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样愉快地度过了几天,心情舒畅干活效率也高多了。白天走访调查很顺利,晚上整理材料也很快,应了俗话说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天晚上像平时一样,我在办公室埋头写材料,小李把倒满水的杯子递给我后,调皮地朝我眨眨眼,笑嘻嘻地从跨包里掏出一把东西,往我面前桌上一撒,洋洋自得地说:
“看,给你什么好吃的!”我一瞧,居然是花生。
“哪儿弄来的?家里带来的吗?”
“大半年过去了,家里带来的花生还能吃?街上买的呗。”
“胆子够大的,要是被人看见反映到团部,不怕挨整啊?”
“我自有办法不让人看见,你只管吃你的。即便有人检举,主犯和教唆犯都是我,和你不相干。”
小李边说边剥花生,把剥好的花生用报纸垫着放在我桌前。有时见我专心致志写材料,顾不上伸手抓花生,就用手捀些花生伸到我面前,嘴里“哎!哎!”的,催我快吃,让我既感动又很享受这份温馨,于是精神振奋,很快结束工作,送她回宿舍。
送她回去路上,我终于提起那件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在团部认识你那天”,我侧过头看她一眼,“干吗对我冷冰冰的,是不是特讨厌我?难道有什么地方得罪你啦?”
“没…没有呀。”她脸开始红起来,分明没说实话。在我一再追问下,终于道出了事情原委。
“那天你太傲慢,瞧不起人的样子惹人来气。”
“没有呀,我话都没跟你讲一句,怎么扯到瞧得起瞧不起?”
“是这样的,”她叹口气,被我逼紧了不得不说实话。“你借调来我们团工作,大家早都知道了。团领导也常议论到你,说是中央工作团来的,要和我一起搞专案。你知道我们团里都是地方干部,北京来的只你一个。还说你是名牌大学毕业,在大机关工作,挺有水平的,大家对你多少有点好奇。我要和你一起工作,自然更想了解你,看看将来好不好相处。”说到这儿她斜眼偷偷瞧我,停顿片刻继续说:
“那天我特地早草来到团部,你一进门我就认准是你,”她喝口水润润喉咙,考虑该怎样措辞。
“一般人到陌生房间见有人在,总会打个招呼,你却眼睛朝天,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到里间没见着人,掉头就走也不肖问我一声,傲慢到极点。不就是北京来的有啥了不起,那么瞧不起人!” 说着她的气又上来了。我赶紧解释:
“你不了解,我是个慢熟的人。不像有人见面熟,头次见面就称兄道弟,热络得像多年老朋友。我和刚认识的人向来不多话,混熟后话才渐渐话多起来,你是误会我了。”她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那你啥时候开始对我改变看法的?”
“本想一直不理你,”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天下大雨你打伞送我,到宿舍我身上好好的,你却淋成落汤鸡。当时我就意识到可能错怪了你,后悔当初不该那样对你。这事以后就别提了,行吗?”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月儿悄悄拨开云雾露出圆圆的脸,夜色如水凉风习习,星星一直在天际一闪一闪地眨眼睛。稻田里蛙儿们一片刮噪。波浪轻轻拍打堤岸,沙滩上投下我俩长长的影子,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仿佛是在梦里。
我们走到大青石前坐了下来,沉默一回后她突然问我:
“你老婆是不是舞蹈队的?”
她直率的问话把我一下子蒙住了,等我回过神,有点恼火:
“我没结婚那来老婆,又是谁在瞎编排?”
“你来之前团部不少人都说,你不但结了婚,还有孩子。”
“还有孩子?”我恍然大悟。
“那是中央团的领导怕我们犯错误,故意编造的。你们难道没脑子,真信了?”说完,我禁不住哈哈笑起来。
“看你当时那种样子我也不太信。”她说。
“当时那种样子”?我猜想指的是我盯着她看的样子吧,只有没尝过禁果滋味的毛头小伙,才会用甜腻腻的眼神盯着漂亮姑娘看呢。
“怎么没在舞蹈队里找个对劲的女生?”
“舞蹈队、舞蹈队,你干吗总扯到舞蹈队?你那里知道,舞蹈队女生个个都是‘高价姑娘’,眼睛长在头顶心,瞄准的不是高干子弟就是家庭社会地位高、背景硬的。像我这种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的,不是她们要找的目标。何况都不在一个班,除了排练、演出,根本见不着面,怎么可以冒冒失失找人家谈那种事。这可是在大学校园,又不是在《聊斋志异》的荒坟野郊,即便在荒坟野郊,顶多找个狐狸精什么的。”我这么说把她给逗乐了。
月亮像是怕羞了,重新偷偷躲进薄薄的云翳里。一阵淡淡的幽香,从青草丛里飘来,令人心旷人怡。或许是明媚的月亮,也或许是畀河潺潺的水声,激起她的兴致,她轻轻唱起歌来: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
这是一首我非常喜爱的当时的“流行歌曲”,歌词优美抒情,曲调委婉动人,感情细腻真挚。听着听着,你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妈妈身边。
她唱得十分投入,一曲终了问我:
“我感觉你有点懂音乐,听我唱得咋样?给提个意见吧。”
我怀疑她是故意在将我军,因此不能示弱。
“总体嘛唱得不错。你的声音甜美,唱音比较准,吐字也清晰。”说到这里我话锋一转:
“只是歌声里缺点东西。”
“缺点啥东西?”
“感情。要知道感情是音乐的生命,没有了感情,声音再好听、唱音再精准、咬字再清晰,虽然好听却打动不了人心。”说完,我看看她,见她没反应接着说:
“你会不会唱才旦卓玛的《翻身农奴把歌唱》?”我这样问,是因为这支歌最能听出演唱者的理解有多深,感情有多真。
“唱是唱过的,不过歌词可能记不太准了。”
太阳啊霞光万丈
雄鹰啊展翅飞翔
高原春光无限好
叫我怎能不歌唱
……
这支歌的音很高、很难唱,她能唱全已经难能可贵了,但是听来明显缺乏感情。以往每当我听到才旦卓玛演唱,心总会被深深打动,情不自禁会流泪。小李的声音虽然好听,但没能触动我的心,我把我的感受坦率告诉了她。
“那要怎样才能唱出感情来?”她很认真地问。
“要多读书,从文化中吸取感情营养。当然更需要生活经历的滋润,感情是发自内心的,不是一下子能提高得了的。”我说得有点玄,像是大学艺术系教授在故作高深。
“高中读书时我在合唱团唱歌,老师们只夸我声音好听,从没像你说的那么深刻。”
那天晚上我们在大青石上坐得很久很久,她不断问我北京的生活,上海的生活,还问起我家里情况。最后犹犹豫豫压低声音问:
“你真的没有女朋友吗?”
“怎么那样不相信人,说过多少次了,真没有。”
她沉默了,似乎有心事。
“说说你自己吧。你结婚了吗?”她摇摇头,明显有点不高兴。
“男朋友总有了吧,像你这样条件,追的人肯定排着队的。”我不肯放过继续问。
“唉,我命苦……”她的眼皮搭拉下来,愁云霎时间布满美丽的脸庞,看来有难言之隐,我便把话扯开了。
过好久她终于恢复了平静,主动告诉我她的情感经历。她原本有个男朋友,是打小在一起的那种青梅竹马关系,两家上一代还是通家之好,可惜去年去游泳不幸淹死了。说完眼圈又红了,声音也哽咽了。我赶紧安慰她,才慢慢平复过来。
告别时她很神秘的关照我:
“明天别吃早饭,早点到办公室,我带你去一好地方。”
问她究竟去哪里,她故弄玄虚地笑笑:
“别着急,到时候自然明白,肯定亏不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