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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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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河(上部)》连载

第一十一章 很近很远

那些波纹一直斑斓着

涌动在生命的河中


随着经济的发展,农村青年纷纷外出打工、做生意,最后只剩得老人、小孩守着祖辈们一直生活的村子。

小溪河有个叫刘五的青年男人,约莫三十来岁,尚未讨妻生子。人们不知其家庭来路,只道他是多年前独自搬来,夯了间土茅屋,算是定居于此了。

某日,云朵家停了电,爷爷便去找了这刘五来,心想年轻人应是懂电的。倒也凑巧,这人还真是懂行,三下五除二,一刻钟不到就变了电来。人家帮了忙,定是要热情款待。乡下没什么好吃的,三两盘素菜,外加花生绿豆角,喝上两杯小酒侃侃天,便是上好的招待。好客的家庭,也顶多是取了屋角的老腊肉炖了,给一桌人开开荤。

七八月的天,幸而摘得几碗花生,或生吃或煮熟,都可配小酒。家里农忙,孩子尚幼,做饭仍是奶奶的事。正是红薯成熟的季节,奶奶在回家之前,背篓较空,她就会割下红薯藤覆在上面。农人们总是这样,不肯留空了出门带的用具,总要从地里带些什么回家的,即便那是一箩筐野草,他们带了回去,也分外开心。

红薯藤蔓延在挖好的垄上,顺着挖土时留下的凹渠走,土下的红薯便不致被踩成硬地。藤条是最肆意洒脱的物种,它们把垄上的土掩盖便急不可耐地把凹渠也覆盖。作为猪食的来源,蓬勃生长的藤条并不使农人懊恼,割取部分后,它们又会很快长出新芽,在自己的天空继续蔓延。奶奶割了半背篓红薯藤,叶子上还未褪尽的露珠渗透背篓的缝隙,将她的衣服打湿。衣背上深浅不一的暗条条,使她看起来一直背着个大背篓。

回到家里,一脸疲累的奶奶把锄头放在大门后,径直往水龙头洗手。笼里鸡鸭声嘈杂,似是饿到了极致。她往鸡舍鸭舍里一看,它们一个个都饿得伸直了脖子。可是,她太累了,还得等些时间才能给它们喂吃的。她匆匆洗完手便进得厨房,点火烧水煮猪食,等柴火烧燃了灶,确定不会熄灭,再去院坝宰红薯。

“奶奶,我们回来啦!”云朵放学家来第一件事,便是喊奶奶。她和弟弟牵着手,蹦蹦跳跳入了院子。云朵从小懂事,见奶奶做什么便跟着帮忙。这会儿见奶奶宰红薯,她就想着去打猪草,三两下蹦跳着到了屋檐下,放了书包,拎起小圆凳就往奶奶身边去。平日调皮的的弟弟也还听话,只坐那小圆凳,看奶奶干活。云朵看他不闹腾,便跑去楼道取小背篓,小黑辫子在背后上下跳跃,像她愉快的心情。小背篓是爷爷亲自为她做的,竹条松紧有致,看起来比大背篓更娇小可爱。

“幺孙儿,小心点哈!”奶奶既心疼又无奈。

“嗯,出去啦!”她说完就往外跑,背后的辫子跳着舞。

家里两头仔猪食量惊人,亏得有奶奶悉心喂养,只是喂粮食的猪长得并不快,半年过去了也长不了什么肥膘。那年头,人吃得粗,牲畜也吃粗,个个都长得壮实。煮猪食并非易事,先后有红薯、猪草、糠面下锅,搅和了烧熟才算结束。

烧水的空档,奶奶通常是直接进屋打糠,添上玉米粒,用手反复搅,和匀了作为鸡食,将其喂于咯咯直叫的鸡群。随后,她才将屋檐下的小凳挪至院角,取来厨房的菜板菜刀开始宰猪草。菜板已用了多年,又长又厚的木板中心凹了下去,如果遇上下雨天,菜板放在外面没收,那凹陷的地方就蓄满了水。各家各户都有这么一块大菜板子,每日往路边、池塘边打了猪草,放板子上一顿切,切碎后便可统统倒入猪食中。红薯的处理要复杂得多,其打地里出来时着一身红泥,人们得拿个大箩筐装好,取了锄头,搁堰塘、河边反复淘洗。时令上吃不完的红薯,还得挖坑掩埋,方便日后取用。

等她宰好红薯,云朵也背了猪草回来。那小背篓不大,装满草后却足以压弯小姑娘的背。

“幺孙儿,今天啷个打了这么多啊?别压坏了,以后少打点哈。”奶奶顿了顿,继续说:“来,奶奶给你拿下来。”

她心疼地看着出现在门口的孙女,用沾满红薯浆的手拄了膝盖缓缓站起身来,定了定神,摇晃着走向云朵。

云朵走近了,奶奶嗔怪道:“以后不许打那么多了哈!”

她正说着,伸手取下了孩子背上的小篓,眼中满是疼惜。

“奶奶,我背得动的!这些都不重呢,看我好厉害嘛!”云朵很骄傲地看奶奶,黑色大眼睛眨巴眨巴着,似乎做了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

“奶奶说话都不听啦?那我以后就把背篓送人喽!”

“奶奶,不要嘛!我听你的话啦!嘿嘿,我去烧火!”云朵拉了奶奶的衣服边,真怕奶奶那么做,用央求的眼神看着奶奶。

“注意嫑把火弄出灶了哈。”

“好嘞!”云朵点点头,朝厨房跑去。外面院坝上宰猪草的声音嘭嘭乓乓,厨房里麦秆烧得噼里啪啦。烟囱很久没有疏通,惹得烟雾弥满厨房,久久不散。

她刚跑到楼檐下,就看见弟弟站在厨房门口揉眼睛。

“弟弟,被熏了吧?来,我给你擦一下。”她拉了他的手就往不远处的水龙头走。其实,她也被熏得有些呛眼睛了。给弟弟拾掇完,再去厨房,他们发现里面的火光已经穿透烟雾。

“奶奶!奶奶!着火了!着火了!快来啊!”云朵急了,放开了声音喊奶奶,然后跑进厨房寻得瓜瓢,匆忙迷糊中靠近了水缸打水扑火。奶奶此刻也跑了进来,抓起旁边的盆子就往缸里打水,使劲往火上泼。幸而厨房里的柴火不多,房子又是钢筋混凝土,耐得住,不一会儿功夫,火就给打灭了。烟雾悠然飘散,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始终萦绕在厨房里。

祖孙二人出得厨房,坐在椅子上喘气,时不时用衣袖揩拭被白烟熏下的眼泪。青山擦着眼睛走过来:“奶奶,奶奶!”

“哎,奶奶在这儿呢!”

“奶奶,我饿了。”

“幺孙儿乖,等会儿我们把猪食煮好了就可以煮饭了。等下奶奶先给你红苕吃好不好?”奶奶不揉眼睛了,腾出手来抚摸孙子的小脑袋。

“嗯……”他嘟嘟嘴,委屈地看奶奶,而他所能看到的,除了奶奶布满血丝的眼睛,便是她挂在睫毛上的泪珠。

“幺孙儿,帮奶奶烧火好不好?奶奶搬红苕猪草过来。”奶奶偏过头看云朵,有些无奈,有些疲惫。

“嗯!”云朵还没说完就跑进余烟袅袅的厨房,开始烧火大工程。她偶尔回头,看灶门外那面被熏得黢黑的墙,经烟雾掩映,不断变化着图案。

煮猪食的整个过程,云朵像保家卫国的战士一般,一步也不离开灶前的长条凳。灶门口一有柴火燃出来,她便迅疾拿起火钳,将余下的柴放入灶内。

奶奶盛了满簸箕红薯过来,倒入锅后,再去盛一轮猪草。水还没开,她便去到柴火房搬麦秆。云朵烧火都是从奶奶那里学来的,柴火放进了灶,得在其下掏出空间,才能燃烧充分,也不容易起烟。不一会儿,屋里的白烟渐渐散去,只剩下麦秆噼啪燃烧的快活声。

“奶奶,等会儿我也要吃里面的红苕。”云朵从来都爱吃猪食里面煮熟的红薯,而每次奶奶找给她的,都有丝丝爽口的甘甜。

“嗯,等会儿熟了我给你们找个好的!”姐弟俩听着,满心期待。

奶奶进屋打了满簸箕糠出来,放到白瓷砖灶面上:“我来烧吧,你跟弟弟玩一会儿。”

“哦……”

云朵去到青山身边,见他正独自在灯下玩弹珠,便积极加入:“弟弟,我们来玩游戏嘛!”

“嗯,我们还是玩弹珠!”

其实,她想和弟弟玩“你拍一,我拍二”的游戏。不过他们也热衷于那些玻璃弹珠,拇指食指或拇指中指一捏合,用好了力,一弹,弹珠便往目标方向滚出去,打着了对方的弹珠,即可赢得那一颗。虽然云朵年长,但两人几个回合下来,终究胜负难分。

“红苕好啦!快来哈!”奶奶的声音像天女散花的花瓣一样,落在两姐弟的耳旁。俩人赶紧收拾了玻璃弹珠,装进衣服口袋里,跑去厨房。

“洗手没啊?”奶奶看到两个孩子伸过来的脏手,故意不给他们。

“哦!走,去洗手!”云朵拉上弟弟的手就往外面的水龙头去。

“奶奶,奶奶,你看,这下可以啦!”云朵灿烂地笑着看奶奶,带着几分渴求。

“奶奶,我要吃红苕!”青山的个子远不及灶台,只能仰望奶奶。

“来,这些,你们拿着慢慢吃。”铝制小盆内放着几根完整的红薯,有的是黄皮,有的是红皮。黄皮的煮熟或烧熟了最好吃,红皮的生吃味道最好。才出锅的东西自是很烫,他俩伸手想吃,却被烫得缩回了手。他们就那样直直地看,心里痒痒,无数次试探后,红薯的温度才降了些。

“幺孙儿,吃完了去请刘五叔叔过来吃饭哈!把电筒打上,别摔着了。”

“嗯!”满口的红薯,让她没地方发出声音,只能用深深的鼻音。

俩孩子把美食吃完了,甜甜的感觉在嘴里回荡,肚子也不那么饿了。云朵看看外面的天空,暗黑中已经有点点亮星出现,屋门口高大的柏树有一丝浅浅的黑影。她拿起桌上的手电筒,跑出门去找刘五叔。刚走到自家门外,她下意识地朝对面主村扫视一遍,然后定神看了看刘五叔家外那条小竹道。一瞬间,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想:那穿白衣服的是谁呢?没看错吧?刚才还在的。

云朵常听村里的长辈们说,这世上有鬼,他们黑夜里出来,会迷了人的魂魄。云朵想起这些,心里都是恐惧。但她顿时又想,或许是谁做完农活才回家吧,本来大热的天,大家也都爱穿凉快的白衬衣。这个小插曲很快被云朵遗忘在脑后了。

刘五被请了来,爷爷也挑着玉米杆回来了。

饭桌上青绿的菜叶安静躺着,在昏暗的灯光下星光点点,像是搁了很多油才做出来的美味。碗筷悉数上齐,爷爷拉了刘五坐于正堂一侧。在小溪河,坐座位是有些讲究的,家中长辈、主心骨或有地位的人坐上座,其他人于左右方、近门一侧入座。每日吃饭,上座从来都是属于爷爷的,奶奶坐在靠近门的位置,一来方便端菜上饭,再者,也能照顾孩子们。

两个男人一坐定,便斟上两杯高粱酒对饮起来,全然忘了其他人。

“刘五啊,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爷爷首先举杯,以示诚挚谢意。

“二爸,您这是哪儿话!邻里乡亲的,客气了嘛!”刘五说着也举起透明小玻璃杯,算是回敬。二人一口喝干。

“我们这儿没啥吃的,你就担待点哈。”爷爷不知该说什么好,今日不逢赶集,家里只有这些菜,他觉得有些难为情,红润的脸上显出歉意来。

“诶,二爸,该是我做晚辈的孝敬您才是。来!我敬您!”说着便斟满小杯,恭敬地托出去。

“嗯!干了!”两人仰脖喝完,然后舒畅的叹了口气。

奶奶插不上话,便夹了菜往俩小孩碗里放。其实她是希望说上两句的,因备菜不佳,想给客人道个歉,多次嗫嚅刚想开口又咽回话去。

云朵正好坐刘五对面,她平日里很少见得这样年龄的大男人,而今见着一个,便好奇地斜了眼睛看,又不敢正视,只在夹菜那一刻才快速抬起头来瞅两眼。有那么一瞬,她发现刘五正盯着她看,还带了些笑意,那笑容不同于奶奶,不同于父母。她小脸羞得通红,赶忙抓紧碗低头刨饭,然后悄悄下桌,只在门外探了半个头往里看。

“刘五啊,你这一个人种那么多地,忙得过来吗?”

“我那才多少地儿呢!相比你们家的,那可少多喽!要是再给我分那么多地,我这体格,肯定没问题!”他一说完,挺起腰板来,自拍胸脯。胸上肌肉顶出衣服,显出的曲线健壮而富有力量。爷爷空着的左手腾起往自己胸脯上摸,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显现出几分伤感。

几杯浊酒下肚,两人皆是面红耳赤,嗓门也步步提高,开始互吐苦水。

“唉!大的跑出去当兵不回来,老二老三老四全都跑出去挣钱,就丢了这几个小的在屋头,让我们啷个照顾得过来嘛!”爷爷突然蹙紧了眉,方才脸上喜悦的红光变成了忧郁。

“你儿子都出去挣大钱了的嘛!”

“哪有什么大钱哪!”

“看你们这个楼房,哪个看到了不羡慕呢!看我那间破草房,都没得哪个女娃看得上!”说到伤心处,两人默契般互饮一杯,虽然伤心并非相同的原因,但伤心难过的心情却是一样的。

刘五因情绪激动,酒水洒了出来,顺了嘴角、手腕往下滑,直至衣领处才消失。

“你是不晓得啊,我们屋头的女娃娃和男娃娃一样调皮。”说着,他看向孩子,没瞅着云朵,而青山正专心地吃着白饭青菜。那么些年,他虽然口头没说,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更喜欢儿子儿孙。他对家中的女娃虽不厌恶,却也是如水一般淡的。

人们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爷爷便是这样的百姓之一。他喜欢家里所有的儿子,最爱的还是最小的三儿子。人们不知道原因,他也不知道,喜欢并没有缘由。

他低头看自己编的草鞋,并用粗大的手掌来回摩挲一寸长的头发,心中关于离别的痛苦使他倍感难过。即便难过,很多事和情感他又总放在心底,怎么也说不出。

“我觉得那女娃娃也多乖的啊!”刘五看着逐渐消沉的老人,说了句安慰话。

“来!二爸!我们继续喝!今晚上不醉不归哦!”他把老人的酒杯斟满,双手恭敬地举起杯来。

“好!好!”爷爷忘了,其实他就在自己家里。

月已当空,村子里越来越静,只听得蛙声此起彼伏,似乎比两位喝酒的人还畅快。而那路边的花草是否已入梦?或者还在望月静思?谁会去管呢。

云朵已经到了敏感的年龄,人们的一个眼神、神情或动作都能引起她心底的触动与思考。尤其在异性面前,她发现了自己的不同,也发现了对方特别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她未在爸爸眼中看到,却隐约感到了他的不同。她还能想起早些年的爸爸,想念来自爸爸的保护。

那时,云朵还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每天喜欢跟在大朋友后面跑。有一次,孩子们在田塍上追逐奔跑,跑到一个田间流水的缺口,大孩子们一纵身就跳了过去,云朵害怕,站在这头踌躇不前。正准备去山上干活的爸爸看到了,他放下手中的背篓和锄头,三两步跑到云朵身边:“云朵,来,爸爸抱你!”

云朵伸开双手扑向爸爸的怀抱。

爸爸好像巨人似的,轻松一跳就到了缺口那头,爸爸脚一落地,云朵跟着抖了抖,她感到快乐又骄傲,哈哈笑个不停。但瞬间,她看到哥哥姐姐们都跑远了,自己也着了急,赶紧从爸爸怀里滑下来,跑走了。

爸爸在身后喊:“慢点儿啊!”

云朵只顾着往前追,没听到爸爸的声音。

爸爸看着跑远了的孩子,无奈又欣慰地笑了。

平日里,谁家有木活都会来找爸爸,云朵也由此见到了各种各样的木质器具。每块原生的木头都得经过打磨,才能成为人们所希望的模样。云朵每次看见爸爸用刨子推拉木头就很喜欢,笨重的木头上掉下一层层薄薄的木片,它们卷到一起,富有弹性。拿在手中甩一甩,它就垂下,试图往上卷起,手一松,它立马就恢复了卷曲的形状。云朵把那些一卷卷的木片拿在手心,当做望远镜,两个圆孔看出去,总能发现好玩的事物。

“爸爸,它们为啥要卷到一起呢?”云朵总是很好奇地问爸爸。

“因为他们很薄啊!”

云朵想了想,隔壁大爷用竹篾条做薄薄的竹片,它并不会这般卷起来,于是又问:”大爷做竹片的时候,它就不会卷起来啊!”

爸爸手里忙活着,竹片的样子浮现在脑中,不用多想他就知道了区别:“这个还要更薄一些的。并且用的工具也不一样啊!”

云朵看爸爸推木头,自己也想试试。不忙的时候,爸爸就把刨子给她,她抓住刨子耳朵,可怎么用劲都推不出木片。

“爸爸,你用这个看起来好轻松哦,为啥我推不出来呢?”

“哈哈!你以为三两天就会了嗦?”

云朵看着爸爸,对自己不满:“不推了!不推了!哼哼!”

“这点困难就把你难住了?”爸爸不希望女儿做事情轻言放弃,故意说话激她。

“才不咧!我先看你怎么用嘛!”云朵总不服输,朝爸爸吐了吐舌头。

爸爸摇摇头,笑笑。

云朵思来想去,总还是要学会点儿什么,不然还真的可能被爸爸笑话。每次爸爸做木活,云朵都守在旁边,仔细地看。爸爸见云朵喜欢,有些非重要位置需钉钉子,他就先用锤把钉子稍微固定,然后交给云朵。云朵接过铁锤,满心欢喜,一次次敲击,终于把钉子钉进了木头里。即使那些钉子钉得歪歪斜斜,爸爸也不责怪,还夸她:“我们云朵还是做得可以的嘛!”

云朵喜欢战胜自己的感觉,也喜欢被爸爸夸奖。

后来,爸爸去了外地,一年才见一次,云朵就万分想念爸爸。

楼房修起来那年,正逢寒冬,门外的庄稼地什么也没长,只有晚夏收割后的稻茬长出了长短不一的新叶,它们充满了生命力,直长的叶子以直入云霄的姿势长着。

云朵与小伙伴一起玩耍时,闹了矛盾,虽然伙伴并非有意为之,她仍觉得自己被欺负了,心里委屈,憋屈着往家的方向走。站在竹稍低垂的竹道上,她看到了田野对面的爸爸,他站在房前,或踱步,或远望深思。透过敞开的大门,家里的院坝上站了很多人,都是临近春节前来结账的人。他们在那儿来回走动、谈话,看不到院门外远远的她。而她也只在意爸爸,在意他是否前来给她拥抱,为她打抱不平。

云朵带着哭腔喊爸爸:“爸爸,他们打我!”

“爸爸!爸爸!”心中的委屈化为对爸爸深深的希冀,她用尽力气呼喊,一定要把站在对面的父亲喊答应。

爸爸没有应答。

喊着喊着,她的委屈与被保护的渴望交织在一起,使她哭了起来。可是,那样的哭腔却惹恼了爸爸。

他隔着田野生气地给以回答:“你自己不晓得想办法哦!”

几个字里,带着烦躁和不悦。

云朵看不清爸爸的脸,但从那几个字以及它们所承载的心情,猜出了爸爸的表情。那样的爸爸与平日里她所认识的爸爸不太一样,他满脸笑容带来的亲切瞬间被撕裂。不在近旁的人,会把失落变得更沉重。

她的希望落空了,爸爸变得很远很远。

几近荒芜的田地横在眼前,那片土地是最初将她和爸爸隔开的地方。即便后来过了许多年,她仍觉得自己无法越过它们到达爸爸的身边。

夜晚的幕布渐渐笼罩下来,傍晚的炊烟袅袅升起,丝丝缕缕地飘来,聚在小溪河的田地上、竹林间,以及小山坡的山腰上。它们钟情于在那样的高度停留,给人无限遐想又使人无法触摸。

云朵哭红了眼睛,被人欺负的委屈,被爸爸漠视的委屈,都让她心里难过,她徘徊在回家的小路上,在傍晚的薄雾中,初次感受到了孤独与无助。

那天的爸爸在炊烟下头,惆怅、愠怒、焦虑,炊烟飘动着,似乎想伸出一双温柔手去抚平他脸上的焦愁。

她回到家,看着神情复杂的爸爸,突然想带给爸爸什么,拥抱,或者快乐。她去挠爸爸的咯吱窝,希望爸爸会像平时那般开心大笑。爸爸看看她,抖抖身体,笑了,可笑容很勉强。

她发现了一个别样的爸爸,一个会不快乐的爸爸。

她想看到爸爸开心地笑,给他带去快乐。

即便在那之前,她深深盼望着来自于爸爸爱的给予。

缺失的关爱,总会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自从搬了新家,姜奶奶家就在云朵家隔壁,云朵时常跑去她家玩。那里不仅种了一地的果树,植有一篱墙的蔷薇,还有一个温暖的家。

刘老爷是石匠,哪家哪户需要打磨石头,都会喊他。云朵看见刘老爷打石头,是在姜奶奶说家里需要围墙的时候。一车车不规则的长石块被拖拉机运到了小溪河来,堆放在姜奶奶家的院墙边。云朵一放学、放假,就跑去看刘老爷打石头。

“刘老爷,你们为啥要打石头啊?”

“云朵,你看啊,那些石头大的大,小的小,形状还不完全一样,我们修围墙肯定要用一样的石头啊!”

云朵朝院墙边看去,不规则的石块零散堆砌,与小娟家的围墙相比较,这些石头确实还太过于自然化。

“站远一点啊!一会儿小石头蹦起来打到眼睛喽!”刘老爷脸上总带着笑,他说话很慢,好像时光在他那里是可以停下来的。

云朵听话地后退几步,看刘老爷打磨石头。

他用錾子在石头上找好位置,手随錾子倾斜,抬起二锤敲下去,石块飞溅。他手上用的劲大,敲下来的石块就大,蹦得也远,手上劲小,敲下的石块就小,小石块落在他穿着黑布鞋的脚背上,他却没觉得疼。

“刘老爷,你不痛啊?”云朵看得有些急了。

“哈哈!我这都是老皮子了,这些小石头打不痛哦!”他低头看下自己的脚,朝云朵乐呵呵地笑。

云朵看看刘老爷的脚,又看看自己的,始终觉得疼。她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子,正打算拿到刘老爷家的院子去涂涂画画,看能不能画出颜色。眼见他家的白狗站在院子正中,看着她,虽然它被铁链拴着,仍吓得她退回了刚抬起来准备跨出去的脚。

曾有一次,姜奶奶娘家的人来了,带了几个大孩子来。云朵见过他们,还一起玩过。那天,他们坐在院子中间,围成一圈做游戏,白狗突然从果树林里跑了来,以欢欣雀跃的神情和姿势。云朵害怕大狗,吓得哆嗦了一下。

二爸看到了云朵,带着轻松的笑容对她说:“嫑怕!它不咬人的。”

听他那么一说,似乎狗儿就真没那么令人恐惧了。可是白狗也爱热闹,它看到一群人席地而坐,就直接跑了来。它跑去二爸身边,压下耳朵,伸出鼻子去蹭他。二爸用手摸它的头,它就乖巧地任他摸,眼睛里充满了温柔和喜悦。

“好了啊!我们要玩儿啦!等会儿跟你玩啊!”二爸继续摸它,扬扬头示意它去到一边。白狗发出“嘤嘤”的声音,眼神变得忧郁且不舍。它不再在小主人身上蹭来蹭去,站到了孩子们后面,慢慢绕圈,看着他们。它的目光又变得炯炯的了。

当它站到云朵背后,云朵瞬间觉得害怕,身体僵硬得不敢动,连呼吸都很小心。

“嫑怕哈!它不咬人的!”二爸微微笑着对云朵说。

云朵仍然不敢动,它听着白狗的呼吸和缓慢挪步的声音,感觉站在身后的是对她虎视眈眈的一双眼睛。

她怕得心跳加速,不知所措。

刘老爷走来,把白狗唤到一边:“狗儿,过来,这边来。”

白狗听到声音,转过身跑了去,摇尾欢跳。

“云朵,嫑怕它啊!我把它带到一边去!”刘老爷看云朵僵直的模样,淡然笑着。

云朵仍然不太敢回过头去看,微微侧脸回答:“嗯。”

刘老爷把白狗带到一边系好,摸摸它的头,轻声说:“这些娃娃都是我们家的,不能乱咬啊!”

说罢,他就忙去了。

而后,云朵每次去刘老爷家,白狗都拴着,她也就不再随时提心吊胆。

刘老爷敲石头“钉钉钉,铛铛铛”的,她站在旁边看了会儿,又有了问题:“刘老爷,为啥要做成一条一条的呢?”

他在大石块上敲出的纹路像田垄,有凹有凸,看起来整齐又柔和。他埋着头在石头上找位置、敲二锤,没看云朵:“这样要好看一些撒!”

“哦……”云朵想了想,又问:“刘老爷,水缸上的花都是你做出来的啊?”

“是啊。”他顿了顿,饶有兴味地笑着说:“我们打的石头不止这些哦!平常呢,打点水缸、磨子、杵臼,这些东西每家都会用,另外呢,像围墙、房柱子啥的,哪家需要嘛,我们就去帮着做嘛!”

有些人家房檐很宽,须得用上房柱子才能支撑住。刘老爷家就有那样的房柱子,石头柱上凿了如波的条纹,他家的白狗拴在那儿,柱基已被锁链磨花,而那些波纹却一直斑斓着,涌动在生命的河中。

那段时间,云朵爱上了掰手腕,见着谁不忙就找谁。她听完二爸吹笛,跑去找坐在房檐下的刘老爷:“刘老爷,我们一起掰手腕嘛!”

他哈哈地笑:“你还喜欢这个哦?”

“对啊!来嘛!”云朵点点头。

他把眼前的开水杯挪到一边,手腕放在桌子上:“我们云朵长大了啊!还喜欢掰手腕!”

“对呀!我力气好大的哦!”云朵撸撸袖子,准备就绪。他一握住刘老爷的手,就大喊起来:“哎哟!刘老爷,你的手硌得我好痛哦!”

她收回手来,打开他的手心。他的手掌布满了厚厚的茧,像冬天干裂的土地。云朵很好奇:“我们的手啷个不一样喃?”

刘老爷笑呵呵地说:“我这是老皮子的嘛!肯定不像你们这些娃娃细皮嫩肉的哦!”

“以后我们长大了也会变成这样啊?”

“你好好读书,以后手就不会成这样了。”

“咹?还有这样的哦?”云朵有些不解。

“我们常年干粗活,手上肯定会长茧巴啊!你要加油读书,二天就不用像我们这样干粗活路咯!”他的脸上仍旧带着慈祥的笑。

“哦!”云朵似乎明白了。

“那我们继续来掰手腕嘛!”云朵想起方才的事情来。

云朵手的姿势不对,刘老爷就纠正:“要像这样子哦!手不能打直咯!”

他微微弓腰,手往掌心方向倾斜,手掌略微握拳。他做了示范,云朵依然没做好,他就一点点地给她纠正。

第一次掰手腕,云朵赢了。

第二次,她依然赢了。

她享受着胜利的快乐,玩过一次又来一次:“我还要耍!”

刘老爷摇头笑着,轻轻叹了口气。那声轻叹里,没有疲惫,没有不悦,云朵听来的却是关爱。那份关爱很轻,很浅,像风,又像冬天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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