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的孩子
心属于自己
那年,云朵家里修了楼房。一家人从众多房子背后搬到了田野对面,背靠着另一座山丘,面对着开阔的田野,天和地都变得很近。
村里人爱热闹,见要修房子,不忙的或那些忙累了的人都跑了来,一看究竟。云朵也爱热闹,每次爸爸去勘查地形,她就跟着,爸爸说什么,她也听着。爸爸说,房间、厨房、楼梯要怎么分布,院子要如何建,大门开口要朝向何方,她都听着。但她忽会儿就给忘了,只记得跟在爸爸身边时走过的那片土地,以及那小路上生长的树木。
选好的地基外有几棵柏树,它们长得比山上的柏树要笔直、高大,走近了看,浓密繁茂,离远了看,它们如同燃烧的火团直奔向云天。
明德喜欢那几棵树,他左看右看,总想买下来。若那树属于别人,便不知它们何时会被砍了去,从此门前也就光秃秃的,不太好看。由于这几棵树的外形、隐义都不错,明德心心念念的,想买下来。经过几番讨价还价,几棵柏树终于属于明德一家了。
在云朵心里,那是属于她的树,属于一家人的树。
曾经,奶奶说家后面山上哪些树是自家的,云朵点点头也就忘了,以前出了家门便是一片竹林,竹子挨在一起,看不出来美感,而今,几棵树单独长在那儿,无论怎么看,她竟觉出一番美来。至于是怎样的美,她也说不出,只觉得好看,心里喜欢。
妈妈说,不想再在黑暗里度日,爸爸便为所有房间设计了大大的窗户。现在,无论在家的哪个角落,就都是敞亮的了。楼下的住房开一扇大窗,楼上的房间前后各开一扇窗,即便是在黑夜关了灯,仍能透过窗帘看到外面的月光。更不要说白天的房间,那是四季啊!
晨光一来的时候,所有房间都亮堂起来,它们与太阳一同苏醒,把光刻到墙上。曾经的每个夜晚,云朵只能透过房顶的那块亮瓦揣测星光,每个白天,那一线光芒的明亮多么难得一见!
搬到了新房子里,云朵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天地的孩子了。
曾经,每次在外面玩,回到了家,天地也一起收了回去。而今,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天与地、星空与虫鸣,全都在眼前、在耳旁,在所有她想感知的时间里了。
妈妈虽然不再缝纫新衣,但她舍不得扔掉缝纫机,当年买得那么贵,它上面还承载了许多的美好回忆。这件事她想了好几日,最终决定把缝纫机留下来,搬到云朵房间当作书桌。成了书桌的缝纫机,日日伴在云朵身边,云朵再没见妈妈打开过它。妈妈找来一张好看的布,铺在缝纫机上,云朵写字便不担心被桌面硌着。坐在书桌前,一抬眼就是田野,往村尾方向望过去,还能遥望到远处层叠的山峦。
每天都有不同的鸟儿飞过窗边,有不同的云彩点缀在窗外的天上。云朵时常看着眼前的风景,不小心就发起了呆。楼上一排房间外有条宽宽的外敞式廊道,到了云朵的房间外,是一个大大的坝子。农忙时,家人在那里晒粮食,农闲时,云朵在那里看风景。
毕竟房间是关不住大自然的,人从房间走到了坝子上,才算被大自然拥抱着了。
天空从远处的山尖延伸至近处的山丘,一整片,大大的,就像云朵在云雨山坳口所见到的那样。大地,从远处铺陈,又到其他各个方向的山脚处收住,如同挥舞指挥棒的音乐家,有张有收,有激昂有平缓。四围的山是小溪河给人们的拥抱,它们日夜不变地守护着,风再大雨再大,它们始终在那儿。
天地是哪般色彩,站在坝子上的人便有着怎样的心情。
天地的孩子,心属于自己。
新房子院门前的小台阶是云朵的最爱。水从台阶下流过,哗哗地响,那声音不急不慢,不大不小。透过石板之间的缝隙还能看到下面的流水,光落下去,光斑顺着水流晃动起来,黑暗又明亮。她常趴在宽宽的石板上往下看,便似看到了一个新奇世界。没事时,她和弟弟就坐在那石阶上,小鸟飞来又飞走,蜻蜓飞来停在门前的稻禾上,忽会儿也飞走了,但随即蚱蜢又跳了出来。无论如何,坐在石阶上所看到的世界,比曾经坐在堂屋的原木上所看到的世界丰富多了。
房前有块空地,明德从别处买来几棵桃树种上,每当春风来时,家门口就变成了粉色一片。桃花开过,桃子就长了出来。待桃子快要成熟时,放水的季节已经到来,石阶下流水哗啦啦地响,水草在水中肆意舞蹈,相比于长在空气中,似乎它们更愿意长在水里。
水流的方向,是它们向往的远方,但它们不能去远方,它们长在这片大地上,便不会离开了。如若哪天它们真的随流水离开,它们便漂泊无依了。
云朵经常见到从上游流来的水草,它们或一丛或一根的,水怎么流,它们就怎么浮动。等漂到了闸口,它们被拦截下来,堆得多了,农人们就全都捞起,扔到路边。那些在水中飘舞的水草一出了水,全都蔫下来,过不了几日,就渐渐失了水分,成为了干草。还在水中原地舞蹈的水草,日夜舞动着,直至水流退去,它们才恢复到空气中,成为原初那棵抖擞的绿草。不知是水柔润了万物,还是万物与水共舞了时辰,总之,一到放水时,石阶下就鲜活灵动起来。时节一过,石阶下少了水,也就少了灵动,变成另一个世界了。
到了盛夏,家门外的桃树全都硕果累累,一个个毛桃看起来比孙悟空身上的毛还厚。那些桃子总会长些黑点,人们说,那样的桃子最甜。桃子个头不大,麻子又多,洗净一身毛,吃起来却清脆爽口。一入口,桃子的清甜就如同夏日清晨的风一般。桃子成熟时,云朵就常和弟弟坐在石阶上吃毛桃、听水声、看溪流、望平畴。
有路过的人,还没见到桃子的模样,桃的香甜就已飘了过去。每个人,只要打那桃树下过,全都会夸一句:“这桃子结得好哦!”
家里人听到了,便摘下几颗,放在过路人的背篓里或者箩筐里。后来,云朵和弟弟坐在门口石阶上,见了村里人路过,也给他们摘下一些。由于桃树一年比一年结得好,挡住了去路,挑担行走的人就很不方便。爷爷坐在门前石阶上,看了几日桃树,某天突然就拿起弯刀,三两下砍了挡路的枝桠。即便少了枝桠,桃树该结桃还继续结桃,一年又一年,乐此不疲。农忙的人们,得了空便坐到石阶上来,他们一说起那桃子便忍不住流口水。但仍有些人说,门前种点竹子多好!明德听到了便回答,以前在老房子,周边全是竹子,而今搬了出来,还是亮堂的好!况且现在门前有这几棵树,挺好的!
云朵听到了人们的建议,觉着门前栽种竹子也是不错的。以前在老房子时,门外的竹丛虽然幽暗,但时不时地会飘来一股香味,她一直以为那是竹子的香味。后来,当她守着爷爷编竹篾,便发现了竹香与那股香味的区别。竹子破开以后,凑近了能闻到一股很淡的清爽气味,但是那不知名的香味闻起来却是甜甜的,带着绵绵的糯香。有次,她和妈妈在竹丛打笋子,闻到了那味道,细嗅着寻过去,终于发现了秘密。在一丛细竹条的底部,一根根竹子被细小如飞蛾的浅灰色小虫覆盖,透过白日里的光芒,恍惚能见着那些小虫下如银耳剔透的一团。走得愈近,它散发出来的味道就越浓郁,那带有发酵与清香的味儿引来蜜蜂嗡嗡直飞。
如此看来,在家门前种竹子也是好的。云朵想了想,若从竹子和桃树中选择,她会选择桃树,那桃花多艳丽,桃子多可口啊!
明德不止在家门口种树,家里也是要种的。他四处打听,从邻村找来一棵樱桃树,那树许是有了些年份,树干比成人的腿还粗,种入土里,比房门还高。樱桃树种下去没过两年,便开始开花结果。人们说,果树第一年结了果要摘掉,来年才会结更多果子。否则,那棵树以后都会开很少的花,结很少的果。
那棵樱桃树似乎知道人的喜好,枝干不足半米处有些弯折,即便是小孩也能轻松爬上树去。它长至高处,伸出一丫侧枝来,恰巧落在进入院门的上方。樱桃花开时,房门前一枝纯净的小白花,其中夹杂着红绿色的叶,分外好看。
樱桃成熟了,云朵和青山就爬到树上去,一颗颗地采下来,也不用水清洗,在树上就直接吃了。那些长到房门上方的枝丫,他们采不着,就搭上木梯,爬到门上去。
爸爸在修建房子时,房门上方修得宽,能站好几个人。他俩去过那门上方一次,也就不再惧怕第二次,甚至还喜欢上了那里。它独立于楼房、围墙、大地,只那么一小片,矗立在院门上方。有人从门下经过,他们会觉得是有人穿越而来,说不尽的神奇。去院门上的时间多了,云朵就想种些花在上面。以前他在村尾的王二家看到过一房门的太阳花,花朵小小的,同一条藤茎上还能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来,那些小小的叶子饱满圆润得像米粒似的,云朵怎么看都喜欢。
王二家修的是石头房子,房门也是石头修砌的,太阳花开在石头上,颜色显暗。而今,自家房门铺了亮亮的瓷砖,花一开,定会明亮又鲜艳!她听说太阳花好养活,随便摘下一截,便能插活,她就跑去王二家要了许多来。太阳花一开放,整个房门都色彩斑斓。他们回家经过房门,头顶上不再是空空落落的了,更多的是花朵和阳光的迎接。
从老房子搬出来以后,云朵家就和姜奶奶家是邻居了。前不久,姜奶奶把门口一块凸出的果园开垦出来,种了庄稼。云朵一出门,对面村尾的风景也全都跑到了眼底来。
姜奶奶喜欢花,不仅种了满树篱的蔷薇、玫瑰,还在家门口种上各种鲜花。平地上种鸢尾、胭脂,台阶上、石头围墙上就用各种坏掉的瓷盆种太阳花、吊篮、葱兰。一年四季,姜奶奶家门前都开着花,那些花开在风里,也开在人们的眼睛里。姜奶奶家石头墙的后侧,前些年插入土里的玫瑰已经爬到了树上,每到三四月,玫瑰就在枝丫间绽放,在一片绿意中绽放。
那是一个开满鲜花的家。
云朵家屋后没有种鲜花,只种了黄花菜。玫瑰开过,黄花菜便盛放了,它们在屋后的阴暗里尽情绽开金黄色的花瓣,清婉雅丽的花朵似乎是在等着人们去采摘。黄花菜的金黄不同于油菜花,它的金黄中透着一整片的纯净,吃起来,味道也是清纯的甜。云朵爱吃黄花菜,每到花开时,奶奶便让云朵去屋后采黄花,然后煎了鸡蛋,煮上水,做出一份美味的黄花菜蛋汤。那汤色泽如花,食之则感觉清新明丽,像吃下了阳光。
当季吃不完的黄花菜,奶奶就摘下来晾干,做成干菜,以后煮蛋汤、酥肉汤便放入其中。干黄花菜比新鲜时吃起来更有嚼劲,花瓣中融入蛋汤、酥肉汤汁,其味更显悠远。
逢年过节,干黄花酥肉汤是饭桌上必有的一道菜。那是一道食之香甜,无闷无忧的忘忧菜。每次一桌人围着吃饭时,桌上有这道菜,云朵便骄傲地说:“这个黄花是我摘的哦!”
她等着大人们的称赞,这样的称赞她等了一年。
大人们听着了,便说:“我们家云朵这么能干啊!”
也有的长辈说:“我们家云朵好乖哦!”
云朵一听,开心地笑,甜到了心上。
屋后的小片菜地里,不仅有黄花菜,还有一株多年的花椒树。花椒树原本属于那片地的主人,明德在换下那片土地时,也一同买了花椒树,只因老人喜欢。做酥肉时,奶奶会在其中加入花椒。那棵花椒树上的花椒,青色时其味清爽,紫红色时其味浓郁。单从味道上来说,还是青花椒更胜一筹。奶奶做的酥肉、酥肉汤以及黄花菜酥肉汤在村里颇负盛名,每每哪家办宴,都会来请奶奶帮忙。当人们吃酥肉时,若咬到了花椒,麻香瞬间充盈唇齿,让人既爱又恨,爱的是那独有的味儿,恨的是那份无知觉的麻。酥肉中加入青花椒须得对应时节,过了那段时间,花椒就老了,淡去了那抹清爽。老了的花椒,适宜晒干后加入烧菜、炖汤,汤菜里便有了隐隐约约的鲜与麻。
当青花椒在枝上长出了香味,奶奶爱把它们摘下来,做成花椒油,家里做凉拌菜时,倒入少许。菜里飘散出花椒萦绕不去的清香,一吃,只觉满口又麻又香,使人总不免多吃几口菜,几碗饭。
云朵吃过了奶奶制的花椒油,就想着每天的炒泡菜中也加入一些,她太喜欢闻花椒的清香,吃那一嘴的麻了!
“幺孙儿,花椒加合适就可以了啊,不然你吃其他的就没有味道了哦!”奶奶见云朵那般,无奈又关切地跟云朵细细说。
云朵不听,趁奶奶不注意,悄悄地在菜里加入花椒油,她把不稳长瓶,不小心,花椒油流了很多出来。油顺着菜往下渗,油珠在菜上滚动,云朵看着都流口水,她筷子也不拿,直接用手夹起面上的菜就放入口中。一吃才发现,菜已经不是上次所吃的那个味儿了,苦苦的。很快,舌头、喉咙也都麻得没了知觉,木木的。待她缓过来,便不想再吃那菜了。
孩子的心是外面的天气,说变就变。
当盘子放到桌上,她看到制作得又香又好看的菜,还是忍不住夹几筷来吃,如此,口里就又是又苦又麻又香的了。奶奶见状,也不骂她,看她能吃下多少。此后,云朵竟再不乱倒花椒油了。
花椒油是奶奶指尖的一丝温暖,也是落在时光深处的一缕香。
曾经,奶奶的爱在那个黑暗的房子里,而今,她的爱明亮透明,与大自然的万物连接在一起。她的爱漫溢开来,在云上,在泥土中,在花朵里,在每一阵风过的地方,吹拂着云朵的心。
她心中的爱也越来越多。
天地间的孩子,最是无忧无虑,活泼自在。
云朵逐渐变得比以前外向、好动,天天跟着村里一群孩子往外跑。常言三人成行,四人成帮,十来个孩子一起,也就成了小霸王。孩子们都野得很,常见小姑娘翻山爬树,个个如猴精灵,爬树掏鸟蛋动作娴熟。
某日放学,伙伴几个在邻村桑树下晃悠,不愿回家。五六月份的天气,炎热不躁,山清水秀一派生机。孩子们聚在一起,总爱相互吓唬。恰巧那日天气炎热,地里干活的人很少,桑树边的村落传来几声狗吠,一小男孩高呼:“狗来啦!狗来啦!快上树啊!”
谁也没时间往四周闲看,顾自挑了棵树就扑扑往上爬。瘦弱的就只有焦急排队。大孩子三下五除二,半分钟不到就躲进最大那棵桑树叶里:“狗咬不到我啦!快爬啊!”
紧跟其后的云朵急忙抓了分枝细干就往上窜,爬到最稳处高呼:“快啊!……”她顺势往茂盛叶子处坐下,话还未出口,瞬间从天而降。
一排桑树沿田埂生长,路下引水渠百草丰茂,见不得里面有些什么。云朵只觉身轻如燕,着了慌,未等反应过来,已碰在草丛中的小石板上。她用手撑地,晕乎乎爬起,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全然忘却有狗一事,伙伴们的说话声、吵闹声在耳旁混浊一片。
小孩的感觉来得快,没有多的思索,尽是想什么做什么。
嫩绿的草浆混了红泥,粘在她红红的手上,有了些青草的芳香。她感觉手疼得有些发麻,便在黄衬衣上使劲擦,感觉把手上的东西都擦干净了,再用手臂胡乱抹抹往下滚的眼泪。想睡觉的想法填满了她的脑袋,此时,她只想回家,想躺在床上。她什么话也没跟小伙伴说,直直地寻了路就往家走。走着走着,她感觉脸上似乎有水在往下流,条件反射地用手揩拭了就往衣服上抹。
过了窄窄的石桥,爬上小坡,她恍惚中看见了自留地里身着浅白衬衫的奶奶,奶奶正在摘棉花,她没有力气也没有想法喊奶奶,晕乎乎、轻飘飘地只往家的方向走。即便出门干活,家里的门经常是不锁的,云朵到了家,进到屋内,伏床便睡。
天色渐暗,白日里青翠的群山只留了黑影于天际,小溪河炊烟飘渺,牛羊声起。
“幺孙儿!幺孙儿!幺孙儿!……”奶奶沙哑地呼唤,声音中都是焦急。山峦返给她自己的回音,却不给她孩子的声音。
“哪个看到了我们家云朵啊?她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啊!”
“哪个看到了我们家云朵啊?喊她也不答应啊!”
……
奶奶挨家挨户去打听,挽起的裤腿在她细瘦的腿肚上晃悠。
“二奶奶,我们放学后一起回来的,都还到柳湾村爬桑树了呢!哎呀!她是不是让狗给抓去了哦?奶奶,你快去问问看呢!”小勇睁了圆眸子看着老人,仿佛云朵是真的被狗给衔了去,自己也不禁皱起眉担心起来。
“你这个娃儿!哪有狗吃人的!她肯定是跑哪儿耍去了!”小勇妈打了猪草在门口收拾,训了小五一句。
奶奶继续找下一家,她心想,云朵肯定是和哪个孩子在家玩呢!
四下里打听,怎么都找不见孩子,可急坏了花白头发的老人。
村里有个叫何二娃的人,平日里说话没大没小,看到老人着急的模样,他也略微担心,半开玩笑地说道:“二奶奶,你要不回去看看,她有没有在家睡觉哦!”
老人心想,自己放下背篓就出来找云朵,家里还真没看过,于是,赶紧往家跑。人们在身后喊:“二孃,这么晚了你慢点走!”“二奶奶,你慢点哦!云朵肯定一会儿就跑出来咯!”
奶奶心里放不下,本已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仍然在暮色里奔跑着。晚风吹起她的短发,拂过她宽大的裤脚,试图吹开她心中的愁云。
到了家,她赶紧跑进屋,打开灯。果不其然,云朵躺在床上熟睡。凑近了看,才发现云朵满脸满身的血迹,脸也有些泛白。
“幺孙儿,幺孙儿,快起来,快起来……”朦胧中,云朵听见奶奶在喊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以为是梦,便继续睡着。
奶奶慌忙出去屋子,对正在院里收拾柴火的老伴说:“快点!云朵受伤了!要去看医生!”
她心里很乱,脑子里很空,每说几个字就要顿一顿,眼里快要浮出泪来。
随即,她去厨房倒了暖壶水,舀瓢凉水兑上,匆匆扯下置物架上挂着的干毛巾就跑进了屋。即便心慌意乱,她仍记得拧干帕子时留些水分,以便更快洗净孩子的脸。奶奶心疼地看着孩子,干净帕子在云朵脸上轻柔擦摩,她脸上凝固的殷红血迹渐渐褪去,露出了可爱的小脸,只是右脸颊上的长红口子赫然招摇。她睡得香甜,但苍白的脸上却透露出虚弱来。
云朵已是个七八岁的大孩子,奶奶背不起她,便只有爷爷来背。
此时,爷爷拉着青山进到屋来,奶奶赶紧说:“搞快!去找刘老师看看!”
人们常称呼医生为老师,在他们心里,医生如同老师一样,是带来光明的人。
爷爷看到嘴唇泛白的孙女,小心地拉起她就往自己瘦骨嶙峋的背上放,匆匆去找邻村的赤脚医生。奶奶牵着青山跟在其后。出得门来,经过姜奶奶家,她便大声喊着:“丽霞!丽霞!”
正在院子里赶鸡鸭的姜奶奶一听,拉长了声音答应:“哎!”
她正要问,有没有找到云朵,只听又一句话传来:“帮我看着家里一会儿,我们带云朵去看刘老师!”
姜奶奶着急起来:“云朵咋个了呢?”
子群跟在老伴后面一路小跑,匆忙回答:“不晓得,弄了个口子!”
姜奶奶急急回复:“那搞快点!”
随即又补问一句:“严重不哦?”
夜色里,没有回答,只有急促的跑步声,渐渐远去。
刘医生的家在柳湾村靠近大马路的边上,算下来有两三里地。且不说那山路曲折,就是白天也总有人踩它不实,何况是在这朦胧的暮色中。人们走夜路常打个火把,拾把干谷草,用火轻轻一点,它就能照亮夜。此时,两个老人心急如焚,全然忘了打火把。
爷爷在前面背着云朵跑,奶奶在后面一手扶云朵,一手牵青山。沿着村尾走的道路,一边是水渠,一边是庄稼地,庄稼地与小路齐平,即便他们一不小心就走到了旁边的地里去,总体上也没有太大难度。照明的东西没有,就只有借道路透出的微微白光。怕是天公见了这可怜的祖孙,才让他们顺利到达大马路上,没有摔倒没有擦伤。此时人们都忙完农活回到家,正点灯吃饭,路边住户房子中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响彻山谷。两个老人喘着粗气,抬头看看前方黑影下的白马路,竟趔趄着跑起来。月亮升到了高空,暮色的雾气缥缥缈缈,马路越发的白。路旁的大榆树高大挺拔,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阳刚而温柔,星星点点的疏影落于马路上,马路的白也就变得斑斑驳驳的了。
还没到刘医生的家,他家的狗便狂吠不停。
“刘老师,刘老师,快看看我幺孙儿,刘老师……”待走到刘医生家院子里,子群喊了起来,她细弱的声音已放到最大,仍盖不过狗吠声。
刘医生一家人正围坐在堂屋桌子跟前吃晚饭,屋里的灯光照出门来,将屋檐下照亮了一大片,站在屋外看起来,他们像在一片光芒中吃饭似的。
听见狗吠,出来了一个人,他挡住了光,影子落在地面被拉得很长。他朝狗一训:“叫什么叫!好了啊!”
刘医生远近闻名,一听那声音,再结合着光影中的轮廓,两位老人立即认出了他。他俩用尽力气喊:“刘老师,快来!看看我幺孙儿!”
月光把院子照得泛白,刘医生瞧见走进院子里来的老老少少几人,赶紧跑了去:“这是咋个了?快给我看看!”
说完,他回头招呼家人开诊室的灯,将他们引到诊室去。
刘医生在镇上开了一间门诊,逢上赶集便到镇上看诊,其他时间都在家里。他家不似很多人家那般,房子修成L型,而是U型,多出来的那一面是他的诊室。周围的人们若是有个什么病症,就到这里来。
刘医生家原来也是几间土墙草房子,后来条件改善,就修了楼房。曾经黑暗的诊室,而今都变得亮堂堂的,灯一打开,跟白天相差无几。
“刘老师,你快看看我幺孙儿啊!她脸都煞白了……”子群不知该怎么说更好,担忧地看着医生。
刘医生摸了摸云朵伤口周边,再摸摸她的头,翻看了下眼白,转过头问:“二嫂,你嫑慌,慢慢说。这个娃娃是啷个了?”
她指了指孩子右脸颊上的伤口:“不晓得嘛!我找了好久没找到她,结果她在家里睡觉。”
还在喘着气的她顿了顿,深呼吸后继续说:“我一看,这脸上出了好多血,我才洗了。”
刘医生听完,点点头,似乎明白了状况。但他又问:“这是咋弄的?”
两个老人语塞,他们也不知道孩子是怎么弄受伤的。
稍顷,子群想起来之前找云朵时,小勇说的话,对刘医生说:“听村儿里小娃娃说,放学去爬树了。不晓得是不是从树上?……”
话还没说完,她被自己的话吓着了,手不禁抖了起来,慌忙抓住刘医生的手臂:“刘老师,求你看好我幺孙儿哦!要是摔着哪儿啷个办啊?”
她的眼里泛起了泪花。
刘医生听完,基本确定了伤口的情况,他转过身,拍了拍子群的肩膀,目光温柔地说:“二姐,娃娃没事的哈,就是血流得多了,我马上给她补两针。你先坐。”说完他就去医药架子上找药品、工具。
“二嫂,不要担心哈,娃娃没事的。”站在一旁的刘夫人拉起子群的手,轻轻抚摸着,她想用这样的方式给眼前人以安慰。
子群用泪眼看看她,再看看刘医生和云朵,略微放心地点点头。
过了会儿,刘夫人见子群仍然担心,便转移话题:“二嫂,你们吃饭没?要没吃就在我们这儿吃点啊!”
子群担心孩子,也不愿麻烦医生一家,便说:“谢谢了!我这担心我幺孙儿啊,啷个吃得下哦!”
刘夫人抬手轻抚子群的肩,轻轻说:“没事的,不要担心啊!”
子群继续说:“谢谢了!好意心领了哦!”
他们看着刘医生跑这跑那,弄这弄那,心里除了担忧还是担忧。
外面的夜更深了,月光显得更亮,蛐蛐声、蛙声在周围响起,似乎在唱一支小曲,来安慰这诊室里的人。
诊所条件虽不算好,但多亏有刘医生。他给云朵脸上的伤口做了处理,也打了针,让他们回去照顾两日就好了。确如医生所言,云朵第二天醒来,状态便恢复了许多,再一日,竟也像没事儿人似的,只是一个疤永远留在了脸上。日后,人们见了云朵,便轻轻叹口气,脸上露出怜惜的神情来。他们总想说些什么,都忍住了。待云朵走远,他们便又叹口气:“唉!那么乖的娃娃,偏偏弄个疤在脸上!”
有人接话:“小娃娃怕啥,以后长大了,可能疤就没有咯!”
有的人说:“有些娃娃啊,就是要破个相,才能消灾!”
说着说着,他们就想起了自己或自家孩子孙子受的伤,闲聊起来:“你看我那年,脚被镰刀削了块肉下来,好吓人嘛!现在都是个很大的疤!”
听的人便回:“我幺孙儿那年从坡上摔下来,头上一个大包,也是把我们给吓安逸了的!”
......
小溪河的人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但伤在身上其他地方便不要紧,脸上受了伤便有了特别的含义。他们总确信,人破个相,实际是避免了更大的灾难。
云朵一如既往开心快乐地生活着,白日里上学,夜晚回到小溪河便到处去玩。天与地敞开胸怀拥抱她,但似乎命运总爱跟她开玩笑。
几个月后有次周末,云朵做完作业就去找小伙伴们玩。虽然霜降已至,竹林仍将村落打扮得一片翠绿,全无秋天的落叶纷纷。半下午的太阳在天上散发出光与热,小溪河的田地里一堆堆草垛、一丛丛稻茬在阳光下拉长了身影,丰收后的小溪河有着浓浓的、干干的稻谷香。鸟群在竹丛里从未停止过嬉闹,它们欢乐的声音传到每个人耳里,风也似乎跟着歌起了唱。
何二娃家的院坝里噼啪作响,男孩子们无数次甩动臂膀,将一块块纸做的东西重重拍在地上。那东西因状若“豆腐干”,孩子们都喊其为“豆腐干儿”。他们把那些不要的书和本子一张张撕下来,经过巧妙折叠,就有了这些玩物。
院子里嘻嘻哈哈的笑声,来自于女孩们一次次跳绳的探险与超越。一条斑马色的健美裤,一根红白相间的细皮筋,一块干燥的平坦地,便构成了姑娘们的世界。几个女孩在院坝里站立、奔跑,玩得甚是开心。
何二娃生性散漫,屋内外时常不打理,院子里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院坝边上逐渐爬起青苔的痕迹,但那并不妨碍孩子们尽情玩耍。他们找根树枝朝地面左右扫几下,玩耍的地方也就整洁了。
环形的皮筋被几位姑娘撑成三角形,她们从一边起跳,接着跳过下一条边,直至回到最初的位置。膝盖以下是单脚跳,触线即犯规;膝盖以上双腿弹跳,不能弹跳时便可用侧空翻,整个人能越过皮筋即可。
“虹兰姐,该你了。你是到腰这儿了嘛!”小莲用她温柔的声音提醒正出神的虹兰。
“哦,哦,是的呢。”刚跳完一圈的小娟走到虹兰那儿,以示换位。
“虹兰姐姐加油!”云朵扯了嗓子助威。
“我刚才那哈是因为跳的位置不对,这次看我的!”虹兰将袖子往上捋一捋,就开始跳。这一跳不要紧,竟然一路平顺通关,直接是跳到脖子那一级才败下阵来。
“呼……”虹兰不着急换位置,拄着两膝开始喘气,等平复下来了,才去到云朵那里。
“来,云朵,该你喽!”
“哎呀呀,我要从胳肢窝那里开始跳呢!”
“加油跳!”
“嗯!”
云朵采用她熟悉的起跳翻阅式,每跳一次,都得起步冲刺。跳到虹兰那儿时,她朝云朵说了句:“云朵,加油!慢点哦!”
累得满头大汗的云朵朝虹兰笑笑,看了看不远处玩得正开心的几个男孩子,然后冲刺纵越。
在那么一瞬,她脚底毫无预期地打滑,脑袋一片空白,但瞬即用手肘快速撑地。
“啊!云朵!”云朵摔倒的瞬间,虹兰惊叫起来。
疼痛,也不知是哪里的疼痛,云朵流出了眼泪。几个姑娘赶紧丢了跳绳围过来。
“摔倒哪儿没?”
“痛不痛?”
“站得起来不?”
几个人都慌了,左问右问,不知该如何是好。男孩子们见状,也围了上来:“咋回事?咋了?”
可云朵只知道掉眼泪,不说一个字。右手麻木得毫无知觉,头晕乎乎的。姑娘们扶住她,使她缓缓坐起来。
慢慢的,云朵感到有种剧痛钻进她的右手肘部,使她不由得咬紧了牙。泪眼中,她伸出左手往右手上轻轻一碰,疼得尖叫起来,把几个伙伴都吓愣住了。
“云朵,是不是手摔折了?”
“我妈说,手这样容易摔得错开。”小勇伸出自己的手臂,比划着。
“会不会骨头断了啊?”一向胆小的小惠对于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既惊讶又紧张。
“来,我们几个一起,还是把她慢慢扶起来嘛!”虹兰指挥着,一边贴近云朵后背,一边把住云朵咯吱窝,咬牙准备拉她起来。
小莲用力拉云朵左手,小娟和小惠托云朵背部。
几个孩子也不知那是不是正确的方法,一个劲的拉云朵。
云朵现在没有心思理会伙伴们,手部的疼痛让她哭个不停。
“翠英嬢嬢!”
“二奶奶!”
“翠英嬢嬢!”
“二奶奶!”
男孩子们跑去竹道上,放声喊了很久,才看见跑出大门的翠英阿姨。
“翠英嬢嬢,云朵手摔了!你快过来看看!”
翠英听了,赶紧朝云朵跑了去。等她见到云朵时,孩子的手肘已经肿得馒头大了。她赶紧呼唤老人,要送孩子去看刘医生。
那日,刘医生仔细检查云朵的手肘,为她简单处理以后,对翠英说:“手应该是折了,最好是赶紧去县医院看看。不要拖!”
说完没一会儿,刘医生对云朵说:“你这个娃娃啊,调皮哦!还好今年你妈回来得早!……”
他还想说些什么,打住了,却忍不住轻轻叹气:“唉!以后多注意些,不要那么调皮了啊!”
满脸泪痕的云朵点点头,她担心妈妈训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受伤的手。
翠英看着云朵,又心疼又生气:“你这个娃娃哦!就不省点心!”
说完,她也长叹了一口气。
云朵跟着妈妈去了县城,那是一个繁盛的地方,它比镇子大上很多倍,也比市集热闹许多倍。若是在平日,云朵定会好好在县城玩耍一番,而今,她头晕目眩、手疼得不敢多想,全然是没有心思看这省城的景致了。
医生诊室里站了几个人,诊室门未关,走廊上来来去去的人说着话,那些声音使走廊分外空灵。窗外楼下的自行车铃响起又落下,汽笛声断续响起又停止,穿白大褂的医生问:“小姑娘,过来,我看看。”
云朵正看着医生旁边墙面上别人拍的光片,有点出神。妈妈用手扶了扶云朵的肩,云朵回过神来,才发现医生正看着她。遇见了陌生的目光,云朵害了羞,埋下了头。妈妈将云朵的手抬起来,眼睛看向医生。医生在云朵摔伤的地方捏了捏,继而用力按捏,云朵疼得紧咬双唇。医生跟翠英说了几句话,继而又对云朵说话。医生的声音很好听,既平和又厚重,云朵平日里在村子待着,未曾见哪个人有这样好听的声音。即便是学校里的老师,也没有他说话好听。
医生的目光里尽是温柔,问云朵多大了,读几年级了,喜欢上怎样的课程,云朵发现这是一位随和的医生,便不再羞涩,一一回答,说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还会多说几句。
他们说着说着,医生瞅准时机一用巧劲,云朵疼得哇哇大叫。医生说一句:“可以了!但是能不能恢复原样,就不能保证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看着翠英。
翠英连连感谢:“谢谢!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她的脸上有了轻松的笑容。
随后,医生对翠英说:“她这个要打一段时间石膏哦!”
“好好!老师咋个说,我们就咋做!那……”她欲言又止。
医生正在本子上写药单,准备递给翠英。
翠英赶忙问:“她这个伤的右手,那是不是就没法上学了?”
医生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了看云朵,又看了看翠英,说道:“她现在肯定没法上学啊!要过几个月恢复了的。”
翠英很惊讶:“几个月?!”她很担心云朵落下一个学期的课没法上,那就只能留级。
医生很平静地回答:“这个要看娃娃自己恢复的情况,恢复得快就可以早点去学校,恢复得慢就要在家待久一点。”
翠英看着云朵,满脸无奈。
云朵手上打了石膏,绑了夹板,医生从一块黄麻布上撕下一条来,打个结,挂在云朵脖子上,另一头挂住那只摔伤的手,动作娴熟。医生万般叮嘱,让她不要乱跑乱动,养些时日就会好。云朵点点头,但是当她回到小溪河时,她就把医生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云朵在家待了些时日,小伙伴们日日都要去上学,她便觉得无聊,总想找些好玩的事。
那天,大人们都出门干活去了,奶奶也背上背篓准备出门。云朵拉上从幼儿园早早放学回来的弟弟,去到奶奶跟前:“奶奶,我们去找小波玩了。”
“不许乱跑哦!”
“嗯!晓得啦!”他俩一说完,便跑了出去。
小波是“酒大老爷”的孙子,算下来与云朵、青山还是亲戚。小波年龄与青山相近,两个男孩时常聚到一起玩男孩子的游戏。而今,云朵找不到同龄的小伙伴,与小波、弟弟也是能一起玩的。他俩还没到小波家,就开始扯着嗓子喊:“小波!小波!”
小波家没养狗,他俩一边喊,一边顺着巷子往里走。
“哎!”小男孩稚嫩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
等他们快走到房门口,孙悟空的声音传来:“你这妖精,看老孙怎么收拾你!”
“哎,姐姐,西游记呢!”青山一听,从云朵跟前一溜烟地跑进了屋。
屋内电视的亮光也将她吸引过去,随便找了个地方坐,入神地看孙悟空捉妖怪。没看一会儿,这一集便结束了:“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又出发,啦啦……”
他们跟着电视的音乐唱起来,音调良莠不齐,却都还目不转睛的看着电视。汉字从电视屏幕下方慢慢往上移,却挡不住其后的画面。悟空拎着那金箍棒在前头一蹦一跳,唐僧骑马端庄严肃,八戒扛着九齿钉耙,大肚子挺起来憨厚搞笑,老实的沙僧挑着重担押尾,时不时抬起袖子来擦汗。
“那妖精好讨厌哦!”
“就是!但是,还是被孙悟空给降服了啊!”
“哎呀,出去耍嘛!今天的西游记放完了。”云朵很快从剧情里回过神来。
“耍啥子?”
“走嘛,去屋外头。”云朵用灵活的左手指指门外。
“好嘛!”小波三两步就走到电视机跟前,将电视上的转钮拧到关的位置,三人就出门到小院坝里。
云朵左右打量,计上心来:“要不我们去厨房里面耍嘛!”
“咋个耍?”弟弟很惊讶地看她。
“那边没啥好耍的哦!”小波挠挠头,似乎跟玩有关的所有计策都与厨房无关。
“走嘛!我们去提水,把厨房弄成田坝!再逮两只鸡来当马骑,像唐僧那样子。”她说着就往厨房走。
一开厨房门,收拾整洁的木方桌映入眼帘,条凳四四方方环绕一周,像忠厚刚毅的卫士一般。方桌旁堆了些柴薪,装有麦穗壳的背篓安静地靠在墙边,等待着它的主人来腾空,而此刻,它却成了孩子们玩耍的最直接目睹者。挨着猪圈黑乎乎的土灶上,各样碗具、炊具零星放置,乱中有序。
云朵一眼就瞅见了灶台上的木瓜瓢,还没等两个男孩反应过来,她已走上前去抄起瓜瓢就在灶前的石缸里舀水。他俩见状,也跑过来,学云朵那样拿大土碗打水。小波家的水缸并不太高,几个孩子都能够着,缸边的青苔很快将他们的衣衫浸绿。
“要像这样子!这边高点,水才能流下去!”云朵站在厨房最高的地方,往灶门和柴堆泼水。
挨着方桌的地面被踩得平了,其上的裂痕清晰可见。而柴堆方向的地面却保留着修筑时候的风貌,凹陷与凸出的轮廓像无数首流畅的曲谱交织在一起。泼出去的水顺着地面流开,呈现出暗红色的纹路,到了不平处,便荡起小浪,水滴四散飘落,屋子里开满了红色的雨花。
“哦,好!”两个男孩将碗捧在手心朝云朵所在的门口走。碗里的水像不听话的精灵,随着他俩的步子一摇一荡,甚是欢快,趁他俩不注意便偷偷地从碗口翻跃出来,要么停留在他们的衣服上,要么直接扑向凹凸不平的地面。
“哇!好安逸!我还要来!”小波没有像云朵那样弯下背,直接站在门口就往里泼。
“让我,我也要来!”青山站在旁边,眼神里写满了要强。
“你来嘛!我还要去舀水!”小波摇摇空碗,欢快地跑去水缸。
青山却像要投放一颗炸弹般地将水泼出去,情不自禁发出他最近特别喜欢的这个音:“嘭~!”
“哈哈!真的好安逸呢!我也还要来!”一碗水出去,确实让他尝到了乐趣。他把空碗抱在怀里,直接朝水缸跑去。
“哈哈,这样子更安逸!嚯嚯!”云朵拿着瓜瓢转圈似的泼洒,打了绑带的手一点也没影响到自己的发挥。空中的水连成一条纯色的玉带,绕着她飞舞,最后直逼向地面,溅起一地水珠点在她的绿裤子上,像不断盛放的小花朵。
“我也要这样!”
“我也是!”
两个男孩也端着大碗学起来。
云朵看见水缸旁有个小水桶,心想,或许那个玩起来更有意思,于是径直走向水桶,随手递出瓜瓢:“哎!我用那个桶去了!这个给你们。”
青山说是迟那时快,赶紧跑上前去抢了瓢,顺势将手里的碗丢在水缸边的坑洼里。
满屋子的欢声,从房顶的烟囱、敞开的门口传开,惹得房檐下的鸡群咯咯直叫。不一会儿,厨房的地面彻底投降,成为了一滩柔软的泥浆。
云朵把水桶提到门口时,累得快速放下桶,直起腰喘气擦汗。不经意的,她朝门外扫视一周,想起了最初的点子:“哦!你们先耍,我去逮只鸡来!”
桶里的水还在荡漾着,水面落入的房檩、茅草顶、蓝天、竹影全都跟着跳跃,好像快乐的时刻才刚开始。鸡舍里传来一阵扑打声,那呼声里带着恐慌与惊吓。喧闹的反抗之后,突然的咯咯声平息了它们的扑打。云朵用左手熟练地抓着一只鸡出来,剩下的鸡在她走后赶紧逃逸出来,躲到旁边的竹丛里去了。
“来!这个安逸!”她举起公鸡来,要给两个男孩公布另一个游戏。
公鸡受到了惊吓,伸长了脖子吼叫,试图用嘴反过来啄她,扭动的身躯殊死反抗着。它不知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变化,眼睛惊慌地转动着,绑缚它的手掌使它完全失去了自主权,似乎只有挣扎才是唯一的出路。
“小波,你们家有绳子没?去找根来。”云朵面朝小波问道。
“哦,有的,我去找一下!”小波听后赶紧往住房里跑。带出去的泥浆在干地面上印出他小小的鞋印。
“姐姐,我来帮你逮着嘛!”浑身湿透的青山走过来,试图去抓那只还在挣扎的公鸡。
“等会儿给你耍。要是不小心放走了,抓不回来的。”云朵将还在反抗的公鸡移向自己身后,躲开弟弟的手。
“不嘛! 我要这会儿耍!”他嘟起嘴,很不服气地要跟云朵抢。
“哎呀!等会儿找了绳子来再给你骑。”
青山这才乖乖地放下了手:“好嘛!那我又去舀水了。”
他还没说完就朝水缸跑去,不再计较。
小波没找着什么绳索,便从床下抽了几根谷草过来:“没有绳子,这个要得不?”
“嗯,可以啦!我逮着,你来拴。”她侧着身子蹲下来,好让不灵活的右手停在空中。说来也奇怪,那公鸡一着地便不反抗了,但它想快快跑开,却被云朵一把拉了回来。
“是拴这儿嘛?”小波指指她握着的鸡翅膀处。
“是的。”她朝小波点点头。
小波用谷草在鸡脖子处打量起来。青山这时候跑出来,蹲在公鸡跟前,放下那木瓜瓢,用手抚摸它头顶顺滑的彩色羽毛。
“弟弟,来,你先骑上去,用手把它的翅膀逮着。”她示意青山坐上去,晃着手里的鸡翅膀,仿佛那公鸡是很听她话的。
“我也要嘛!”小波有些不乐意了,甩开刚系好的谷草,一屁股坐在地上生闷气。
“马上哈,他坐上去走一圈了,你就来,你们换着坐。”
小波看着云朵姐姐,很信任地点点头。已经坐不住的青山快速按照姐姐的指示去做,但又总坐不稳,在厨房的泥浆里尝试多次后,终于能较好地驾驭两只脚走路的公鸡了。自始至终,它都在发出很不情愿的咯咯声。
他们玩了好一阵,青山玩不动了,就坐在条凳上休息。
“快下来,继续耍!”云朵见状,朝弟弟喊道,一点也没有疲累的意思。那悬着的绑带顽强的挂在她脖子下,随着她无数次的跳动早已染上了厚厚一层泥浆。
“哎呀,点都不好耍,不耍了!”青山悬在板凳上的腿刚好能够着地面,便前后摇晃着,用脚尖激起浑浊的泥浆。
云朵走过去,用左手拉弟弟的手,恳求道:“弟弟,耍一会儿嘛!你看我弄得那么老火,今天好不容易出来,你就陪我玩儿嘛!”
青山一脸无奈,抬起头来看姐姐,她好像从稀泥中打了滚似的,全身糊满泥浆,就连绑带也变成了泥巴色。她脸上、头发上左一块、右一块的泥巴早已变干,使她看起来很搞笑,青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姐姐,你好搞笑哦!”
云朵瘪瘪嘴,似乎很难过。
青山停止了笑,随即回答:“好嘛!好嘛!来继续耍嘛!”
一说完,他就从凳子上滑下来,朝小波走去。
“还是多好耍的,来,给你绳子!”开心的小波把谷草递过去,想与青山分享他的快乐。青山有气无力地握住谷草,在那泥浆里一步步艰难地走着。时间没持续多久,奶奶的呼唤声便传了过来:“云朵,青山!云朵,青山!”
“哎!在这儿!”云朵一听见奶奶的声音,就赶紧跑出去,站在小院坝里回应奶奶。
“哎哟!幺孙儿!你们都在耍啥呢?咋成这样了?”奶奶从小巷走来,一见着云朵就给愣住了。眼前这个了打了石膏、缠了绑带的孩子,像才从田里捡出来的田螺,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泥渍。她既心疼又生气地走过去:“幺孙儿哎!你这手都还没好呢!等会儿又给摔着了咋办嘛?!”她一边说话,一边给云朵擦拭泥巴。
“哎呀!奶奶!我才不会摔倒呢!”云朵似乎有用不完的气力,若非奶奶到来,她还会继续玩一阵子。
“奶奶……”青山从厨房里走出来,抱住奶奶,显出疲惫之色。小波跟在后面,牵着那只疲累得走不动的公鸡。
子群见状,哭笑不得:“你们?嗐!”
回到家,奶奶将两个孩子收拾出来,但是云朵绑带上的泥浆却暴露了一切。况且,任何事在村子里都是包不住的。
小波的妈妈跑来找翠英,说起下午发生的事,哭笑不得。即便小波妈妈没有多说什么,但云朵还是被妈妈狠狠训了一通。若非她手受伤,妈妈还可能打她一顿。
云朵始终记得那晚灯光下妈妈脸上的愤怒、无奈和怜爱,那与曾经在大麦地里如阳光花朵般灿烂的妈妈截然不同。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以后,她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了,她心里暗暗内疚。
她想让妈妈脸上带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