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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明月高悬，照耀着大地。明月是1925年（民国十三年）的明月，大地是山东省中东部平原。明月下的大地安静且古朴，但并不真切，月光笼罩下的一个个村落一片片农田极似一副年代久远的水墨画。也是月光的缘故，这副水墨画上出现了一道直的、硬的、崭新的划痕，且这道划痕贯穿整个画面，极其地不谐调，极其地破坏了画面原有的色调。这道划痕深刻在大地上，更是深刻在山东大地所有人的心上。在山东人的心目中，甚至在全中国人的心目中，这道划痕是异物是妖孽。
深更半夜易出妖孽，是因为神明在夜晚休眠了。月光无力除妖但却能够显现妖孽。今晚的月光之下显现出的异物乃是异邦所造，是洋物。这洋物是铁制的，是外国的铁匠打造的。洋人铁匠与中国铁匠不同，中国铁匠鼓动风箱、挥舞铁锤可以打造锄镰锨镢，洋铁匠却能够打造这一铺千里的铁件。当地人没谁知道洋铁匠用的是什么样的风箱什么样的炉子，只知道他们应该属于妖，只知道他们造的东西是妖物。
是何等妖物？这月光下的平原上，两条平行着的白光横贯东西，两端不见首尾。一条铁路，两条铁轨，轨面在夜色中反映着白光，这两条白光一直伸向夜幕的深处。曾几何时，这是一根刺，挺挺地刺进了中国的身体，刺痛了文明古国那懈怠且麻木的神经。现在，这根刺变成了一根吸管，每时每刻地吮吸着古国富有的营养。有人说这是一根播种工具的脚，正将工业革命的种子播入这块处女地。还有人说，这是一根雄性的生殖器，正在奸淫一位藏在深宫多年而未曾得到宠幸的宫女。国人愤怒了，但愤怒并不能阻止这“一根”的继续深入，因为每次愤怒都会激发对方的兽性，使得深入更深。当下，这“一根”已经深入到了那丰腴身体的内地——济南府。
这是一种人们从没见过的道路啊！这种路不伺候人，也不伺候牲口，只伺候那条如同蜈蚣样的铁家伙。这个铁家伙由一串铁箱子组成，铁箱子下面是铁轱辘，铁轱辘压在铁轨上。最前面是车脑袋，几个人钻进脑袋里，然后车脑袋上的烟囱里就冒出黑烟，就嗷嗷地叫唤，就往前奔跑。
听说，皇帝并不喜欢这玩意儿——官也坐，民也坐，失去了“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的特权，也就失了天威。洋人诱导说，这火车简直就是专门为大清天朝打造的，不信你看——火车开跑，它头上的烟囱就会生出一条乌黑的大辫子。
这玩意儿叫火车。村民们发现，铁轨是死的，而火车是活的。村民们还发现，火车力大无穷，却只能顺着铁轨跑，不像毛驴那样可以走任何道路，可以拉磨拉碾，可以漫山遍野地跑。
一阵声嘶力竭的汽笛声响起，这持久的大张旗鼓的声音搅扰了原野的睡眠，那个专门在铁轨上奔跑的物件来了。一列火车（蒸汽机车）由远方驶来，伴随着均匀的有力的“哐哐”声，偶尔会发出一阵尖锐的鸣叫，毫不在乎周边那一个个沉睡的村庄，如是一队土匪鸣着锣鼓进村。
蒸汽火车如一条大蜈蚣，一节一节地，顺着那两条发亮的铁轨行驶。铁路两侧各有一条土路，这土路与铁路平行，是铁路维护队的专用道路。火车开过来了，一名提着信号灯的巡警离开铁路来到土路上避让火车，并朝着火车头摇灯示安，火车响了一声汽笛表示回敬。这不是礼貌，是作业规程，是常规。
突然，出现了非常规的事情，有一人窜上土路追着火车奔跑。巡警急忙吆喝制止，并用信号灯照射那人，发现是一个壮汉，确切地说是一个赤脚的壮汉。巡警以为是专门扒窃火车的“飞贼”，便向前追赶。他追赶了一阵便没力气了，停下来喘气，眼睁睁地望着那壮汉追随着火车远去。
巡警看到了又一个非常规的情况，月光之下的原野上有一团火焰在远方闪现，并飞速向奔驰的火车靠拢。那团火焰近了，能够看出是一匹战马，战马身上飘着橙红色的火苗。马背上，一名黑衣武士策马飞奔，武士背上有剑，剑上的剑穗在飘扬。飞奔的火焰战马斜刺着向火车并拢，然后与火车并驾齐驱。
此情此景，平原上，一列火车顺着两条闪光的钢轨奔驰，火车右边是奔跑的人，左边是奔驰的战马，三者齐头并进。三者忽而平行，忽而并拢，忽而游离。火车司机看得真切，情绪被强烈地感染，伸手拉响了汽笛。嘹亮的汽笛声，充满力度的车轮连杆的“哐哐”声，充当了主题音乐；马身上的火焰，铁轨表面的反光，火车的前灯，充当了舞台光影；高悬的月亮紧紧相随，给舞台上的主人公打着追光。
这是一列货运机车，但在几十节货厢后面挂着两节客厢，顺带服务于旅客。夜晚的车次旅客很少，其中有两个洋人传教士，一个老态龙钟，另一位很年轻。年长的是县城教堂的老牧师，来中国三十多年了，教徒们都喊他“老德国”；年轻的这位名头很大，特别大，是去年（一九二四年）万国运动会上的头名状元。此时此刻，一老一少两位洋人目睹了车窗外的追逐过程，却是各有侧重。
年轻的洋人惊讶地说：“在这个对竞技体育浑然不知的乡村，竟然有如此速度的奔跑者，真令人感到意外，感到惊喜。”
年长的洋人说：“火焰战马！二十五年前我见过它。”
年轻的说：“天生的奔跑者！我要找到他。”
年长的说：“找到了火焰战马，就找到了二十五年前的苦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