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赤脚大仙没有劫得战马,反倒跟着火焰战马跑了,淄河子扛起大仙撇在大道上的关公大刀回了三教堂。关公大刀三十多斤重,比毛笔沉重许多,可把淄河子这掌笔先生给累得!比这大刀更沉重的是他的亲眼所见——至高无上的赤脚大仙给人家下了跪。他深知“下跪”之事不光彩,有失大仙的声望,便守口如瓶。
因为淄河子保守了“下跪”之秘密,刘跑山欠他一份人情。因此,刘跑山给他透露了少许信息,“人家的能耐比我大,手下人不计其数——神腿、神脚、神胳膊、神巴掌遍布城乡四野。我刘跑山只能算是第二等——神脚。”刘跑山说到这里便停顿了片刻,说出更重要的,“人家供的神也大,玉皇、如来都是那大神的弟子。”
“还有比玉皇、如来更大的神?!”淄河子一脸的惊诧。这一回淄河子下了跪,他跪求大仙给个明白。刘跑山摇头说:“只能说这些了。”
淄河子这道士属于‘净明道’‘太一道’那种世俗派的,而他本人比同道们更世俗更自由,没有庙宇却有妻儿,说是云游天下却又只在这淄河流域忽而河东、忽而河西的游荡。他涉猎广泛,可与出家之人谈经论道,也可与凡夫俗人烹狗饮酒,因通地理水文而给村人点穴凿井,因懂医理而为患者诊病开方,相面、看风水、断阴阳,样样精道。因为淄河两沿无人匹敌,他便豪情满怀地自取一号“淄河子”,意欲追随孔孟老庄等带“子”的先贤们之后尘。
即生瑜何生亮,淄河子生不逢时。曾几何时,饱学了僧道经书的淄河子伺机充当活神仙,盼望着自己发高烧、说胡话。盼不来就追求,他多少次故意顶狂风于山坡上,淋暴雨于屋檐下,怎奈身体硬实,只拉肚子不发烧。不发烧就没有理由说胡话,不说胡话就当不了活神仙。不料想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那刘跑山占了先,成为了新一代活神仙。淄河子不服,自恃道学精深,意欲和刘跑山“辩才”。所谓辩才就是谈经论道、展示学问,用现在的话说叫做‘挑战’。淄河子成竹在胸,与这胸无点墨的一介武夫辩才简直就是拿着大奶头吓唬小孩子,胜在必得。
刘跑山接到淄河子的约战文书,不认识上面的字,便请人代读。念之乎者也地念了,他还是不懂,念者便直接把文书的内容精神翻译成大白话。这一下他懂了,便知对方以己之长搏人之短,便埋怨说:“文人,都是这般不仗义!”
好个刘跑山,明知这是对方挖的坑,却还要往里面跳,不跳就不是他赤脚大仙的脾气。这坑可不能白跳,必须在光天化日之下,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于是他遍下请帖,邀众家道友光临“辩才”现场。
“辨才”开始,在一干道友面前,双方面对面坐定。不料想,胸无点墨的刘跑山却能一招制敌——正是三伏天,刘跑山祭出法宝——两件皮袄,说声“咱先凉快凉快”,便穿了皮袄躺在了正午的日头下。淄河子不知他的用意,也穿了皮袄。一个时辰过后,淄河子热晕了,而刘跑山却一点儿汗水都不出。淄河子不战而败,一肚子学问输在了皮袄上。
淄河子不服气,半年过后他挑了个大寒之日进行二次挑战,等待着对方的看家本事——皮袄。刘跑山说了声“咱先暖和暖和”,便自己脱了棉衣躺在了山荫里。山荫里,小北风不急不慢地吹扬着散雪,刘跑山光着上身躺在冰凉的山石上鼾然大睡。淄河子那一肚子学问并不御寒,把刚刚脱下的棉衣又急忙穿上,伸手把刘跑山从睡梦中拍醒,然后双膝跪在他身边。
这件事以双赢结束,刘跑山更加声名远播,淄河子也因敢于挑战神仙而虽败犹荣。从此,淄河子就成为了刘跑山的“无用先生”——掌笔先生。
跑山,就是比赛爬山,是三教堂一年一度的赛事。刘跑山执掌的九个道会结构庞杂,必须选贤任能,这跑山的名次便是他提拔骨干人选的参照条件。刘跑山自从跟着火焰战马去了那一趟“真空家乡”,得知了比玉皇更大的神,心兴儿挺高。他吩咐淄河子,“今年的‘跑山’,要排场!”淄河子满口应着,“山现成,跑山的人现成,保证排场。”刘跑山说:“今年,我要亲自跑山。”淄河子听了这话就有些吃惊,急忙说:“大仙亲自跑,这可了不得。我宣扬出去,让乡民们知道这事。”
淄河子提高了宣传力度,甚至把“跑山”的海报贴在了县城的城门外,声言“本度跑山,赤脚大仙亲自开脚”。
海报惊动了正在调查赤脚大仙的警备队长,他急忙报知王知事:三教堂要举办跑山活动,一年一次,到时候人山人海,算是个庙会。王知事思忖着说:“真是巧合啊,新来的洋人传教士热爱奔跑,咱当地的活神仙也热爱奔跑!”警备队长说:“不一样。洋人是跑平地,活神仙是跑山。”王知事惊喜地说:“咱中国这不是也有奥林匹克啊!”他做出决定:去观看跑山!
跑山这天,王知事和警备队长早早地就进山了,一个换上了民装,一个脱下了制服。二人随着香客们进了三教堂,王知事就不断地搐送鼻子。警备队长问你是干啥?王知事说这你就不懂了,为什么有人当知事有人当队长,区别就在这里。王知事说:“火焰战马也是马,它总要拉屎。”原来他在嗅闻有没有马粪味。
二人没有上香礼拜佛道圣人,只是全神贯注地嗅马粪味,嗅遍了前院嗅后院。王知事最先闻到马粪味并找到了马粪,警备队长却说是驴粪。警备队长对王知事教导说:“这个你就不懂了,驴粪蛋子小很多。”
跑山活动就要开始了。王知事和警备队长没有和乡民们一齐当观众,二人选定了一个小山顶,以俯瞰的姿态观望着赛场,这附和他的身份。再者,这里既能看到赛场也能看到主席台,还能看到观众们。警备队长弄了一些山草铺在山石上,两人就有了软座。王知事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望远镜摆弄着。确切地说是半个望远镜。这是德国产的军用望远镜,本来是双筒的,可以双眼同时用,现在就一个筒了,照样能够望远。警备队长曾经想借用一下,无奈王知事很珍惜,高低不出借,“这是德国造的军用望远镜,是省督军大人赠送我的!”他说。
三教堂对面的那座山便是“跑山”的赛场。山脚下的空地上,刘跑山坐在一把罗圈椅子上,九个道会的掌门分列于他的面前,加上淄河子正好一边五个。再往外便是各家掌门带来的选手,黑压压一片。
刘跑山抱拳于胸前,喊道:“各位掌门百寿!”九个道会的掌门人一齐回祝:“九道总长千寿!”
刘跑山抱拳过顶,高呼:“我家老祖万寿!”掌门们齐呼:“我家老祖万万寿!”
刘跑山喊道:“九个道会的首领们,我祖在天上看着咱,咱就得防得住土匪,护得住乡民。现如今,咱们不光是防匪,还得防兵,天南海北都有政府,大总统大元帅三天两头更换,那些残兵败将专门吃老百姓,比那些土匪还难防。咱们的口号是——”众掌门齐答:“防匪防兵,护乡护民!”
刘跑山又喊:“一防一护就得冲锋陷阵,冲锋陷阵就得有个好腿脚。各位听令!”他说到这里抬手一挥,“点炮!”
二百多个青壮年在山下整装待发。三声炮响回音犹振,青壮年们撒开脚丫子往对面山顶奔去。
刘跑山朝旁边的九个掌门挥手示意,掌门们不解其意,面面相觑。淄河子提醒说:“今年跑山与往年不同,各位掌门也得跑!”九个掌门不敢怠慢,撒腿加入跑山的团队。
刘跑山四顾,身边只有掌笔先生淄河子一人,“你也跑!”他说。淄河子不愿跑,傲气地说:“我是识字的人。”大仙训斥说:“秀才打不过兵,识字算个球。你——跑!”
淄河子撒腿开跑,脚步扭扭捏捏,道袍迎风舞动。突然,他身子一歪摔进土沟,不见了身影。山坡上的几千名观众爆发出一阵哄笑。
当比赛的选手们跑到半山腰时,刘跑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立时,山坡上的数千乡民们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喊——大仙开脚了!
大仙开脚是今天最大的看点。他的跑山与众人不同,那一双赤脚走直线,遇到荆棘便踩着过去。他向选手们追去,最先追上了淄河子。淄河子跑得很卖力,两条袍袖大幅度地甩动,时而如同蛾子扑灯,时而如同仙女飞天。然而他下身的活动幅度却是与上身不相配,那步子细碎如缠脚老太太。
刘跑山跑过淄河子身边时说了声“捎上你”,便提溜着他往山上跑。大仙就是大仙,拖着个人也速度不减。
山顶上是一个崮,这个崮就像是在山顶上放了个大号的粮食囤。这个崮一周是崖壁,崖壁上有一条曲折的小道折拐而上。刘跑山提溜着淄河子赶到时,选手们已经拥堵了那条唯一的小道。刘跑山搭眼观望,只见一人正贴着悬崖峭壁往上爬。这是一个青年人,身材特细、四肢特长,绰号“蝎虎子(壁虎)”。
刘跑山望着陡壁上的“蝎虎子”,夸奖“好样的”,他随后扑上悬崖,四肢发力攀登。他刚爬一步,身体突然一坠,原来是被淄河子搂住了后腰。淄河子双手搂得紧,口中喊叫:“你把我带上去,我就得道了!”
悬崖陡壁上的情景惊呆了那些个壮士。只见刘跑山攀岩而上,其腰上还挂着一个人。
赤脚大仙最先登上了山顶,紧随其后的人是那个蝎虎子。刘跑山惊讶地望着蝎虎子说:“想不到啊,你这瘦柴的身子还能得个第二!”蝎虎子回答说:“爹娘给的身子,专门能爬山崖。”刘跑山纠正说:“咱这身子不是爹娘给的,是老祖给的。”他回头问淄河子,“你得道了没?”淄河子脸色焦黄,趴在地上喘息,只说是“这腿自个儿哆嗦,与我无干”,却一时难以站立。他哆嗦着说:“我的娘啊!大仙你受累,我也不容易。要不是我紧紧地闭了眼,早掉下去了。”
这蝎虎子不光能爬崖,眼光也亮,他喊:“看啊,马!红马!”
刘跑山顺着蝎虎子的手指方向望去,果然见那远山与天空相切的曲线上有一匹马。再定睛观看,那马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火苗子。
陆续登上山顶的选手们围在大仙身边喘息着。大仙整了整衣着,朝那远方的红马抱拳过顶,且连举三举。
小山顶上,警备队长突然喊道:“马!战马!”,并把手掌指向远方。王知事急忙用望远镜观看,看到了一个壮士骑要马背上。远山上的战马走出了望远镜的视野,王知事又用望远镜观看那正在作揖的刘跑山,“赤脚大仙不是火焰战马的主人,另有其人!”他断言。
“跑山”已经结束,山野又恢复了平静的常态,三教堂仍然是神圣的模样。三教堂位于河边的一处崖壁之上。虽然庙堂不大,仅属中小型,却供奉着佛、道、儒三家祖师。佛道儒三教基本覆盖了中华大地的大部信仰,乡民求平安,财主求添财,学子求进第,妇人求生子,等等,皆在这三教管辖之中。所求者多,神佛又全,因而这里香火经久不衰。乱世之中人们祈求平安,使这里香火更加旺盛,庙堂也焕然一新。再乱也乱不了庙堂,再穷也穷不了神仙。
各个道会的掌门顺着石阶拾级而上。石阶每八级一拐,共八拐九段七十二级。台阶之上是一个方台,方台正对着庙门,庙门正对着正殿三教堂。
三教堂前摆着香案,香案上摆着供品。香案前放一把罗圈椅子,是特大号的,没人坐,空着。椅子前,九个掌门等骨干分列两侧,如是皇帝龙椅前的文武百官。
淄河子一声高喊:“九家道、会、门掌事皆已到齐,请九道总长刘跑山高坐大位!”话音落地,刘跑山现身,他头戴五佛珠冠,手持拂尘,迈着台步从庙堂正殿缓缓步出。大仙就是大仙,与凡夫俗子确有不同,形态相当扎眼,那怕是一个擦肩而过的人也会立刻对他那双赤脚回顾再三。当地人赤脚的不在少数,脚大的更是众多,然而却难以与大仙的脚相提并论。大仙的脚又宽又厚,宽厚过了头,把长度给掩盖了,那脚就近似于“蹄子”了。长着一双蹄子的腿也就只能用“粗壮”形容了。脚如此,腿如此,那身体更如此,就连那张脸盘也充分体现着“粗壮”。凡粗壮的玩艺儿就无从光洁,他的脸皮就如同一块锈铁,粗糙且沉重。这铁皮脸儿不会变化,喜怒哀乐都这一个表情。此时,他在一片肃穆中走向那把椅子。
九个掌门观望着大仙,有了一个新发现——大仙的身后多了一个无名之辈。大仙背后那个替他扛着关公大刀的换了人,换成了今天跑山“第二”的蝎虎子。不相称,粗壮和细瘦摆在一齐,反差太大。
这大刀是按照三国时候关公的大刀样式制作的,只不过比关公的刀轻,只有三十二斤。然而,刘跑山能够当上九个道会的总长却并非仅仅凭借这一身力气——他伴随着一声炸雷出生并带来了一把天火早已经传为奇事,他十几岁时就已经是半仙之体更是有目共睹。
刘跑山抱拳在胸,喊:“各位掌门百寿!”众人回应:“九道总长千寿!”
刘跑山抱拳过顶,喊:“我家老祖万寿!”众人回应:“我家老祖万寿、万万寿!”
刘跑山照着戏台上关公的架式坐在罗圈椅子上,蝎虎子扶着大刀立于他的一侧。淄河子朝众人高喊:“有事报来——”
一武士出列,喊报:“天门会会长禀报总长,近日有土匪一伙,在阎王顶(山名)上建寨。此匪有短炮(枪)一枝,长炮(枪)三杆。”言简意赅,说完后归列。
又有一武士出列禀报:“铁板会会长禀报总长,田家庄王家庄的乡绅田、王二家掌柜教着长工短工习练武艺,功夫不在我等之下。”
淄河子闪身于大仙面前,拱手说:“贫道禀报总长,田王二家习练武艺不足为惧,我能把他们收归我道。”刘跑山说:“田王二家武艺虽然不算精细,但也拿得上桌面。两个村子人多势众,如能收归门下真是好事。只怕他们不从。”
正这时,一声高喊打断了淄河子的话语。喊声从山门处传来:“急报——”高喊之人手捧书信,快步从两列人员中穿行而进,直至刘跑山面前,躬身递上书信。刘跑山接了书信,递给淄河子,“掌笔先生,念给我听!”这是摆谱,更是不识字。
淄河子念书信:“令!速往真空家乡。”
书信内容仅此一句,就足以让刘跑山立马从椅子上起座,且瞬间变得毕恭毕敬。他自己摘下五佛珠冠,吩咐:“更衣。”
刘跑山改变装束——一顶苇笠,一身粗布衣裳,与平常山民无异。然后他亮开赤脚板,只身一人向庙门外走去。众人鸦雀无声,只原地躬身相送,不敢向前挪半步,这是规矩。他们熟知“真空家乡”是老祖居住的净地,却不知真空家乡在何地,不敢问也不敢说。前时曾有几个武士跟踪赤脚大仙,以图得知那净地所在,均告失败。淄河子跟踪的次数最多,怎奈大仙不走寻常路,一双大脚走直线,遇岭走岭,逢崖攀崖,淄河子怎能跟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