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说那天边飘着一朵云
那天空中便飘着一朵云
如果你说那天际闪着一颗星
那夜空里便闪着一颗星
你看见什么便是什么
那是她的故乡
她小时候喜欢到山顶去,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那里能望向很远的地方。这座山不是分水岭,却把两侧的土地隔开,拉出很大的落差。一边大河弯弯,一边良田炊烟。她的家在那炊烟升起的地方,茂盛的密竹之中,后来,家搬到了良田的另一边,站在山顶上就能看见。
山顶把她和远方拉得很近,也把她和家拉得很近。
她的一生都在遥望远方,都在渴望回到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山顶的大石头可以坐下好几个人,它光洁明亮,从不生长苔藓,落下的叶片轻轻一吹,或用枝丫稍微挥扫,便落入草丛中了。那块石头很快又重新恢复光亮。它不是一块光滑的石头,也没有花纹,只是很白,像白云似的。坐在悬空的石头上,腿还能垂在空中自由摆动。
山下几米远的地方有条小路,连接着山体两侧的村庄。山坡上种什么庄稼,石头下便是怎样的风景。石头被蓑衣草密密围住,草被几番拨弄,最后终于不长到石头上来,顺滑地垂到外面去了。那块石头也就变成了他们的领地。
有时在大石头上坐久了,她就和伙伴们顺着山坡往下滑,长满了蓑衣草的山坡滑溜又松软——因为总在山坡上滑,很多山坡都被滑得光溜溜的,一滑下去,裤子上便留下尘土的痕迹。无论怎样的山坡,他们都很喜欢。
蓑衣草从岩石缝、泥土里长出来,顺着山的坡度,柔顺地垂下,蓬蓬松松的,一坐上去,很软。她从高一些的地方往下滑,草叶尖就调皮地扑上小腿,想要把它们遮起来。她把那看作是草对她的回应。蓑衣草与其他草不一样,即使在上面坐半天,起身时,留在上面的印子很快就会消失。等到下一次来,它们又是全新的了。而她也是一样,上一刻发生的事通常不会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只要新的事物将她吸引过去,她也就是全新的了。
蓑衣草的叶子细长,绿得有些发亮,叶缝之间是黑黑的影,像是草叶带了黑边。待到开花时节,坐上蓑衣草丛就有些硌了,那些绿色细小的花穗长出来,略硬。若不是被硌着,便很难发现那些小花,它们颜色与细叶相近,又细又小。但她仍然喜爱那些花,就像喜爱路边上所有的野花一样。
从远处看,山脚被黑绿色的草密密实实遮住,风一吹过,草就飘扬起来,好像整座山都在跳舞。这里的蓑衣草只长在山坡上,其他领地它们不干涉半点。而她只喜欢它们垂下来送给她的坚韧与温柔。若说这样万千的植物里哪一样最有个性,蓑衣草便是了,它们把云雨山腰团团围住,却不往山上多长一分。山上的树想怎么长就怎么长,密密实实的把山裹成膨胀的绿色面团。云飘过时,绿色面团也像在往反方向飘。
她在许多次的梦中每每遇着了坏人,便和小伙伴拉着蓑衣草滑至被它遮住的山腰间的小洞里躲起来,但那是另一座山了。
这里的山都没有名字,但她却乐于给山起名。这座山长在全村最高处,审度着这片天地,于是她喊它为云雨山。梦里的那座山没有特别的形状,她便喊它为无形山。
云雨山上什么都有,松柏、桑树、黄荆条、野地瓜、鸡枞、地皮菌、飞鸟……。她和伙伴们躺在大石头上,最爱听的便是各种鸟儿的声音,有些鸟儿会唱婉转的歌,把声音一扬一顿地传向远方,也把歌声传到天上飘着的白云上。她总想象自己随着鸟儿的歌声去向连绵的远山之外、柔软的云朵之上,去向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五月是云雨山最美的季节,在黯然了整个冬天后,它变得生机盎然。花朵鲜艳,树木鲜绿,草色油嫩。躺在大石头上,整个世界的芬芳与鲜艳都跑了来,野菊的清香,洋槐的馥郁,玫瑰的柔和,十里香的淡雅……那些香味似乎能携带上色彩,使她总觉得自己闻到的是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如果山脚的水声够大,躺在大石头上也能听见那溅起浪花的哗哗声。
五月也是繁忙的,源源不断的溪水从村子的高坡上流来,分成两条主流,一条顺着村子北侧,一条顺着村子南侧,往低处流去。她喜欢听那些水声,哗啦啦,哗啦啦,水流撞在小溪岸的泥巴上、跌落进下一级台阶凹陷处蓄满的小水荡里。顺着水的声音,便能找到人家。顺着水的声音,便能回到溪水边的家。
水流在田地间阡陌交错,在房前屋后轻轻环绕,兴许正因如此,这个地方被称为:小溪河。
小溪河不仅仅是一个地名,它是万千小溪流汇聚而成的美丽的家。
溪中的水永不知疲倦,日夜敲击着音符。秋冬时节,它演奏着轻柔的音乐;春夏时节,水流变大,它就演奏起激昂的交响曲。鱼儿是溪水的玩伴,它们悄悄地游来,悠然自得。但若哪里水浅了,它们便翻腾起来,把水流搅得浑浊不清。若某处有跌水,鱼儿也会翻腾,为那交响曲点缀上属于自己的音符。
站在云雨山上往远了看,能见着流淌不息的小河谷,小河谷岸边的树林里总也响着潺潺流水声。
水流动着,小溪河便有了生命。
溪水流过的地方,泥土就都从粉红或暗红变成了富有活力的绛红色,整片土地也都鲜活起来。
有些山坡适合开垦为良地,有些山丘只适合生长茂密的杂草和参天大树。山丘之间较平坦的地方因溪流滋润而变成肥沃的土壤,当一代人老去,下一代人又接过老一辈的经验,继续让这片土地充满生机。溪水在无数双勤劳的双手下来到这里,然后小鸟唱出了更欢快的歌,蝴蝶跳出了更洒逸的舞蹈,太阳有了雾霭朦胧的衣裳。
无论是雾气飘升还是天朗气清的日子,小溪河的房子都像悄悄藏起来的孩子一样看不见。它们大多隐匿在竹丛之中,竹林顺着山坡生长,房子也依山而建。山丘把厚实的依靠留给人们,人们也就把房子厚厚的墙壁靠上去,于是,几乎所有房子的正门都朝向山坡下,向着那片适合耕种的丘陵之间的平地。
曾在小溪河那片茂盛的竹林之中,一个寒凉的清晨,叶子上的露珠透着黎明的微光迎来了她。与她同一天到来的,还有一条狗。她平凡无奇,那条狗也平凡无奇。她的平凡在于出生时的瘦弱和家里漫无边际的贫穷,那条狗平凡是因为它一身土黄色的毛,与其他乡村的狗毫无区别。
在她出生前一晚,妈妈梦见了一朵洁白的云,云上有个孩子喊她妈妈,后来她就有了“云朵”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妈妈很满意,爸爸也很满意,并不仅仅是因为那样一个梦。妈妈后来还告诉她,当她还在妈妈肚子里时就轻得如一朵云,即便家务繁重,妈妈也能做很多事。但妈妈总觉得对不住孩子,那时吃不饱饭,能下肚的东西掰着手指都能数清。粥多肉少的日子熬过以后,小云朵才坚强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她的出生为爸爸妈妈的内心添加了几许柔情,也让他们有了更多惆怅和迷茫。
在拨开那层轻盈又无边无际的迷雾之前,爸爸做了很多次有关美好生活的选择与尝试。她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绿色的丛林,一朵朵变幻的云彩,还有他们脸上的笑容。而爸爸看到的是她的哭声和笑声敲开的他内心的一扇扇门,那些门后有什么,只有去过的人才知道。
她的人生就是从那片竹林里的草房子开始的。
草房子和大地紧紧相连,凹凸不平的地面,是她看到的有关大地最初的样子。它坚硬而温情。
草房子里有一条长长的通廊,堂屋、住房间都有木栏或步梯隔开,在她还不能好好走路时,爬上两级台阶会花去很多时间,那些当初修建房子时没踩平的地方,多年以后帮她翻阅了一次次被台阶隔开的困难与希望。
后来,当她长大一些了,常常喜欢坐在堂屋门下的木栏上。木栏用一根如同房梁粗实的圆木做成,摸起来有木头的细纹,却又滑溜溜的,她像骑马似的顺着圆木来回滑,怎么也玩不够。下雨时,她就坐在那圆木栏上看雨水从房檐滴落下来,溅起一地水花,另一滴又紧接着落下来,直到溅起的水花把房檐下的走廊打湿。如果有小伙伴一起,他们就一人坐在圆木栏一头,玩起猜手语。
外面的天光很亮时,那木头反射的光也很亮,堂屋也亮,木栏和坐在上面的人投在地面的影子也更清晰。一到秋冬阴雨天,木栏和堂屋就暗下来,如果有灯光一照,它们就又明亮起来了。
即使天气阴沉,草房子所有的房屋中,堂屋始终是最亮堂的。而每间卧室连通外界的,除了一扇门,就只有一小块透明玻璃了。那块玻璃嵌在房顶密密匝匝的麦杆里,那是屋里的太阳。
她时常望着那块玻璃,望向光明与未知。
那玻璃上,除了阳光和散落的竹叶,它什么也不会显现。她最初看清父母的模样,是因那束从房顶上漏下来的亮。妈妈把粗厚的,泛黑的白蚊帐撩起来,分别挂在两头的挂钩上。挂钩与厨房里挂水壶的那根很像,只是细很多。那是爷爷上山砍柴时,从两个分开的树枝上截下来的。挂钩没有树皮,滑滑的表面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不知上面覆盖了多少汗水。妈妈挂蚊帐的动作小云朵记得分外清晰,无论何时,妈妈做起事来都那么麻利。妈妈挂起蚊帐,笑着将手臂伸向她,抱起她。那是她能记得的来自妈妈最初的温暖。
那时,妈妈爱穿浅色碎花上衣。夏季的衣服有着西服的样式,胸前的翻领或折得宽或折得窄,但总将妈妈衬得分外标致。她最爱看妈妈穿那件橘粉色的花衬衫,妈妈一笑,那衬衫上的花儿也好像都欢笑起来,纯净,明亮,美丽。似乎眼前有一整片花海在欢笑。
妈妈穿着浅色的衣服,即使在很远的地方,云朵也能根据妈妈衣服的颜色、长短,以及她走路、干活的姿势,快速找到妈妈。当云朵学着走路时,也总学妈妈,学她直立行走时的模样,也学她挑着箩筐走路的模样。妈妈做什么,她都喜欢,或静静地看,或跑跳着闹,又或者哈哈地笑。
当云朵一两岁时,妈妈走哪就把她放在背篓里。背篓高高的,她得站起来,紧紧抓住背篓边缘,才能勉强看到外面。妈妈一走路,背篓就顺着她走路的姿势一晃一晃的,云朵眼前的世界也跟着一晃一晃的。有时,小云朵被晃得轻轻撞到背篓边上,她就觉得很有意思,咯咯地笑,逗得妈妈也笑起来。
小云朵作为家里第一个孩子,村里分发了土地,在云雨山腰的坳口上。那块地整日望着天空,被小溪河与邻村来回吹动的风抚摸,泥土自然比河谷上的要干燥些。每到耕种时节,爸爸和爷爷就去远一些的土地,妈妈和奶奶就先到云雨山腰的那块地。
小云朵最喜欢那个地方。
当妈妈一个人或和奶奶一起做活时,就将小云朵放在箩筐里。小云朵坐在里面,露出小脑袋,即便妈妈或奶奶隔得远远的,也能见着她。云朵从小就很听话,也似乎总能听懂妈妈的语言。妈妈让她在箩筐里乖乖地玩,她就总乖乖的,不往外面爬。有时,妈妈会摘些蔬菜叶子或路边的野花给她,她就自己倒腾手中的物件,总玩不够似的。
小云朵太小,坐在箩筐里面就显很宽敞。箩筐是她小小世界的房子,房子周围是一圈圈篾条织成的小路,她的小手顺着那些小路感受到曲线的柔和与交错,好像它们可以带着她去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时,她趴在箩筐边缘,往东南西北不同的方向看,会看到完全不同的风景:一边是小溪河谷,一边是更低处的大堰河和交错的土地,一边是云雨山高高的大树,还有一边是绵延茂密的竹林。当风吹过原野,吹过小溪河重重叠叠的竹林,整个世界就像一片绿色的海洋,柔波荡漾。她一会儿看南边,一会儿看北边,再换着看东边和西边,总也看不够。
当她玩累了,就躺在箩筐里,看天上。晴朗的天空,云也很悠闲,一朵云会在同一个地方待上很久很久,云朵看了半天,仍不见那片云飘走,好像它也在陪着她似的。三三两两的小鸟从远处飞来,又飞走,云从远处飘来,又飘走。太阳在天上亮晃晃的,她就盯着看,但觉得眼睛睁不开,就眯起眼睛看。看过太阳以后,眼前突然就跑来了两个黑黑的小球,她看向哪儿,那小球就跑向哪儿,总不让她看到其他东西。她揉揉眼睛,那小球还是不走,她就又揉揉,直到眼睛被揉得红红的。有时,她就那样揉着揉着睡着了。等她醒来,妈妈和奶奶还在忙活,她已经忘了眼前有小黑球的事,只用小手抓住箩筐边,到处张望,寻找妈妈。
阳光温暖地洒下,山坳的风将小云朵又黄又少的头发吹起,头发和那路边的野草一样轻,不停摇摆。妈妈弯着腰忙活,忙一阵便转过头来看云朵,对她笑,妈妈的笑容美丽温柔,和阳光一样。
云朵很喜欢妈妈的笑,她也对妈妈笑。在那宽广、蔚蓝的房顶下,妈妈笑起来是什么样,她的脸上就是什么样,天是什么颜色,她的脸就是什么颜色。天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妈妈,而妈妈是守护那座房子的人。
小云朵听着山风、鸟鸣,渐渐长大了。
小云朵可以走路了,便不想总依着妈妈,她想自己走着去地里。妈妈告诉云朵,她很忙,需要早早地到地里,不然收不了庄稼,就要饿肚子了。小云朵不听,仍然坚持自己走路,妈妈拗不过,便一边挑担,一边牵着云朵。宽敞的平地行走起来除了慢些并没多大难度,但到了山坡,妈妈就被难住了。她扶着连滚带爬的小云朵才走了几米远,就已筋疲力尽,于是果断地将小云朵抱进怀里。小云朵吃了几次爬坡的亏,也就不挣扎,任凭妈妈抱她。她很纳闷,平时能好好行走的路,为何那么难走了?她现在不看妈妈的脸,只看妈妈另一侧肩上挑着的箩筐。它们一摇一晃,像很欢快似的,她伸出手想去抓,却无论如何也抓不到。她不知道,她与箩筐的那段距离,是一辈人的距离,是黑发与白发的距离。
她喜欢妈妈的怀抱和坚毅阳光的脸,也喜欢站在山坳口看外面的世界,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世界很丰富,大地色彩斑斓,天很大很大。
天空从村子南侧小山外更远的地方拉开,延伸向北边无限远的地方,远处的山峦层层叠叠,幽蓝朦胧,像弥漫着许多人家做饭的炊烟。近处山腰的竹林在一波波的清风里摇摆舞蹈,一两只鸟儿从竹林里飞起,飞过头顶,飞过山外。它们欢乐、自由,上下左右翻飞,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想跳起来捉住它们,但总会因为站不稳而摔倒。种庄稼的地里,凹凸不平,垄间的泥土或像小山似的隆起,或像小坑似的凹下。她一摔,箩筐也跟着偏倒,需要妈妈或奶奶帮忙才能再次爬起。有时,一群小鸟从竹林间惊起,突然间,天空里乌压压一片,耳畔都是它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小云朵喜欢看那些鸟儿,时不时张开手臂学那些鸟儿飞翔的模样,她滑稽又可爱的模样总逗得妈妈和奶奶哈哈大笑。
她在那片地里总能找到很多稀罕事物,即使妈妈忙活着没管她,她也能玩得很开心。
当太阳比较晒的时候,妈妈就将小云朵放在庄稼地挨近云雨山腰的树下。庄稼地周围挖了一条浅沟,以便下雨时更好地疏浚。妈妈将箩筐放在浅沟里,箩筐顺着浅沟和山坡的弧度,倾斜着。小云朵趴在箩筐边,稍微努力便可以顺着爬出来。浅沟不似地面平整,她一走起路来就摔跤。后来,她发现山腰的蓑衣草可以带来很大的帮助,就抓紧蓑衣草,沿浅沟行走,一点一点挪步,享受走路带来的快乐。即便走到烈日下,她也不怕。
她若没抓稳,便骨碌两下滚到了沟里,浅沟的泥土比外面细软,摔不疼,她就继续爬起来抓着蓑衣草往前走。若摔得累了,她就那么仰面朝天躺在浅沟里,看遮挡住天空的大树。鸟儿在柏树枝丫间穿梭,它踩过哪个枝丫,那枝丫就轻轻摇晃,树缝里的点点天空也跟着变幻。小云朵就那么看鸟儿,看它们从一个枝丫飞上另一个枝丫。如果鸟儿停在树干上,左右晃脑、扑扇翅膀,小云朵就哈哈哈地笑。她一笑,鸟儿便吓得赶紧飞走,留下一声惊恐的鸣叫回旋在树林间。鸟儿很多时,小云朵的笑声盖不过鸟叫声,它们便不飞走了,停在细密的柏树枝叶间。柏树常年青翠,鸟儿一停下来,不细看便寻不见,只有当它动起来,小云朵才能见着它的痕迹。当听见很好听的鸟叫声时,小云朵也跟着学鸟叫,但怎么也学不像。每次停下的鸟儿不同,那鸟叫声也不同,小云朵即便很努力地学了半天,什么也没学会,仍觉得开心。
鸟儿飞累了,便停下来,停得久了,粪便就从树上落下,掉在泥土上,啪的一声,引得小云朵目光也跟着那声去了。她觉得好奇,不知从树上掉下来的是什么,便努力爬起身,目光紧紧盯着,朝那粪便连走带爬地寻去。待她临近了,想弄明白那掉在泥土上湿湿的东西,左右偏着头看,再抬头看看柏树枝丫里影子似的鸟儿,准备用手去摸,总被妈妈拦下。那棵树和那些鸟儿,对她而言,都充满了神奇,所以后来当妈妈把她放在那树下时,她总细细揣摩林间的鸟儿,还有从树上落下来的所有东西。
柏树果子成熟后掉下来,落在较硬的泥土上时,会发出轻轻的一声闷响。柏树叶枯黄掉落时,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枝叶掉下来动弹两下也就不动了。她不明白那些都是什么,总忍不住想要去拿,如果拾得,她就放在手心细细端详。
柏树果子比指甲盖一半还小,青色的果实圆圆的,果皮上有细细条纹。她会将柏树果子放在手指间捏来捏去,捏够了就放嘴里。柏树果子并不似其他果树的果子,它表面的细纹甚至会硌得皮肤有些疼。她一发现那不是好吃的东西,便噗地吐出来,果子落入泥土里,再也不见了。
即便如此,她发现了柏树果子仍会拾起来放在手中轻轻地捏,感受它们细细的纹理在手掌间滚动的感觉。柏树枝从主干上长出来以后会分出很多小枝叶,每一根主枝条上分出多个小条,小条又分出小条。越往枝稍的方向,小叶条便长得越短,但无论怎么长,每一个小叶上都有细细的条纹,好像是上天故意刻上去的。柏树的叶子有些粗硬,枝干上的条纹深深浅浅,似有无数条细小的河流从那儿流过。枝叶越长越往外散开,小云朵时常捡起枝叶的一头甩来甩去,不小心就会打到脸上、眼睛上,于是,她赶紧丢弃,手往脸上使劲抹。她发现用柏树枝丫去挠另一只手的手板心,那只手会痒痒的,她很喜欢这个小游戏,可以玩无数次。玩过了挠痒痒的游戏,她就把柏树叶扯下来,抓着哪根小叶条就扯哪个,扯成一条条、一段段的,然后将他们握在手里,像得了战利品一样开心。若妈妈或奶奶刚好走来,她就把那些一条条、一段段的叶子送给她们。
柏树叶子和蓑衣草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的软度和厚度。蓑衣草呢,一伸手可以握住一大把,但是柏树叶子却只能握住一点点,那是它们向世界展示的含蓄和张扬。柏树叶子散开长着,她的小手只能握住几根。她爱把不同的叶子放到一起去,看它们的区别。蓑衣草的叶子又长又软,她可以拿着它在空中比划,画很多她想画的形状,有时她连自己也不知到底在画什么,就只拿着。
风一来,蓑衣草的叶子摇摇晃晃的,像在跳舞,她看着就觉得乐。她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叶子动起来的。风把叶子吹向左边,她就抓着蓑衣草尖往右边放,手一松开,叶子又被吹向了左边,反复多次以后,她就累了,看着那叶子发呆。如果觉得手抬不起了,她就收回手来,叶子顺着手落在她坐着的腿上,风一吹,叶子就晃动,吓得她哇哇大哭。
妈妈闻声而来,哄到她不哭了,问明原因后总会乐得笑。小云朵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笑,她都被吓哭了,妈妈还笑,她就生起气来。妈妈告诉她:“那是风给吹的。”
“风?是什么啊?”小云朵很疑惑,忘了生气。
“风就是风咯!”
小云朵仍然不懂。看着风将周围所有的花草、庄稼都吹向一边,继而又吹向另一边,她就纳闷,忍不住用手去拨弄那些晃动的花与叶。除非她将花叶紧紧抓住,不然,它们是不听她使唤的。她有时觉着,花叶在逗她玩儿。轻柔些的叶子被风一吹就把身子附得很低,鞠躬似的,厚重些的叶子却只晃晃,厚重沉稳,微微点头便是对风的回礼了。没有风时,小云朵会仔细观察叶子,叶脉贯穿于整片叶子,使其变得挺直,蓑衣草、丝茅草、牛筋草的叶子顺着叶脉垂下,弯成弧形,它们是风中的舞蹈家。
狗尾草的叶子不如花朵醒目,小云朵便把目光放在那些一团团的、像云又不似云,青色如果实又不像果实的花朵上。与其说那是花朵,毋宁说那就是一片叶,一片毛茸茸的、浑圆而与众不同的叶。无风时,狗尾草就垂下脑袋,风一来,它们就像欢快的孩子一样,左右上下摇晃,那沉重的脑袋使它显得笨拙又可爱。
车前草与其他叶子长得不同,叶片附在地面,每片叶像人们夏天手中的蒲扇,几条叶脉从叶柄处延伸出来,撑起整片叶。那些叶子从生长出来便永远保持着背朝红土面朝天的姿势,如果车前草的叶子拥有更多色彩,人们一定会误以为那是盛开在地面的花朵。车前草拥有自己的花,花枝似乎直接从地面长出,延伸向蓝天。小云朵总爱去拔那些从地面往上生长的植物,她见了车前草的花枝也会去拔,但无论用多大劲,都拔不起来,还会把手勒出一条深深的红印子,最后只得到几粒小小的种子。
叶脉的颜色深深浅浅,总要挨近了才能发现它们,而一旦发现,那便是一个绮丽的世界了。它们或如河流弯曲,或如房梁笔直,镶嵌于叶片之中,共同撑起一片片绿色的海洋。
如果仔细去看,树木的枝干也是形态各异的。小云朵常坐的那片树荫上方,有一片柏树林。柏树的树干有着细细的条纹,小云朵站起身走路时,会扶着树干,树干一条条的纹路印在她的小手上,手往前滑,条纹就刮着她幼嫩的皮肤,有点痒,微微的疼。她看到树干上爬来爬去的蚂蚁,就用双手紧紧抱住树干,防止摔倒,但不小心抱得太紧,柏树的条纹就会像丝线一样勒得她手心疼。
她常常看蚂蚁看得出神,它们忽会儿爬到树干裂缝里面去,忽会儿又爬出来,好像在寻找什么,匆匆忙忙的。如果它们爬到了树缝里,可能会在里面呆很久,小云朵就守在那儿,一直等到它们出来。经过漫长等待,当蚂蚁爬出来时,她就拍手欢叫,好像等到了一份特别的馈赠。
若非精心开垦,云雨山旁边那块地就很板结,一旦开垦出来,它就变成了细沙土的世界,也变成了昆虫的世界。沙土上总有很多的小虫子钻进钻出,它们都是小云朵最好的玩伴。有时,妈妈或者奶奶挖出一块泥土来,里面是蚂蚁的家,一窝蜂的蚂蚁从里面爬出来,她们就大声呼喊:“云朵快来,这儿好多蚂蚁哦!”
小云朵一听,赶紧连跑带爬地过去。
从地底下钻出一窝窝甚至一排排的小蚂蚁来,小蚂蚁很是惊恐,着急地往四面八方爬去。小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蚂蚁,一阵惊喜。但她看着看着,发现有蚂蚁朝她爬来就莫名害怕,直往后退缩。
小云朵坐在地里,泥土中会偶尔跳出蛐蛐或蚱蜢来,它们一蹦就蹦很高,也蹦很远。小云朵看着它们一蹦出来,就被逗得哈哈大笑。她看蛐蛐往哪跳,就往那一扑,但是当她一扑过去,蛐蛐儿早已跳远了,而她会吃一嘴的泥巴。
夏天是这块地最热闹的时候。玉米开始成熟了,玉米地下面的泥土也会变得很干。她跟奶奶或者妈妈去掰玉米,玉米枝干和大片的叶子将她头顶的天空遮住,她一靠近玉米地,就成了一个更小的小人儿。她伸手去摸垂下来的翠绿色玉米叶,上面一层绒毛刺刺的,若不小心摸到玉米叶边缘,她的小手还会被划出一道道血印子。
她不太喜欢玉米地,但是当妈妈和奶奶摘下一根根玉米来,又喜欢得紧。她喜欢玉米吃起来的味道,也就细细揣摩刚摘下来被一层层壳裹得严严实实的玉米。穿上绿色衣服的玉米下头是淡淡的黄绿色,越往上,颜色越深。玉米刚长出时的穗她也是喜欢的,那一根根软软的紫色根须从玉米叶壳中长出来,柔顺,细长。还没有什么植物像它那样长一头紫发。玉米长得高,玉米穗也高,她每次见到了只能抬头仰望。当她终于有机会得到玉米时,便很想去抓一直都很喜欢的紫须,但最终却发现紫须已经变成了紫黑色的一团,一抓就掉了下来。她很生气,抓住玉米壳的尖端,使劲摇晃。手上一用劲,玉米便用力地晃,稍不合适,玉米另一头就打到了手臂上,有些疼。
一株玉米杆通常只结一个玉米,一旦摘下玉米,玉米杆也就没了用处,妈妈看了看云朵,问道:“云朵,吃不吃玉米杆啊?”
“这个怎么吃啊?”妈妈一提议,云朵脑子里瞬间就跑了问题出来。
“等会儿我教你!”妈妈放下背篓,准备用镰刀砍下玉米杆。
云朵一见,分外好奇,凑到了妈妈身边去看。砍下来的玉米杆竟与甘蔗、高粱有几分相似,都是笔直的茎杆、交错生长的长叶子,若非空气中混合着浓浓的玉米味,难免使人认错。
妈妈一砍下玉米杆,玉米叶簌簌下滑,伏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就像安静沉睡了似的。云朵什么都想去拿、去触碰,见此情形,赶紧跑了去,抓住茎杆底端,用尽力气往外拉。
妈妈和奶奶见了,连连赞叹:“我们家云朵很厉害得嘛!”
她越听越来劲,直至把玉米杆拉到小路上才罢手。
选出一个合适的嫩玉米总要费些时间与精力,每个玉米都得略微拨开外面的壳,细细挑选。妈妈担心云朵没事做,就三两下摘去玉米杆叶子,用镰刀砍去一头一尾的老节与嫩尖,只留最好的一截递给云朵。妈妈还没说怎么吃,云朵像吃甘蔗那般吃起来,青色的玉米杆又甜又脆,还比甘蔗松软,细杆握起来吃起来也不费劲,她吃完一个,拍拍手,又跑去找妈妈要玉米杆吃。
一到夏天,妈妈脸上就会出满脸的汗,汗水钻入她的眼睛,使她睁不开,她埋头在衣服上擦干额头、眼睛的汗珠,弯下腰为云朵再砍一株玉米杆。
回家时,小云朵争抢着要抱玉米,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做很多事情了,当她稳稳地抱住玉米行走时,便觉得那是自己最骄傲的时刻。玉米抱在胸前有些硬,用的劲越大,玉米便硌得胸前越疼,但她就喜欢那样抱着,时不时回头朝妈妈和奶奶说:“看我都能抱住啦!”
妈妈和奶奶看着她笑,夸她做得真好,小云朵一听,把玉米抱得更紧了。坡上的那条小路很窄,对于小云朵来说,下坡还是会有难度。稍不注意,她就掉到了旁边的庄稼地里。但即使摔倒,她仍把玉米抱得紧紧的,想努力把玉米带回家,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带回家的玉米,奶奶和妈妈会放到临近山坡的厨房,也或者放到房子另一头的厨房去。
那里是制作美味的地方,也是她后来最想返回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