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双桥镇回来几天后,我们又到距隐贤镇五、六里地的一个村子做调查。那个村在镇西的畀河边,和镇东的小李宿舍方向相反。那段河滩布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一丛丛雪白的芦荟花随风摇曳,煞是好看。波浪拍击堤岸,发出“嚓、嚓”的轻柔声响。一艘小船静静地在近旁行驶,渔工划桨的声音也清晰可闻。远处,一只体型硕大的鸟儿在蔚蓝色天空中悄无声息地滑翔,时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如画的景色让人童心复萌,我卷起裤腿走下河滩,在鹅卵石缝隙中寻找,看看有什么“宝贝”被浪涛冲刷上来。一个黑影飞快躲进一块大鹅卵石缝隙中,我搬开鹅卵石,一只小螃蟹显出了原形,它无处可逃成了我的战利品。
“嗨!这儿有螃蟹,快下来玩玩啊!”
我朝小李挥舞手中的螃蟹,她还斯斯文文地站在河堤上。犹豫一阵后,终于小心翼翼地下到河滩,我们一起在石缝中拣拾那些倒霉的水生物。等它们装满我腾出的小布包,我抬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
“糟糕!快吃中饭了,老乡家只好下午去了。”
说完我直起身来回头望她,只见她脸上沾了很多泥巴,成了个大花脸。我调皮地眨眨眼,指指她的脸打趣道:
“脸上全是泥巴,你快成渔婆了!”
“你也一样,快成鱼翁了!”
说完她感到不对劲,尴尬得涨红了脸。为了掩饰,我们相视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用河水把泥巴洗干净。
因为上午玩得有点累,下午我们决定去镇上一户人家调查,村里那一家改明天去。
下午飘起了细细雨丝,没了热辣辣日头暴晒感到很舒坦。隐贤镇是一座有几百年历史的文化古镇,处处透出浓郁的古韵古味。镇上一条老街贯通南北。街道由古老的青石板和青砖铺砌,青石板上还留着古代独轮车的轮印。两旁房屋是清一色徽派古建筑,标准的前商铺后家居结构,雕梁画栋栩栩如生,虽经几百年风雨剥蚀有些破损,仍能窥见其当年风采。
我们就在这古色古香的街道中行走,时而拐进小巷时而穿越古宅,她不时和当地居民打招呼、聊几句,我默默陪在她身旁,顶多笑笑点个头儿。老乡们时常用好奇眼光打量我,大概因为我不像当地人吧。每当他们问到我,小李就告诉他们:“工作团里的同事,北京来的。”听说是北京来的,老乡们往往带点肃然起敬语气说:“哦呃,怪不得和我们这里人不一样喽!”
走访的镇上那户人家,家境殷实也见过世面,据说祖上做过清朝大官。虽然后来家道中落,但托祖宗荫庇和后世子孙奉公守法,仍守住那份丰厚的家产。大门口蹲着两只张牙舞爪的白石狮子,进门是一个宽大庭院,庭院那头有一排三间房,中间是堂屋,东厢是书房,西厢是休息间。后面隔开一个小院子,有一排卧室,卧室东西两侧是厨房等辅助用房。庭院中央栽着一颗巨大的广木兰,叶片厚实树身高大,虽已过了盛花期,但仍有不少硕大洁白的木兰花威风凛凛地开着。进门左右两旁各有一丛紫丁香,开着一簇一簇淡紫色小花。墙角处两颗石榴树左右挺立,红艳艳的石榴花特别招人喜爱。沿庭院东墙摆放着二、三十盆兰花,有春兰、建兰、墨兰,蟹爪兰,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的名贵品种。沿庭院西墙栽种着海棠、杜鹃、月季、茉莉花、栀子花,庭院里充满着茉莉花与栀子花浓郁的香味。
走进堂屋,里面的陈设显得古色古香。对面墙上挂一幅唐伯虎的《夏雨归牧》图,右上方有唐伯虎亲笔题诗:
“狂风骤雨暗江干,
萧籁山中夏亦寒,
独有牧童牛背稳,
归来一笠带沧烟。”
笔法老辣,落款是 “唐寅”两字和两枚印章,署年为正德三年,其时唐寅三十九岁。尽管很像真迹,但我估摸是后人临摹,如果确是唐伯虎真迹将价值连城,主人断不会贸然挂在墙上。下面有一张宽大红木雕花案几,中间放一只青花釉里红瓷花瓶,插着一束丁香花,花瓶两边是一对青花瓷将军罐。案几两边各放着一把红木太师椅。两个墙角处摆着一对一米多高青花瓷瓶,画着栩栩如生的历史故事。
从《夏雨归牧》图两边打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屋后面的院子。院子中央有块形状如雄狮的太湖石,两旁栽种着枇杷树,黄橙橙的枇杷果显得特别惹眼。
堂屋东、西两边摆着红木茶几和太师椅,西边墙上挂一幅《岁寒三友图》,虽不是宋代赵孟坚真迹,却也颇有几分神似。东边墙上悬着一付当地名家书法对联:
“看云起鸿飞 风花雪月均过眼。”
“听龙吟虎啸 江山社稷正操心。”
堂屋进门处左右墙角,摆放着一对黄杨木花架,花架上的建兰正在开花,屋子里弥漫着谈谈的幽香。
主人四十开外中等个子,上穿一件合身的藏青中山装,下着一条深灰西裤,裤缝熨烫笔直,脚蹬一双锃亮黑皮鞋,虽不魁梧却显得气宇轩昂。他热情好客,端出一盘自家院里采摘的枇杷招待我们,还冲了一壶六安瓜片让我们解渴。纪律规定不准吃拿老乡东西,所以枇杷被我们婉言谢绝,不过这茶水还是可以享用的。瓜片清香甘醇,饮后回味极佳,是中国十大名茶之一,历朝历代都认它是上品,也是清廷指定的贡茶。今天能喝到正宗六安瓜片也是口福不浅。不过我知道这是托小李的福,当地老乡和她很熟都对她不错,要是我自个来,顶多只有喝白开水的份儿。调查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没多少时间我们就完成任务起身告辞。
吃过晚饭,我们在专案办公室整理调查记录。几天下来和她混得有点熟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矜持冷谈,一起工作的气氛缓和多了,甚至有那么点儿融洽了。
我伏在书案上奋笔疾书,想快点完成工作,尽早送她回去。她静静地坐着,会估量出我需要什么,不失时机找出材料递上文件,或者往我茶杯里添水。没事的时候,她就用两肘撑着桌面,双手分开托腮,一动不动瞧着我书写。那双漂亮眼睛的凝视,让我心猿意马手足无措,时常要找借口到门外透透空气舒展压力。我开始对她有了好感,觉得这女孩不仅漂亮还很机灵,尤其善解人意,以前的不愉快开始烟消云散。七点不到我已做完工作,她帮我收拾好文件锁上门,一起沿畀河沙滩往她宿舍走去。
其实那段路并不长,二、三十分钟就可走到,不过我们走得很慢。已是六月初夏时光,天气晴朗皓月当空,皎洁的月光洒在河面上犹如万朵银花在跳跃闪烁,带着一丝凉意的微风吹在脸上让人心旷神怡。两双皮鞋踩在金黄沙滩上发出的沙沙声,好像在低声私语。风渐渐大起来,浪涛拍击沙滩的节奏,让我神迷情醉。仿佛是幻觉,耳际响起小约翰•斯特劳斯《蓝色多瑙河》的美妙旋律。我们轻轻走着谁都不说话,似乎不愿破坏这份宁静带来的诗情画意,直至走到一块大青石前坐下歇脚,开始了交谈。
“听说,”她侧过头瞟我一眼,试探着问:
“听说你是上海人?”,那时候的外地人大多对上海有种莫名奇妙的神秘感。
“嗯。”
“听说上海很热闹很好玩?”
“热闹倒是蛮热闹,不过没啥好玩。北京挺好玩的。”
“都说上海话软绵绵怪好听,怎么你讲的话跟我们差不多?”
“噢,来外地我们只讲普通话,讲上海话人家听不懂。”
“那你…那你讲一句上海话给我听听,行吗?”她的好奇心上来了,听得出声音里带点撒娇。我笑起来,没法拒绝她的要求:
“侬要啥末事。”说完赶忙告诉她,这话意思是“你要什么东西”。
“奴要啥妹子…”她生硬地学说,没等说完先自己咯咯笑起来,脸红了大半边,两颊露出一对好看的浅浅酒窝,忙不迭摆摆手:
“学不来,学不来,羞死人了!”
就这样,我们熟悉了,说话也变得随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