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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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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河(上部)》连载

第一十二章 月亮走了

她是在山歌中远去的

也是在阴沉的天气中远去的

从此

阴天里就有了思念

浅浅的

深深的思念

爷爷奶奶住了一辈子泥土房子,他们在楼房里住几日,便想回到老房去住几日。

爷爷常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楼房太亮堂,一到夏季,那些房间在白日里就亮得有几分刺眼。每到下午,爷爷睡午觉早早就醒了,他总坐在床沿上看窗户外发呆。外面的阳光照在院坝上、叶片上,全都闪着白光,爷爷看向哪里,他不说,也没有谁知道的。他喜欢用稻草铺成厚厚的床垫,上面铺张凉席,夏季也不难熬。偶尔有稻草从床沿边掉了下来,他就一根根地拾起,放回凉席下,把那冒出来的稻草全都按回去,直到他觉得满意了才收手。他无事可做时,就拿出叶子烟、铁烟斗,慢慢享受叶烟飘出来的味儿。白烟轻轻飘扬,往他头上飘去了。

爷爷不擅带孩子,三个孩子就总围着奶奶转。云朵现在已经是个大孩子,她不似以往那么粘人,她有自己的伙伴、自己快乐的圈子。云朵虽然调皮,却也还算听话,她要去哪就跟奶奶招呼一声,奶奶更多的心力是用来照顾两个精力充沛的小男孩。青山虽然也长大了些,但他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行为,总是想什么就做什么。当他看见庄稼长苗了就想去拔,他很好奇泥土里是怎么长出那么多相似叶子来的,一那么想,就拔出越多的庄稼来。庄稼长高了,他拿棍子去砍,看到一丛茂盛的植物在眼前瞬间折断,他就特别开心。而他自己也由此感到了力量带来的快乐,一砍起庄稼来就不收手,在他走过的地方,路旁的庄稼全都齐刷刷地被砍掉了一截。奶奶见了,既忧虑又心疼:“幺孙儿诶!你砍了那些庄稼,他们就不结粮食了啊!人没有吃的,牲畜更没有吃的了!”

那些庄稼地的主人找上门来,奶奶鞠躬道歉,很不好意思,她能想到的办法是等自己的庄稼收回家了,就给对方送去。那些人也不为难她,摇手拒绝,他们只想把这事说出来,让好好管管小孩子。

奶奶从不打一个孩子,无论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孩子的孩子,她都舍不得打。她喜欢看他们黑黑的眼睛,那些清澈明亮的眸子似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她看到他们,心里总是疼惜又怜爱,她想保护他们。

那些都是她的孩子,无论年龄如何,都是她的孩子。她像爱着每一天的日子一样,爱着这些孩子们。小孩子走路累了,嚷嚷着要让她抱,她担心孩子走太多伤了脚,自己再累也还是会抱着孩子一起走。小孩子想跑进背篓里让她背,她不允,却又总禁不住孩子一番胡搅蛮缠。

她的背就是那样一天天弯下去的。

叔父家的孩子快四岁了,到了农忙时节,两位老人照顾不过来仨孩子,叔母便让自己的母亲过来带,云朵随堂弟称呼那位老人为“张家家”。张家家不会每日都在小溪河呆着,毕竟那不是她常年住的地方,她性格内向、话少,住了半年还认不得村里几个人,小溪河的人们倒都认得她了。

张家家若要回去好几天,奶奶就每日带着两个男孩。叔父家的孩子叫小海,那孩子几乎时时跟着奶奶,他人小、贪吃,衣兜里装的全是小零食。别人给他一把花生,他就装在兜里,别人给他两个橘子,他也放入衣兜里,等自己想吃了就翻出来,一个个地吃进肚里去。他不爱走路,想让奶奶背,奶奶说:“幺孙儿,你都那么大了,可以自己走路了啊!”

他不愿意,抱着奶奶的腿不让她走:“奶奶,奶奶,背我嘛!背我嘛!”

奶奶经不起小孩子撒娇,也就答应了。一天天的,小海每天最欢喜的,就是嘴里吃着东西,被奶奶背着走过田间小路的时光。他一开心,就不住地晃起脚来,在空中打着节拍。

那日,天气阴沉,如同小溪河每个冬季的天空那般,云层把蓝天都遮住了,它们在无边的天穹肆意飘飞,想飘成什么样就飘成什么样。天空一直变幻着,偶尔见一只巨大的黑鸟罩在小溪河的天上,忽会儿,鸟儿就变了,成为一片大黑羽毛,羽毛飘着飘着也变了,成为一顶帽子……云太喜欢在天上变换舞姿,舍不得把蓝天还回来。昨夜下过雨的地面湿漉漉的,雨珠从叶片上滑入泥土里,轻轻悄悄地就不见了。叶子在风里甩干了叶面的水分,泥土却始终是湿滑的。

奶奶从老房子出来,要到对面的楼房去,小海不想走泥路,要让奶奶背。奶奶看着那路面,怕摔了孩子,便背着他一脚一脚地走。村道中间全是稀泥,奶奶穿了雨靴行走,鞋子时不时被泥浆吸住,她得使劲才能从泥中拔起脚来。小海在奶奶背上摇来晃去,像只欢快的小鸟,嘴里还不停地哼着歌。

“幺孙儿,嫑晃了哦!奶奶走不稳!”她温柔地喊着小海。

小海像没听见似的,依然摇晃着腿。奶奶不小心滑得趔趄了一下,吓得小海抓紧了奶奶的肩。他不再晃悠了。

到得牛筋草多的地方,奶奶就不走小路中间,而是踩在两旁的草叶上。它们浓厚又有韧劲的茎干叶子贴到稀泥上,鞋子再不被稀泥吸住,走起泥路来很轻巧。即便如此,她每走一步都要先试着踩上去,待确定没有踩空,再继续往前走。若正好踩在路沿上,她便将身子侧向小路中间,脚趾抓紧了鞋底。奶奶没行走多远,就感觉背上的孩子越来越沉,她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喘息一下,将孩子使劲往背上耸,再接着往前走。快走到家门时,牛筋草渐少,奶奶又回到小路中间行走。小海想起自己兜里的吃食,空出一只手往兜里掏,他掏不出就斜着身子,试图拉顺衣兜,就在他握住一颗花生快要将其掏出来时,奶奶脚下一滑,摔到了田里。

麦田失去了阳光的照耀,全都暗沉沉的,它们哭丧着脸把金色全都收了起来。奶奶摔倒在那片黯然失色的麦地里,脚疼得有些木然。一阵晕眩之后,她恢复过来,头下的秸秆湿湿的,将头发也润湿了。她还从没躺在地上看过这片头顶的天空,天好大好大,比这大地还大,它那么亮,又那么暗。乌云还在飘飞着,从远处来,拉扯着、散逸着,忙不迭地又飞往远处去了。

她顾不得自己的脚,伸手出去找孩子。小海吓得哇哇大哭,即便大麦地托住了他,但他仍然觉得疼痛,突然而至的碰撞盖过疼痛,使他感到恐慌。他在大麦地里尖声哭喊,似乎只有那样,心中的恐慌才会少一点。奶奶试图坐起来,却发现一只脚没法动弹,她想去拉小孩的手,却怎么也够不到。奶奶轻声唤着:“幺孙儿,幺孙儿,奶奶在这儿!奶奶在这儿!”

小海听不见奶奶的声音,一个劲地哭着。奶奶唤了几声小海,又试着唤老伴的名字,用尽力气地唤着。她的声音嘶哑,风一吹,声音也就听不见了。这样的天,人们都在家里,不会到田地里去。她无助而坚持,一直唤着。土地润湿了她的衣服,让她觉得有些冷。

最后是小海的哭声招来了村里人,人们一个唤一个地跑出来,一人抱孩子,几人拉扯老人。这时他们才发现,奶奶的腿折了。

老人上了年纪,最是经不起折腾。奶奶一摔伤,人们就赶紧去找了刘医生来。刘医生虽常年在诊所和家里为人看诊,但若谁走不动,他就背着自己那个深棕色的旧皮包,装上药物,匆匆跑了去。

他在子群的膝盖上按了一阵,转过头对子光说:“二哥,二嫂这是摔骨折了,你们呢,最好还是把翠英他们喊回来,带去县医院检查一哈,照个片才放心。”

于是,人们匆匆跑去镇上给明德留讯息、打电话,几天后,翠英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她一到家,瞬间就落下了眼泪。几个孩子由爷爷带着,他们衣服裤子胡乱穿,脸上黑乎乎的。老父亲这几日也变得憔悴不堪,眼睛有些浮肿。

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出外打工,只剩了些老人小孩。翠英到镇上买了滑竿,找了村里两位力气稍大的男人一前一后将老母亲抬着,行走到镇上,再坐车去县城里。

县城医院的检查很繁琐,要挂号找医生,拍片等结果,还要打石膏上夹板,等他们一切办妥,天色已近黄昏。

医生万般叮嘱,一定要好好养着,腿最好不要动。可是,对一个一生都在这片大地上奔跑的人来说,不能行走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疼痛,漫无边际的疼痛。

她彻夜难眠。

曾经的小狗儿已经长成毛茸茸的大黄狗,它守在主人房门外,时常显现出怜惜的神态。它或卧或立,或静观,或来回行走,看到老主人的模样,它把头靠在她的床边,发出“嘤嘤”的声音。夜里,它不蜷缩在自己的稻草窝里睡觉,却总是对着天上的月亮“嗷嗷”直叫。它叫得太久,吵醒了家里人,翠英站在二楼的坝子上吵它,它停止了,低头一阵“嘤嘤嘤”地低诉。那些时日,它似乎总有无尽的心事。老主人睡不着,它也睡不着,它的心事萦绕于夜,陪着主人难以沉睡的煎熬。如此看,那份只能由奶奶独自承受的折磨似乎也不再显得孤独。

云朵有时经过楼下奶奶的房间,会听到“哎哟哎哟”的呻吟,她去到奶奶身边:“奶奶,是不是很痛啊?”

奶奶苍白而痛苦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幺孙儿,奶奶不痛。”

她相信了奶奶的话,该上学就去上学,该玩还是去玩。

云朵后来才知道,疼痛是需要忍耐,不要轻易告诉所爱的人的存在。

妈妈隔三差五找人抬了滑竿,将奶奶送到刘医生那儿,为她换药、治疗。

他们穿过秋天的麦地、冬天的萧索,穿过三月的花海、七月的稻田,穿过日复一日的疼痛与艰辛,奶奶的伤却未见好转。或许,她只是疲了、倦了,也或许,她是看到自己的孩子们太过辛苦,所以悄悄离开了。

那日,天气寒凉,远山还在沉睡的黑暗之中,妈妈匆匆来敲云朵的窗:“云朵,快起来!奶奶走啦!”

她说那个“啦”字,说得很轻,带了被抑制的哭音,让人听来只觉得空洞,想哭。

说完她又快速下楼忙事情去了。

云朵被妈妈使劲敲窗的声音惊醒,顿时坐了起来,她揉揉眼睛,看向微微亮的窗外。只听妈妈在楼下说着话,却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楼下一阵走路、跑步的急促声。

云朵还不太明白“人走了”是什么意思,以前她跟着爷爷奶奶去参加白事,那些人都说谁谁走了,于是人们敲锣打鼓、播放哀乐、做道场,把那位走了的人送上山去。

她收拾完自己,急急出了屋来,往奶奶平日住的房间去。走在檐廊上,脑子里还在想着以前跟奶奶去参加白事的事情。

院坝上的天空有丝丝泛白,将院角的树木勾勒出很深的线条,断断续续的蛐蛐声,给这清冷的早晨注入了一丝活力。

进到一楼奶奶住的屋内,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冷气袭来,将她的大脑洗得空白。风一吹,窗框上的蜘蛛网就不停得地摇,像在挣扎着想要脱离开去似的。昏黄的钨丝灯亮起在门口的墙上,照得整个屋子一片暗黄。

全家大小围站在床边,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可她依然觉得寒冷。只见大人们或低头沉默或悄然落泪,她只能透过大人们的缝隙往里看,勉强能见着床沿。翠英拉了云朵往床边靠,她才看到了奶奶。奶奶安静地躺着,身体笔直,穿着那件她最爱的花绒布衣服。她面容慈祥,像在沉睡,许是在做一个清甜的梦。可是,云朵还从未见过奶奶脸色如此苍白,昏黄的灯光照着她,使她的皮肤看来像大地的样子。她抬头看了看妈妈,妈妈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还时不时地在用袖子抹眼泪。爸爸、叔叔、叔母也都在落泪。她的泪水也刷地就从眼角落下来,一刻不停歇,脑袋里瞬间唱起:“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她不知为何会想到这首欢快的歌,曾经唱给奶奶听时的快乐,她想唱出来让奶奶笑笑,却怎么也唱不出。她想喊一声奶奶,胸口却像被什么给堵住了,使她喊不出。她就那么怔怔地站在那儿,不自觉想起奶奶以前的事来,突然的,她止住了哭泣,双手往脸上使劲抹,心中默念:“奶奶,奶奶......他们说好人会去天上的,那你也肯定是去了那里,奶奶,以后你要回来看我啊!”

云朵总觉得奶奶始终在自己身边,带着慈爱的笑脸,默默地爱着她。

“我赶紧去镇上置办孝衣、方子和照片!”翠英停住了呼吸,看了看屋外的天,转过头来对两个大男人说:“明泽,你们去找人把坟修整一哈。”

老人们说,人老了,就要时刻做好离去的准备。早些时日,翠英找人看了方位,为老母亲未来的归处找了个最好的位置。

那些天,一切都是烦乱而哀伤的。

在忙过一阵后休息的空档,翠英在大家面前说起:“听他们说,人在早上走,是给后人留口粮。中午走的,煞气重,不好。晚上走的,就是非要把三顿饭吃了才肯走,不给后人留粮食,抠得很。”

“妈啊!你一辈子心都那么好!”她一说完,朝向堂屋嚎啕大哭。

她一哭,惹得一群人又掉下眼泪。

叔叔也想起来老人们说的话:“他们说,在屋门口撒一排锅烟灰,过些时间来看,上面留下了什么形状,就说明走的人下一世成为了什么。他们有的说,会有鸡爪印,狗脚印,猪脚印......”

他顿了顿,补充道:“要是什么都没有,可能是成了神仙。”

他一说完,浮肿憔悴的脸笑了起来:“要是我妈真的当了神仙,就好喽!”

过了会儿,他从沉思里回过神来,眼中带着迷离,说道:“嗯!我妈肯定是当了神仙!她这辈子那么善良的!”

云朵只听到叔叔那么说,至于他有没有真的在屋门口撒下锅烟灰,她也不知道。她总相信,奶奶是去天上当了神仙。

在奶奶上山前,家里人须得将她所有的衣物、棉被一一拿出,与那些即将焚化的纸木做成的房子、丫鬟、牛马一起烧掉。纸木做成的房子,很大很高,它是奶奶在另一个世界的住所。奶奶一生清苦,家里人找镇上的工匠师傅做了许多的丫鬟、男仆,希望他们能好好照顾她。那些纸木做成的人,一个个打扮标致,这样看,奶奶去了那边以后,更像是做了神仙。

云朵看妈妈在屋里拾掇,寻到奶奶的衣服就装到大背篓里,她有些迷糊,是该去帮妈妈,还是应该留下几件奶奶的衣服。

那些衣服啊,有的打了补丁,有的褪了原色,却都是干干净净的。它们的一生,就是奶奶的一生。它们曾那样亲密地拥抱着奶奶瘦弱的身体,而今,却要用背篓这样的用具来盛装,云朵看着一件件衣服被装进背篓里,就会感到难过。她的情感如同初生的芽,她对它不清楚、不明白。她就那么站着,思绪飘去很远。旁边堂屋里燃放的香飘进屋子来,熏得她睁不开眼,也熏得她落泪,她就在模糊的泪光中看着妈妈,看她忙完这里又去那里,一刻不闲。

背篓里的衣服越来越多,有一件紫色棉纶衬衫覆在面上,它被胡乱地放着,与其他的衣服混在一起。它不过是奶奶生前所有衣服中普通的一件。可那件衣服,云朵却记得分外清楚。那件短袖有些厚,衣服上有着淡淡的暗纹,从某个角度看,它就是纯紫色的,但是到了阳光下,上面如同藤蔓的暗纹就会反射出微光。奶奶穿着它时,她一动,暗纹也跟着动,她安静,暗纹也安静,似乎她随身带了一群可爱的小孩,为她的一举一动而欢乐。但若奶奶动作很轻,那暗纹也就轻盈起来,像飞天似的。衣服被汗湿了,奶奶总会及时换下,把它搁置在椅背或打开的窗框上。光照着它,花园里落下的树影挑逗它。那件紫色衬衫是奶奶所有衣服中最喜欢与光影嬉闹的,风来,纹起,漾成午夏大榆树掩映下池水的舞蹈。影子在风里摇晃,暗纹在影子里迷藏,云朵在暗纹留下的迷宫中数着晨昏。如若出了大汗,或淋了大雨,紫色衬衫上的微光便淡去,整件衣服看起来像从夜晚里捞出来的。奶奶穿着那件衣服,云朵靠近了,就总闻到一缕淡淡的味儿,当奶奶出汗时,衣服的味道会加重,有些香,有些刺。

许久以后的未来,云朵才发现那味道像极了她少年时期风里的味道。

送奶奶去上山的那天清晨,才下过一场雨,路上淅淅沥沥。妈妈担心抬棺材的人脚底打滑,一早就起来忙活。路上太窄的地方,跟村里人招呼一声后砍去了庄稼,太滑的地方,垫上石块、撒上锅烟灰,稀泥也就不再稀。她做了几个大红包,给做道场的主事,又做了几个红包给抬棺材的人。

云朵走在前面,小姨带着她。行几步,主事示意停下,放一把鞭炮,随后继续前行。停下的时候,所有人都要跪,埋头祈愿。抬棺材的人在前面唱着山歌:“呼哈嘿哟!……”云朵跪在稀泥地上,听着山歌。那山歌听起来邈远悠长,带着力量和对这片土地的深情。不久,稀泥打湿了她的裤子,使她感到一丝凉。

奶奶是在山歌中远去的,也是在阴沉的天气中远去的。

从此,阴天里就有了思念,浅浅的,深深的思念。

奶奶走后没几天,翠英偶然提到她,明德不禁泪湿双眼,翠英问他是怎么了。他沉默了许久,陷入内疚、温暖、痛苦的回忆中,母亲生前所受的苦难,以及对他的温情正狠狠地折磨着他。翠英静静守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平复下来,徐徐道出心里的那些话。

“我小时候,家里穷得很,好饭都难吃得上,更别说吃肉了。每一顿,我妈都是先把饭菜给了奶奶吃,然后给我们兄弟姐妹吃,她最后吃。要是有剩下的饭菜,那是得了好运气,要是没有饭菜了,她就跑到厨房去,等我们吃完了,回来说自己吃好了。其实,她什么也没吃啊!那么些年,她长得那么瘦,就是把什么都让给我们了啊!”

他顿了顿,长满黄茧的手掌不停抹泪。翠英第一次看见身旁这个坚毅的男人流泪,还带了些她看不懂的深沉。

“有一次我上学去了,要等一个星期才放假回家。爸说,有个人挑了担来村里卖肉,因为比镇上便宜很多,他们就买了点。那时几个月才能吃上一点肉,而那次的肉要多点,我妈就都切了炒好,放到家里那个陶罐子里头,等我周末放假回去再吃!最后那个肉都放坏了……现在想到这些,我……心里难受啊!”

他一边落泪一边用手抓紧了胸上的衣服,并使劲往心坎上按。

“都没让我妈在世的时候过一天好日子……”他开始呜咽起来,任翠英怎么劝慰都没有用,更何况,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在旁边默默落泪。

哭了好一阵子,明德抬起头来,看向窗户外的天。

天很亮,阴沉的亮,像人的心情。

云朵看见爸爸哭得那么伤心,自己也开始偷偷掉泪,脑袋里突地跳出奶奶捻煤油灯芯的画面来。

“奶奶,这个是做什么用的?”

“用它做煤油灯啊,只有用这根芯,才能把煤油点亮的,你在晚上才看得见奶奶,看得见路。”

“哦……那我以后找不到你了,我就点这个!”

“嗯,我们幺孙儿好乖哦!”

云朵总会时不时想起奶奶,想起她安静做事的模样,以及她所说的话。

“那时候我们家穷,我每年只穿一双鞋,那都是她捧在手里一针一针做出来的啊!她嫁过来的时候还不晓得怎么做鞋子,听爸说,她那时学得,手上全是伤!全是伤啊!”明德一边说,一边低头看自己不断摩擦着的手,真希望受伤的是自己。

“我几岁的时候,吃了东西不消化,她就在我肚子上点了油,然后用手一直抹,一直抹......现在想到......她就这么走了,我的妈走了……”

他欲言又止,又落下了眼泪。

云朵还能想起来,跟奶奶点油灯走在巷子里,走在黑暗之中的时光。

她总觉得,奶奶是一弯明月,光芒很弱,温度很低,却很温暖。

人们说,人走了,就走了。可在她心里,奶奶是从人间的月亮化成了天上的月亮,静静的,照着她一生的路。

四月的风

明亮得像遍野的花海

水波荡漾

鱼儿来了

它们扬起浪花

照亮了七月的蝉鸣

在星光里

蛐蛐睡了

老人的旧草鞋呢

在下一季的稻田里

听孩子唱着歌

悄悄的

老人的脸

皱成了树的模样

那颗心走过云的影

走过八月的光芒

却比水温柔

比月亮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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