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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乡民见到了洋人李得耳，大大地开了眼界。然而，他们兴奋过后便是失望，都再三摇头说“不好看”。显然，李得耳的长相没有得到山民们的认可。的确，他这脸型在山里人看来很别扭，蓝眼睛、大鼻子、黄头发，这是一副从未见过的嘴脸啊！有个媒婆摇头加撇嘴，“就这模样，难为死媒人啊！”
那几个乡塾先生也在议论洋人。有学问的人断然不会像山民们这样以貌取人，却也对李得耳颇有微词：“昂首挺胸，极不谦恭；半仰着脸，看天不看地，容易摔跟头。”“傲慢，旁若无人，没学过孔夫子的礼教！”等等。
山民和乡塾先生们也有一致的地方，质疑说：“他放着英国的好日子不过，跑出几万里，来到这穷地方，纯属于没事找事、自讨苦吃。”
盯上洋人的不光是良民，还有土匪。
这日，王家门楼前来了个讨饭的。王家有个规矩，凡是讨饭的来到门前一概打发些干粮。负责做饭的婶娘听到门楼外喊“行行好”，便拿了个窝头，并在窝头的窝窝里塞了块咸菜。她往门楼走，却不料那讨饭的冒冒失失地进了天井。讨饭的进门楼就犯了行规，婶娘不免埋怨几句。她这一埋怨，让王掌柜上了心。这讨饭的不地道，虽然也拿着打狗棍子，却没有挎着盛饭碗的筐子。王掌柜起了疑心，给了二小子一个眼色。二小子会意，喊声“接招”，上面递上一拳，下面扫了一腿。讨饭的果然有些本事，歪头让过拳头，手中的打狗棍子挡住了袭来的一腿。王掌柜问：“有这本事还来讨饭？”那人急忙行个抱拳礼，转身跑出了门楼。婶娘拿着窝头追出门楼，而那人早已不见踪影。婶娘回来埋怨二小子，“打穷人算是什么德性！没人给你当媒人啊，打光棍吧。”二小子笑道：“婶娘，那不是讨饭的，是来看洋人的。”
二小子只说对了一半，那个来看洋人的是阎王顶的土匪，而且是山寨的二当家。土匪获知洋人来到山村的消息，如获至宝，或者说是获得了一个发财的机会，便来“踩点儿”。
阎王顶，是附近最高的山，山后面的悬崖极像是人的鼻子，老辈子先后有人因攀上鼻子掏大雕的蛋、摘山樱桃而坠落身亡，这鼻子便被人称之为“阎王鼻子”，这山顶便得名“阎王顶”。山顶上有寨墙，相传是山民逃避“红毛子造反”时修建的，乡民们称为阎王寨。如今这阎王寨让土匪占了。
那个踩点的二当家回到阎王寨向匪首复命。匪首的江湖名号“王不三”，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王不三听了二当家的汇报，马上“议事”。议事班子成员只有四人，王不三和二当家是一二把手，枪法精准的“炮台”和管伙食的“灶台”是山寨的骨干分子。四个人分主次围着石桌喝酒，其余的十来个匪徒只能在远处眼馋。穿衣吃饭亮家当，从这伙乌合之众的打扮上看，他们正过着穷日子。匪首王不三披着“老北洋”军装，敞着怀摇着蒲扇。匪徒们还是大清遗民的打扮，有的破衣烂衫，有的光着膀子。桌上的下酒菜倒也分出荤素，素的是野生的菜蔬，荤的是蚂蚱蝎子等山虫。
听了二当家的踩点报告，得知村里确实有洋人。匪徒们齐说“洋人是肥票”，唯匪首迟疑。二当家劝说：“掌柜的，发个话吧。兄弟们跟随你鞍前马后，不容易，这饭食也该改良改良了。”王不三回道：“洋票，没绑过。”二当家极力开导说：“洋票也是票，更是肥票。绑了肥票，咱就吃香的喝辣的。”王不三有自己的原则，“我的江湖名号为什么叫‘不三’？”众匪徒喊口号一般齐：“不劫女人，不劫穷人，不劫善人。”王不三说：“回答得很对。这就是我立寨的名头，也是我在江湖上站得住的牌子。”他自我感觉这牌子挺硬，在同行中属于大善大德的名头。因为这个名头，他这土匪当得理直气壮。
王不三的牌子也确实很硬，周边的土匪山头都怕他。怕他的原因不是他的三不劫，而是他的来头。他那一身“老北洋”军装，表明他和军队有勾连，惹不起。他那“三不劫”简直就是土匪行当中的善人，干这种勾当还想当善人，很阴险，惹不起。其实，王不三有自己的目的，坚持自己的“三不”，创下好名声，等待着有朝一日重新穿上全套的军装。
灶台说：“绑洋票犯不了你的三不。”王不三问：“怎么讲？”灶台说：“这洋人，不是女人，不是穷人，更不是善人。洋人是恶人，想当年德国军队修铁路，杀害了上千口乡民。”
“对，洋人是恶人！”王不三动了心，“咱就绑了这个洋票儿？”那十来个在一旁“看吃”的匪徒立马群情振奋，齐呼“绑个洋票”。王不三很得意地说：“绑洋票是个新鲜事儿，这可是咱们兴开的！”其心情不亚于搞了一项发明专利。他命令：“收拾家伙，下山，绑洋票！”
众匪徒收拾停当，准备出寨。王不三在香炉里点燃一炷高香，拜天拜地拜四方，口中念叨：“四方的神明，山神、树神、泉神，我王不三要下山绑个洋票，助我成功，回头给各位神仙发纸钱。”
这些沦落的人，有一点是无法沦落的，那就是信神。自小接受的泛神论已经深入到骨子里，他们认为一山一树一河一井都有神灵管理着。尽管入了得罪人的行当，但这身边的神是得罪不起的。不光不能得罪，还要想方设法得到这些神的帮助。王不三搞完仪式，就感觉神仙们同意了。他喊声“上线啊”，众匪徒应着声呼啦啦奔出寨门。
十字坡村的夜晚，王掌柜的堂屋里已经点上了当时很时尚的洋油罩子灯。王小厮最爱点灯，每当黄昏时分她就不止一遍地擦灯罩，不止一遍地请示说“该点灯了”。父亲总会说“再等等，洋油是贵东西。”这洋人造的油灯罩子是玻璃的，比纸罩子明亮多了。点了灯，王小厮就不停地摆弄罩子灯上的旋柄，这旋柄能让灯光变亮或变暗。
洋油罩子灯的光亮里，洋人正在讲上帝丢失羊羔的事。他们讲得很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说丢了什么羊，也不说丢了几只，叨念了半天就把人说成羊了。老德国说：“我们都如羊羔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华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在他身上。”李得耳则说出了牧人对羊羔的爱护：“我来了，是要叫羊得到生命，并且得到的更丰富。我是好牧人，为羊舍命。”
王掌柜对李得耳的说辞特有同感，他说：“我家放羊的就是这样，敢和狼玩命。野狼咬着羊脖子，放羊的握住羊的后腿，从早晨争夺到傍晚，早晚从狼嘴里夺回一条羊腿……”老德国连连摇头说：“给上帝放羊，只夺回羊腿还算不上好牧人。”
经过一番福音传播，王掌柜有点儿开窍，桌上的罩子灯也越来越亮。他恍然大悟一般感叹说：“活了半辈子了，原来我是一只羔羊？”他语气有些不爽，对自己成了羔羊很感沮丧。老德国及时地、针对性地说：“天下的子民都是上帝的羔羊。”王掌柜自语着“人人都是羔羊”，回头看李得耳，是想得到更多的肯定。李得耳点头说：“因我倚靠神，使我清晨听到神的慈爱之言。因我信仰神、仰望神，使我知道前行的路。迷失的羔羊听不到神的声音，不知道走哪条路。”
王掌柜心中不大平衡，“我是东家，怎能和雇工一样？就算是羔羊，我也是个领头羊。”他的意思是想让上帝把羔羊分出个三六九等。老德国的回答很果断：“在上帝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羔羊。”
王掌柜开始攀比老德国，“你这牧师算不算羔羊？”老德国答：“我很荣幸，受上帝的差遣，为崇高的上帝看护羊群。”王掌柜点头说：“啊！我算明白了一点儿，大家都是羊，牧师大人您是那放羊的。”
夜色已深。十字坡村村边，王不三一伙朝村里张望，如同一群黄鼠儿狼窥视着鸡窝。村里一片漆黑，唯一的灯光明亮处是王家门楼外高悬的两盏灯笼。王不三低声吩咐：“弟兄们听了，此来只绑洋人，断不能误伤了乡民。那是咱天长地久的衣食父母，得罪不起！”匪徒们应答“得来”，一个个兴奋样儿，他们认为绑洋票不是罪孽，是行善。
此时的王家宅子里，王掌柜仍然为自己只是一只普通的羊羔而犯堵。老德国则在感慨万千，“我受上帝的差遣，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在山东省的乡村找到了羔羊……这些都是上帝的安排，阿门！”
匪徒们翻墙进了院，扔几块野兔肉稳住了那群看家狗，便摸到了窗下。二当家将一根手指伸进自己的嘴中，人穷了就口水富余，一下就蘸满了手指。口水弄湿了窗户纸，轻轻一捅，窗户纸上便有了一个孔，他将一只眼对在孔上。王不三问：“看到洋人了？”二当家喜出望外地答：“嗨！长得真叫一个俊！”他看到了王小厮。
王小厮为父亲打抱不平，说：“俺爹爹可不是羊羔。村里家家种俺家的地，吃俺家的饭，你是给上帝放羊的，俺爹是给上帝喂羊的。”王掌柜很满意女儿的说法，喂羊的不是羔羊，而且还能和放羊的平起平坐。李得耳朝王小厮打趣说：“你可是上帝的一只小羊羔。”王小厮爽朗地大笑说：“我是俺爹爹的小羊羔。”
乡村拳师，耳聪目明，王掌柜早已注意到窗外有情况，低声说：“外面也有上帝的羔羊。”他从果盘中取一枣含入口中，双腮一鼓，枣儿飞速穿窗而出。窗外，二当家惨叫一声捂着脸滚下窗台。王掌柜喊问：“外面何人？”外面应答：“问我是何人？这么说吧，有给上帝放羊的，有给上帝喂羊的，我——是给上帝杀羊的。”
屋外有人自称给上帝杀羊，令屋里的老德国连连在胸前画十字。他认为这是明目张胆地朝着上帝发狂，是一种无法无天的挑衅。他祈祷说：“上帝啊，这只羔羊迷失的太久了，竟然顶撞他的主。上帝啊，宽恕这只狂妄的羔羊吧。”李得耳想到了老德国曾经的提醒，不由得问：“是义和团？”老德国对这个问题未置可否。王掌柜果断地回答：“一些小蟊贼，怎能和义和团相提并论！”老德国和李得耳定定地望着王掌柜，他们听出王掌柜语气里充塞着对义和团的认可。
王掌柜对窗外人的身份早已心中有数，他稳坐着，从容地喊：“外边的朋友，进来吃碗茶。”片刻宁静后，王不三没现身，只那笑脸横着出现在屋门口。他很江湖地说：“不好意思，王掌柜海涵，惊了你大驾，万分对不住。”王掌柜不拿正眼看土匪，“夜入民宅，欺人太甚，一点儿面儿也没给我留。”王掌柜虽然语气平稳，却又将一枣放入口中。王不三看到眼里，急切地摆手说：“千万别这么想，千万千万！你是俺们草野之辈的衣食父母，别说是你的宅子，就是你的庄子也不敢轻进。你想想，我什么时候牵过你的驴、赶过你的羊，这都是面儿。今日事有根由，只为洋人而来。”王掌柜问：“所来何干？”他答：“山上的日子紧巴，弟兄们想绑个洋票，弄俩钱，称点盐，打点油。”王掌柜说：“你从我家中绑人，我的面儿往哪里搁！你毁了我的面儿，那盐也不咸，那油也不香！”王掌柜说完微微张口，将口中枣儿亮了一亮。王不三惊慌地摆手，“别别别！有话好商量，你先把这枣吃了。”王掌柜咬碎了口中的鲜枣。王不三放了心，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王掌柜双唇用力，嘴中枣核飞出，窗户纸上就多了一个洞。王不三急忙说：“兄弟这就告退。”王掌柜转脸吩咐二小子，“弟兄们也不容易，给十块大洋钱称盐打油。”
花钱买平安，也叫做买面子，一买二卖双方都有面子。要知道，富家惹不起土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王不三接过银元，拱手说：“谢了！王掌柜真是爽快人。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你咳嗽一声。”说完，倒退着离去，消失在黑夜之中。
李得耳朝王掌柜指责说：“应该把土匪送到官府才是，反倒给他钱！”王掌柜淡然一笑说：“这是我地的风俗。”李得耳更是迷糊，质问：“容忍土匪，这算什么风俗？”王掌柜说：“有两种人须得养着，一是官二是匪。这两种人若是饿急了就会啃老百姓。”他叹息一声，“土匪，都是些穷人啊！”
老德国在当地多年，懂得这些无法说清理由的理由。他朝王掌柜说：“你是义士啊！我能有幸认识你，这是上帝的安排。”王掌柜抱歉说：“乡野僻壤，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让你这（给上帝）放羊的受到惊吓，实在不好意思。”老德国说：“这也是上帝的安排。神说，‘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我必坚固你，我必帮助你，我必用我公义的右手扶持你。’”王掌柜一时没听明白，只听出是神的手在干什么好事，尤其是右手。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翻来覆去看自己的右手，看了正面看反面。李得耳哑然失笑，提醒说：“是神的右手，不是您的。”王掌柜收起自己的手，也笑了。气氛缓和了。
王小厮仰着脸问：“神的右手是公义的，他的左手是干什么的？”这天真的一问难住了老德国，他似是难以说出来。李得耳却不受难为，他说：“神的左手是可怕的！”李得耳终于有机会说自己的事了，他向王掌柜打听那个不穿鞋的奔跑者，并表示出和他见面的愿望。王掌柜叹息一声说：“或许，那才是给上帝杀羊的人！”李得耳闻听这话便是一惊，脱口低叫：“上帝啊！”
老德国也说出自己的来意，“我要找火焰战马。”王掌柜这一回不是叹息，而是惊诧。他发出一问：“大牧师，你是来寻仇，还是来结仇？”老德国平静地摇头否认。王掌柜发出第二问：“你来寻找羔羊，还是来寻找屠刀？”老德国还是平静地摇头。
第九章：放羊的和杀羊的
许多乡民见到了洋人李得耳，大大地开了眼界。然而，他们兴奋过后便是失望，都再三摇头说“不好看”。显然，李得耳的长相没有得到山民们的认可。的确，他这脸型在山里人看来很别扭，蓝眼睛、大鼻子、黄头发，这是一副从未见过的嘴脸啊！有个媒婆摇头加撇嘴，“就这模样，难为死媒人啊！”
那几个乡塾先生也在议论洋人。有学问的人断然不会像山民们这样以貌取人，却也对李得耳颇有微词：“昂首挺胸，极不谦恭；半仰着脸，看天不看地，容易摔跟头。”“傲慢，旁若无人，没学过孔夫子的礼教！”等等。
山民和乡塾先生们也有一致的地方，质疑说：“他放着英国的好日子不过，跑出几万里，来到这穷地方，纯属于没事找事、自讨苦吃。”
盯上洋人的不光是良民，还有土匪。
这日，王家门楼前来了个讨饭的。王家有个规矩，凡是讨饭的来到门前一概打发些干粮。负责做饭的婶娘听到门楼外喊“行行好”，便拿了个窝头，并在窝头的窝窝里塞了块咸菜。她往门楼走，却不料那讨饭的冒冒失失地进了天井。讨饭的进门楼就犯了行规，婶娘不免埋怨几句。她这一埋怨，让王掌柜上了心。这讨饭的不地道，虽然也拿着打狗棍子，却没有挎着盛饭碗的筐子。王掌柜起了疑心，给了二小子一个眼色。二小子会意，喊声“接招”，上面递上一拳，下面扫了一腿。讨饭的果然有些本事，歪头让过拳头，手中的打狗棍子挡住了袭来的一腿。王掌柜问：“有这本事还来讨饭？”那人急忙行个抱拳礼，转身跑出了门楼。婶娘拿着窝头追出门楼，而那人早已不见踪影。婶娘回来埋怨二小子，“打穷人算是什么德性！没人给你当媒人啊，打光棍吧。”二小子笑道：“婶娘，那不是讨饭的，是来看洋人的。”
二小子只说对了一半，那个来看洋人的是阎王顶的土匪，而且是山寨的二当家。土匪获知洋人来到山村的消息，如获至宝，或者说是获得了一个发财的机会，便来“踩点儿”。
阎王顶，是附近最高的山，山后面的悬崖极像是人的鼻子，老辈子先后有人因攀上鼻子掏大雕的蛋、摘山樱桃而坠落身亡，这鼻子便被人称之为“阎王鼻子”，这山顶便得名“阎王顶”。山顶上有寨墙，相传是山民逃避“红毛子造反”时修建的，乡民们称为阎王寨。如今这阎王寨让土匪占了。
那个踩点的二当家回到阎王寨向匪首复命。匪首的江湖名号“王不三”，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王不三听了二当家的汇报，马上“议事”。议事班子成员只有四人，王不三和二当家是一二把手，枪法精准的“炮台”和管伙食的“灶台”是山寨的骨干分子。四个人分主次围着石桌喝酒，其余的十来个匪徒只能在远处眼馋。穿衣吃饭亮家当，从这伙乌合之众的打扮上看，他们正过着穷日子。匪首王不三披着“老北洋”军装，敞着怀摇着蒲扇。匪徒们还是大清遗民的打扮，有的破衣烂衫，有的光着膀子。桌上的下酒菜倒也分出荤素，素的是野生的菜蔬，荤的是蚂蚱蝎子等山虫。
听了二当家的踩点报告，得知村里确实有洋人。匪徒们齐说“洋人是肥票”，唯匪首迟疑。二当家劝说：“掌柜的，发个话吧。兄弟们跟随你鞍前马后，不容易，这饭食也该改良改良了。”王不三回道：“洋票，没绑过。”二当家极力开导说：“洋票也是票，更是肥票。绑了肥票，咱就吃香的喝辣的。”王不三有自己的原则，“我的江湖名号为什么叫‘不三’？”众匪徒喊口号一般齐：“不劫女人，不劫穷人，不劫善人。”王不三说：“回答得很对。这就是我立寨的名头，也是我在江湖上站得住的牌子。”他自我感觉这牌子挺硬，在同行中属于大善大德的名头。因为这个名头，他这土匪当得理直气壮。
王不三的牌子也确实很硬，周边的土匪山头都怕他。怕他的原因不是他的三不劫，而是他的来头。他那一身“老北洋”军装，表明他和军队有勾连，惹不起。他那“三不劫”简直就是土匪行当中的善人，干这种勾当还想当善人，很阴险，惹不起。其实，王不三有自己的目的，坚持自己的“三不”，创下好名声，等待着有朝一日重新穿上全套的军装。
灶台说：“绑洋票犯不了你的三不。”王不三问：“怎么讲？”灶台说：“这洋人，不是女人，不是穷人，更不是善人。洋人是恶人，想当年德国军队修铁路，杀害了上千口乡民。”
“对，洋人是恶人！”王不三动了心，“咱就绑了这个洋票儿？”那十来个在一旁“看吃”的匪徒立马群情振奋，齐呼“绑个洋票”。王不三很得意地说：“绑洋票是个新鲜事儿，这可是咱们兴开的！”其心情不亚于搞了一项发明专利。他命令：“收拾家伙，下山，绑洋票！”
众匪徒收拾停当，准备出寨。王不三在香炉里点燃一炷高香，拜天拜地拜四方，口中念叨：“四方的神明，山神、树神、泉神，我王不三要下山绑个洋票，助我成功，回头给各位神仙发纸钱。”
这些沦落的人，有一点是无法沦落的，那就是信神。自小接受的泛神论已经深入到骨子里，他们认为一山一树一河一井都有神灵管理着。尽管入了得罪人的行当，但这身边的神是得罪不起的。不光不能得罪，还要想方设法得到这些神的帮助。王不三搞完仪式，就感觉神仙们同意了。他喊声“上线啊”，众匪徒应着声呼啦啦奔出寨门。
十字坡村的夜晚，王掌柜的堂屋里已经点上了当时很时尚的洋油罩子灯。王小厮最爱点灯，每当黄昏时分她就不止一遍地擦灯罩，不止一遍地请示说“该点灯了”。父亲总会说“再等等，洋油是贵东西。”这洋人造的油灯罩子是玻璃的，比纸罩子明亮多了。点了灯，王小厮就不停地摆弄罩子灯上的旋柄，这旋柄能让灯光变亮或变暗。
洋油罩子灯的光亮里，洋人正在讲上帝丢失羊羔的事。他们讲得很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说丢了什么羊，也不说丢了几只，叨念了半天就把人说成羊了。老德国说：“我们都如羊羔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华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在他身上。”李得耳则说出了牧人对羊羔的爱护：“我来了，是要叫羊得到生命，并且得到的更丰富。我是好牧人，为羊舍命。”
王掌柜对李得耳的说辞特有同感，他说：“我家放羊的就是这样，敢和狼玩命。野狼咬着羊脖子，放羊的握住羊的后腿，从早晨争夺到傍晚，早晚从狼嘴里夺回一条羊腿……”老德国连连摇头说：“给上帝放羊，只夺回羊腿还算不上好牧人。”
经过一番福音传播，王掌柜有点儿开窍，桌上的罩子灯也越来越亮。他恍然大悟一般感叹说：“活了半辈子了，原来我是一只羔羊？”他语气有些不爽，对自己成了羔羊很感沮丧。老德国及时地、针对性地说：“天下的子民都是上帝的羔羊。”王掌柜自语着“人人都是羔羊”，回头看李得耳，是想得到更多的肯定。李得耳点头说：“因我倚靠神，使我清晨听到神的慈爱之言。因我信仰神、仰望神，使我知道前行的路。迷失的羔羊听不到神的声音，不知道走哪条路。”
王掌柜心中不大平衡，“我是东家，怎能和雇工一样？就算是羔羊，我也是个领头羊。”他的意思是想让上帝把羔羊分出个三六九等。老德国的回答很果断：“在上帝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羔羊。”
王掌柜开始攀比老德国，“你这牧师算不算羔羊？”老德国答：“我很荣幸，受上帝的差遣，为崇高的上帝看护羊群。”王掌柜点头说：“啊！我算明白了一点儿，大家都是羊，牧师大人您是那放羊的。”
夜色已深。十字坡村村边，王不三一伙朝村里张望，如同一群黄鼠儿狼窥视着鸡窝。村里一片漆黑，唯一的灯光明亮处是王家门楼外高悬的两盏灯笼。王不三低声吩咐：“弟兄们听了，此来只绑洋人，断不能误伤了乡民。那是咱天长地久的衣食父母，得罪不起！”匪徒们应答“得来”，一个个兴奋样儿，他们认为绑洋票不是罪孽，是行善。
此时的王家宅子里，王掌柜仍然为自己只是一只普通的羊羔而犯堵。老德国则在感慨万千，“我受上帝的差遣，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在山东省的乡村找到了羔羊……这些都是上帝的安排，阿门！”
匪徒们翻墙进了院，扔几块野兔肉稳住了那群看家狗，便摸到了窗下。二当家将一根手指伸进自己的嘴中，人穷了就口水富余，一下就蘸满了手指。口水弄湿了窗户纸，轻轻一捅，窗户纸上便有了一个孔，他将一只眼对在孔上。王不三问：“看到洋人了？”二当家喜出望外地答：“嗨！长得真叫一个俊！”他看到了王小厮。
王小厮为父亲打抱不平，说：“俺爹爹可不是羊羔。村里家家种俺家的地，吃俺家的饭，你是给上帝放羊的，俺爹是给上帝喂羊的。”王掌柜很满意女儿的说法，喂羊的不是羔羊，而且还能和放羊的平起平坐。李得耳朝王小厮打趣说：“你可是上帝的一只小羊羔。”王小厮爽朗地大笑说：“我是俺爹爹的小羊羔。”
乡村拳师，耳聪目明，王掌柜早已注意到窗外有情况，低声说：“外面也有上帝的羔羊。”他从果盘中取一枣含入口中，双腮一鼓，枣儿飞速穿窗而出。窗外，二当家惨叫一声捂着脸滚下窗台。王掌柜喊问：“外面何人？”外面应答：“问我是何人？这么说吧，有给上帝放羊的，有给上帝喂羊的，我——是给上帝杀羊的。”
屋外有人自称给上帝杀羊，令屋里的老德国连连在胸前画十字。他认为这是明目张胆地朝着上帝发狂，是一种无法无天的挑衅。他祈祷说：“上帝啊，这只羔羊迷失的太久了，竟然顶撞他的主。上帝啊，宽恕这只狂妄的羔羊吧。”李得耳想到了老德国曾经的提醒，不由得问：“是义和团？”老德国对这个问题未置可否。王掌柜果断地回答：“一些小蟊贼，怎能和义和团相提并论！”老德国和李得耳定定地望着王掌柜，他们听出王掌柜语气里充塞着对义和团的认可。
王掌柜对窗外人的身份早已心中有数，他稳坐着，从容地喊：“外边的朋友，进来吃碗茶。”片刻宁静后，王不三没现身，只那笑脸横着出现在屋门口。他很江湖地说：“不好意思，王掌柜海涵，惊了你大驾，万分对不住。”王掌柜不拿正眼看土匪，“夜入民宅，欺人太甚，一点儿面儿也没给我留。”王掌柜虽然语气平稳，却又将一枣放入口中。王不三看到眼里，急切地摆手说：“千万别这么想，千万千万！你是俺们草野之辈的衣食父母，别说是你的宅子，就是你的庄子也不敢轻进。你想想，我什么时候牵过你的驴、赶过你的羊，这都是面儿。今日事有根由，只为洋人而来。”王掌柜问：“所来何干？”他答：“山上的日子紧巴，弟兄们想绑个洋票，弄俩钱，称点盐，打点油。”王掌柜说：“你从我家中绑人，我的面儿往哪里搁！你毁了我的面儿，那盐也不咸，那油也不香！”王掌柜说完微微张口，将口中枣儿亮了一亮。王不三惊慌地摆手，“别别别！有话好商量，你先把这枣吃了。”王掌柜咬碎了口中的鲜枣。王不三放了心，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王掌柜双唇用力，嘴中枣核飞出，窗户纸上就多了一个洞。王不三急忙说：“兄弟这就告退。”王掌柜转脸吩咐二小子，“弟兄们也不容易，给十块大洋钱称盐打油。”
花钱买平安，也叫做买面子，一买二卖双方都有面子。要知道，富家惹不起土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王不三接过银元，拱手说：“谢了！王掌柜真是爽快人。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你咳嗽一声。”说完，倒退着离去，消失在黑夜之中。
李得耳朝王掌柜指责说：“应该把土匪送到官府才是，反倒给他钱！”王掌柜淡然一笑说：“这是我地的风俗。”李得耳更是迷糊，质问：“容忍土匪，这算什么风俗？”王掌柜说：“有两种人须得养着，一是官二是匪。这两种人若是饿急了就会啃老百姓。”他叹息一声，“土匪，都是些穷人啊！”
老德国在当地多年，懂得这些无法说清理由的理由。他朝王掌柜说：“你是义士啊！我能有幸认识你，这是上帝的安排。”王掌柜抱歉说：“乡野僻壤，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让你这（给上帝）放羊的受到惊吓，实在不好意思。”老德国说：“这也是上帝的安排。神说，‘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我必坚固你，我必帮助你，我必用我公义的右手扶持你。’”王掌柜一时没听明白，只听出是神的手在干什么好事，尤其是右手。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翻来覆去看自己的右手，看了正面看反面。李得耳哑然失笑，提醒说：“是神的右手，不是您的。”王掌柜收起自己的手，也笑了。气氛缓和了。
王小厮仰着脸问：“神的右手是公义的，他的左手是干什么的？”这天真的一问难住了老德国，他似是难以说出来。李得耳却不受难为，他说：“神的左手是可怕的！”李得耳终于有机会说自己的事了，他向王掌柜打听那个不穿鞋的奔跑者，并表示出和他见面的愿望。王掌柜叹息一声说：“或许，那才是给上帝杀羊的人！”李得耳闻听这话便是一惊，脱口低叫：“上帝啊！”
老德国也说出自己的来意，“我要找火焰战马。”王掌柜这一回不是叹息，而是惊诧。他发出一问：“大牧师，你是来寻仇，还是来结仇？”老德国平静地摇头否认。王掌柜发出第二问：“你来寻找羔羊，还是来寻找屠刀？”老德国还是平静地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