得怏怏而回,跟小吴去镇中学工作组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