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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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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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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河(上部)》连载

第六章 丰富世界

一个孩子是孤独的

只有一群孩子在一起

他们才会找到结伴的欢乐

 

云朵看到的世界在不停地变化着,轻轻悄悄中,她那颗心也逐渐成长、丰富了起来。

村小外不远处有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里有多户人家,连接竹林与道路的地方有块空坝子,就像小溪河的那片泥土坝子一样,但要更小些。平日里不忙,房子里的人就端出小板凳或者圈椅放在坝子上,手里摇把蒲扇,生活惬意闲适。但村小的孩子们很少去那坝子上玩,因为村小外还有更好玩的事。

从村小外的道路往山坡上走,是个宽阔的高岗,高岗在两座山丘之间,一侧山丘下的大马路和另一侧山丘下的泥巴路将高岗截成一段,高岗上有条宽宽的石渠,那是流向小溪河的水流。高岗两侧,顺着山坡往下,田野延伸着去向远方,每个季节坡上的风景都各不相同。人们随着四季的节奏播种、收割,田野随着四季的阳光生长、开花、结果,植物点亮了站在高岗上人们的眼睛,也美丽了那些笑着的心灵。

高岗上靠近山体的路边上,有个石头砌成的小屋,屋子不似村小那般涂上耀目的白色,它保持了本来的色调,暗红色当中带了一点黑灰色,屋子看起来也就黑黑的、灰灰的,似乎阳光也把它照不明亮。

房子不大,里面放有一架灰灰的机器,每当它开始作业时,在教室上课的孩子都能听到它的声音。孩子们喜爱它轰隆的声响,那声音与平日里听到的声音太不一样,它一刻不停,轰轰轰的。

再加上看起来与众不同的“歪嘴”先生,高岗上就成为了一个特别的地方。每当下课或午休时,一旦那声音响了起来,孩子们都左呼右唤着跑到高岗上去。

从村小的大门出来到达高岗,须得经过那片小竹坝,行过一个小水塘和一段长满木槿花的路。木槿花长在水塘旁边的小路上,也长在小路旁溪水的另一侧,孩子们跑在两旁长满高高木槿花的小路上,能看到高岗上方的天空。

那天空若是蓝色的,木槿花路就似长在竹丛的掩映与一片湛蓝之中;那天空若是阴暗的,木槿花路就长在阴天里。木槿花路直达高岗上的小屋,行过小路,一到高岗,眼前便开阔、明朗起来。孩子们一到了高岗上就欢呼雀跃,但那份欣喜会瞬间被机器的声音压下去,他们寻着那声音,捂住耳朵,跑去看“歪嘴”先生打面粉。

“歪嘴”先生的嘴虽然歪了,眼睛、鼻子却不歪,除了那张嘴,看起来还是有几分俊俏模样。想必他年轻时,也是位俊先生。

他的嘴歪到了脸的一边,他一笑,就好像脸上有了一种特别的笑。

孩子们有时朝他喊“歪嘴儿!”,他一听,脸上就显出怒气,抬手打算去打那孩子,但他很快又收回了手去,兴许他是真生气,但是忍住了,也许他只是认为孩子没礼貌想吓吓那孩子。他的嗔怒总是瞬间就化开,变成了一张笑脸。

有时候,云朵见有人喊他“歪嘴儿”,他却笑着,倒不是因为他突然喜欢人们那样喊他,而是他在听其他人说话,或者在忙手里的事情。但无论他笑还是不笑,孩子都喊他“歪嘴儿”,像那些大人一样。

云朵从没喊过他“歪嘴儿”,她只记得他脸上的笑。他的笑洋溢在高岗上,在被风吹起的面粉里。他的脸上、身上、头发上甚至眉毛上都铺满了面粉,似乎他是从面粉里生长出来的,白得像云。那张嘴笑起来,笑得欢快时,从歪向脸那侧的口里就会发出“呵呵呵”的声音。他的笑只有一个模样:一个从来都露出牙齿、关不严的嘴,笑声从胸腔发出来,穿过齿缝,跑到人们跟前来。

“歪嘴”先生的身边总有很多小朋友,孩子们喜欢看他独特的笑、听他吐字不清的声音,以及他运作飞满白色面粉的机器时跑来跑去的身影。那机器发动时,像拖拉机的声音,呼哧几声就运转起来,一旦运转起来,孩子们就听不清谁在说话了。恍惚中,听得那“歪嘴”先生说一句:“远一点!远一点!”“注意点!嫑把手给你压断了!”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人喊他,或者他在说话,他就笑着,“呵呵呵”的笑声从齿缝里溜出来。如果不看他的脸,人们从不会相信那是一张单纯得像孩子似的笑脸。

他已经习惯了人们喊他“歪嘴儿”。

很久以前,每当大人们那样喊他,他会拉下脸,心里的不高兴全都写在脸上,后来上了些年纪,他已经成为一个年轻的老人了,即便人们喊他“歪嘴儿”,他仍然笑着。

不知是高岗上的风吹走了他的愠怒,还是那些如云一样白的面粉染亮了他的心灵,又或是高岗两侧田野里变幻的四季绚丽了他的眼睛。云朵见到他时,他就是一位爱笑的年轻的老人了。在云朵心里,只有那些走起路来需要借助拐杖,每走一步都很慢很慢的老人才是真正年老的老人。“歪嘴儿”先生在她心里,是像爷爷一样年轻的老人。

在村小念书的日子,云朵看到了更大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家人,只有夏老师、“歪嘴儿”先生、木槿花路、撞向屋檐的飞鸟,以及一片总会长出小青虫的菜地。她喜欢村小,喜欢念书的日子。她在那些欢喜的时辰里渐渐长大,心中每日的欢喜顺着那流向小溪河的水回到家,将她带到那个有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温暖的家。她成为一个爱唱歌跳舞、爱做手工的大孩子了,也成为一个懂事的大孩子了。

现在,每到放学时,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把她独自放在外面,并且,弟弟长大了些需要照料,她也没有那么多精力一直照看云朵。

一个孩子是孤独的,只有一群孩子在一起,他们才会找到结伴的欢乐。

云朵终于可以放开身心,跟哥哥姐姐们一起玩到黄昏日暮,玩到满天星斗的夜晚。

小溪河的黄昏里总落满了夕阳的红晖,当鸭群的嘎嘎声、羊群的咩咩声、牛儿绵长的哞叫声一声声传来,人们也都打算收工回家了。他们在一片暗沉的夹杂着缕缕炊烟的暮色里,呼唤着自家孩子,那声音飘荡在田野和竹丛上方,有些声音去到对面的山丘有了回声,整个村子就热闹了。夜色渐深,小溪河的人们却还活跃着。

当孩子们都回到家,小溪河才算安静下来,沉浸在一片蛐蛐声和蛙声中了。

奶奶每日回家稍微早些,若在回家前天色已晚,她便去竹坝上找云朵,声声念着:“云朵,天黑了哦,该回家了哦!”

云朵玩得起劲,便匆匆看一眼奶奶:“奶奶,我再玩一会儿嘛!你先回去,我过会儿就回来啊!”

她说最后那个“啊”字的音调,就像平日里爸爸妈妈嘱咐她那般,似乎她也很照顾奶奶的心情。

有时小伙伴们散得早,云朵也就早早地归家。但即便她回去,家里也只有奶奶在,爸爸,妈妈,爷爷,叔叔,小姑都还没回来。天色渐晚,她跟着奶奶百无聊赖地玩一会儿,心中时时盼着爸爸妈妈,实在不行,她就跑去堂屋的圆木上坐着等他们,看一整片的天色。

堂屋正门对面的竹丛在太阳落坡时叶稍亮亮的,那亮不及白日里的光亮,是带有一些红晕的温柔的亮。云朵就那么坐着,看那些变幻着的亮。那三点两点的亮连成一片,风一吹,一整片红色温柔的亮就飘摇起来,叶片挨到一起,整片竹林就发出清脆的声音,像很欢快,但那声音里的欢快却是远不及竹叶本身的。它们晃动着,随风翻飞,那亮瞬间躲了起来,风再一吹,叶片回到原来的模样,树梢又是一整片的亮了。

邻居家厨房顶上漫出的青烟轻轻悠悠地往上升,升入竹丛里,绕着那些翻飞的叶片,青烟越飘越多,将竹枝与叶稍隔离开,竹丛一下子就像入了仙境。

太阳沉入山腰以后,竹叶上的亮渐渐上移,越来越弱,直到留下黑黑的剪影在半空。太阳刚下山时,竹丛里的竹子还能一根根看清,甚至哪根竹子长得直,哪根弯曲着往上长,都是能看清的。

太阳困了,光芒越来越弱,竹丛里的竹子逐渐变成了一团、一片的黑,风一吹,下面的竹枝不动,叶稍却飘起来。云朵就看着那些连成片的黑影在黑蓝色的天空上作画,它们绘出各种起伏不定的曲线,她伸出手来跟着那些线条走。

风的脚步,有时走得快,有时走得慢,却让一个孩子在黄昏的夜色里发现了。

它害了羞,渐渐随越来越黑的天沉入暗夜,任谁也看不见它了。

有时叔叔回来得早,就带着云朵在堂屋外的院子玩,他让云朵骑高高去摘上面些的竹叶,或者将云朵抛入半空再稳稳接住,又或者让云朵交叉双手挂在他的手臂上,叔叔一转圆圈,云朵也跟着转了起来。叔叔人高,他一抬手,云朵不用收缩双腿便能离开地面。她喜欢那些游戏。许多时候,她更盼着叔叔能先回来陪她玩。

奶奶忙活一阵就喊一声云朵,云朵在黑夜里答应奶奶。

厨房里秸梗燃烧的味道顺着廊道飘来,云朵还不见爸爸妈妈,叔叔他们回来,外面黑得也没什么可看的了,就顺着廊道去向厨房。厨房灶台里的火映透厨房每个角落,柴火燃烧得稳,那火光便也稳稳的,柴火忽明忽灭,厨房里也忽闪忽闪的。厨房里的火光反射到廊道上来,光却是很微弱了。

云朵用手扶墙,从堂屋慢慢走向厨房,地面的微光顺着凹凸不平的地面一条条弯弯曲曲地延伸过来。她踩在那些微光织成的路上,竟也想快点走到奶奶身边去。快走到廊道台阶处时,前面的光就越来越明了,地面的影子不再连成片,有了固定的柔滑的曲线,越往厨房走,地面就越亮,粉白色的地让她觉得踏实。

厨房里弥漫着熟透了的红薯味,锅盖把整口大锅盖住了,白色水汽从锅盖边上飘出来,与灶沿上的青烟交织到一起,跑到了天上去。

这样的傍晚,云朵会不自觉地走到灶台前,坐到小板凳上,看火舌跑出来去舔水壶,又透过火舌尖去看大铁锅,锅突然变成恍恍惚惚、轻轻晃动的一整片了。她看着看着就走了神,等回过神来,百无聊赖地摇晃着身体玩,恰巧见了奶奶在火舌尖那头,奶奶也变得迷迷朦朦的了,好像有什么在拉着她舞动似的。

云朵不禁哈哈哈地笑:“奶奶,你好搞笑哦!”

奶奶听到孙女的笑声,目光从冒着白雾的锅盖上移到云朵脸上来,她不说话,只笑着。

奶奶的笑被火舌拉扯着,有那么一瞬,云朵发现奶奶的笑容竟与那“歪嘴”先生有几分相似,她觉得既神奇又滑稽,云朵笑得更大声,直到把肚子也笑痛了,双手捂住肚子直不起腰来。

奶奶始终不知道云朵在笑什么,但她被云朵逗乐了,笑出了声。

外面黑暗世界里的蛐蛐声连成一片,蛙声比蛐蛐声大,此起彼伏地在夜色里唱。

一天天的,云朵就那么过着。

自从去了学堂,云朵总觉得小溪河没有那么好玩了,在小溪河时得与小伙伴们一起才会更快乐。

有一年,小溪河下了大块大块的雪弹子,落在水渠里,落在枯黄的叶子铺成的厚厚的毯子上,地里田边生长的野草垂下绿叶,有的被雪珠压住,有的盖在雪珠上面,雪珠看起来既透着枯黄又杂着绿色。天放晴后,小伙伴们左呼右唤,奔跑而出,朝各个低洼处张望。靠近田边的竹叶丛里落满了晶莹的雪珠,圆滚滚的,一颗颗紧挨着,在阳光下泛起耀眼的光芒,像落了一地水晶。

“哇!这里好多啊!”

“哇!好好看呀!”

“哇!我要那些!”

“我要那些!”

孩子们自打出生还从未见过这样从天而降的稀罕物,纷纷从村道上跳下田地里,袖子也不挽,弯下腰就去抓那些滚圆的珠子,冰凉沁透的感觉让他们咿呀哎哟的欢腾起来。这个说,我捡到了天上的太阳,那个说我捡到了天上的星星,还有的说捡到了美丽的宝石。小溪河的孩子们只见过太阳、月亮和星星,不知宝石为何物,它只在学校发的书里有。

一说捡到了宝石,大家都说捡到了宝石。没有见过的东西总是最稀奇的。

过了会儿,孩子们一个个手冻得通红,仍爱不释手。

小云朵即使把手掌打开,也只能捧起三颗雪珠,她仔细端详它们,左看看,右看看,它们上面的光芒也跟着往左移、往右移,好像知道她的心思,故意逗她玩似的。她玩得起劲,不禁咯咯咯地笑。小伙伴们看她那样玩,也把雪珠捧到脸跟前,左右移动手掌玩。

“我觉得这是太阳送的礼物,我要带回家给爸爸妈妈!”云朵心里想着,爸爸妈妈看到这些滚圆美丽的珠子一定会很开心,自己也就开心起来。

“我也要给爸爸妈妈带回去!”

“我也要!”

“我还要给奶奶带回去!”

大家乐不可支,尽己所能地将落在竹叶间的雪珠拾起来。

爱干净的姑娘先拾起一两颗,仔细挑出叶子后便按进怀里,继续再拾一两颗叠到一起。男孩子们才不管那么多,他们和着枯叶将雪珠捧到怀里,紧紧按住,生怕一松手它们就滚落了下来,然后再弯腰去拾一两颗、再一两颗地叠到一起,两个手掌紧紧按住怀里的雪珠,欢欢喜喜地跑回家去了。

雪珠把孩子们的手冻得通红,它们或是太想念大地,悄悄化出水,水珠滑过指缝,落在粉白的泥路上,绽放成一朵朵缤纷的花。那些花开在孩子们回家的路上,悄悄地,逐渐隐没于泥土中不见了。

孩子们一回到家便大声喊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欢喜的心情像要跳出身体来。他们得了这些上天的馈赠,便也学着大人的模样大方分享,那份快乐比他们见到雪珠时更甚。

即使在白天,每个草房子里都黑黑的,但是一屋人的笑被那透过玻璃瓦的光芒瞧见了、照亮了。

他们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没有人知道,美丽的事物大多只会到来一次。他们只知道,人要快乐。

每年放水的季节,那水流就和孩子们的笑声一样,轻灵欢快。云朵跟着哥哥姐姐们学会了折纸船,每日放学就将小纸船放进溪水里,他们跟着溪流的速度一路奔跑,看谁的会最先流到家。若有哪只小船卡在了水草里,他们就一起去找根长度合适的木枝或是折下一截黄荆条,“救”出被困的小船。这样的季节让孩子自己上学、放学,大人们总是不放心的。

“我已经是大朋友啦!”云朵对妈妈说,她认为自己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做好,而妈妈也就不用每天都去接送她。她有时像只倔强的小牛,坚持己见,坚持自己做事情。

大人们总教育孩子,说水里有怪物,会把小孩带走。孩子们害了怕,每到放水季节便沿着村路小心谨慎地前行,生怕掉入了水渠里,被冲入深不见底的水塘,再被怪物抓了去。

小溪河的孩子都没有被水里的怪物抓去,但是总听说别的村有水带走了孩子。他们大都喜欢去河边玩,稍不慎就掉入了河里。失了小孩的家庭,按照风俗,只能找个大罐子装下他们毫无体温的身体,埋在河边。而那些并非因为水而失去小孩的家庭,便把那罐子埋在家附近的地里。似乎只要那样,那些小生灵就能被泥土滋润着,去向更好的下一世。

无论如何,孩子们都是不太懂的。但他们知道了这世上有怪物,它隐身于水里,让人看不见,却令人胆战心惊。

云朵最初的恐惧便是这样来的,它来得悄无声息,无边无际。她甚至不知道那恐惧在哪里,似乎稍有不慎,她便会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走,孤立无援。

孩子心中有了恐惧,大人们却放了心。总是要让他们怕些什么的,这是一种保护,大人们对话时会那样说。于是,孩子们便紧紧抓住大人的手,无论走哪,都紧紧抓着,生怕一放手,他们便被抓走了。

孩子天生是健忘的,大人们说的话大都只在说的时候见效,过了那个时辰,孩子依然要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

小溪河有许多可玩的事物,不能下水,那就爬上山去。下过雨的山上,树丛里、苔石上,都会长出大大小小的地皮菌。地皮菌有一副墨绿色、滑亮亮的身体,拨开草丛,得仔细辨认才能找到它们。若是寻得多,孩子们便拿回家,让大人做成汤,滑溜味浓。

山上还会长出一种叫“斗鸡菇”的菌菇,它们喜欢太阳又喜欢雨,总在那些同时放晴、下雨的时节冒出来。它们最爱长在黄荆条、柏树下,孩子们时常拨开一丛野草,斗鸡菇白黄色的身影就显现了出来。那些长得小的,就跟没撑开的小伞似的,越往伞帽走,颜色就越浓,呈现深咖色,若不仔细分辨,便看不出它们。那些长得大个的,颜色晕开,伞面也完全撑开来,边缘裂出许多小口。雨后的菌菇带着细雨珠,偶有蚂蚁爬上来寻找自己的食物。拿在手里,斗鸡菇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若是用它烧个鸡蛋汤,那汤不止色泽好看,喝起来更是鲜香味美。人们就着那汤,不吃菜,也能吃下几大碗米饭。

云雨山上有许多树木,孩子们认得一些,也有许多不认识。有一种叫做“马桑”的树,开红的花,结红的果。别的花都围绕花萼绽放,马桑树的花却围着树枝绽开,每一簇花上有许多小花,它们挤在一起,远了看像是一瓣瓣肥厚的花瓣。花开时,香味很淡,须得走近了才能闻出。马桑的叶子长得跟它的果实一样圆润,叶脉如一条条直直的河流,清晰可见。摘下叶子来,马桑树的味儿便入得鼻中,闻起来像一潭碧翠浓厚的深水。

马桑果实成熟时,满枝丫紫红色小小的果子,一串串如葡萄垂坠,晶晶亮亮的,很好看。马桑树是灌木中较高的树木,它们没有主枝,一根根纸条像直接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每根枝条长长了就弯垂下来,如同彩虹那般。

孩子们站在马桑树前,看到那些果子就很喜欢,忍不住要去摘。他们摘不到上面的果子,就把枝条拉下来,调皮的孩子就爬上树去。

他们全然不知,那是一种毒果子。

那年,十多个孩子跑到云雨山上,摘吃了马桑果,大人们喊不答应孩子,就四处找,房子里、田野上,到处寻不到人。人们着了慌,一个喊上另一个,一群人分开在村头村尾,堰塘边,山上地里呼唤寻找。

翠英知道云朵爱跑云雨山上玩,便跟大伙说:“我去这边山上看看,说不定在那儿!”

她一说完,心里深深怄气,长叹一声,直呼云朵。心里的慌乱赶走了一天的疲惫,她只记挂着孩子,未觉得累。

正在山坡上除草的子清,听到近旁翠英的声音,站起身对她说:“刚才看到一群娃娃,跑山上去咯!”

说完,他用拿着镰刀的手指向云雨山。

翠英三步并作两步,奔跑向云雨山。暮色已经笼了下来,云雨山上的树影渐暗。她一边跑,一边喊云朵。即便没有人应答,她也毫不停歇地呼唤。

马桑树长在云雨山入口不远的地方,翠英顺着山路很快找到了倒得一地的孩子们,她赶紧蹲下身摸摸身旁孩子的脸,孩子脸上温热,她放了心。就着微弱的光芒,孩子们脸色尚佳,这让她略微宽心。她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至山边,用尽全身力气朝山下喊:“快来啊!娃娃都在这儿!中毒了!快点!快点!”

话音刚落,小溪河一片沸腾,呼喊声,丢弃农具的声音,快步奔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那次,云朵也在其中。她晕晕乎乎的,感觉身边来了好多人,他们嘹亮的声音穿过大堰河的上空,穿过小溪河的田野,或惊呼,或呐喊,急促的脚步声来来去去。

她微微睁开眼睛,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头顶上方竹叶的剪影在风里飞奔。她感觉自己被妈妈抱着,夏季的炎热使妈妈汗流不止。妈妈脸上的汗珠一颗颗落在云朵脸上,她想用手擦脸,却没有一丝力气。她只觉得自己犯困,困得睁不开眼睛,脑袋也沉沉的。下了坡,云朵感觉快要到家了,而身边依然是一阵喧闹。

这个说一句:“要让他们赶快吐!”

那个说一句:“赶快喂猪粪!”

还有的说:“这个不严重,赶快煮绿豆水喝!”

有的年轻女人止不住哭了起来:“不行啊!要马上去看医生!”

男人和老人总是最沉稳的:“先催吐!吐了马上去医院!”

一人说一句,立马就有人接下一句。

小溪河里到处都是惊慌和嘈杂。

云朵不知自己后来吃下去的是什么,她早已在人声中睡着了。等她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太阳高照的时辰了。

小溪河的人们总会经历许多事,无论年幼的、年轻的,还是年老的,没有哪个人的一生完全顺风顺水。老人们常说,那些半夜爱哭的孩子或者是无缘无故病了、魔怔了的人,大都是被鬼迷惑了或者引了去。所以,有些话不能乱说,有些礼数必须要遵守,有些地方不能乱去,这样才能避开那些邪气。如果有人觉得自己平日里倒霉不顺了,或身体不适吃药总不好了,便去找算命先生或者司嬢子卜上一卦,去去邪。那些要结婚的男女,其父母无论如何也得提前去算下八字,若有不合,便是天不如愿,该换一个人。有些男女之间相互有感情,不愿分开,他们的父母若非古板,便花重金找算命先生想办法将其八字合一下,如此,八字不合的人也能成为良配。有的人说,算命先生或司孃子为别人合八字或去邪气,是硬改了天命,对他们自己来说都是拿命数来换的,会折寿。云朵看到过的算命先生都是年龄稍长的男性,而司孃子是年长的女性,若说年龄,他们比爸爸妈妈年长,比爷爷奶奶年轻。

也不知,他们最后会活到哪般年纪?

算命先生算命时,总拿一两本红封皮白底黑字的书,其中一本书年年都换,换成新年新出的黄历,书页崭新,而另一本书经过时间的洗礼泛了黄,页脚也因翻得多而卷折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技能便是为人算卦、驱邪、合八字。有人来找他们,他们就问要为谁算卦,那人性别、年龄几许,家住东南西北何方,要算的是什么事。待一切都了解清楚了,他们就翻开书册,一边掐指计算,口里念天干地支五行等等,一边写写画画。等的人也不离开,他们坐在旁边,随时等候算命先生提问。等一切结束了,算命先生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就像放下了心中的担子一般,而等待的人眼里也发出光彩,终于可以结束长时间的等待而迎来结果。如果算出的结果很好,他们脸上都带着笑,有些富裕人家还会多给些钱,若最后算出的结果不太好,他们就都皱着眉。所有人都希望自己和家人平安顺遂、大富大贵,所以无论如何都是要化解的。于是,算命先生又开始紧锁眉头,掐指计算、写写画画,随后写出来的那张纸,道是一张符,得好好放着。有些符为白纸黑字,最后会在外面包一层红纸,有的符为红底黑字,直接折叠即可。那些符字迹潦草,除了写字的人,便是没一人认识的。算命先生总会万般叮嘱那道符所放的位置,有些符需要放在枕头底下,有的要放在衣柜或门缝里,有些需要随身携带。

去找司孃子的人大多是为了驱邪,而她们所使用的技能也是全然不同的,有些厉害的司孃子只问了对方的生辰八字,便什么都能算出来。大多数司孃子会事先了解前来的人因为何事,也会问那人性别、年龄,等了解了一些情况,便开始为其关水碗或烧蛋。她们口中没有天干地支,但通过一碗水、一颗鸡蛋她们就能连接天地,知晓一切。

由于在镇上替人算命的先生是大湾村的人,外婆认识,所以明德和翠英全都信任他,连同身边的很多人也都信任那位先生。

云朵从小年弱多病,家中老人每年年初都会去找那位先生给算上一卦,若一年顺遂,便皆大欢喜,但如果算出来当年运势不佳,他们便让算命先生给去去邪气。云朵几乎每年或隔年都会收到算命先生给的一道符,放在枕头底下,或者衣兜里。有时,算命先生还会说,云朵今年得找保保,要么是一早去石桥上等,碰到哪位便拜那位,或是找个八字适合的,一一对应了仔细去寻。有一年,云朵拜了个杀猪匠为保保,只因算命先生说身体太虚,而杀猪匠自带杀气,可以为她辟开邪气。另有一年,云朵拜了五个堰塘为保保,却是找司孃子逢凶化吉而来的。

那年,奶奶牵着云朵,走了好几里路才找到人们所说的那位厉害司孃子。她家的堂屋正中靠墙供奉了观世音,菩萨一袭白衣,面容慈祥,端坐于莲花上。菩萨身旁放了几个果盘,里面盛放着橘子、苹果、瓜子、花生等物品。

“麻烦你帮我幺孙儿关个水碗嘛!”奶奶敬重又渴盼的看着司孃子。

那司孃子头发梳得整洁,面容慈祥,她低下头看看云朵,笑了笑,然后问孩子的生辰。奶奶一一告知于她,听完后,她点点头:“嗯……等我一下!”

话毕,她出门端了一碗清水回来放在桌上,随即闭上双眼,嘴里一刻不停地念着,声音模糊而小声,手时不时舞动。顷刻,她像着了魔似的,睁开眼睛盯着碗底,说话声音变粗了些,口中快速地念着:“从小体弱多病,今年尤其要注意,怕有水劫。”

讲完,她很快恢复了之前的从容仪态,但转过头焦虑地看着子群,问:“知道了吧?”

问完后,她忧虑地看向云朵,叹了口长气。

“等会儿再给她烧个蛋看看。”

待她烧黑一个鸡蛋,从鸡蛋里窥测出端倪之后,便郑重地对子群说:“要去拜五个堰塘才行。”

于是,奶奶牵着云朵,跟在司孃子身后挨个去拜了堰塘。

司孃子家所在的村子有很多堰塘,有些塘里种了莲藕,荷花在盛夏的阳光里灿烂盛放,发出清淡悠远的香,有些堰塘宽宽大大的,拥有一望无垠的水面。走在田塍上,水中倒映着蓝天白云,使人感觉像走在天上,轻轻盈盈的。

五个堰塘没有挨在一起,他们中间隔了稻田,得一路寻去。云朵紧紧拉住奶奶的手,生怕掉进了水塘里,也怕稻田里窜出蛇来咬了她。

每到一个堰塘,司孃子都会在一个边角空地上点两根蜡,然后作揖,紧接着让云朵跪拜。她说什么,云朵便照着做。从奶奶和司孃子的眼神里,云朵相信堰塘会保佑她。至于是因何而保护,她是没想那么多的。

一个几岁的孩子,心里会害怕,会相信,也会充满希望。

还有一类知晓天命的人,他们很少出现在人们眼前,那是丧礼上敲锣打鼓的领头人,那人穿一身宽宽松松的金黄色衣服,带个高帽子,像道士一般。那位领头人是每场丧礼上最受大家尊崇的人,有的人喊他主事。无论是怎样的丧事,办事的人家都会与主事好好沟通一番,大多是说好好超度亡魂,以让其更好地走入阴间、升上天宫之类。至于那些亡魂,他们最后是升入天庭还是投胎到下一世,全然是看其本世造化的。

人们常说,丧礼上有些礼俗必然要严格遵守,在那去世的人入土为安之前,丧礼不能有任何岔子,否则会为活着的人带来灾难。主事能做的,一是送亡魂上路,再就是化解葬礼期间可能产生的灾难。但是对于灾难,主事也不一定完全能化解,比如在送那位去世的人上山时,棺材从堂屋抬出后直至送入坟墓,其间便不能有任何闪失,如有,便预示了灾难,主事也无可奈何。

有一年,一位爷爷奶奶的远房亲戚去世,他们都要去参加丧礼。由于那人是老死,便相当于喜丧,所以小孩子也能一起跟去。他们还没到那户人家,远远地便听到了哀乐声。

音乐响起在山峦之间、田野之中,方圆几里地的人们都能听到,那预示着一个生命的离开。

人的出生因啼哭而热烈,最后因一曲音乐而唱尽一生。

云朵初次见到的丧礼是隆重的。远远的音乐已然做了铺垫,到得近前,那户人家周围到处系着白花,地上全是燃尽的鞭炮碎屑。人们送来五颜六色的棉被,被办事的人家折叠后,挂在家门前树木之间的绳子上,被子上贴有白底黑字的条幅,条幅上写了送礼人的姓名以及与办事人家的关系。

还没进到院子,便有男男女女前来跪在爷爷奶奶跟前,他们突然的就来了眼泪,痛哭不止。有些人一边哭一边说着什么,若不仔细听便听不真切。爷爷奶奶扶起他们,他们用手臂揩拭泪水,那因为长时间哭泣而红肿的眼睛充满了血丝,也写满了难过与哀伤。

爷爷奶奶还没坐定,就有人送来了孝帕。老人小孩包不好孝帕,办事的人家或者前来赶礼的亲戚、同村人便帮衬着,把孝帕包在他们头上。一条又宽又长的孝帕,全包在头上便沉沉的,小孩子甩两下头,孝帕就掉了下来,所以他们为小孩包孝帕时,只在头顶缠绕两圈,余下的就系在后面垂着。有些大人包孝帕就一直在头顶缠绕,直至最后把剩余部分塞入缠好的孝帕当中。有些人包孝帕会将那布打开,铺在头顶上,然后再缠绕数圈,最后人们便看不见他们的头发了。

办事的人家除了要包孝帕,还要穿一身孝衣,人们远远的便能认出谁是办事的人家。

院子里一排排铺着稻草,棉被放在稻草上,花花绿绿的。主事一声招呼,人们便一波又一波地去那棉被跟前站着。主事说跪,人们便跪,无论年龄大小全都是要跪的,跪多长时间全听指示。

主事办道场时,哀乐声就停了,主事和敲锣打鼓的人旁边放了话筒,他们怎么说怎么演奏,喇叭传出去的便是怎样的声音。主事哭着说话,几里外人们听到的便是一个年轻男人哭丧的声音,主事严肃说礼教、孝义,几里外的人听到的便都是做人做事的道理。

办道场时,主事说一阵,再用录音机播放一阵。讲到逝者生平,主事口中便带着浓浓的哭腔,那录音机里的声音也带着哭腔,若不仔细听,并不能完全听出是来自于人当时的哭诉还是录音机反复的播放。兴许是因为主事和录音机里的声音不能最大化地释放人们心中的情感,吹唢呐和敲镲的人到了某个节点便使劲吹、使劲敲,仿似人们的爱恨、牵挂与割舍全都能在那乐器声里升起又平息。

云朵还不懂得那些哭着诉说的语言,也不懂哀乐里的情感,在她听来,哀乐声悲壮而婉转,那位带着哭腔的主事却没有丝毫诚意,全然比不得那些跪着的、坐着的、流着热泪的人。但是那位主事似乎总有通天的本领,他哭着声音说那么多,眼中没有一滴眼泪,但是听的人全都落下泪来。

云朵不认识那去世的人,自然是没有情感的,她也不知为何别人会流泪,她侧过头看奶奶,发现奶奶也在不停抹脸上的泪。奶奶的脸上长了皱纹,有了斑点,泪水从她眼中流下来,流入皱纹的褶皱,盖住斑点,铺满了整张脸。云朵平日里见到的奶奶都是和蔼可亲的,而今看到奶奶那般,她却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与往日不同。她本是没哭的,却因为看到了奶奶落泪,自己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白日里都是哀乐、道场,到了晚上,办事的人家须得守灵,但也不是几个夜晚都那般寂寥,出殡前,主事要根据状况来选一晚让人们“过血河”。“血河”是用桌椅搭建起来的,在主事人的带领下举办的一种仪式,仪式轻松愉悦,全然褪去了白日里的哀伤。人们说,如果谁平日里病病灾灾的,去过一下血河,身上的病也就渐渐除去了。

老人们一上了年纪,都会生病,他们总是要来参加的,老人一来,顺便也把小孩给带了来。他们说,小孩子过下血河是很好的,可以去除病灾。于是,每到“过血河”的时辰,老老少少就都来了。

“血河”由三张桌子品字形绑起来,其后续接上许多张桌子,延伸数米远。桌子顶上倒置木桌,倒置的木桌上逐级绑上条凳,看起来所有品字形的木桌上方便似有无数个台阶。所有的桌角、条凳边、倒置的桌腿上都得点上蜡烛,台阶起起落落,蜡烛也起起落落。

远观了看,便真如一条河了。

那河是为现世里的人们搭建的,那是一条洗净病痛和邪气的河流,人们走上去,那河也就流淌了起来。

开始过“血河”时,主事和敲锣打鼓的人站在一侧,人们排成一列,站在最前头的是去世那人最亲的人,而站在前面中间的得是家中长子。他拿一个麻筛,上面放两个长条形湿泥块,一块插上几支蜡烛,一块插上几根木签,木签上做了小旗,旗上画了符。麻筛两头系了绳子,挂在家中长子的脖子上。他两手端平麻筛,那麻筛也就稳稳地横在他腰间了。

主事不过“血河”,他得在“河”下的场地做法事。不过“血河”的人们围住他,围住一整条流淌的“河”。他振振有词地念,却没有一人能听懂,但人们依然喜欢看他做这些。他念一会儿,敲锣敲镲的人使劲一敲,过“血河”的人就停下来,接过上台阶处的汤水一饮而尽。待再听得一声敲锣敲镲的声儿,人们就又继续往前走。

在桌下行走时,得顺着桌子搭建起来的空间排成蛇形,品字形的桌子绑到一起就如矮矮的廊道,除了孩子,男女老人全都得弯着腰穿过。行至一处,桌角放了大盆,盆里放一尾游鱼一条纸船,船上插了红色小旗。每次经过那游鱼处,云朵便仔细地看,“血河”上闪烁的烛光映入水中,鱼就像游在火光里。她不懂为何会放这样一条鱼,只顾自欣赏着。

没过多久,主事也拿一个麻筛端在手中,他总会说许多对仗又吉利的话,比如“今年运气天上来,明年四季都来财”,“老人娃娃没病灾,年轻人些有钱来”,“门神财神都请到,一代更比一代好”……

一群人拍掌叫好:“好!”

“再来一个!”

主事笑了起来:“再来一个可以有,年年吉利年年有!”

他每说一句,便走近家中长子,双手端起麻筛递过去。办事的人家也都懂得,如果主事说的话吉利又好听,他们便从兜里摸出早已准备好的零钱,抽取一定数额放到对方的麻筛里。主事说得好,他们给的钱越多。有时,他们不愿放钱,主事就一刻不停地说,句子一个比一个好,似乎他们口中长了一本翻不完的书。听到好的句子,群众们就拍手叫好,办事的人家也觉着好,继续放了钱在对方的麻筛里。

主事的麻筛预示了吉祥如意,他围着众人走一圈,人们也一角、五角、一元、十元不等地放了钱进去。每个人心里都企盼着,未来的每一天都平安顺遂、幸福快乐。

办道场有许多流程,每一日都不同,又总相似。

日复一日的轰轰烈烈,日复一日的痛哭不舍,把那离开的人一生诉尽,告别也就结束了。

办完道场,一个关于生命的音乐便停止,永远地停在了泥土里。

云朵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很多事她都不懂,只跟着奶奶,去感受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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