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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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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河(上部)》连载

第四章 心中的路

那条路被阳光照着

被风吹着

带她去向最想去的地方


云朵长大了一些,妈妈会带着她去外婆家,而去外婆家最近的路,就是爬上房子背后的山坡,绕过云雨山坳口,渡过大堰河,再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行过许多的村庄以后,就到外婆家了。

云雨山坳口没种庄稼时,站在路上就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云朵看到远处一座座青色的山峦就会问妈妈:“妈妈,外婆家是在那个方向吗?”

她每次指的方向都不太一样,而妈妈也不完全清楚。

小云朵有好多的疑问,都想从妈妈那里得到解答。每次去外婆家的路上,她见着什么不懂就会问妈妈,比如说:

“妈妈,那是什么树呀?”

“妈妈,那是什么草呀?”

“妈妈,那是什么花呀?”

又或者:

“妈妈,为什么那只蚂蚁要一直爬呀?”

“为什么树的根都长在地里呀?”

“为什么天上那些云每天都不一样啊?”

如果妈妈不忙且知道答案,便会一一讲给她听。但如果妈妈正忙着做自己的事情,又不知道答案,就会有些不耐烦,只回答她:“我也不晓得!”

然后小云朵就不再问了,但是她会忘记妈妈不知道这件事,待下一次问题到来时,就又忍不住继续问。

当小云朵有了弟弟,每次去外婆家,妈妈都得背着弟弟。路不好走的地方,妈妈就牵牵小云朵,其余时间她都走在前面。

她走累了,不想走,就伸开手臂,想让妈妈抱,妈妈哄哄她,继续往前走。前半段路程总是轻松愉悦,云朵有太多喜欢的事物,四处看着,时间也就过去了。后半段路程,妈妈也有些累了,小云朵问妈妈问题,妈妈总说不知道,或者只“嗯嗯”答应两声。

小云朵不满意,情绪就来了,紧接着她会觉得腿酸不想走,抱着妈妈又哭又闹,妈妈不理,她就跟在妈妈身后。直到她哭累了,眼泪流得脸上紧绷绷的,鼻涕掉下来她又吸进去,再走一段路,她像顿悟了似的:“不哭了!懒得哭!哭得到处眼泪鼻涕!”她说着,顺势用衣袖又擦眼泪又擦鼻涕。

妈妈听她一番话,回过头看她,她只哼哼两声,绕到妈妈前面去了。妈妈被她逗得哭笑不得,又不能笑出声,就憋着,待见到外婆再一顿细说。

云朵想告诉妈妈,她很想念妈妈的怀抱,希望妈妈对她说温柔的话,给她温柔的笑容。但是,她就不说出来,她希望妈妈明白,来哄她。可是,疲累的妈妈眼里都是不抱她的坚定,妈妈的目光里更多是远方,那比山更远,比水更远的远方。

妈妈有时走着走着就轻叹口气,云朵学了去,跟着叹气,有时她似乎明白了妈妈的累,对妈妈说:“妈妈,我自己可以做到的!你就嫑叹气了!”

即便自己走路,云朵也喜欢跟着妈妈,妈妈去哪,她就去哪,没有任何原由。

到达外婆家之前最后一个村的小山坳口有一条石渠,石渠不宽却很深,小云朵每次都能稳稳地跳过去。在云朵心里,过了石渠,马上就要到外婆家了。石渠前方是个相对封闭的村子,山坡下不远有一大片竹林,视野被挡住了,看不远。丛林里有好几户人家,站在石渠上却看不到,闻着狗吠,便知有了人家。

竹林外的大池塘里,总悠游着鸭群。大多时候,云朵翻过石渠便能最先看到池塘里游憩的鸭群、鹅群,它们那耀目的白点缀在水面,悠悠然然的,间或扇动翅膀想要飞起来,把水面都激起了浪花。

每一次站在石渠上,云朵一看到池塘有鸭群或鹅群,便知竹林中的农户里有人在家,于是,那一段路就变成了有生机的地方。

去外婆家,得从池塘旁的小路经过,人还没走近,池塘旁边房子里的狗就先叫了起来,越走近,那狗吠声就变得更大、更快,像要把心脏都给吼出来似的。那些人家开着门,小云朵紧紧拉着妈妈的手,生怕哪户人家的狗跑出来,咬了她。

在乡间,有些人家会把狗拴起来,有些就散养着,让人每每从房子跟前过都战战兢兢的。

云云紧贴着妈妈,总忍不住偏过头去寻那些房门里的狗儿。有次,她正往一户人家敞开的大门往里瞅,一条黑狗瞬间狂吠了起来,它被铁链拴在屋檐下的石柱子上,想要冲破一切似的往外奔来,但每次都被链条给拉了回去。狗是这户人家最忠诚的守护者。它宁愿拼尽全力,也要保护这个家。在那条狗看来,但凡是从外面路过的人,都可能是坏人。如果没有铁链,它肯定会快速跑出门去咬人了。

房主人听到狗叫得厉害,就从里屋走出来,往门外看看,朝狗吆喝一声:“叫什么叫?都是过路的!”

狗停顿了下来。等主人走开,它就又开始高声吠叫,直到路过的人脚步声渐渐走远。

从石渠上下了坡,往竹林走的那段小路没有狗带来的恐惧,云朵便可以看着池塘里的鸭鹅们各种嬉戏。

水里偶尔跳出一条鱼来,在空中翻腾两下后又跳回去了。鸭见了鱼,迅速游去,把头钻入水下,试图叼出那条鱼来。鹅不追鱼,它更像是在享受生活。它姿态优美,安然闲适。在池塘里游得久了,它就张开翅膀舒展,那打开的翅膀很大,很白,如棉花、如白云。相较之下,它那橙红色的喙看起来就很突出。鹅爱将头埋进翅膀里,啄两下就收回来,紧接着,扑扇两下翅膀,像完成了一件畅快的事,高昂着头,晃晃悠悠地往前游去了。身后留下一条浅浅的波纹,如一条新开的道路。那条路只跟着鹅跑,鹅跑远了,之前的波纹也就淡了。若某根羽毛从鹅身上掉了下来,它便轻轻的落在水面,随着波纹荡来荡去,直到波纹消失不见,羽毛也就静静地停在水面上,好像时间也跟着停住了。

云朵喜欢看鸭群、鹅群在水中嬉戏,但又怕狗儿,就一直紧紧抓住妈妈的手,脚往前走,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水面上。

行过一条宽宽的,美丽的河,守护着外婆家的竹丛就在眼前了。那条河比小溪河的水深邃,也比小溪河的水有更丰富的世界,云朵喜欢那条河。河里总浮动着水草,鸭群在水里悠然游憩,波纹一圈圈,一波波散开,天空跑到河里,天上云也在水里轻轻荡漾。云朵高声唱歌,想盖过石桥流水的哗啦声。

河岸边的水草一年四季都在那儿,似乎永远都没变过,蚱蜢从道路一旁的田里猛地跳入水草丛,只见水草摇摇晃晃,蚱蜢却不知躲到哪去了。

沿着河边走,春天来时,会看到密密匝匝的蝌蚪,它们在水草丛里游来游去,那些大大的头,自由摇曳的尾巴,像在比舞似的。波纹从远处荡漾过来,蝌蚪就变得弯弯曲曲的,云朵见状总会好奇地蹲下来,用手去抓黑黑的蝌蚪,可每次当她手一伸入水里,蝌蚪们都迅速游开了。当她打开手掌,清澈的水珠顺着手指流下来,袖子被打湿,妈妈总要训她一番。

没有孩子是不喜欢水的。妈妈背上的弟弟看到云朵玩水,也伸出手来,身子跟着往一侧弯了去,若非妈妈用包被将他背着,他兴许早就挣脱开来了。

妈妈耐不住两个孩子折腾,再加上走了远路,也就生起气来,弯腰牵起小云朵就往前走:“你看看你!袖子都打湿了,啷个办?”

云朵只知道袖子打湿了就要换掉,像奶奶经常做的那样,她不禁嘟哝:“打湿了,就换了啊!”

妈妈还在气头上:“没给你带衣服来!”

云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从妈妈手里挣脱开来,摸了摸衣袖,果然是湿的。于是,她灵机一动学着大人的动作,将打湿的部分往上折,却总也折不好,折上去的地方很快又掉下来,然后她又继续折。

妈妈见云朵那般,又好气又好笑,就看她要怎么把衣袖挽上去。妈妈性子急起来比谁都急,云朵折袖子几次无果之后,她便来帮云朵挽衣袖。云朵悄悄瞅瞅妈妈,看妈妈脸上还有愠色,便赶紧低下头来看那被挽起一层又一层的袖子。她不说话,妈妈脸上的怒气也就逐渐消了下去。

许多次,云朵就那样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的去到了外婆家。

走上石桥,能看到整个村子,它被河道一分为二,田地沿着河岸铺开,可以看向很远的地方,越往远里看地势越高,直至视野被远处的山丘挡住。

外婆家在河道左岸延伸至小山丘的半坡上,房子隐于竹丛中,在外面怎么也瞧不见。行过石桥,转个弯,行不了几步就到达被竹丛覆盖的小山脚下了。

如果时光是条光明的大道,从小溪河到外婆家那段弯弯绕绕、走过一个山坳、看过一段风景,走到山脚再继续爬上山腰,重重叠叠之中的银白色小路,便是;如果时光是一条半明半暗的隧洞,那段爬上小山丘,穿过竹丛中几乎从来都不会湿润的高高的小路,就是——那里连接着大河上下的天地和外婆的家。

去外婆家的路上拥有这个世界最神奇的事物、最迤逦的风景,云朵喜欢那条路,那条路也就悄悄长到了她心里。哪座山最高,哪条河最弯,哪个村落人家最密集,甚至哪户人家养了狗儿、猫儿、成群的鸡鸭,她都记得。

那条路被阳光照着,被风吹着,带她去向最想去的地方。

快到外婆家门口时,一片迥异于其他竹林的竹林映入眼帘。它们比一般的竹子粗壮,有些长得比云朵的腰还粗,每一段竹节长出坚硬的枝丫,枝丫隔着竹节相对而生,极易攀爬,那片竹林是孩子们的天堂。或者说,那片竹林是为孩子们生长的。

云朵还没在其他任何地方发现过这种竹子,小溪河没有,从小溪河去往外婆家的路上也没有。

每次去外婆家,云朵总会找上外婆家周围的孩子们一起攀爬竹子。从一棵竹脚下起步,便可以从这棵竹爬到其他竹上,竹枝丫一长出来便往一侧伸展,不再长出更多的侧枝,即便竹丛茂盛,仍能看到它们坚硬的枝有条理地长着。

他们比赛谁先爬到树梢,谁又最先爬完一整片竹林。这片特别的竹林连着村子最大的竹林,也被房屋三面环绕着,那是一片自由的丛林,那里有孩子们的追逐,有毫无顾虑的游玩,还有一刻不休的清脆鸟鸣。

外婆的家在那片茂盛竹丛的掩映中,也在同样的鸟鸣声里。

外婆家里有一件稀罕物,那是小溪河没有的——抽水机。抽水机安在厨房外的屋檐下,由一根管子连着,管子穿过厨房外墙,穿过后门下的石头门槛,伸入房后几米远的古井里。

云朵每到外婆家都要玩弄一番抽水机,那抽水机不知是锈了,还是原本就是古铜色,带着几分铁锈的红。用力按压把手,抽水机吐出汩汩清泉,白哗哗的水突突地往外冒。云朵伸出双手去接,大口大口喝完再按把手,水又出来了,那水丝丝甘甜,像加了蜜。她喝过几捧水,就不再喝了,只用力按压把手,水的喷涌吸引了她,让她乐此不疲。

“家家,这个为什么会冒水啊?”云朵不懂。

小溪河以及小溪河周围大片土地上的人都喊外婆为“家家”,至于为什么,没有谁去问,大家都那么喊着,过了一辈又一辈。

“云朵啊,家家也不懂哦!反正你一压,水就出来咯!”

外婆和奶奶一样,身形清瘦,脸部轮廓分明,但外婆爱说话,与孙女说,与子女说,与乡间邻里说。她说起话来语调高昂,简明轻快,即便相隔一里地也能听出她的声音来。几个孩子随她,声音都可以穿过墙壁,穿过丛林,穿过风。外婆是位爽快人,从她走路的样子便能看出。走路如风,做事麻利,那份削瘦中也就有了几分力量,几分刚劲。刘胡兰式的短发随着她的奔走洋溢起来,人们看着她的背影也知道,她脸上带着风采,带着倔强,也带着阳光般的希望。

外婆从小在小溪河长大,小溪河的山水,小溪河的人们,没有她不知道的。即便她名字自带芬芳,但自从嫁人以后,人们便没再喊过她的名,只随夫姓喊“李二姐”。无论她在小溪河还是在其他地方,除了自家子孙,其他晚辈喊她“李二孃”“二老姑”,人们都喊她“李二姐”。这个名是传得最远,喊得最多的。

那声“李二姐”属于她那个时代。

自从有了这个名,她的未来就与曾经隔开了,她成了大湾村的人,永远都是。

妈妈到了外婆家,就开始忙活,一会儿待在厨房,一会儿去到卧室,一会儿去院角喂鸡,一会儿又去取柴火。她与外婆说话就像放开了话匣子,一刻说不停。她俩清脆响亮的声音回旋在房子的每个角落。

外婆家堆放柴火的地方没有门,特别宽敞,里面谷草垛、麦草捆、柴捆、拌桶,以及庄稼收割后剩下的秸秆、收庄稼的用具,似乎什么都有。外婆有时会喊云朵帮忙:“云朵,去帮我拿点谷草来,我们要烧火煮饭啦!”

云朵一听,赶紧丢下手里的事情,欢快地跑去柴房。她喜欢从谷草垛上一根根、一把把地扯出稻草。有些草垛打得紧实,取谷草就得耗费些体力,有些草垛打得蓬松,取草时轻轻一拉就能扯出一大把稻草来。遇着紧实的草垛,云朵即便用尽全身力气也定要扯出稻草,就像抱着玉米从山坡上走下来一样倔强。取下稻草来,她觉得心里升起一种幸福的成就感,那是每个孩子都渴望的一种力量。除此,她也爱听外婆的夸奖。外婆一夸她,她就欢快得又蹦又跳,马上又跑回柴房去取稻草了。

柴房挨着舅妈的卧室,云朵去取柴火总会遇见舅妈,她礼貌地喊:“舅母!”

小溪河和大湾村的人都喊舅妈为舅母,沿袭着村落里亘古不变的传统,兴许,舅母就是和母亲一样的人,带着对晚辈相同的母爱。

舅妈心生欢喜,应答道:“云朵,来了啊……”

她每次看到云朵做事,都会笑着说:“云朵,拿柴啊……”“云朵,喂鸡啊……”似乎,她很喜欢云朵,但除了喊出“云朵”这个名,她便没有其他的方式来表达心中的喜欢。

舅妈吐字不太清晰,每次云朵听来就像在喊她“银斗”。云朵一听,就有些生气,嘴里哼哼着:“云朵!我是云朵!”但每次舅妈依然喊她“银斗”,时间久了,她也就习惯了。

舅妈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她每天一听到鸡鸣就起床,打猪草、煮猪食、种庄稼,似乎总不会累,有时一家人早饭都快吃完了,她才背着一大背篓猪草回来,弯着腰从院坝那头缓慢走到厨房这头,喘息着去厨房洗手,盛一大碗米饭出来吃。

外婆让她休息,她就说不累,脸上带着笑。

她的笑容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纯净。

在云朵看来,舅妈是以做事的形象存在的。云朵是个小孩,大人们不会让她做太多事,她最喜欢的还是玩。她喜欢跟外婆一起玩,跟小姨一起玩。

外婆虽然做事利落爽快,但笑起来却是温柔的,除非,真的遇到了特别开心的事,外婆的笑声就会像夏天的风一样,爽朗,清脆。小姨遗传了外婆的声音,但她的声音却比外婆和妈妈的声音还响亮。小姨爱笑,即便说话,三两句之间都是笑哈哈的。

“哈哈哈!”

“妈耶!哈哈哈!”

“天哪!哈哈哈!”

小姨的声音比铁器碰撞的声音还清脆,还传得遥远。一旦她开始说话,或者即便不说话,只听那笑声,所有人都能分辨出来那是她了。

小姨大笑,云朵也跟着大笑,看到云朵学她笑的样子,小姨又开始哈哈地笑,似乎她从来不会有烦恼。她的心里住着一湾清泉,水滴落下去,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回响,她的心里也似乎住着一颗太阳,太阳照亮了她的脸,也照亮了草房下的所有人。

外婆家的房子也呈L型,角落那个位置就是柴火房,柴火房外的屋檐下放着一个崭新的没有使用的棺材,搁在一个很结实的木头架子上。

云朵每次在屋檐下玩耍,就会绕着那棺材走几圈,它上面的漆黑得发亮,顶上被打磨得光滑,棺材两头没有上色,还是原木的颜色。周围的木头往两头延伸,那两头的木块看起来像凹陷下去了似的。两头顶上那块木头做了造型,像月牙,细细看来,竟也有些好看。

云朵很好奇,问小姨:“孃孃,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啊?它长得好黑哦!”

无论姨妈还是姑妈,人们都说喊“孃孃”,云朵也就那么喊着,所有与妈妈同龄的女性她都学会了这个称呼。

小姨想也没想就说:“这个是你家家给自己准备的啊!”

“用来做什么啊?”云朵更加疑惑了。

“就是以后人老了,走了的时候用啊!”

“老了?老了是什么意思啊?”

“老了嘛!就是老了嘛!”小姨耐着性子回答,但云朵还是不知道老了是什么意思。

“那走了又是什么意思呢?”

“走了嘛!就是走了嘛!就是不在了嘛!”

云朵心想,每天家里人出去干活,不在家,那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她心里默默念着,没完全懂得那些意思,心想着那应该是很有用的东西,也就不再细细追问。但她忽会儿又有了疑惑:“为什么要做得这么黑啊?”

“这么黑嘛!……”小姨答不上来,顿了顿,双手插在腰间,调侃道:“你这个娃儿,啷个那么多问题哦?孃孃也不晓得哦!我猜,可能是做方子的人觉得这样更好看嘛!”

人们称还没用过的棺材为“方子”,许是想让那些远去的人也有个“房子”可住吧。

云朵“哦哦”两声就去一边玩了,“方子”的问题得到了解答,她心中也就不存在问题了,它就成为了和家里的鼓风机、大拌桶一样的存在了。

每一次她问过小姨问题,过不了一会儿就会听到小姨清脆爽朗的声音:“姐姐,看你的女儿哦!啷个那么多问题嘛?一会儿问我这个,一会儿问我那个,我都回答不上来了哟!”

“哎哟!不晓得她啷个有那么多问题嘛!好多我也不晓得哦!”妈妈的声音虽不及小姨声音响亮,但每当她和小姨一起时,云朵都能听出来,妈妈的话语里充满了欢喜和快乐。她也想给妈妈那样的快乐。有时,她学着小姨的样子和声音,哈哈哈地笑,看到妈妈、外婆、小姨被逗得大笑,她就感觉很快乐。

云朵总问妈妈:“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啊?”

妈妈就说:“怎么来的?从你家家屋后的阳沟里捡回来的!”

云朵想着外婆家周围的小阳沟,黑黑的,暗暗的。因为外婆家是这一片最往后的一户人家,屋后的沟渠靠近山体,看起来就很深,很黑。她跟小姨去山后的地里摘菜,每次都会仔细去看那屋后黑黑的沟渠。

“孃孃,我妈是啷个把我捡回去的啊?”

小姨捂着嘴笑:“怎么捡的?拿个背篼或者鸢篼就捡回去了呗!”

她也会回答云朵说:“你妈妈把你从这块地里挖出来的。”随即,她指指脚边的一丛杂草。

云朵觉得稀奇,想必自己以前是地上的一株草,或者水渠里的一尾鱼,遇到了妈妈,就被带到了人间,成了现在的自己。

外婆家和爸爸妈妈的那个家很不一样。外婆家里有粮仓,它被石头围砌起来,被一块块木板拦住。石头上有许多石匠打磨出来的条,每根条之间距离相同,线条一致,兴许是位老匠人打磨出来的,看起来才那么匀称。粉色石头在暗黑的屋子里发着微光,只要走进那间屋子,微白的粮仓也就能看见了。粮仓的门框上凿了凹痕,一块块手掌宽的木板子放上去、卡入凹槽,粮食就漏不出来。想要取粮食时,拿下那些板子,佝着腰,用撮箕便能取出来粮食。那些板子摸起来滑滑的,像是用了很多年,它的棱角也早已被磨得圆滑了。

每次外婆去粮仓取粮食,云朵就跟在外婆身后。她觉得那些板子很神奇,一块块的,取下来,再放上去,粮食就到了眼前,粮仓却似乎什么变化也没有。她有时一见外婆拿着撮箕往屋里走,就知道外婆会去粮仓,于是赶紧跑进屋,赶在外婆到达粮仓前率先到达。她爱使劲去推、去捶那些木板,或将身体靠上去左右滑,但木板总是毫无变化。遇着粮食较少的时节,上面些的木板被人一推会碰撞出声音,它在凹槽里摇晃着,声音闷闷的。

粮仓在卧室里,在那个被叫做“歇房屋”的卧室里,人们在那房间里休歇,粮食也在那房间里休歇。

屋子正中的房顶上有片玻璃瓦,阳光透过那片瓦,把明亮落在地面上。云朵午睡起来,朦朦胧胧中,只见一束阳光从房子外的天上照下来,它好像有一种魔力,会把灰尘卷进去。所有的灰尘都在那束光里慢慢悠悠地升腾、飘飞。一旦厨房里的青烟顺着屋檐、房顶飘过来,那束光里就有了飘渺的烟,像云一样。它自由地来,又自由地去,慢得如同灰尘。灰尘只有一点点,青烟却是一缕缕的,它们变幻着舞姿,也变换着色彩。

青烟的味道有许多种,浓郁麦秸秆味的,清爽谷草味的,带着柏树油脂味的,间或夹杂着煮熟的猪食中各种粮食味,或是炒蒜苗、芹菜的味道。那些蔬菜粮食的味儿发现了比天空更好的地方,一同寻了青烟跑来,把“歇房屋”占得满满当当的。

云朵想看那束阳光和绕在那光束中的万物,又不想起床,便学大人那般把窗帘撩起来挂在床头的挂钩上,继续躺下来享受那些好闻的气味,看那些变化无穷的青烟。在那束阳光的后面,是常年关着的粮仓。云朵时常在朦胧的睡意中遥想那粮仓,想着外婆用撮箕装粮食时,粮食一粒粒落下碰撞出的饱满圆润,还有那些木板子,它们挡住了一个又一个季节,挡住了她探视粮仓的好奇。

云朵从没见过谁家像外婆的家那样,在床边砌一排石块。石块两掌宽,黑黑的,从外形看,它更像一条黑色土块,踩上去如石头坚硬。她心想,这可能是从哪里搬来的石头吧,又或者石头并非黑色,是被外婆涂上了锅烟灰?或者,是从哪里带来的黑色泥土?又或者是它从所有的鞋底上悄悄蹭下来的?石头放在那儿又是做什么用?她看到一个事物,总会想到无数多的问题,一些对她来说很紧要的问题。

其实,那一排石头不是为了便于坐到床沿上,只为了给鸡营造一个家的环境。每日傍晚,外婆会把鸡吆进屋,好斗的公鸡被留在院子里,母鸡才能到屋子里来。有时候外婆太忙,白日里顾不了那些鸡,就让它们在屋子里呆着。

云朵午睡,偶尔会梦见鸡打架飞不开,扑扇两下翅膀就停下了,有时梦见鸡打瞌睡时半睁半寐的模样,有时梦见鸡找食吃咕咕咕的声儿。她不知是自己真的做了梦,还是迷迷糊糊中听见了那些鸡的声音。也都无所谓了,她喜欢外婆家的“歇房屋”。她喜欢外婆,舅妈,小姨,喜欢很慢很慢的青烟,还有那些可以让她爬得很高的斑竹林。

云朵一直认为,外婆的家里,藏了一颗太阳。

每次去外婆家,妈妈会待一天或者两天,待到回家时,她总不愿回去,嚷嚷着还想玩,有时忍不住还落了眼泪。外婆安慰云朵,她会到小溪河来看云朵,过些天不忙了妈妈也还会再过来的。

云朵每每看见外婆慈祥的笑容,就相信地点点头,随后跟着妈妈回去了。

从外婆家返回的路上。云朵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即使是同一条道路,往返看到的风景却截然不同。那些风景让她很快忘了离开外婆家的伤心。

从外婆家返回时,穿过一片竹丛,养了鸭与鹅的池塘就紧跟着出现在眼前。

天落在水里,水与天连成一片。天是不同的天,池塘也就成了不同的池塘。

有时那池塘在阴沉的天色中,有时在白色的云朵中,有时又在深邃的蓝色里。那些鸭与鹅看起来也就像游在天上一样,享受着不同的变化,也享受着那份自由与惬意。

翻过石渠,也是一片缓坡,缓坡下是一片开阔的、可以望向很远的庄稼地。山脚下的竹林在几户人家后边,房子间种着高高的香樟树。云朵站在石渠上,能将几户人家看得清清楚楚,每一次走到石渠上,她就会对着那几户人家数数,从一开始数,直到把人家都给数完。

笔直的香樟树高过房顶,有几棵甚至比房子的一倍还高。它们常年站在那儿,像卫士一样守护着那些人家。风一来,叶片就翻飞起来,青色的、红色、白色的叶片混到一起,甚为漂亮。说它们是沉稳的,也对。说他们是欢快的,也对。云朵觉得那些树是在欢迎她,走下缓坡后她就每走三两步就抬起头看看那些树,有时学树的样子站得笔直,有时学香樟树的叶子,翻飞着手掌。妈妈被她逗乐了,她就表演得越发欢快。

往前走不远,绕过山坡两侧的山丘,视野变得更加开阔。山谷地势平坦,山丘缓缓向两端延伸,山丘之间看起来像长了条玉带似的,无限延伸着。

云朵最喜欢在三四月时穿行在那片山谷间,小路弯弯曲曲的,看不见头看不见尾,她和妈妈穿行在一片绿色之中,那片绿色又不完全挡住视野,远处的山顶起起伏伏,曲线柔和,身后的山丘逐渐挡住那几棵香樟,越来越远,渐渐的也只能看到山丘延伸向远方的曲线了。

越往前走,山谷越开阔,行至山谷中间,地势有些凹陷,云朵便不太看得见周边的山丘了,她被绿色包围,被麦子的清香和它们在风中轻轻的窸窣声包围。麦地之间的小水渠轻轻地流动着,到了地势略微低的地方,便能听着水声,水声轻得像风声似的,又比风声多了几分清灵。

眼前的麦穗一根紧挨一根地连成片,像长着细细柔柔的绿色毛发。若从上往下去压麦穗,手掌就会感到刺刺的,但若顺着麦穗生长的方向从下往上捋,手掌上就像流着一汩汩摸得着的细泉。

天空很大,望不到边的大,它笼罩着大麦地,把路也变亮了。

云朵回头看妈妈,妈妈的背后是一片绿色海洋,妈妈的头顶是无涯的天空。看着看着,妈妈对着云朵笑。那一刻,云朵觉得妈妈就像天上的太阳,明亮;她又像长在绿色海洋之中连接着天与地的花朵,鲜丽。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妈妈的笑容更明亮,也没有哪一朵花比妈妈更美。

云朵想着想着,就唱起了歌,有妈妈教给她的歌,也有她自己编的连歌词都不知是什么的歌,她蹦蹦跳跳的走着、跑着,心里装着满满的快乐。

穿过山谷以后要爬上一座山,穿过一个小山谷,再爬些山,穿过一些庄稼地,最后就能到家了。

在云朵的心里,只有那一片广袤无垠的山谷装满了全部的天与地,那片能将她和妈妈拥在一起的天与地。那山谷,开阔得让人只觉得欢喜。

在小溪河与大湾村之间的路上,除了能看到新奇的风景,还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人。

每次去外婆家,翻过云雨山后行不远,便能见着几户人家。人们的房子背对着云雨山,从房子背后走,那片种有甘蔗地的房子里,就居住着一个奇怪的人。

云朵每次从那儿经过,那户人家的狗就吠叫不停。甘蔗地把狗挡住了,声音却清晰可闻。绕过甘蔗地旁的小路,侧着头能看到那户人家院子的一角,那里种了棵高高的柑子树,那树叶常年青绿,绿得有些发亮。这样的柑子树小溪河也有一棵,它的树干直直的,像人笔直的脊背,没有多少侧枝生长出来,大大的绿叶一层层地长着,把树干给包裹住了。主人常把他家的狗拴在柑子树干上,即便几里地外有人来,那狗就奔来奔去地叫个不停。绕过甘蔗地,云朵偶尔会回过头去看那座房子,她总都能见到一个扎了两根辫子的女人,那女人约摸四十来岁,或者五十来岁。因为太远,便看不清楚她的年龄了。她总佝偻着背,一年四季都穿着棉袄,有时是红花棉袄,有时是素色的深蓝色棉袄。她也常站在那棵柑子树下指指点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也听不出来。

云朵因为听见狗叫声,心里就有些紧张,便不太敢往后看。但从外婆家回来时,过了大堰河那座长长的石桥,往前行不了几步便能看见这户人家了。

高高的柑子树像一个标杆似的,常年青绿地站在那儿。甘蔗熟了,地里会种上小麦,谁在那片地里种着蔬菜粮食,没有人去关注,人们的目光都被那个奇怪的女人吸引了去。那女人总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手不停地比划着,指着柑子树说个不停。从大堰河上的石桥过来,走得近一些,云朵会偶尔偏着头去看她,看两眼就回过目光看脚下的路,继续走几步后,再侧头看一眼。

有一次,云朵刚一抬头,就看到那女人正好指着自己,骂骂咧咧的,很是愤怒。云朵从出生就被家人呵护着,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顿时心里一惊,慌张了起来,整个人像被吓住了似的,忘了动弹,眼泪也刷地往下落个不停,呜呜地哭起来。

妈妈走上前来,蹲下身去安慰道:“云朵,别怕!那是个疯子。”

小云朵很纳闷,但眼泪止不住地流,等哭得差不多了,感觉心里舒畅了才问妈妈:“妈妈,疯子是什么呀?”

“疯子,就是不正常的人,就像她那样。”

云朵不敢看那个女人,心里寻思着,那可真是一个怪人,很怪很怪的怪人。

怪女人的一生都在那个院子里,在那棵柑子树下。她守着自己的悲哀、痛苦、欢乐以及每次情绪发泄后的淋漓尽致。每天夜晚来临,她困了,也就去睡了。每天早晨醒来,她又开始在那棵柑子树下宣泄自己的悲哀,洋溢心中的快乐。她的心似乎永远停留在两根辫子流行的时代,永远地停在那儿了。日复一日的,小孩子都长大了,同龄人都变老了。她也老了。但是她的心似乎还是年轻的,就像那颗柑子树,常年绿油油的。

人们从房子外隔了一亩地的路上经过,不知事的孩子大声喊着:“疯子!疯子哎!”

她像没听到似的,依然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嘟囔着心里的事,间或笑起来,笑得像花似的。外界与她没有任何的关系,她却成了人们口中的谈资,由此,她倒似乎变成不朽的了。

自从被她指着骂以后,云朵从那儿经过时就只用余光去看她了,她心里也不清楚到底这女人是哪方面吸引了自己。或许,只因那是一个疯子,一个怪人,一个与这世上所有人不一样的人,如此而已。

大堰河的水每日每夜不停地流着,悄悄灌溉着这片土地,养育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无论是奇怪的人,还是正常的人,它都养育着。

大堰河上有许多座石桥,一座在村镇集市外,一座在翻过云雨山后那个村子里面,还有一座在几里地开外了。翻过云雨山后的那座石桥,是从小溪河去往大湾村的必经之路,桥两旁的岸边长满了高高的芦苇,岸两旁田间的小路也都长着许多大树。站在云雨山上看不见石桥,须得走近了才能看见。

石桥宽约七八米,长约二十来米,小孩子走在上面就像走在一个石头做的大坝子上。它由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头拼接而成,人们将修建房屋时的卯榫结构用到石桥上来,根据石桥的特点做了改善,那石桥便能稳稳地坐在大堰河上了。当地的人们不知道石桥建起来有多少年了,他们的长辈说出生时桥就在那儿,长辈的长辈也说石桥建了好久好久。后来,人们便只知道那是一座古老的石桥了。桥上的每块石头都长得不太相同,有的地方有个小坑,有的地方有个大浅坑,有的地方凸起来,但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总不会将人绊倒,它们早已在人们的鞋底与日夜的风中失去了棱角。

水从上游流来,一些水顺着石桥下的孔洞流向了下游,水流声在桥后哗哗作响,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那水声。余下的水被石桥挡住,形成了宽阔的水面,妇人们常常抱一大盆衣服,放在石桥边上,弯腰在水里涮洗。

她们用一块木头做的“打板”(四川农村使用的一种木质洗衣工具)使劲敲击湿衣服,清脆中带了几分湿润和黏腻。它每敲一次,那声音就飘荡在宽宽的水面上,声音去到上游的河岸,再返回来,像有许多人在敲打湿衣服似的。洗衣服的人多了,那打板敲衣服的声音就此起彼伏的,在水面荡开、荡回、交错,洗衣的妇人们高声谈笑,说话的声音、嘻哈大笑的声音也都在石桥上、水面上混合起来,听来竟像极了热闹的市街。

石桥这头是个很长的缓坡,连接着云雨山脉。村里多户人家顺着缓坡修了房子,几户人家还把房子修在了距离河岸很近的地方。河岸边竹子长得又快又茂盛,长到高处的竹子相互拥挤着,把树梢弯下来,几乎弯到了河面上。

涨大水的季节,水漫到河岸上来,竹子像长到了水里,那河岸边的房子也像长到了水里。那些房子以石头做地基,也用石头做屋墙,即便水漫了上来,也是不怕的。那水过不了几日也就退回去了。况且,水也不会经常漫上河岸来,或许几年遇着一次大雨,水才得了机会去舔那粉色石墙的房子。

沿着缓坡修建的房子错落有致,房前一条很深很窄的沟渠,从云雨山外流过来的水顺着缓坡上的沟渠流下来,流到大堰河里去。在缓坡上有庄稼地的人们常把水蓄起来,用以灌溉。水池蓄满了,就截断水源,任其流向大堰河了。

云雨山外流来的水主要还是流去小溪河的,大堰河是否会与小溪河的河流一起流入大海,没有人知道。它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又去往遥远的地方,带着巨大的声响,也带着无尽的沉默。

那些沉默敲击着的声响,点亮了劳作人的心灵,也安抚了他们沉睡的梦。

它们日夜不停,或急速奔流,或轻歌浅唱,顺着河谷、顺着水渠,追随着延伸向远方的道路,流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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