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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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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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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河(上部)》连载

第十章 一缕阳光

太阳很烈

花却很灿烂


那是一个美丽的开始

过了两月,云朵的手完全恢复了。她可以很好地握笔写字,可以拿起筷子自己夹好吃的菜,可以自己做许多事而不让任何人帮忙了!

等到新春开学,她也能如往那般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孩子要在孩子当中成长,才会感到快乐,那是他们共有的乐园。云朵依然喜欢学校,喜欢学到新知识,喜欢在同学当中度过每一刻时光。

有一日中午午餐时间,刘军来教室找云朵,喊她去中学吃饭。她欣喜若狂,跟在刘军二爸后面屁颠屁颠地跑去了。那天,其实是中学请了镇上的摄影师来,要为老师和学生拍摄一组纪念照。刘军见了,便想为云朵拍一张,寄给她远方的爸爸妈妈。拍照须得一套专业设备,镇上仅那一家相馆,方圆几十公里地也只那家相馆。云朵从小到大仅在幼儿园毕业时拍了张跳舞的照片,之后再没见过相机是什么。

中学修的是楼房,云朵每次来,总会被折成波浪式的楼层吸引,直到去往刘军二爸的教室,她才收了目光不看楼层的设计。中学的教室首先是以二爸带来的温暖存在的,然后它才是一种艺术的存在。

教室临近山坡,窗外青青绿绿的,枝丫间飞鸟成群,鸟鸣声清幽。窗外另一侧的操场上人声嘈杂,正在吃饭的、已经吃完饭的人三三两两地站着。云朵坐在三楼的教室里,听窗外山坡上悠长的鸟鸣,碗里香喷喷的菜令她吃得甜滋滋的,刘军问她:“云朵,等会儿给你拍张照片,怎么样?”

云朵想了想以前拍照的场景,很是喜欢,冲二爸笑着:“嗯嗯!”

她本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周围坐着几个人,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继续埋头吃饭。饭后,刘军去到教室外的走廊上往操场看,片刻之后,他笑着跑了进来:“云朵!走!拍照去!”

说罢,他牵起云朵就往教室外走。到得楼下,刘军找了摄影师,跟对方说了几句,便转身对云朵说:“好好拍照哦!拍得好看就寄给你爸妈哈!”

云朵一听,心里又开心又激动。爸爸妈妈离家已有两三月,他们走的时候,云朵还很想念他们,现在提起他们来,她心底会泛起波澜,但是那波澜并不会冲到脸上来,而是在心底暗涌。

二爸将她曾受伤手臂的衣袖卷起来,露出手肘,对摄影师做了个手势。摄影师拿起相机正对她,让她笑笑,她却突然笑不出来。二爸也在旁边说:“要笑哦!”

她看着摄影师的镜头,那里面黑黑的,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心里此时正想念着爸爸妈妈。她想着,自己在照片里会是什么样,爸爸妈妈看到了会是什么感觉,他们会开心吗?她一走神,摄影师便喊她,示意她看向镜头。

最后,照片出来了,她没有笑容,忧郁的眼睛看过来,像在诉说遥远的思念。

妈妈收到照片时哭了。

虽然云朵头上扎着花,穿着白花衣服,很漂亮,但妈妈还是哭了。

云朵的手虽然恢复了,但是受伤的位置却比另一只手的要宽大,手的姿势也是弯曲的、倾斜的,一看就是受过伤的手啊!翠英宁愿伤的是自己,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伤。孩子未来的日子还很长,若那只手永远那样,等她长大了,她自己会怎么想,她的同学朋友会怎么看,甚至于,她以后成家了会对她有怎样的影响?翠英越想越难过,哭了许久。那天,她与明德商量了一晚上关于女儿的手臂。

明德有了传呼机 ,他可以用它做些联络,可是找谁好呢?思来想去,他把身边认识的人都找了一遍,只为寻到一个合适的医生。

过了些时日,明德的师傅说,他家那边有个赤脚医生,专门看这种摔伤,很是厉害。传呼机比书信方便了很多,没过几日,明德就与母亲商量好了孩子的事——等暑假到来,老人便带着云朵去明德师傅家待些时日,好让云朵的手渐渐恢复如初。

那年暑假,太阳很烈,花却很灿烂。

明德的师傅与明德没有血缘关系,但师娘却是母亲的远房亲戚,虽然关系很远,但终归血浓于水,一家人对祖孙二人始终照顾有加。奶奶告诉云朵,那两位要喊幺姑爷、幺姑孃,云朵便那样喊着。她不太明白为何要对那位比奶奶年轻、比妈妈年长的人喊姑娘,她问为什么,奶奶也理不顺,幺姑孃就跟她说:“云朵,我呢,简单来说是你奶奶妹夫的远房表妹,晓得了嘛?”

云朵摇摇头。

幺姑孃看着云朵,和蔼地笑:“反正呢,我们是亲戚啊!你就把这儿当自己家啊!”

云朵点点头。

幺姑孃剪了一头短发,她用发夹别着天然卷翘的黑发,发稍翘起来,好像要翘到天上去。她的脸圆圆的,经卷发一衬,看起来别致而有韵味。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在镇上念初中,一个住校读高中。小哥哥有时会带着云朵跟村里小孩一起玩,但是若要见到大哥哥,总得等些时日。

云朵大多时间是跟奶奶和幺姑孃在一起的。她们去地里,云朵就跟去地里,她们回家煮饭,云朵就跟回家煮饭,她们聊天,云朵就听她们聊天。

幺姑孃家在一座山丘脚下,那座山丘比小溪河的山小得多,山丘之间是一大片田野,看起来,幺姑孃的家像在一片平坦的土地之上。田野间有条长长的、宽宽的马路,马路从遥远的地方来又去往遥远的地方,当汽笛声响起时,云朵总觉得那是远方带来的问候。汽笛声最初都很远,而后逐渐变大,然后又弱下去,直至远得听不见了。

幺姑孃的家在村子最外面,正对田野和马路,家门口一条小河常年流淌着清澈的水,若非放水时节,小河里的水流便缓缓的,青草在水中的舞蹈也是轻柔的。流水清澈见底,一脚踩下去,深及腿部,大人们就总叮嘱孩子们小心些,不要掉到水里去了。云朵有时站在小河旁,想找出水里的怪物,却怎么也找不到,只留下轻轻的流水声在耳旁响不停。小哥哥得了空,有了兴致便拿上箢篼,带着云朵去小河边的草丛里网鱼虾。水草丛里时常停留着小小的鱼,仅半指宽,它们动作麻利,见了危险便一溜烟似的游,却仍然逃不出竹条编制的箢篼。

小哥哥找些小瓶子,装半瓶水,再把小鱼放进去,递给云朵。云朵看着瓶里的鱼,很是喜欢,她总爱盯着那些鱼看,见鱼儿不动了,就使劲晃动瓶身,鱼儿们又四散飞速游动。云朵就那么跟鱼儿玩,一个下午也就过去了。

幺姑孃在家门口小河边种了李子树,它们跟“站林子”家门外的李子树一样,树干在离地很近的地方就长出侧枝,春天时,花朵从地面一直开到了云端。

盛夏天热的时候,云朵就学着幺姑孃和奶奶的模样,拿把小凳子、蒲扇坐到李树下,旁边燃一丛麦糠,看田野对面马路上偶尔飞驰的车辆。看得困了,便进屋小睡,直至半下午出发去看医生。

那位赤脚医生每日上午到集市看诊,下午在家,即便如此,每日到他家来看病的人仍然很多。每天午睡起来,太阳歪向了天空的一边,奶奶便带着云朵走路去医生家。

那是一位天庭饱满,肤色黝黑的医生,姓陈,人们都喊他“陈老师”。陈医生骨骼清瘦,不似刘医生那般圆润,但他眉眼之间透着一种力量。那样的力量,云朵并不害怕,反而很是信任。云朵初次到陈医生家来时,就很喜欢。

陈医生家在公路旁,大大的院坝边种了一排花朵。院坝外围了圈篱笆,长高的月季伸出篱笆来,云朵和奶奶远远走来,最先见到的便是院子里盛放的各色月季。花朵开在竹林旁,竹影罩着它们,洒下一地凉爽。没有骄阳照射,那些花看起来也分外娇艳。

云朵每日在陈医生家,医生都会抬起她的手臂,轻轻地一弯一伸,然后问她感觉,继而涂上一层由各种草药制成的味道浓厚的药水。那药涂上皮肤后黄黄的,医生在涂药的地方轻轻按揉,并不时地弯伸云朵的手臂。他看云朵手臂时的目光炯然而专注,但看向云朵眼睛时,目光里便多了几许温柔。每一次来,他都要对云朵的手臂检查、评论一番,然后告诉老人该如何为孩子做手臂训练。奶奶听了,自是明白如何给孩子训练的,但当医生让她尝试做一次时,奶奶却犯了难。她不知如何是好,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孩子,又怕自己不小心会错了意,反而弄伤了孩子的手。于是,医生便一次次地教她们。

云朵站在亮堂的青瓦房下,一群人的目光围着她,亮出手臂会使她觉得有些难为情。后来去的次数多了,她也就熟悉了,每次医生试图拉直她的手臂,她便将脸转向一边,咬紧嘴唇,也不看旁人的眼睛,只看着门外面。

阳光照在院子里,白得刺眼,院角的花盛放着,那些来自身体的疼痛与太阳的炙热、繁盛的花朵混合到一起,一丝丝地渗入她每一寸肌肤,她觉得似有一种尖锐的力量刺向她的内心,让她既难受又充满希望。

整个夏天都是在那一天天的炙热、清凉、鲜花与疼痛中度过的。

那几日,陈医生家的院子里又开了些花,花朵大大的、圆圆的,有些甚至比月季花还开得大,层层叠叠的花瓣既矜持含蓄又热烈舒展。红的、粉色、金黄的、彩色的花朵绽放在篱笆墙的那边,藏了几分娇羞,似乎想要把夏天拖入秋天。茎干长得高的,花朵就开得很大,茎干矮一些的,花朵就开得小些。

云朵喜欢那些由内而外渐深或渐浅的花朵,有些花朵只在瓣尾留下一缕艳色,应和着花蕊的颜色,既艳丽又端庄。

医生让她自己练习伸展手臂,她就跑到院子里去,在竹丛的树荫下观看花朵。奶奶唤她,她回过神继续练习。她对奶奶说:“奶奶,那花开得好好看哦!”

奶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回答道:“是好好看呢!”

云朵问:“它们叫什么名字啊?”

“幺孙儿,我也不晓得它叫什么名字嘛!你好好练习,嫑看其他的了啊!”

某天人少,云朵瞅着时机去问陈医生:“陈老师,外面那个是什么花啊?”

陈医生笑着回答她:“那个啊,我也不晓得嘛!喜欢哇?”

云朵点点头。

那天她们回去时,陈医生让云朵在花丛中选一朵,说送给她。云朵选了粉白色的,因为它让她想起了妈妈的笑容。她在回去的路上一直盯着那花朵看,细数它的花瓣,看花瓣上细细的条纹,却未曾想过,要把那支花送给奶奶。

许多年后,她才知道了那花的名字:大丽大丽,花开艳丽,艳而不俗,大雅大丽。

新的花开,便意味着在亲戚家的暂居即将结束。秋天的叶子还未落,大丽花的绚烂已然胜过玫瑰刺里的清雅,云朵的手也基本上恢复了。她和奶奶要回到小溪河,回到学校和同学当中去了。

再上学时,云朵也该念三年级了。学校每至三年级便会分班,授课老师也会有所变化。为了让手彻底恢复,云朵没能赶上新学期的热闹。

那日,天阴沉得厉害,朗朗的读书声和教师讲课的声音从一间教室升起,接着又从另一间教室升起,此起彼伏。有些老师讲课缓慢且带着拖音,有些老师讲课利落明快,而读书声听起来都是厚厚的,重叠着许多学生稚嫩的声音。无数的声音交织在学校上空,就像教室外一字排开的梧桐一样整齐而有韵律。

奶奶牵着云朵去向孩子往日上课的教室,数学老师在讲着课,她站在讲台上用余光往外扫了一眼,顺势用手扶了扶眼镜。透过那副厚镜片,云朵看到了老师熟悉而严肃的目光,顿时靠到奶奶身上。云朵想起之前被数学老师提问没回答上而打手板的情形,早已忘却的恐惧重又笼罩全身,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数学老师的严厉,连奶奶也没说。

奶奶担心打扰老师,所以一直牵着云朵站在那儿,那只枯瘦如柴的薄薄的大手有些颤抖,但奶奶的目光始终温柔。云朵乖巧地站在奶奶旁边,侧耳倾听从讲台传向教室上空,盘旋着的空旷余音使得老师原本尖利的声音浑厚了些,也使她的严肃减弱了些。忽会儿,她让学生看书,自己从讲台上走来,坐在窗户边的同学循着老师前行的方向探出头来看她们,云朵看到窗户上投向自己的目光,把头埋得很低。

数学老师炯炯有神的眼睛使她看起来严肃刻板,相比窗户上那些目光,云朵更害怕看到老师的。老师扶了扶眼镜,问明老人情况,然后指着花园另一边的办公室,示意她们去那边问问看。

奶奶连连感谢,然后牵着云朵往老师所指的方向走去。云朵紧跟在奶奶旁边,心里松了一口气。

办公室里一位体形健美的男老师看到她们来,微笑着迎上前来,那是云朵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的妻子也是学校的老师,教授语文。云朵曾见过那位语文老师,爱笑,温柔,她喜欢他俩脸上明媚的笑容。他们的笑从心里发出来,不带半点遮拦。

见到了熟悉且喜欢的老师,云朵的心便敞开了,她对老师笑着。当老师问她手恢复得如何时,她还抬起手给老师看,若是换了其他人,她断然是不会那么做的。

那是一个美丽的开始。

阳光的、敞开的心扉,是会遇见幸运的。

那天,云朵去了一个新的班级。体育老师带着老人和孩子,穿过那面圆形拱门,招呼着就近教室里正在上课的老师。那位女老师见了,便赶紧吩咐了学生几句,出来教室。

女老师长了一张宽宽的脸,身材丰满圆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背后扎了个高马尾。那头发天生卷翘,使她看起来多了几分优雅。她见了眼前这位瘦削的老人和枯瘦如柴的孩子,眼里瞬间露出几分怜惜。

她还没开口,体育老师便先说了:“熊老师,这个娃娃叫云朵,去年把手摔断了,这个暑假才去做了恢复训练,没赶上开学。你看,老年人也可怜巴焦的,要不就在你们班上先看看?”

熊老师微笑着点头,弯下腰轻轻问云朵:“云朵,想不想在我们一班学习看看?”

学校里许多老师都说地方话,云朵听到体育老师这么说,倒觉得没什么,但熊老师却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使她感到特别而温暖。

熊老师说话温柔,云朵咬着唇,点点头。

奶奶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双手紧紧握住熊老师的手:“谢谢!谢谢老师!谢谢老师!”她一边道谢,一边朝老师鞠躬。她的笑脸上,差点落下了泪。

熊老师扶住老人,稳稳道来:“老人家,不谢,不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孙女在这儿读书,您就放心啊!”

她这次说的是地方话,奶奶听了连连点头。

奶奶走后,云朵跟着熊老师去了台阶下离圆形拱门最近的那间教室。熊老师见云朵腼腆,引她进到教室时未直接走上讲台,只朝班上的同学拍了拍手掌,学生全都看过来,云朵一见,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快速低下了头。

熊老师用她听起来舒畅、绵柔的普通话对同学们说:“同学们,今天我们班上来了一位新同学,她叫云朵。以后你们要相互照顾、相互学习哦!”

调皮的同学随即答应:“好嘞!”

有的同学点着头。

熊老师说完,顿了顿,继续说:“哪位同学有空位子,先让她坐下来。”

一位靠窗的女同学举起了手:“这里!我这里!”

于是,云朵有了一个新的好朋友。

云朵的情绪似乎都是来自外界,奶奶颤抖着手时,云朵心里万分紧张;奶奶笑起来时,云朵心中的太阳也从乌云里钻了出来;老师亲切和蔼地对她说话时,她那扇紧闭的心墙打开来,心间感受到一股暖流,她的戒备也轻轻放下了;同学热情待她时,她感到心里暖暖的,像被拥抱了一般温暖。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云朵便似经历了许多的事。那些事载着她,将她引至未知的未来。那未来的世界里,带着和煦的阳光。即便教室位于低处,云朵的心却没有以前那么孤独忧郁了。

同桌的女生,名叫小燕,一问,原来她们的家相距不远。如此,她们放学也能每日约着,穿过那段人声鼎沸但不再孤独的马路,回到自己的家中。她们回家的路上,长有一颗高大的泡桐树,每当花开时节,粉紫色的泡桐花落得到处都是,马路上、竹枝上、池塘上,树荫遮盖的地方全都是紫色的花海。

泡桐树高大茂盛,离远了看,那便是一树紫色的雾,离得近了,就成了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遥远。泡桐花的香味幽幽的、淡淡的,带了几丝潮润,仿似飘渺清浅又极深的恋慕。还没到达树下,十几米远就能闻到花香,香味在风中飘散又飘来,丝丝缕缕,让人总不免好奇那是怎样的一种香,又是怎样的一种花。

泡桐花不似喇叭花张扬,也不比胭脂花娇羞,它开得又大又多,一朵朵,一簇簇,把绿叶的风采全盖住了。它们全然不顾相互的拥挤,不谦让不卑微,尽情绽放在空中。

风一来了的时候,花朵就从树枝上飘摇而下,落在风把它们送达的地方。

她们每次经过那棵泡桐树下,总要寻了完好的花朵握在手里,细嗅花朵的芬芳。越近,泡桐花的味儿就越浓郁,似乎花朵中住了一个极幽深的、带着远古气息的宫殿。

偶有疾驰而过的汽车,扬起漫天飞沙,笼罩了一切。灰尘落在池塘里瞬间消失不见了,落在花叶间盖上薄薄一层细纱,但无论尘土落到哪里,掉落的泡桐花始终如一,花色不改。

她俩把花朵相互别在发间,整个人瞬间有了霞雾的朦胧之感,也更增添了几分娇妍和大方。她们相互欣赏,看到对方的美丽,也似乎同时看到了自己的美丽。

“歪嘴”的家距离泡桐树很近,有次,她俩正在拾捡地上掉落的泡桐花,歪嘴先生就从坡道上走来了,他“呵呵”地说:“这花好看哇?”

虽然他吐字不清,但她们仍能大致听出来。

她俩蹲在地上,抬起头来看他,使劲点头:“嗯嗯!这花好乖哦!”

说完,她们朝他笑笑。

他腰杆笔直,健步如飞,但他一开口说话,原本爽快洒脱的形象上便蒙了一层雾。那雾混合在泡桐花织就的紫色烟岚之中,使他也瞬间变成了一个带有泡桐花色的人。

“站路边上捡嘛!这个坡下来的车子跑得快得很哦!”他似有担忧,“呵呵”地说着每一个字。他一说话,脖子伸得直直的,头微微歪向一侧,似乎只有那样,他才能把每个字说清楚,也似乎只有那样,他才会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感到满意。

两个姑娘往道路两头张望,未见车来,心里始终未有过担心,依旧蹲在原地拾花:“晓得啦!车子来了,我们听到就跑开咯!”

歪嘴先生摇摇头,孩子们都不听他劝,即便那不是他家的孩子,他仍然担忧着。那份担忧在他转过身去往家走的时候,孩子们便看不见了,只留下挺拔的背影。那背影抹去了他脸上的担忧。

放眼望去,周遭看不到几个人,云朵总爱看运动着的人们,歪嘴先生打破了她拾捡花朵的宁静,此时,她便静不下心来拾花,一直看着他远去。他顺着池塘走去,云朵就顺着池塘看,他行至一排高高的木槿花丛中,她也定定地看,看他在笔直又错杂的木槿花枝中若隐若现。他像一往无前的战士一般,头也不回,步履飞快。

有些人就是那样,走着走着,就隐没于时光的河流中了。

那年是特别的一年,乡村小学开始减少招生,学生们大都到镇上小学念书。小溪河的孩子们也大都去了镇上小学,虽然小伙伴们不在同一个班级或年级,但早晚的路上云朵有了同行的伴,她感觉自己再不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了。甚至于,下课时间她还会去找小伙伴们玩。

每日回家的路,她不再惧怕与小燕分开后独自一人所走的那段小路。

那路上有多户人家,有一户人家常年放养了狗,云朵见过那只狗的模样,它眉头上长了白色的毛,远看就像两只眼睛,人们说,那是“四眼狗”。“四眼狗”目光锋利,它不似其他狗狗那般见了人会狂吠,它们总是悄没声息的。人们还说,越是吠叫不止的狗越不用怕,反而是那些沉默的,它们咬起人来就很恐怖。“四眼狗”令人恐惧的目光与无边的沉默,化成了云朵心底的胆怯,每每经过那户人家,她便绕着远路,从田野当中行走。如果田野里种了低矮的庄稼,她就十分心安,即使狗狗来了,她也能看得见,能做下一步准备,但如若那田野里种了玉米、油菜,她便心慌,生怕那条“四眼狗”从玉米地、油菜地里悄悄跑出来,咬住她不放。次数多了,她远远地便能听出狗狗鼻息中的哼哼声,以及它们口中将出未出抑制的吠叫。

后来的路,她不用再独自拥抱恐惧,而是跟伙伴们撒着欢儿地欢闹。

夏日的夕阳斜挂在天边,晚霞把晴空装扮得一片绚烂。村里几个孩子一起放学回家,大路上的泥尘安静地伏在地面上。

“蹦蹦儿车!蹦蹦儿车!”

“快点!跑去追!”

“快!看哪个先追上!”

“搞快点!”

“追啊!”

孩子们见到拖拉机,活泼好动的天性瞬间被激发,全都飞也似的去追赶。军绿色雷锋包在每人屁股后面上下颠簸,掷得饭盒里的勺子叮当作响,比进行曲还富有节拍。路上的其他小孩见了,也跟着奔跑起来。

大半车红砖压在拖拉机上,车速由此减慢,而开车的师傅是邻村人,几个孩子都认得。似乎正是这种“认得”,让他们更有勇气去嬉闹追赶。因为没有后视镜,师傅不知车后情况,依旧懒洋洋地开车。泥巴大路坑坑洼洼,小拖拉机也就一蹦一跳的前进,欢乐无比。

车头的铁皮烟囱被熏得黑黄,排放出缕缕淡黑色的烟雾,顺着车的颠簸,粗烟也蹦跳起来。道旁高大的榆杨,安静注视这欢乐的场景,也不禁欢欣撒下片片榆钱。

腿长的孩子最先追上车尾巴,他们伸手一抓车上的铁栏杆,腿便迅速往上搭,几秒钟不到就已在砖砌红墙后落了足。师傅总会在车尾留下几巴掌宽的空地,以防砖头掉落。

爬上车的孩子蹲在车上窄窄的空位置上,一手把住铁栏,一手伸出去拉同伴:“跑快点!我拉你!”

几个孩子一通跑,更是来了劲儿,似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决心。

拖拉机终于到达一个小坡,放缓了车速。孩子们一鼓作气全都爬上车去,最后几个站不下的,只能拉了铁栏、卷曲双腿,悬在半空,那份脱离地面的轻巧感让他们感到快乐满足。

孩子多了,一路上玩耍的事物便多了。每到油菜花开时,满眼金色的春光一片片铺陈,把大地染成了太阳一般的颜色,蜜蜂嗡嗡响个不停。

孩子们见着那些蜜蜂,想要去抓,却担心被蛰,于是撕下本子纸来折叠。有的孩子会折蜜蜂夹,三两下就能做出一个,有的孩子看半天也不知道怎么折。孩子们相互帮衬着,折出许多个来,两根手指往夹子里一伸,便不用再怕蜜蜂的毒针。

孩子们就是在那些烂漫又缓慢的日子里,认识了蜜蜂、鸣蝉、天牛、金龟子......

那些日子,是琴键上跳动的音乐,它在山川里轻盈,在时光中飞舞,闪着比太阳更耀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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