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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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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河(上部)》连载

第八章 安静的爱

安静的河

无声无息

在每个不起眼的时辰

总唱着流淌不息的

关于爱的歌


小学二年级时,学校来了个年轻男老师,他身材高大,一脸阳光。同学们看着,心生欢喜,他们的好奇心沸腾了所有人的耳朵。后来才知,他是来教绘画课的。

老师教授的绘画,虽然大都为简单线条,但孩子们依然喜欢,那份喜欢同喜欢音乐课是一样的。有些孩子上课下课都画,或临摹或自创。有钱人家的孩子会买了蜡笔来,引得其他人羡慕不已。没钱买蜡笔的同学央求使用无果后,便悄悄拿了老师粉笔,在本子上涂成各样颜色。

当老师发现粉笔少得快,就都藏起来,孩子们只有寻求其他办法。

乡村里常有人们打石头的石场,裸露的岩石呈现出各种颜色,小孩见了便跑去捡碎石,不同的石块能画出不同的颜色,色彩虽不比蜡笔鲜亮,却也是斑斓的。

云朵和同学们每天回家途中,会经过一个小山坡,山坡呈内凹状,坡顶边缘长了好些树,树根穿过薄薄的泥土层垂下来,绕到内凹的坡面,将各样形状的小石块紧紧抓牢在根心。那些石块的缤纷色彩令他们着迷,以致于常常将小手指抠得流血还不愿罢手。

他们只是觉得那些石块的颜色比石场的更美,而至于为什么,他们也不知。那些小石块可以用来当画笔,画在墙上,画在马路上,或画在树木上,无论画在何处它们都那么漂亮。

“奶奶,你看这画好看不?我画的呢!”云朵到了家,从书包里拿出白天的作品给奶奶看。

“给奶奶看看呢。”奶奶接过图画本,欣赏得乐起来。

“我们幺孙儿真乖!画得好好哦!”

她看了会儿,指指画上的两个人:“这两个人都是哪个啊?”

“奶奶,这个穿花衣服的是你,这个白裙子的是我。”云朵先用手指长得高的那个,再指小个的。

“奶奶,我用石头和粉笔一起画的,没有他们用蜡笔画的好看,等我以后长大了,我就买蜡笔来画你!”

奶奶心疼的看着懂事的孙女,她多么希望能有余钱啊,好给孩子买她喜欢的东西。云朵扑扇着水晶般的眼睛,笑着看奶奶。

几天后的清晨,薄雾笼罩丘岗,鸟鸣声幽,东方的天空微红,撒了些霞光给草叶上的细露。长高的玉米杆,遮掩了赶集的人,偶尔闻得几声洪亮的招呼声,便能听出那人。

子光有早起的习惯,每天都会去山上地里看看庄稼长势。两人吃完饭,都各自忙活,子群收拾完碗筷快速跑进屋去装谷子,然后出了门赶早场。好几十斤谷子压在她枯瘦的背上,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显柔弱。沿了山道,她一步步弓背前行,趔趄的姿势中竟有几分刚毅。每次家里急需用钱,她都会背这么一篓粮食去镇上卖。若是很缺钱用了,便多装一些,由老伴挑了担去卖。

农人们早睡早起的习惯,全都体现在晨雾里的山上田间和热闹的市场上。集市上热闹非凡,吆喝声此起彼伏。每个角落里都是人,将镇上的两条小街道填得满满当当的。从高处看,黑压压的脑袋缓缓移动,很像河里的浮萍。

集市入口处的粮食收购站,男女老少许多人,排成长队。子群到时,已有好几人排在前头,她将背篓放下来置于脚边。六七里的路程,耗费了她太多体力,等放实了背篓,她便转过身来,双手各扶背篓一侧,缓缓靠坐在边缘上。

收购站在赶集的日子总是特别忙,两人负责称重,一人负责算账,一人负责收付款,一人一句,一说一答之间,全听得那一两人响亮的声音。

不多时,轮到子群的秩序,她将背篓提起挂到秤杆上,然后看他们挂秤砣、拨弄系秤砣的细绳。一分钟不到:“七十斤!”

话音刚落,算账的人算盘一拨:“二十五块!”

子群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肩上挎了个小黑包的年轻人便掏出钱来给她:“婆婆,来,拿好喽!二十五块!”

随即,那人便朝下一个人喊道:“下一个!”

她那冒着青筋的手小心翼翼接过得来不易的一把钱,一张张重新数一遍,数出来的数目与算账的人说得一样,她才仔细折好后放到裤腰带内侧的小红布袋里,然后提起背篓放肩上,去找卖笔的地方。

肩上没有了重负,步子也就轻松起来,她感受到了轻快和愉悦。

镇上开了商铺的,就把东西陈列在商铺里,那些没有开商铺的,就在商铺外几步远的地方一字排开,把东西放地上卖。

卖蔬菜水果的,就用大萝蔸装着;卖小玩意的,就找块大塑料布平铺在地上,放上要卖的物件;有条件的,就找几条凳子,放张竹篾,上面铺一层布,物品放在布上,购买的人不用弯腰也能选看。

有些小贩卖的物品多,就直接制作一个商品架,架子前后留空,两侧可挂上许多小物件。有些小贩卖的物品全有挂绳,他们就找个杆,把一应物品全挂上去,一边走一边喊着卖。

子群在拥挤的人堆里,难以前行。画笔不似蔬果,总归属于高档物品,不会放在地上贩卖。她一想着,便尽力往边上走,一间间商铺挨着看。蓦然间,她看到一个商铺外的地上放有竹篾,上面是小女孩发饰。她用力挤过去:“老板,可不可以卖给我笔?”

老板不加理会。

“老板,可不可以卖给我笔?”

或许是因为在那喧闹的集市里,她的声音太苍老无力,老板丝毫没有听到。

“嬢嬢,这里没有笔的。你去那边看看呢!我刚才好像看到了呢!”老板顺手指向前方某处。

她朝那人所说的方向走,后背上的背篓夹在人群中,令她倍感吃力。

“老板,能不能卖给我笔?”找了许久,在一间明亮的小铺里,她见陈列着的物件有点像笔,跟孙女写字用的一样,于是兴奋地往前挤。只几步距离却让她挤得累,红热脸上的汗水快流成了河。

“婆婆,您要买什么笔啊?”店家是个年轻姑娘,话音洪亮,就冲那笑呵呵的脸,一看便是心细人。

“我要买笔,给我孙女儿!”

姑娘语言亲和地再问:“您孙女儿用什么笔啊?”

“我孙女用的笔,用的笔......”这个没读过书的老人,竟不知原来世上有这样种类繁多的笔。她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笔,不禁茫然失措。

“婆婆,我给你讲讲我们这里的笔哈!”她看出了眼前这位老人的无助,侧过身去取下几支来,一点没有厌烦的情绪。

“您看,这是铅笔,这是钢笔,这是圆珠笔,这是彩色笔,这是蜡笔......不知您是要买哪一种呢?用来做什么?”

子群看着那彩色笔和蜡笔,一下想起来孙女的话。

“对对对,就是那个!最后那个!”她激动得直点头,眼里顿时闪现出快乐的光辉。

“哎呀!原来是这个呀!”姑娘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恩,就那个!就那个!”子群笑得露出疏落的牙齿,埋下头去掏钱。

“婆婆,这个给您便宜点,两块钱。我给你找盒新的。”姑娘看着老人,心有不忍,给了低价。她一说完,弯下腰麻利的从脚边大口袋里掏出一盒相同的蜡笔:“婆婆,来,您拿好喽!”

子群把刚才叠好的一沓钱都拿出来,一张一张很认真地数,一分,两分,五分,一角,五角,一元……数到两元,便将剩下的钱折好放回去。手里的大把钱被她抖得直摇晃,等放好了,便再数数,确定真是两元,才交给姑娘:“你给数一哈看看。”

她把钱递过去,姑娘用手接上,然后将蜡笔盒递给她。

“婆婆,对的哈!您拿好蜡笔哦!以后孙女儿当画家!”姑娘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恐怕谁听着都会觉得甜吧。子群听着心里乐开了花。

她一心想把笔给孙女拿去,镇上卖的每一样物品她都无心去看,三步并作两步的就往镇小学去了。她只在云朵开学时来过一次镇小学,大路是认得,但学校里密密麻麻的教室仍令她眼花。她已记不清云朵的教室,每一间长得都一样,对她来说,每一间也都像是曾经她送孙女去过的那间。

清幽的鸟鸣声,时不时被洪亮的教课声或读书声打断。可那些小鸟似乎很爱人间,偶尔从树梢飞下来,停留在小灌木叶子上,或是直接在花园旁的走廊上慢走、嬉戏。

大门的正前方,风景错落有致的排开。花园里的柏树挡了教室的石头墙,露出的青瓦顶像柏树的遮阳伞,连成一排。房顶后笔直高大的杨树,静静守卫着旁边的教室,心形的叶子串成一片,风一过,它们便情不自禁地轻歌曼舞。灵动的叶子之后,是蒙了层薄雾的青山,它在轻柔的雾气里沉睡,等待太阳将它轻声唤醒。

子群看了看四周,左边不像教室的房间都关闭着,右手边的石阶,书声朗朗。她还能记得送孙女上学那天,没有爬石阶,于是选了个方向走去。一早上的辛劳早已使她体力不支,她蹒跚着,一步一步往前挪。她走几步就停下来抬头往前看,手拄在膝上,微微颤抖。

好不容易走到教室门口,她抬头看门口写的汉字,却不认识,站在教室外往门里张望。学生们都在埋头写东西,一位胖矮的老师走到某位同学跟前时,突然用洪亮的嗓音说了句:“这个错了,重新做!”

那声音好像从天上下来的响雷,吓得她赶紧缩回了脑袋。她不敢再在这里,继续挪着步子走到下一间教室。教室里,也是密密匝匝地坐满了学生,只是讲台上站了个讲话温柔的女老师。

女老师讲了几句,余光看到门口有人来,就停下讲词,偏过头去看:剪了花白头发的老妇人佝偻着背站那儿,花衣服和黑裤子松大破旧,膝盖上还打了补丁,露出的手脚像外面鸟儿的细爪,突出的骨节上青筋直冒。

她从刚才的课文里缓过神来,走到老人身边,轻声问道:“老人家,您是找人吗?”

老师的亲切让她有些惊讶,一时语塞:“我,我,我找云朵……”

“云朵?是谁呀?”老师亲切随和地问。

“我,我孙女儿啊!”子群说话有点结巴。

“那她上几年级了呢?在哪个班啊?”

“年级啊……”她埋下头细细一想:“二年级!”

“那哪个班呢?”

“哪个班?哪个班?我不晓得啊。”她有些迷惑了,手情不自禁地伸进衣兜里,手指紧紧攥着那盒蜡笔。

“老人家,要不这样吧。”女老师抬手往杨树跟前的那排教室指:“那边就是二年级的几个班,您可以过去一间一间得挨着问问,肯定能找到您孙女儿的!”

子群朝女老师手指的方向看,正是她刚才进校园最先看到的教室。

“谢谢老师,谢谢,谢谢!”她两只手握在一起作揖状,连连向老师道谢。

“谢什么呢,不用谢哈,去找您的孙女儿吧啊。”

“嗯,谢谢,谢谢!”她一直念着,好像有道不尽的感谢。

“地滑,您老慢点走。”她转身走开,女老师还不太放心的看着。

教室里的孩子像看稀罕似的,不管老人走到哪里,都有无数双好奇的眼睛朝她看过来。好不容易走到那排杨树跟前的教室,她未及喘气便又开始挨个寻找。

“老奶奶,你找哪个呢?”她刚一靠近石头墙上的窗户,有个调皮的小姑娘就探过脑袋来问。

她感到有些讶异,看了看小姑娘,又用目光在教室里搜寻。

老人的身影挡住了部分进入教室的光线,后排的孩子大都转过头来看她。教室的异样很快被老师发觉了。教室里也是一位女老师,白衬衣穿在她身上,使她显得特别精神。她见到了老人,走出教室来“阿姨,您是找哪位同学呢?””

“我找云朵,我孙女。”

“哦!”女老师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继而又问:“是有啥事情吗?”

子群从衣兜里缓缓拿出蜡笔,跟老师说:“她没有笔画画,我才给她买了。”

她枯瘦的手有些颤抖。

老师接过来,简明又温柔地说:“嬢嬢,我们还在上课,等会儿下课我拿给她啊!”

子群看着老师的眼睛,又朝教室看看,窗户旁的孩子还在看着她。没亲自把蜡笔给孙女,她有一丝失落,但又不好意思打扰老师上课,于是对老师说:“那就麻烦老师了!”

“不客气,您放心啊!您的孙女在学校很乖的,我们都很喜欢她。”

子群笑了起来,连连向老师道谢。

除了送蜡笔,奶奶还给云朵送过其他物品,在一些特别的日子。

有一次,孩子们还在上课,几声响雷在天空炸裂,把大地都吓得颤抖,孩子们也都吓得哆嗦。电闪雷鸣之际,天暗了下来,瞬间狂风骤雨。风雨像约好了似的,一刻不停,肆掠在教室上空。

坐在窗边的孩子看着外面飘摇的树干和淋漓的大雨,不禁胆怯起来。讲台上的老师挨个关上门窗,把音量提高许多,试图盖过窗户外的风声、雨声。风滑过缝隙,呜呜直响,似乎它从未想过要离开。

直到放学,风才渐渐弱了下去,但是雨还没想过停歇。

家离得近的孩子,家人早早来了学校候着,一放学便接走了孩子。家离得远的学生,只得在教室等待,等一个个同学被接走,眼看自己被落下。有些孩子不怕雨,淋着大雨就回了家;有些孩子把装饭盒的口袋拿出来,套在头上就往家跑;有些孩子把书包顶在头上,脱了鞋袜,一脚一脚往家的方向走。

云朵的家离得远,她盼望有人来接她。以前有过几次放学下大雨,在中学念书的二爸撑伞来接过她,村里正好到镇上办事的人来接过她,也有自带了伞的同学放学后与她同撑一把伞,待到分路时,她才淋雨走一段山路。

那天,当教室还剩最后十来个同学时,奶奶撑着一把黑伞来了。即便穿着长筒靴,雨水仍然打湿了她的衣服裤子,原本色调就很暗的衣装,而今看起来更暗。

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的教室令她眼花缭乱,她始终记不真切云朵在哪一间。走错几间教室,她再继续顺着墙边找,幸而教室里剩下的孩子都不多,这次并没有费太大心力便找到了孙女。

云朵看到奶奶,霎时欢欣雀跃,跑过去紧紧抱住奶奶。她发现奶奶的衣服湿了,懂事地说:“奶奶,你的衣服打湿了,要回去换了哦!不然要感冒的。”

奶奶笑着看孙女,点点头。

云朵穿好雨衣、雨靴,跑去牵奶奶的手:“奶奶,我们回家啦!”她口里哼唱起了歌曲。

雨衣的帽子一戴上,云朵觉得外界的声音都变了,嗡嗡的,听不真切。她一边走,一边拉开耳旁的雨衣帽,雨点落在树叶上、地面上的声音瞬间又传了来,清清脆脆的,很是好听。

云朵一开心就什么都忘了,只想唱歌,一路蹦跳着。奶奶担心,一路走一路叮嘱:“幺孙儿,慢点!慢点!”

云朵“嗯嗯”着答应,转瞬又给忘了。

奶奶走不了多远就要停下来休息,雨点打在她撑开的黑伞上,溅开成一点点的雨花,有的雨花溅落在云朵的雨衣上,有的溅落在云朵看向奶奶的眼睛里。顿时,云朵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睛里润润的,像多了什么,却什么也没有。

雨花依然溅落着,混合在落向大地的大雨珠里,点在她们一步步往前的脚印里。

忽会儿,云朵想起了开心事,就告诉奶奶。走着走着,她想起新近学来的歌,便放声唱给奶奶听,唱完还问:“奶奶,好不好听啊?”

奶奶总笑着回答她:“好听!好听!我幺孙儿唱的都好听!”

云朵一听,更加兴奋,一首接一首地唱,直至回到小溪河的家。

在带有一定程式化的学校里,云朵每日都那么过着。一年多过去,她的欢喜再也不全都在学校,而更多的,是在小溪河了。

越来越大的孩子,会有越来越不同的喜好。云朵已经成为一个大孩子了,她一回到小溪河,就放飞了天性,跟伙伴们上山爬树、摘果子、玩弹弓、跳皮绳、拌泥巴,每一件事情都让她倍感兴奋与快乐。

从竹坝往村尾走,有个叫“站林子”的人家在家外的路旁种了几棵李子树,那树应是许多年前栽种下去的,或许比云朵父母的年龄还大。云朵知道几棵李子树时,那树已经长很大了。

一到盛夏,几颗树就都结满李子。还没到果子成熟的季节,孩子们早已垂涎。常年吃着李子,便知道怎样的李子最好吃。几棵李子树不爱往高里长,枝桠却喜欢横着舒展。李子树下的水田比道路矮了一大截,看起来,那几棵李子树更喜欢往水田的方向长去。

孩子们喜欢这几棵李子树,不止因为果子甜脆爽口,还在于那极易攀爬的树干。孩子们够不着道路上方的枝桠,便只好往树上爬。树被爬得多了,树干就平平的,孩子们踩上去,如履平地。

“站林子”肯定是不希望有人采他家果子的,他若见到了,即便站得远远的,随口就朝采果的人高声嚷嚷、一阵训骂。孩子们一听,赶紧逃下树来,慌忙奔跑进竹坝里去了。

“站林子”家养了两条大狗,一条属于他自己,一条属于已成家的儿子。到了李子成熟的季节,他有时把狗拴在家院坝外的竹丛里。孩子们一来,看不见狗,等离得近了,狗听见了脚步声、人声,瞬间吠叫起来,吓得几个孩子慌乱躲藏。

他家的院坝和李子树之间隔了两个小堰塘,堰塘之间的小路连接着他家和李子树旁的村道。如果那条狗没拴在竹丛里,而是放养,它就总在堰塘间的小路上趴着、站着、来回走着,反正它想怎样便怎样。

对于孩子们来说,狗被放了出来,就意味着危险,摘果子自是无望的了。他们站在竹坝上,遥看那狗和几棵结满果实的李子树,心里欠欠的,总要瞅准了时机,等狗不在小路上,他们便可悄声前往摘李子了。

摘李子,是一项惊险刺激的冒险活动,但他们乐此不疲。

除了“站林子”种了李子树,村里姜奶奶家也种了有,数下来,姜奶奶家的李子树还更多。但是姜奶奶家的李子树都爱往高里长,粗壮的树干总在高处分支,孩子们想爬上树去,总没办法。况且,姜奶奶家养了一条白狗,它与大奶奶家的白狗相似,兴许还是兄弟狗。姜奶奶的丈夫刘老爷与大老爷是兄弟,两条白狗也就连带着有了一层关系。

刘老爷若见到了垂涎的孩子,他便找来竹耙,将枝桠拉下来,摘了李子给孩子们。如若用竹耙拉不下枝桠,他就自己爬上树去,一颗颗地摘了李子拿给孩子们吃。他脸上总带着笑,见孩子们吃得开心,他的笑容就更灿烂。

刘老爷和姜奶奶心善,也喜欢小孩,但家外的一整片果园须得白狗来守,所以白狗就常拴在果园里。果园分布在李子树两旁,李子树长在小溪边、道路旁,偶有上山干活的人路过,拴狗的位置就总变化着。它藏在一片绿色海洋之中,孩子们瞧不见,便不敢去摘李子。

果园里种的是一种叫苏柑的水果,它的枝桠一根根密密地往天上长,除非等到果实成熟,那些枝桠才肯弯下腰来看看大地。

孩子们是不会去摘苏柑吃的,无论他们怎样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总够不着那些果子。果树上包括树干都长了尖尖的硬刺,没有哪个小孩会喜欢这样的果树。但是当苏柑成熟,果子日渐长大,果皮由青变黄,再变橙,孩子们还是忍不住想摘下几颗。

苏柑比李子长得醒目,即使站在田野那头,仍能看到满树满枝的果子。它们吸引了飞鸟,也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姜奶奶和刘老爷每到果实成熟的季节,就用摘苏柑专用的工具一个个将它们摘下。虽说是摘果工具,但那其实是刘老爷根据树的高度、摘果的难度而自制的用具。

每年摘果,总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到那个时候,村里闲着的人都聚了来,或帮着摘果,或取颗果子来吃。果园里热闹非凡。

最开心的,是孩子们。

除了栽种的果树,这片大地还是会长些好吃的野果子,最多的,是桑葚,人们喊它“桑泡儿”。桑葚还是青果时,采来吃,带着一丝不成熟的酸。小孩子们吃着那酸也未觉得酸,咬起来还脆脆的,尚也喜欢。

当桑葚还未成熟,许多桑树早已被孩子们攀爬得变了形。桑葚长成了紫黑色的成熟果儿,吃起来就是饱满水润的甜了。有些桑树结的果子小小的,成熟了也不足指甲盖大小;有些桑葚大大的,比半个拇指还要大。大桑葚放入口中,一咬,满嘴的甜。小桑葚一个个地吃,便不若几颗一起吃,它们咬起来比大桑葚更多了几分灵动。但无论哪一种,孩子们都喜欢。

调皮的孩子拿了大桑葚免不了炫耀一番,他们捏紧桑葚柄,在空中甩来甩去,桑葚的饱满鲜亮总引来一群孩子的羡慕。待孩子们凑近了来,那些调皮的孩子就赶紧将桑葚放入口中,只听一声脆响,他们轻松一甩余下的桑葚柄,做出各种享受模样,将桑葚和由桑葚带来的幸福感一起吃进肚里去。

其他孩子看了忍不住笑,有些小气的孩子看了,心里闷闷不乐:“有什么嘛!不就是一个桑泡儿嘛!好像哪个没吃过一样!哼哼!”说完,便走开了,跑到桑树下左右搜寻。

吃了成熟桑葚,嘴唇、牙齿、手指全都会被染成深紫色,须得好几天清洗,颜色才褪了下去。对孩子们来说,那是可值炫耀的事,他们时常伸出染成深浅不同的紫色手掌来,评价完这个,又去评价那个,然后一阵哈哈大笑。

奶奶这些年牙齿不太好,总要吃软的东西,云朵看到大大的、黑紫色的桑葚就想摘下来,她要把那些好吃的果子都给奶奶带回去!

“奶奶!快来吃桑泡儿咯!我摘的这些好大哦!”云朵摘到了好的桑葚,便满心欢喜地跑回家去。

奶奶见着了,从云朵手中拿出两颗来,口中总说:“我们幺孙儿好乖哦!奶奶够了啊,幺孙儿吃。”

她一边说一边将云朵的手往外推。

云朵见状,直接抓上几颗喂到奶奶嘴里,然后再跑去给爷爷吃。

云朵听得大人们说,桑葚可以泡酒,每到桑葚成熟的时节,就带着弟弟,去路边、田边摘桑葚。爷爷不太喝桑葚酒,就留着。待到过年,家人们都回来了,他便进屋抱出黑紫色的桑葚酒来:“你们哪个要喝桑泡儿酒呢?泡了大半年了哦!”

他脸上带着笑,继续说:“这是两个娃娃去摘的桑泡儿哦!”

明德听了,看了看孩子,立马说:“我来尝尝!”

叔叔也紧跟着说:“哦!娃娃摘的哦!那我也来尝下呢!”

他们一咂酒,就又看向两个孩子,竖起拇指来。

云朵和青山两姐弟见了,乐不可支,快乐地围着桌子跑圈圈。

奶奶见大家开心,脸上也绽放出笑容来。这个家,团圆、快乐是她最大的心愿。

爷爷手工活做得很好,但要入口的便只有桑葚酒。若说吃食,全家人就奶奶最会做吃的。

寒冬腊月,正是做醪糟的季节,家家户户都会做上一大罐,以便过春节食用。一家人团圆时,酒儿放在晚上喝,醪糟要在早上吃。奶奶做的醪糟软糯香甜,入口即化,淡淡的醇香萦绕唇齿,那是出门在外的人最想念的味道。

制作醪糟用不了几日,所以每年腊月中旬,奶奶才开始制作醪糟。

云朵不懂这做法,每次只能守着奶奶看,那双水晶般的眼睛总是对世界充满好奇。

“幺孙儿,帮奶奶烧点水好不好啊?”奶奶慈祥地看着身旁可爱的孙女,似乎那是她最贴切的搭档。

“好嘞!奶奶帮我起火。”云朵平日里看奶奶点火,自己鼓捣半天却怎么也燃不起火焰。

奶奶听完便放下手中的活,走到云朵身旁,她纤瘦的手指将火柴轻轻一划,火光就将她的脸点亮了。她迅疾拿起脚边的稻草,瞬时,稻草激情万丈,照亮了整个厨房。直至烧红炉壁,奶奶才让云朵坐过去。紧接着,厨房内一阵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奶奶进到屋内取了糯米、稻米,按比例和好后,舀了几大瓢水淘洗,直到见不到谷糠才收手。

“奶奶,洗了五次了,还要洗啊?”云朵平时看奶奶都只淘两三次米,而今却认真淘洗了五次!每一次淘洗,云朵都默默数着,白黄色的淘米水在奶奶指间像瀑布一样倾泻。

“对呀!要把里面的糠糠淘出来,吃了才不会生病的。”奶奶说完,盖上锅盖出去了。

“幺孙儿,奶奶先去喂鸡、喂猪,等会儿烧开了就喊我哈。”

“好的!”

自从上了小学,云朵比往日越发懂事了些。

奶奶出去之后,她便顾自玩耍起来。她一边唱才学的儿歌,一边伸出双手,做起好玩的游戏来。那个游戏是前不久村里人教给她的,玩法简单,却让她着迷。左拇指尖对按右食指尖,右拇指尖对按左食指尖,然后分开下面那对手指,移到上方配成对,如此往复。有时玩得快了,她会觉得像在爬山、爬树一样,充满成就感。

“奶奶,水开啦!水开啦!”云朵玩得入神,不知什么时候水已开,不经意抬头看锅内,锅盖已经被煮沸的水顶得欢腾。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奶奶提高了音量,以使一墙之外的孙女听到。

奶奶话音刚落,便从外面走来,撩起围裙反复擦拭双手。浮荡在房顶的白烟压下来,触及她斑白的头发,似乎是想逗得她如烟轻舞。

她取来帕子包裹住铁皮锅盖的把手,移至旁边,然后把大钵白米倒入锅内,用巴掌大的铁铲搅合匀了盖上锅盖。

片刻之后,水又开了起来,白色泡沫将锅盖顶起。站在旁侧的奶奶提起锅盖,用铁铲在锅里反复搅合。

“再烧两把柴就喊我哈!”奶奶说完又出去了。

云朵站起身看锅里沸腾的白米,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些与平日里吃的米相似的稻米,究竟有何不同,会做出好吃的醪糟。

“奶奶!奶奶!我烧了两把柴了哦!”她细细数着放入灶里的柴火,待第二把柴快烧完时,她跑出厨房,去找奶奶。

奶奶答应着,从鸡舍走来。她用大勺舀米起来看,氤氲的气息扑向她的脸庞,使她不太睁得开眼睛。

“奶奶,饭好了吧?”

“还要再等会儿呢,我们再烧几把火。”

“好嘞!”云朵拿起拾掇好的木柴捆,直接塞入灶里。

没一会儿,奶奶见熟度合适了,便用筲箕将米滤出,一两分钟后估摸着米粒上没有太多水分,再移至大圆簸箕里,用筷子分散开放凉。云朵跑到奶奶跟前,看她做这稀奇好吃的玩意儿。

“奶奶,我好喜欢吃醪糟哦!”她笑着看奶奶,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仿佛味美的醪糟汤正含在嘴里。

“过不久我们幺孙儿就能吃到醪糟喽!”

“嘿嘿,给爸爸妈妈也留点,他们也喜欢吃呢!”

“他们爱吃,就多留点!”

“好嘞!奶奶,这个醪糟那么好吃,是啷个做的呢?”云朵万分好奇。

“幺孙儿,等你以后长大点了,奶奶就手把手地教你啊!”奶奶说着话,时不时用手触摸散开的糯米,看其温度合适了,便取来酒曲。酒曲大多呈块状,得碾碎成粉末才能用。

趁着糯米放凉的时间,奶奶用杵臼三两下便把酒曲给弄碎、捣成末了。酒曲粉被她捏在指尖,揉搓着,洋洋洒洒覆到糯米粒上。见酒曲粉都扑得合适了,她便用手搅和拌匀,准备放到大陶缸里。

陶缸接近一米高,细颈细脚衬得它土色肚子圆圆的,比云朵的小圆肚还好看。奶奶一手持其颈一手把其脚,弓背拿出搁置一年的空罐子,舀水清洗多次才罢。

云朵一直跟着奶奶跑,虽不知她都忙活什么,却觉得好玩。这会儿又见奶奶进屋找了个大背篓,背篓底层铺上厚厚的干稻草,然后把大陶缸放进去,再于罐子周围塞满干稻草。

背篓太大,又装了东西,以奶奶的气力,是肯定提不起的,她只能拽了背篓上的绳子往里屋拉,云朵见了便在后面使劲推。大背篓被放置在最黑暗的屋角,毫不起眼。

将圆簸箕端入一米宽的门是件巧活,簸箕放得太平,便过不去,簸箕放得太斜,糯米会洒出来。除了要掌握角度将其倾斜着移进屋,还得耐心地一点一点挪。簸箕周边由粗篾条编缠而成,手一握上去便会勒下深深印痕。

奶奶一手把着簸箕前端,一手抓住簸箕后端,每往前走一点,放在前端的手就往前微挪一点,放在后端的手就往后微挪一点。每往前走一点,顶住簸箕的肚子就得往前用力。三两下之后,奶奶额头沁出了汗水。

云朵看着奶奶,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身后高声喊:“奶奶加油!奶奶加油!”

奶奶只听着,她还没有过多的心力回答孩子,待她一进到屋内,便长舒一口气,同时,赶紧把手挪至平衡,用肚子顶住簸箕,快速走到陶缸前。随即,她将簸箕的一边搁置在陶缸口上,一只手顺着簸箕边缘缓缓往前移,待她觉得位置合适了,连续喘几口气,就用力提起簸箕悬空的那一侧,准备下一道工序。

奶奶抓着又大又重的簸箕边缘,有些费力,手也颤抖了起来。云朵看见了,刺溜两下跑到簸箕下面,用头和双手将它撑起来。奶奶着了急:“幺孙儿哎!低点!低点!不要弄翻喽!”

云朵在簸箕下答应着,弯下了腿和背。

容器口小,奶奶得拿筷子一点点地将糯米推入缸内。奶奶每每在簸箕上划一下,从上至下呲啦一声就响起在云朵头顶。那呲啦声听起来越空,也就快结束了。

制作糯米的最后工序,是在陶缸上盖一两床厚棉絮,并将其周边的角压进背篓。奶奶从小没念过书,这制作醪糟的方法还是很早以前,当她还是个姑娘时从母亲那里学来的。

那年,她的母亲还很年轻,那年,她精神饱满,娇妍如花。而今,她已是个浑身散发着时光痕迹的老人了,如同那醪糟一般。

一连串的工序完结,奶奶显得有些疲累,细小的汗珠将她额头的白发粘住,脸上凹陷的皱纹愈发明显。

“奶奶,那样就可以了吗?”云朵瞪着闪亮的眼睛看奶奶。

“嗯,过几天再来看看。”

发酵需要温度,也需要时间。未来那几天的时光里,云朵玩耍回来便会跑进屋子去看看,希望奶奶把厚棉絮揭开,好让她吃到美味的醪糟。

某一天,一进屋就闻到浓浓的味儿了,她兴奋地跑过去,趴近了凑上去闻。醪糟清甜的味道,怎么也止不住地往鼻孔里灌,直到那味儿流进她小小的心里。

“幺孙儿哎,是不是想吃醪糟啦?”奶奶进屋来,一眼就看到了趴在陶缸边的云朵。

云朵撒起娇来:“嗯嗯!好香哦!好想吃哦!”

那晚,云朵吃到了许久未尝的醇香醪糟,就像平日里偶尔吃到糖那么甜,梦里都是醪糟的余香。

若说吃糖,对云朵来说也是一件极幸福的事。家里少有放糖,偶尔遇着哪家有红白喜事或生辰寿宴,爷爷奶奶就带回来一张帕子、一包糖,偶尔的,还会有黑芝麻糊。他们把这些东西都放入高高大大的木柜子里,以防被老鼠偷了去。

云朵和弟弟已经长高,踩上凳子便能打开木柜子。他俩时常一人推开木柜盖子,一人站凳子上往起里抬,再一推,木柜盖子就稳稳地斜靠在墙上了。如此,他们便不再担心盖子落下来,可放心地在柜里搜寻。

黑黑的土墙房子,深深的木柜子,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是黑暗的。

常年在黑暗里生活的人,只要有一点点微光,他们都会看到那些黑暗中明亮的事物。

云朵每次在木柜子里找东西,就像在明亮的太阳下找东西一样。黑芝麻糊袋子黑黑的,拿在手里就着外面的光,它竟然还会反射出微光。它包装精美,一看就很贵重,俩人不敢随意打开,但白糖捧在手心却松松散散的,很容易就能吃到。

白糖的袋子薄透,用手在上面使劲钻几下,就能弄出个窟窿,就着窟窿沾白糖,吮在口里,小小的糖粒化开来像三月春风的清甜。大人们说,白糖是甘蔗做出来的,云朵却觉得这白糖比甘蔗好吃多了!并且,一次沾一点来吃,一袋白糖可以吃上数日。

白糖袋子破了洞,就会招来蚂蚁,遇到潮润的夏季,糖粒还会融化。融化了的糖浆粘在薄薄的袋子上,一袋白白的糖竟渐渐变成了黄色。那些跑进糖袋子的蚂蚁,被糖浆黏住了脚,脱不开身,时间久了,白糖和袋子之间里就有了许多死去的蚂蚁。

但是,这些并不能阻挡孩子们对糖的喜爱,他们趁着大人不在家,悄悄地拿出白糖,拂开或者拿出那些蚂蚁,继续用手沾糖粒吃。

爷爷不管这些事,奶奶见了,也不说太多,只温柔体贴地说一句:“幺孙儿哎,糖多吃了要烂牙齿的哦!”

有时,奶奶买了白糖要准备送礼,见到两个孩子便会说:“这个是拿来送礼的,不能吃啊!”

孩子们点点头,也都懂得,不会去打开即将用来送礼的白糖。

白糖不是一种需要长时间等待才会得来的甜,有一种甜须得等到年末才能吃到,那份甜里也就包含了等待。快过年时,奶奶会去集市上买来老红糖,辅以芝麻花生,用作汤圆的馅料。云朵喜欢热闹,现在长大了些能听话,奶奶上街便带着她。

集市上售卖的红糖总被放在蔑笆上,卖家在红糖外包一层厚厚的透明塑料。有人一来,那人便吆喝着:“买红糖哇?这是最资格的红糖了!”

说罢,那人拆开厚塑料膜,用刀削下一小块递到买家跟前,脸上带着自信和期盼的笑容。奶奶尝罢,弯下腰仔细观察红糖的色泽、分层。卖糖的人看旁边跟了个孩子,便再削下一小块递过来。

云朵看看奶奶,奶奶没反对,她便接过来,像得了宝贝似的,欢喜而谨慎地放入口中。

老红糖放在嘴里,有一种浓郁醇厚的甜,轻轻抿口,糖丝渗出来,那浓浓的甜便迅即四溢,连鼻腔里都感觉到了甜。云朵慢慢品味红糖带来的甜味,舍不得一口咬碎,一次次慢慢地抿出甜丝。但老红糖遇水就很容易化开,卖糖人送给云朵的那点红糖过不了一会儿便都化没了。

云朵跟在奶奶身后,心里想的一直是奶奶背篓里买回家的红糖。奶奶买了肉,她担心肉压坏了红糖,奶奶买了菜,她担心菜上的水珠打湿了红糖,便趴在背篓上往里瞧。

拥挤的人群推搡着她,她要透过背篓缝隙往里看就很费劲。奶奶担心云朵走丢,便轻轻唤一声:“幺孙儿,来牵着我,不要走丢了。”

云朵朝背篓里望望,有些不舍,却又不得不往前挤挤去牵奶奶的手。她听大人们说过,有些小孩在赶集时走丢,被贩子骗了去,从此以后,那孩子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了。

云朵担心自己走丢,但她是不会相信贩子的,所以她总觉得自己会被贩子抓走。一想到这些,她就害怕,在人群里紧紧抓住奶奶的手。

即便赶集总让她担忧,但她仍然喜欢集市,喜欢琳琅满目的物品,还喜欢买卖双方的对话,他们要么为了讨价还价说许久,要么为了促成交易谈吐幽默。人们脸上的丰富表情和全然不同的语言风格令云朵着迷,她观察着每个人,有时看着看着,突然地就被那些生意人给逗乐了。

买回家的红糖,奶奶并不会立即拿出来用,她得先把芝麻花生准备好。这段时间,云朵和弟弟不会去柜子里抠红糖来吃,从一大块红糖上取下一块来太费劲了,并且原初的红糖并不及加上芝麻花生后好吃。他们就等着,等个一两日,好吃的红糖馅也就做好了。

芝麻花生适宜长在坡地上,小溪河的人们总在自家临近坡地的位置种上一小片,待到腊月来临,便从屋子里拿出当年收获的芝麻、花生。它们从地里采回来,即便晒干了也仍有水分,吃起来有一股生味。

奶奶将锅烧烫,一点点往里烧火,锅中不加油,直接将芝麻或花生倒入其中翻炒。

炒芝麻最有意思,它们在热锅里待了一会儿就开始往上跳,像有了生命似的。过不了一会儿,锅里劈劈啪啪一阵轻响,芝麻有了香味,干干的、脆脆的香四处飘散。

每每看见芝麻在锅里翻跳,两个孩子都会开心得跳起来。原本安静的小颗粒,在孩子们眼里瞬间变成了活蹦乱跳的活物,像他们一样欢腾。孩子们甚为喜欢。

芝麻花生炒好后,去掉花生的外皮,奶奶便将其分别放入石臼里,一手盖住顶上的口,一手拿石杵一下下地往下杵,左手杵累了,就换右手来,右手累了换左手,反复许多次。

听得石臼里的声音没当初清脆响亮了,芝麻花生便成了细粒、粉末。已杵碎的芝麻花生还得先倒出来,放碗里备用。奶奶取出买回的大块红糖,放菜板上一片片切下。红糖不似五花肉那般切下来仍连接在一起,它会在分层的地方断开,然后就成了一条条的小卷。

奶奶切出一些,云朵见菜刀不会切着手,便拿起一块含嘴里,甜得笑眯了眼睛。

奶奶看见云朵那般模样,温柔地笑笑,手里继续切。云朵吃完一块红糖,继续再拿第二块,吃完第二块还想再拿第三块,她担心奶奶说自己,悄悄瞅瞅奶奶。

奶奶明白云朵的心思,她也早就看到了云朵伸出来又收回去的小手,对她说:“幺孙儿哎!你吃完了,我们就没有汤圆吃了哦!”

云朵伸出舌头俏皮一笑,迅速悄悄拿起一块塞嘴里,朝奶奶笑笑就跑开了。等她再回来时,奶奶早已用杵臼将红糖、花生、芝麻混合到了一起。做好的馅料放在小盆子里,变成了面团似的一整块,它表面上像涂了一层油,颜色也变得不好看了。奶奶见云朵回来,从红糖团子上揪下来一块递给她。

云朵初次见到做好的红糖馅料,完全没有了吃红糖时的急切,她朝奶奶憋憋嘴:“我不吃,这个好难看哦!”

奶奶被云朵逗乐了:“幺孙儿,你不晓得,这个比买回来的红糖好吃多了哦!”

云朵半信半疑,接过奶奶手上那一小团馅料,用舌头试着轻轻舔一舔。奶奶见了便说:“咬起来才好吃。”

云朵仍旧舔着,口里一如既往醇厚的甜,只是更多了几分芝麻的鲜香、花生余味环绕的香。她咬下一口来,红糖很快化开了,芝麻花生的细粒还在嘴里,一嚼,香、甜、脆全都有,果真是比新买的红糖好吃!她央求奶奶再给她一块,奶奶温柔拒绝:“吃多了要烂牙齿的哦!”

云朵朝盆子里看看,吞了吞口水,等哪天爷爷奶奶不在家,她定是要去找来吃的。

这要做汤圆馅料的红糖,自是不能像吃白糖那般日日都去沾来吃。红糖少一块,就得少包一颗汤圆。

云朵想着它,总忍不住想吃。偶尔的,她就和弟弟商量去柜子里找红糖馅料。他俩一人揪下一小块,吃完就再揪一小块。馅料被揪过的地方被拉出不规则的锯齿状,云朵将它们按平,虽然面上凹凸不平,但过不了一会儿,红糖馅料表面自己就变得柔和了,不仔细看全然看不出来。

两个孩子在打开柜子之前,一一记下柜面上物品的位置,待关上柜子,所有物品全都得复归原位,才不致露馅。柜子里也是这样。他们会记下装红糖的盆子放在哪里,吃了糖是一定要放回去的,如果盆子上放了塑料袋,塑料袋最后也是要放上去的,连袋子的造型也要与最初相同才是最好。

两个孩子嘴馋,每次偷吃一小块,几次下来,奶奶便看出了端倪,但她并不多说什么,只待子女们春节回家来,再做出一些馅料。她做好了馅料仍会给两个孩子各揪下一块来,说:“你们来尝看,和上次相比,哪个更好吃呢?”

如果都是同一块红糖,芝麻花生还是相同袋子里取出来的,差别就只在炒芝麻花生的火候及其翻炒时间了。如若有几颗炒黑了,有了糊味,便是不好作为馅料的。芝麻花生炒老了,咬起来就太干,吃起来会有那么一丝糙味。

恰巧合适的馅料最是难得。

奶奶每次做出来的红糖馅料便是相同的味道,相同的甜,相同的鲜香,相同的余味悠长。

每当过了大年三十,初一早上就要吃汤圆,意即团团圆圆。对于那些爱生病的孩子,家人从锅里盛出六颗汤圆递给孩子,随即会说:“顺顺利利的,一年就滚过去了啊!”

孩子听着长辈带着祝福的温柔话语,满心欢喜,捧着那碗汤圆仔细看,一遍遍地吹。

等汤圆里的馅料不那么烫了,便一颗颗地夹着吃,吃一颗数一颗,吃到第六颗时,似乎才感觉把那份圆满的期望给吃进了肚里。从此,那孩子也就充满了自信。毕竟在正月初一最重要的时间顺利完成了这个仪式,并且吃到了香甜软糯的汤圆,那么未来也将变得春光明媚、满怀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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