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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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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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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河(上部)》连载

第二章 泥土房子

似乎那一朵两朵三朵

很多很多的花即将绽放在眼前

在那面竖着的泥土墙上


小溪河有一个传统的习俗。当家中子女成家之后,就得搬出来,与其他兄弟姐妹分开住,住房、厨房等都另置一处。如若家中子女皆已成家,女儿已远嫁,父母便在各儿子间轮流着住。

爸爸妈妈成家时,家里一贫如洗,并没多余的钱修建新房,爷爷奶奶就把自己的卧室腾出来,搬到另一头略微空阔些的地方。整个房子呈L型,堂屋、卧室由长廊连接,多出来的那边是厨房和猪圈。爷爷奶奶住在长廊尽头,连接着长廊和姑父房间。姑父入伍当兵,那间屋子常年空置着,爷爷奶奶觉得儿子总会回来,便将那屋留着。

长廊尽头有一扇后门,后门与另两户人家形成四合院式的布局。小溪河里的四合院其实是多户人家修建房屋时,正好修到一起而形成的。有的四合院连接着好几户人家的正门,他们就共用一个大院坝;有的四合院连接着几户人家的后门,他们各自拥有一个院坝,而四合院的院坝属于开正门的那户人家。云朵的家是后一种,她通过那扇后门,感受到了邻里的关怀与照应。

人们在各家后门外房檐下堆放柴火,转角的地方,房梁会刻意做得长一些,房顶也搭得远一些。房顶顺着房梁,一前一后向下倾斜,麦杆也就顺着整个房子的脉络延伸出来,在墙外构成一个宽敞的空间,可放更多柴火,也能放置较大的农具。由于家里人多,小云朵家后门那一面的房檐搭得宽,柴火、农具全能放下。

农闲时节,大家坐在院子里收拾零散柴火,相互聊聊家常、天气、农事,好生热闹。他们将各种枝叶、秸秆折成小束(四川话说“挽柴”),取稻草两三根缠绕结实,原本飞扬跋扈的枝丫一下子变得平顺有条理了。挽柴就像熬粥,得慢慢来。若不能对柴火折成的长度有所估量,便折不成小束,若非有灵巧的双手,也不能轻易躲开枝叉的伤害。妇人和姑娘们善于做这些耐心细致的活,她们的柔情随着枝丫的变化而流出,凝结在稻草最后的那缕结扣中,最后燃烧成炉子中自由而热烈的火光。对于手艺精巧的男人,他们最擅长将竹子制成一指宽、如纸薄的细篾条,篾条一侧被揉搓成面条一般的细条后,他们稍用巧劲便能打个扣。

人们把篾条平放地面,挽好的柴火再放于篾条上,一束束、一层层地垒起,待柴火堆成小山那般高了,就将篾条两头连接起来,一头串入打好的扣里面,提拉捆紧后再反向缠绕于细篾条上,小束的柴火最后就变成了圆圆的一捆。一片片枯硬、杂乱的枝丫折服于圆润之中,成为房檐下富有层理的田园。房顶麦秸秆是灰色的,墙壁和地面的泥土是粉色的,柴火是灰色、黑色或者红色的,若有一两片绿色竹叶落下来,似乎人们是将外面的大自然搬到了这个小自然当中。

房子那头的厨房让给二儿子以后,爷爷就将后门外堆放柴火和农具的地方收拾出来,农具移入大些的住房内,然后在猪圈上方用多根大圆实木搭建起一个平台以堆放柴火。爷爷用几日时间就编制了一面篾条墙,找来几根长直的树干打入地下、系在倾斜而下的草房子上,篾条墙竖起来时,后门外屋檐下的位置也就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为方便往来,篾条墙上开了一扇篾条小门,那扇门轻掩时,从外面便看不出来有一扇门。靠墙中间的位置搭起灶台,灶台前自屋顶悬挂下来一根木头挂钩,水壶便可挂上去,借着灶里吐出的火,水壶的水能很快烧热。

云朵家后门外院子的主人叫彩玉,彩玉与奶奶年龄相仿,辈分却低一些,长辈们让云朵喊她大娘,小云朵便常年那么喊着。她去到后门外见着彩玉喊一声大娘,去到地里田间见着了便提着嗓子喊大娘,每次见着,大娘手里若有吃的就给小云朵一些。时间久了,在小云朵心里,大娘就像是她的家人。

隔着院子,与小云朵家后门相对的是虹兰家,虹兰比云朵大一岁,云朵也就喊她虹姐姐。当大人们在院子里收拾柴火时,云朵就和虹兰一起玩,她们从散乱的枝叶间找来觉得好看的枯叶,玩起了过家家,或拾捡枝丫,学着大人的模样认真“清扫”。彩玉家养了一条黄狗,和小云朵家那条狗甚为相似,一身绒绒的毛,一双机灵的眼睛,见了熟人就摇头摆尾轻声嗷嗷叫,跑来跑去地很是欢喜。人们挽柴,黄狗就绕着枯枝叶跑,觉得谁动作稀奇就定定地看。阳光明媚的日子,太阳把万物照得暖洋洋的,黄狗也觉着暖暖的,它就在枝叶旁找个舒服的地方打盹儿,人们声音突然大了,它睁起惺忪的眼睛抬头看看,继而又睡了。

虹兰的妈妈叫碧玉,与云朵的妈妈年龄相仿,她们聚到一起时,时常聊得热火朝天,那欢声笑语可以穿透好几层墙壁。小溪河的人们只要放开嗓子说话也就放开了内心,没有被束缚的心灵可以翻山越岭,他们的心不止在家里、院子里,也在地里田间,天上人间。

云朵经常听妈妈和阿姨们聊天,自然能分辨出哪句是妈妈说的话,哪句是某位阿姨说的话,她们说得嘻嘻哈哈,小云朵也就跟着拍手欢呼、嘻哈大笑。若是她们聚到一起挽柴,小云朵所感受到的便是一阵来自青葱树木似的激情,枯枝在她们手中清脆作响,像人与自然所奏的欢歌。

自从新搭建了厨房,云朵家里捆好的柴火大都放到房子那头的猪圈去,余下的就放在厨房,待厨房的用完后再搭个木梯去猪圈上方取来。每到收庄稼的时节,厨房里就会堆满当季的各种秸秆,五六月是油菜杆、小麦秸秆,七至十月是玉米秸秆、稻草。

所有从地里长出来的粮食,无论果实还是根茎,都有各自的去处。可食用的,就做成食物,填饱人们的肚子。不能食用的部分,就变成火,变成灰,变成燃烧岁月中最明亮的那一抹。

奶奶爱收拾,这间四面漏风的厨房常被收拾得井井有条。有时候,奶奶去外边拾了一些枯枝碎叶,就把它们装入大背篓里,放在灶台后面。那些柴火点燃了家里的温暖和每一个日夜。若要走到灶台后面,须得经过竹篾墙和灶台之间的狭窄过道,奶奶每次打那儿过都得将背篓往上提得高一些,再高一些。

瘦弱的她,总得弓着腰,甚至踮起脚尖,用尽最大力气才能顺利通过。有时背篓里的枯枝叶子太沉,即便她踮起脚尖,双手紧紧拉住背篓上端的绳子,背篓依然被灶台挡着。她怕太用力弄坏了篾条墙,就把身子往篾条墙一侧轻轻靠上去,然后平衡身子以使背篓稍微往外微倾,那只手抓得更紧,再挪出另一只手使劲拖住背篓底部,用力往上一托,背篓也就往上挪动了。背得太沉时,她得在厨房费许久的力气,弄得满头大汗才能通过那狭窄的过道。

爷爷将篾条墙处理得很好,它看起来就像是从阶沿下长出来的,它们伸向房顶却不与房顶紧紧相连,中间有一条宽宽的缝隙。每当太阳下山的时候,阳光透过那条缝,落在泥土墙上,墙面就成了火红的颜色。它照在黑黑的灶台上,黑色烟灰便如漆黑的夜一样深沉,且带了星辰似的光芒;它照在锅沿上,已被烧黑的铁锅便反射出明亮的光,似乎它永远都可以那么闪耀,即便那是即将沉睡的光芒。阳光若能透过云层,厨房也就能变成一片鲜活的透着生命力的世界。

小云朵有时候会想,地上的泥土会开出花来,墙上的泥土是不是也能开花?她追着奶奶问,奶奶回答不上来,她就追着妈妈问,妈妈也回答不上来。她追着家里念学最多的爸爸问,爸爸说要有水的地方才能开花。小云朵听爸爸那么一说,就特别开心,跑去厨房将盆里的水捧出来,抹到墙上,墙面瞬间变成了暗红色,变成了土地的颜色,她就像感受到了希望,开心得跳起来,似乎那个地方很快就会开出花。

家人都忙着农活和家务事,奶奶在家时,妈妈便不一定带上小云朵,就将她留在家,奶奶一边干活一边看着她。奶奶见小云朵用水去抹墙面,便没太在意,但发现好几次以后,奶奶就紧张起来:“孙儿啊,我们的墙是泥巴做的,经不起你这样啊!”

小云朵只顾自己玩,将手放在那团暗红色的墙面上,来回抹着。泥土墙被水轻轻打湿后,除了颜色,其他并不会有太大变化,但经她多次用水浸润,那片暗红色的墙便柔软起来。小云朵用手使劲一抹,墙面就被刮下来一层红泥,她手再一抹,又带下来一层红泥,她涂抹的地方就变得全是曲线印子了。

“幺孙儿啊,你再这样玩儿,我们家墙就要塌啦!”小溪河的老人们喊晚辈,无论那晚辈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总会语重心长地说“幺孙儿啊”,“孙”和“儿”连着发音也就变成了“ser”。

奶奶唤着自己的孙女,话语里满是温柔。

但即使奶奶说话温柔,小云朵仍被吓着了,怔怔地看着奶奶。忽会儿,她嘟囔着嘴:“爸爸说,这样可以开出花来。”

“我想让这里开花,开一朵,不对!开两朵,不对!开三朵,不对不对!要开那么那么多!”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似乎那一朵两朵三朵,很多很多的花即将绽放在眼前,在那面竖着的泥土墙上。

“幺孙儿啊,这墙要为我们挡风遮雨啊,它在水里会塌的!你要是一直这样玩儿,我们房子塌了可怎么办啊!”

“为什么会塌啊?”

奶奶被问住了,不知如何回答,便只有等爸爸回来,她相信儿子有最好的答案。

“幺孙儿啊,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哪天去对面的姜奶奶屋头,他们种了一路的玫瑰花,我们去摘一些回来,种到外面院子那里。”

小云朵想了想,她记起上次从姜奶奶家门前过,爬得满树的玫瑰花顺着小溪开着,大朵大朵鲜艳的花点缀在绿叶中,将蜜蜂也引了来,到处嗡嗡嗡的。花朵的芬芳丝丝缕缕地飘来,让她想跳上玫瑰花丛里去抓取那些艳丽的花儿。奶奶费了些力气才摘下几朵玫瑰,若不是小溪将路和花丛隔开,奶奶还会多摘几朵给她。想着那些美丽的玫瑰花,小云朵就放下了心中关于墙面会开花的事,一心想着去摘花了。

小云朵对什么都好奇,面对这世间,她有许多的问题,也有许多种的喜欢。

厨房里的灶台做得很简单,靠近墙面做了两个放梯锅的位置,往外放一口大铁锅。梯锅用铝制成,有两个大耳朵,用手一提,它就能轻松地从灶台里出来了。大铁锅没有耳朵,灶台在制作时依据尺寸,大铁锅一放进去,边缘正好与灶台面齐平,想要再拿出来就很困难。大铁锅越往中间就凹得越下去,炒菜的人站在灶门对面,拿个大铁铲翻炒不了多久,菜就熟了。

小云朵很好奇,为什么给大铁锅烧火,最里面那个梯锅里的水会变热。奶奶告诉她,因为它们之间留了一个洞,灶里烧大火时,余火就会延伸过去,烧小火时,余温也会过去,一顿饭烧下来,那梯锅里的水也就热了。小云朵将头挨近灶门,想看清火是怎么过去的,好几次都把额前的头发烧得卷卷的。奶奶担心云朵,便将她拉到一边,自己一个人边炒菜边烧火。看着坐到一边满脸不高兴的云朵,奶奶将手中的活办妥,对她说:“幺孙儿,来,站起来,看那个!

小云朵站起身,顺着奶奶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那口挂在灶门上的黑茶壶。

“我晓得你想看什么了,看到没?那个水壶,冒出来的火会把它烧热。火都是这样烧的,里面的梯锅也是这样烧热的。

云朵定定地看着边缘布满了黑色锅灰的水壶,灶台里窜出来的火舌舔在水壶底上,像要把水壶吞下去。火舌忽高忽低,却怎么也吞不下水壶。云朵定睛看了很久很久,突然她就像明白了似的,哦哦哦地跳起来。

无论什么时节,奶奶每天做活会早一些回来,为全家人准备晚餐。小云朵爱吃煎饼,奶奶便给她做煎饼,小云朵爱吃玉米粑粑,奶奶就给她做玉米粑粑。小云朵想吃肉的时候,奶奶就很无奈了,因为家里种出来的粮食,除了自家人吃,还要给养的鸡鸭猪狗们吃。仅剩的那点粮拿去镇上卖了换做钱,能换回的物品很少。肉很贵,需要多次卖粮食积累,才能买些回来。家里养了鸡,若有了鸡蛋,奶奶会给小云朵煮白鸡蛋,或给她煎一个圆圆的鸡蛋饼,又或者给她蒸一碗嫩嫩的蛋羹出来。小云朵总是吃得很香。

奶奶烧得一手好菜。在艰难的岁月里,她始终用尽一切办法将仅有的食材做得最好吃,为她所爱的丈夫,孩子和幺孙儿。

在来到小溪河以前,奶奶有一个别致的名字:子群。嫁到了小溪河的姑娘,并非完全随夫姓,却是要按照排名来喊的。爷爷排名第二,人们就喊子群为二嫂、二孃,年龄与辈分特别小的就喊她二奶奶。子群五官精致,个子高挑。丈夫子光与她同为子字辈,也是一个个子高挑的人。在他们年轻时,所有人都说:“看你们两姊妹哦!”

小溪河的人们,称呼所有的兄妹、姐弟、姐妹为姊妹。若是家里有多个男孩就称兄弟。子群和子光两家都很穷,但他们性格相似,腼腆、不爱招惹是非,细看之下,长得也有几分相像。正因如此,在媒人的介绍下,他们走到了一起,且从无争吵。

子群在来到小溪河之前做着怎样的事情,来到小溪河之后依然做着那些事情,或者更多。她的家中也有好几个兄弟姐妹,而与她最亲的那位妹妹,与她最知心。她心里有什么,就告诉那位妹妹。比如,她挖完了一块地,就对妹妹说:“我把这块地挖完了。”她觉得手痛,也跟妹妹说,妹妹就给她揉揉,她便觉得一下子恢复了。当她发现地上的花开得艳丽,心生欢喜,便对妹妹说:“这朵花好好看啊!”

像这样平淡无奇的事她总与那位妹妹说,即便妹妹只是“嗯”一声,她都觉得心里有人陪着,轻松又温暖。

其他时候,她就像一条平静的河,平静得从来不会泛起波澜的河,遇到了弯弯的河道,就绕着弯走,遇到直直的河道就顺着走。天上飘着白云,她就把白云装到眼睛里,装到心里面。看到好看的花儿,她就记在心里,好像心里也开着一朵美丽的花。若是吃到好吃的菜,她就跟别人学,试着做给一家人吃。看别人绣的花好看,她也跟着学,绣到衣服、手帕、枕巾上。如果说她的生命里涌起了浪花,便是当她看到播入地里的种子发了芽,期盼已久的庄稼结满丰硕果实的时候。到后来,孩子喊她妈妈,或者即便只喊一声“妈”,她便觉得心里甜甜的。再到后来,云朵喊她奶奶,她心里就会荡起柔软的波,脸上漾起温柔的笑。

人们并不知道,她的心里总盛开着一大片春天,一片不为外界所打扰的常年盛放的春天。

由于家里的活很多,白天子群和丈夫到山上干活,天黑以后回到家,还得为孩子们做饭。在那些集体生产的时光里,没有谁填饱过肚子,他们也从没想过自己的明天。村里面的人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子群做事细心又有耐心,大家都很喜欢她。至于未来,她只想着明天有饭吃,孩子们能睡上好觉。她的现在与未来似乎毫无差别,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希望在支撑着,以度过每一个日夜。她省吃俭用,把自己的那份留给孩子们,即便分到每个孩子身上已经微乎其微,她觉得那样的自己充实而富有力量。这就是生活,曾经如此,现在也如此。

长条形的厨房中,放柴的那一头外边是彩玉家的厨房门。篾条墙外栓着那条黄狗,狗见了人就会盯着看,眼睛里有信任、怀疑或欢喜,如果哪里有响动了,它便瞬间竖起耳朵,到处倾听,眼睛也一下变得清澈明亮起来。但若遇着雷雨季节,那狗就变得怯怯的,尾巴也夹紧了,躲到了墙边上,眼里满是恐惧。

当厨房里柴火放的不多时,小云朵就踩着窸窣作响的柴火,趴在那面篾条墙上,透过缝隙去看那条狗。狗儿对她已经很熟悉,即使她趴上去,它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它慵懒的蜷在自己的窝里,呆呆地看着远处,似有些可怜模样。小云朵学着大人那样唤狗,狗儿听着声就抬头看她,它永远相信那声呼唤会带给它美味的食物。小云朵见狗狗看她了,也就不再唤,只喊:“狗狗,狗狗,狗狗~”

她换着音调去喊它,狗就偏着头目不转睛地看她。

“狗狗,你要不要陪我玩儿呀?”

“狗狗,我给你讲故事吧!”

“下次我有好吃的就拿给你啊””

狗狗偏扬起脑袋,想弄明白小云朵说的话,但当它最终发现什么都没有时,就会有些失落,黯然回到自己的窝里。它蜷在那儿,望着远处地面上的东西,就像刚才那样,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云朵见狗狗走了,又继续唤它,直到她玩累了。

在厨房的另一头,放了一个简易的三角形三层置物架,上面放了盆子、小锅。小云朵每天早上起来,妈妈早早出去山上干活,奶奶就把云朵带到厨房来,将置物架最上层的花瓷盆取下,用瓜瓢从梯锅舀出一瓢温水,或者将灶台前那黢黑的水壶取下,倒出热水来。帕子挂在置物架上,干干的,经过一晚上时间,它早已垂成一张饼子的模样。

那置物木架子稍微碰一下就晃,帕子从上面取下来,它就晃一下,吱嘎一声响。每每听得轻轻一声“吱嘎”,云朵就把眼睛闭上,抬起脸来让奶奶洗。奶奶给她洗脸时轻轻的,温温的帕子在脸上摩撒,像云似的。家里总有那样的帕子,每次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去吃了酒碗,无论红事还是白事,都会带回来一张那样的帕子。帕子一面印着花,一面纯白色,摸起来比衣服还柔软。帕子用得久了就会有点硬,须得打湿了水才能使用。但用久了的帕子在奶奶手里依然是柔软的,奶奶的手似乎总有那样的魔力。

小云朵长高一些后就可以垫着脚,去摸盆里的水,自己洗手。置物架的旁边,是个不规则的近一米高的水缸,靠近篾条墙那面石壁直直的,顺着那笔直线条越往外,线条越弯,小云朵靠上去总觉得像靠着一棵树。它的厚度比小云朵的手掌还宽。缸沿做出绳索似的造型,上沿划出一条线,小云朵趴上去,拇指落在那条线上,她就来回摸着。只有她知道那线条两侧有微微的突起,也只有她会时不时地用指甲去抠线条两侧那些突起。水缸用石头打造而成,指甲用力一抠,一层石沫就填满了她的指甲。乡下的石匠打制水缸,不仅仅将其内部掏空以装水,外面还会做些花纹。

小云朵家的水缸外是一朵盛开的荷花。小溪河没有人种莲藕,小云朵也就没见过荷花,每次她见着那花,就会蹲下来端详一阵,然后问奶奶:“奶奶,这是什么花啊?”

“荷花啊。”

“荷花是什么花啊?”

“荷花就是荷花呀!”

“荷花是什么花啊?”

“荷花就是荷花啊!”

她还是不明白,无数次问奶奶,奶奶也耐心回答她。但她始终不懂荷花为何物,以致于后来她看到荷花就会想起石缸上那朵盛开的荷花。它开在她心上,以盛放的姿势,婀娜,向上。

它永远盛开着,在她未来所有的日子里。

 奶奶每次被孙女问荷花,都会扭过头去看那一成不变、盛开着的花朵。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成长的地方,村里那个大水塘,每年夏天,里面就开满了荷花。荷叶清香,风一吹,到处都洋溢着荷叶翻腾的舞姿和它们带来的淡淡香味。荷花的颜色比香味更出众,人们闻着荷叶香,总觉得那是荷花香。荷花从笔直的长着小刺的茎上长出,或藏于荷叶之间,或微露于绿叶之上,粉白色的花瓣羞涩而优雅,荷花的绽放注定带着香。

临近道路一侧,荷花被行人摘去很多,孤独的茎、烂垂的叶显现出劫掠与破败的痕迹。村里种莲藕的人发现自己的水塘被侵犯,便常拿着小板凳坐在荷塘边,有人时就聊聊天,无人时就守着荷。大小蚊虫来咬他,他就在脚跟前燃起一堆麦糠。麦糠燃烧不起来,只化为一缕缕青烟,风往哪吹它就往哪飘,蚊虫少了,做农活闲下来的人也会在旁边席地而坐,与他聊起家长里短。

子群日日见那荷美得清奇,闲下来时就拉着妹妹去荷塘边,站着,或在草丛上坐着,只是看,不摘。荷花不似玫瑰,玫瑰摘下一朵还会开出许多来,荷开得慢,需让人等上些时日才徐徐开放。守荷人偶尔见她俩坐一边,忽会儿静坐忽会儿窃窃私语,便招呼她们坐到麦糠边,免受蚊虫叮咬,她们对他笑笑,坐着不动。守荷人总叹口气,似乎所有孩子都这般固执得让人无法理解。

蜻蜓喜欢停在花苞上,子群也喜欢蜻蜓。它们为了那一抹粉色清芬,来来去去,总飞不厌似的。仔细一看,它们翅膀轻盈,身姿敏捷,去到哪儿或离开哪儿并不会让所停之处发生颤动。它们只是过客,毫不留痕的过客,就像她一样。可对她而言,哪里都是家。

看得久了,水缸上的那朵荷花就像家乡的荷花,它开在这里,也开在远方。有时,她觉得内心会升腾起浅浅的忧愁,虽不知那是怎样的忧愁。她一边做着家务一边想念父母,想念兄弟姐妹,尤其想与妹妹说说话。罢了,他们都在忙吧,也都很累吧……她就想想他们。

缸中的水是从外面井里打上来的。子光时常挑一根扁担,在扁担两头系上绳子,再把铁钩系上去,轻轻一勾,横跨于水桶上的粗铁丝就拉着水桶跳上了半空。子光做这件事总是顺手又麻利,有时候小云朵还没看明白,爷爷就已经把一整套程序弄好了,待他回来时,桶里盛满了水。溢出来的水顺着桶边流出来,滴落在地面,粉白色的地面瞬间如花绽放,变出大朵大朵暗红色的花。

爷爷喘着气把水倒入缸里,然后再去挑两桶回来,直到把水缸装满。由于水缸放在屋子里面,它大多时间是平静的,没有任何波纹。每天它将篾条墙印在里面,也把篾条缝隙里的蓝天和阳光印上去。篾条墙在阳光风雨里褪了颜色,那水中的影也跟着褪了颜色,小云朵有时趴在水缸边,看着那些影觉得好玩儿,就伸手进去一阵捣弄。奶奶告诉她,那水是辛辛苦苦挑回来,用来吃饭的,不能玩儿。她不听,继续趴在缸边玩水。掀起的水打湿了衣服,奶奶很心疼:“幺孙儿啊,你这样会弄感冒的。”

奶奶带着她换了干净衣裳,再到厨房里拾掇。小云朵想趁奶奶不注意继续玩水,却被奶奶发现了。奶奶摇摇头,轻叹口气,将袖子上那副暗红色、沾了些细碎柴火渣滓的格纹袖套取下,戴在云朵手上。云朵知道奶奶会顺着自己,欣喜地伸出手,让奶奶给自己戴上。小云朵戴着奶奶的袖套,衣袖被袖套上的橡筋勒得两头细中间大,像个大萝卜。她哈哈大笑:“大萝卜!哈哈哈!大萝卜手!奶奶!我是大萝卜手!”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奶奶也被逗乐了。

奶奶想了一个办法,既能让孙女好好玩又不打湿衣服,她从置物架上取下盆子,放到地面,再从缸里舀了些水倒进去。

“幺孙儿啊,你不能再去缸里面耍了啊!那水,是我们用来做饭的。”其实,奶奶更担心她栽倒缸里去。

她拉长音调强调了一遍:“用来吃的哦!”

奶奶准备把盆子放到外边一些,靠近屋檐的地方,以防小云朵将溅起的水弄得到处都是,不然干干的泥土地,就变得湿湿的,滑滑的。紧接着,她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个盆子里面的,就都是你的了,你可以随便耍,但是不要把衣服再打湿喽!”

小云朵很开心,拍着手跟去了。奶奶将灶台前的小凳子拿过来,放在云朵背后,扶起已经蹲下的云朵,迅速取了自己身上的围裙给孙女系上,围裙在小云朵面前像一面帘子,一直垂到脚跟。怎么看,都是一个可爱的小娃娃。奶奶将云朵两手的衣袖连着袖套往上推,眼看着满意了,才走开。

“不要打湿衣服哦!”奶奶多少都不太放心,又叮嘱了一次。

“晓得啦,奶奶!”小云朵只顾着玩,头也不抬。

玩了一会儿,小云朵突然发现盆里的水没有那么好玩,白边花底的瓷盆什么都印不出来,除了水还是水。她左右晃动脑袋看,试图通过天上的光透些影子下来,依然什么影子都没有。但是,盆里的花会折叠,她伸手去戳,水面泛起浅浅涟漪,她越是捣弄,涟漪越大。她已经忘了水与影子的事,玩到开心处就一个巴掌、两个巴掌拍入水中,水溅起来,打到她的脸上,直到满脸都铺满了水珠,她笑哈哈地喊奶奶来看她:“奶奶,你看我!看我!”

奶奶看着她,又好气又好笑。

当奶奶一看她,她就做出鬼脸,逗奶奶开心。

小云朵玩水那一头是两家屋檐相汇合的地方。两家屋檐之间有一条缝,下雨时,雨滴就顺着那条缝落下来,一点点,或一串串的,就像许多透明珍珠从房顶上滑落下来,落入下面的小水渠里,溅起一地欢歌。

人们修房子时,会最先找来石匠,石匠把从别处运来的各式形状的石头打成大小相近的长条,一块块铺设,泥土墙立于石头之上也就稳固不易坍塌了。房屋之间有小水渠,人们就在渠底铺上石板,方形的、圆形的、不规则形的,石板错落有致地排铺,赤脚踩上去,竟也有一番乐趣。当太阳出来,阳光也从那条缝落下来,把屋檐下的黑暗赶走了。

姑妈不愿到村口洗衣服,便在厨房外的屋檐下拿个大盆来洗。爷爷在屋檐下靠近竹篾墙的位置砌了一个高石板,平日切菜洗菜都在上面,姑妈洗衣服也在上面。石板顺着地面的石块向外倾斜,姑妈稍微揉搓,衣服上的水、泡沫就顺着往外流,小泡沫顺水流下时脱离开来,飘飘忽忽的。坐在一旁小板凳上看姑妈洗衣服的小云朵一见泡沫就很喜欢,猛然跑来伸手一抓,泡沫就破了,等下一次再有泡沫,她又去抓,泡沫总是破碎在指尖。她很懊恼,姑妈劝说:“幺儿诶,泡泡啷个抓得住呢?”

“为啥子呢?”

“泡泡就是要破的啊!”姑妈也不知道为什么。

斑斓的泡泡在房檐下的半明半暗中,在水渠石板上,在一线亮白的阳光里,跳着舞,渐变着颜色,越变越薄,越变越虚无。一个泡泡消失了,下一个又接着出来。云朵喜欢每一个存在过的泡泡。

厨房外侧的房子属于子清家,子清是子光的弟弟,他们还有一个大哥,叫子元。三兄弟中,子元性格强势,相貌上也有些意气风发,他家在虹兰家旁边,一排小青瓦房无论怎么看都比草房更雅致。子清与子光性格相近,都不太喜欢言语,别人说什么他们就笑笑。

对云朵而言,爷爷的哥哥要喊大老爷,爷爷的弟弟要喊三老爷。人们常喊大老爷为“九大老爷”,至于为什么,没有谁去问,也没有谁知道。小云朵总分不清那是“九大老爷”还是“酒大老爷”,她一度认为这位长辈喜欢喝酒,所以人们才让喊“酒大老爷”。“酒大老爷”家在子光家外侧,云朵常常跑去玩,虽没看到“酒大老爷”喝酒的场面,却总见他卷烟叶,和爷爷一样。他们卷烟叶、抽叶子烟动作很相似,也爱笑,云朵便觉得“酒大老爷”和爷爷是一样的人,让她觉得亲切。在他们面前,她也可以随着性子来。三老爷就不同了,他总是很严肃,小云朵去他家的时间很少。并且,他家养了一条狗,那狗用绳系着,绳子拴在连接院子两侧的铁丝上,大门一开,狗就沿着铁丝飞奔而来,吓得云朵躲闪不及。小云朵去三老爷家,总是因为磨豆子、磨玉米这样的事。三老爷家的石磨放在进大门一侧的屋檐下,每每有人前来,他就把狗牵到另一侧,找个桩重新系好。

三老爷虽然严肃,小云朵也会见他笑。当看到湿润的黄豆或玉米从饱满的颗粒变成细碎的浆汁,他就会微笑起来,脸上露出收获般的笑容。

推磨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一般由青壮年或上了年龄但体力较好的男人来做。同时,推磨又是一件耗费时间的事,所以人们每年用到它的次数并不多。

每年玉米成熟,云朵就嚷着喊奶奶做玉米粑粑给她吃,心灵手巧又疼爱孙女的奶奶无论多忙,总会抽出半天时间来制作玉米粑粑。她得先跟老伴商量好时间,然后去地里挑选合适的玉米,将新鲜玉米一粒粒剥下后,用水淘出玉米须,再加水至刚好淹没玉米粒,才完成了准备工作。

三老爷家的石磨兴许已打磨出来多年,它面上每块凹凸的地方都已变得线条圆润,有些线条甚至已经模糊。云朵见过那样的线条,在柏树枝干上。她也见过那样材质相似的石头,如家里厨房那口水缸。她见到凹凸不平的东西就想伸手摸摸,或者去抠一下。石磨坚硬得出乎预料。或许它真的经历了很久很久的岁月。

石磨分为好几层,最顶层有个圆形孔洞,要磨的粮食须得从那孔洞放入,石磨外侧插有一根粗壮的圆木,圆木另一头连接一根竖向长木,长木上再接一根长木,人在长木那儿制作一块肩宽的小原木,连接好后便能推动整个石磨了。

爷爷每次一推石磨,石磨就吱嘎作响,像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石磨每转一圈,奶奶就用长勺往顶上的孔洞加入一勺玉米粒。少顷,磨碎的玉米浆汁就顺着一二层圆石之间的缝隙流出来,再顺着槽往下流入桶里。

石磨下面用几个大石块垫高,云朵得踮起脚尖才能看清所有流程。爷爷推磨时得顺着同一方面用力绕圈,当他绕到云朵跟前时,云朵就抬头往上看。她看着长木从那头移过来,到了头顶,然后移回去,接着又移回来,移回去……她就那么看长木移动都能看得出神,回过神来时,她再看爷爷,爷爷已满头大汗,不时埋头在衣袖上擦汗。

爷爷不爱言语,在村里人看来,他就是一个老实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习惯或爱好。如果真有,那可能就是爱抽烟叶,除此,他就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了。他常把手掌长的烟杆放在蓝色中山服的兜里,每当他一推磨,身体往前倾,装着烟杆那一侧的衣服就往前沉,想要轻轻拉住他似的。即便他推磨时什么话也不说,他的衣服,以及那连着石磨的长木都有节奏地动着,石磨吱嘎作响,云朵眼前看见的,是一副由爷爷带来的笨重又欢快的图景。

爷爷虽不爱说话,也是爱笑的,他一见开心的事便会笑,譬如豆子被磨成了浆往外流出、他与老伴配合完美,或者把庄稼按自己的想法种好、收割,他便露出笑容来,一种满意的、舒适的、带着阳光般的笑容。有时,他遇着特别开心的事,还会咯咯咯地笑出声,那笑声中带着几分腼腆。在那份笑容之下,是他胸中燃烧的热情。

每一丛燃烧的火焰,最中心的位置最明亮、温度却最低,最外层光亮最弱、温度却最高。爷爷便是那最弱的火焰,他不明亮,却足够炽热。

平日里,他似乎没有什么烦恼,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孩子们也已成年,且个个长得标致。他每日见孩子们归来,总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也不说话,只笑着。他的一生都在庄稼地里,即便老了,孩子们说不要那么辛劳,他却仍然想继续做点什么,不愿将土地承包出去。每一亩地,他都一如既往地细心经营。

每次磨好了玉米,奶奶便烧燃梯锅,锅上放个蒸屉,蒸屉内再铺上一层纱布。然后,她就去院子外面摘来焦芋的叶子。那叶子大大的,但深紫色的叶脉使得整片叶子像画出来的一样,分外好看。奶奶把叶子轻轻洗净,放在纱布上,再用长勺一勺勺地舀了玉米糊放上去,一勺玉米糊可以做成一个玉米馍馍,拿在手里吃,大小刚刚好。如果焦芋开了花,奶奶摘叶子时就一同摘下红艳艳的花来,她放下叶子后,把花柄留出来,给到云朵嘴边:”幺孙儿,来吸这个水,甜的哦!”

云朵一听是甜的,赶紧凑上嘴去吮。花汁的甜淡淡的,却很清爽。一口吸完花汁,那花也就没了用处,云朵便拿在手里左右把玩。用焦芋叶蒸出来的玉米馍馍虽没有花汁的那种甜,却有玉米的清甜浓香和一丝焦芋叶的清爽。

玉米馍馍清甜好消化,奶奶是乐意为小孩子做这些吃食的。但如果忙起来了,孩子闹着要吃玉米馍馍,奶奶便哄着她:“幺孙儿,我们这几天忙不过来哦!要不我给你煮个苞谷怎么样嘛?”

煮玉米吃起来味道淡淡的,云朵不喜欢,于是嚷着要吃玉米馍馍。奶奶又说:“幺孙儿,要不我给你烧个苞谷怎么样嘛?”

烧玉米是和玉米馍馍完全不同的味儿,它上面有着柴火的淡香,还有玉米的清甜。柴火用的是什么植物,那烧玉米便有着怎样的一缕香。烧玉米最是讲究火候,火大了,玉米全给烧焦烧糊了,没法再吃;火小了,玉米半天熟不了,就算熟了口感也不好。火候恰好,烧出来的玉米,表面有点淡淡的黑,嚼起来有几分韧劲,最是好吃。云朵吃过奶奶给烧的玉米,奶奶那么一提议,她就拍手欢呼。

那栋泥土房子里,盛满了老人的温柔和孩子的欢笑。日复一日的,泥土房子便不仅仅是泥土房子了,它长在大地之上,是一个温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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