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坡,这三个字在老德国的脑海里是一个敏感词。
十字坡,是个山坡名,也是村庄名。老德国刚刚来到中国传教时,就曾跟随一位前辈造访过十字坡。那位前辈的中国名字叫作“蔚兰光”,他被这个地名“十字坡”吸引,猜测与十字架有什么关联。一老一少两个传教士来到这里打听,得到的答案与十字架没有一文钱的关系。爬上旁边的高山观看,可以看到村前的土岭不是圆的也不是方的,是个十字形的。不光土岭是十字形,岭下有两条道路交叉,形成了一个十字路口。东西道是济南通胶州湾,南北道则是齐国至鲁国的大走廊,这十字路口很有些名气。再往深处打听,十字坡的内容就凶恶了,说是宋朝时候有一个名叫孙二娘的少妇在这里开店,为了降低成本就杀害住店客人剁成包子馅。这故事在《水浒传》里有,大集上的说书人也有段子名叫“孙二娘开店十字坡”。说书人的词儿与《水浒传》有区别,比如“孙二娘背着武松走,试着腚上硬撅撅。”那么,此十字坡真的是彼十字坡吗?是!请来看十字坡上的那一片茅草。天下的茅草皆是绿色的,只这一片茅草是红色的。茅草是红色的怎能证明是孙二娘开店的所在?说是这茅草原本也是绿色的,那年孙二娘被官府缉拿,便藏身于茅草丛中,正赶上自己生孩子,那血水把茅草给染红了。
就因为这个“人肉包子”的故事让传教士打消了主意,学校和教堂只能另外选址——这地方太过凶恶,不符合上帝的意愿。不料想,十字坡村的乡绅王老掌柜追随而来,到县城小教堂里恳请蔚兰光协助办新式小学。王老乡绅情真意切地说“人肉包子是假的”“十字坡是真的”等等。于是双方商定建立新式小学,取校名“十字小学”,兼顾地理和宗教二者意义。
今天,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十字坡又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传教士。老德国和李得耳出了县城,顺着淄河岸边的官道上行。老的边走边回忆,不是回忆那二十五年前的十字坡,而是回忆其后那潍县乐道院的一把大火。火烧乐道院,太过悲情,太过激烈,因而令人记忆深刻。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一条很平常的乡村土路上,一双大脚有力地、刚毅地向前迈进。这是一双奥运会冠军的脚,这是一双创造了世界短跑纪录的脚,而这双冠军的脚来到了与竞技体育毫无关联的中国山乡。冠军脚下的这条乡路沿着河滩蔓延,能通驴车马车,属于山乡为数不多的“高速公路”。但它与英国的公路不可同日而语,与奥运会的跑道更是天壤之别,然而他却毅然决然地走来,毅然决然地开始跋涉,因为这是上帝的指引,因为这是他的另一条跑道。他的前方,更多的是羊肠小道,甚至根本没有路。但他却说“这是上帝为我准备的另一条跑道”。
十字坡到了,那双大脚停了下来。脚下是一片山地,一片美丽的山野,它的美丽在于它近乎原始的古朴,它的古朴透露着内在的洁净。李得耳举目凝望,山村,草屋泥墙,暗树明花。他的第一感受是愉悦,啊!上帝创造的伊甸园!这个伊甸园里全是梯田,梯田里生长着庄稼,梯田边生长着瓜菜。梯田之间有人在劳作,有人在负重前行。负重者的肩膀上压着一种工具叫做担杖——由坚韧的木质制作而成,担杖压在肩膀上,担杖的两头挂着树条编成的筐。筐里的物品很沉重,把肩膀上的担杖压成了弓形。李得耳先是赞扬“乡民们很勤劳”,接着是叹息“这里还没有进入轮轴时代”,然后是怜惜“还在受劳作之苦”。他的这一系列感受不是应景而生,他在童年时经常跟随父亲在河北省的乡村传教,“怜悯”二字早已浸透了他幼小的心灵——这便是他放弃了英国优异生活和奥运冠军光环而回到中国来的原因。
相比而言,面对这山这村这景,老德国表现得熟视无睹。他来到中国已经三十个年头了,对这里的一切已经习以为常。在这三十年里,他饱尝了传教初期的艰辛和为第一批信徒洗礼的快乐,更有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经历拳民火烧潍县乐道院时的伤心。但他坚持下来了。当时,他说:“感谢上帝,差遣我来经受苦难。”
这三十年里最大的苦难莫过于那“火焰战马”,他一直在回避和躲避,而今天他却主动地向“火焰战马”靠拢,向苦难靠拢。就今天而言,这一老一少是来寻找赤脚奔跑者和火焰战马。但是,他们来到中国的总体路线却是追寻苦难。
老德国问:“这里距离天津上千里路,教会为什么让你来这地方实习?”李得耳回答:“到贫穷的地方受磨难,是上帝对我的恩惠,也是我的意愿。”老德国摇头说:“然而,这里给予你的磨难并不仅仅是贫苦,还有更难的,那才是教会的本愿。”
李得耳停住脚步,等待着老人说出“教会的本愿”。
老德国停住脚步,抬头张望远方,低头回忆从前。他说:“二十五年前,德国人来这里修铁路、开煤矿,当地人反抗,德国军队杀死了上千乡民。此事殃及教会,当地拳民火烧潍县乐道院,惊动了世界。”他说到这里,定定地望着李得耳,告诫说:“你的这次实习除了体验乡民的贫困以外,还要体验乡民对教会的成见——这是最难的,甚至存在着生命危险。”
李得耳思忖片刻,说:“莫差特向其父亲保证,‘我太强的宗教感,使我决不会做一件不能公开地在全世界面前做的事情。’”他停顿了片刻,“现在,我回到了中国,我同样不会做任何不能公开地在中国面前做的事情。”
两人继续前行,讨论也在继续。
老德国问:“教会为什么让你来找我?”李得耳答:“教会告诉我,你来到中国已经三十多年,你面对了许多艰难险阻,也面对过死亡,但你坚持下来,没有离开。你用你真诚的心得到了当地人的信任,教会让我把你当作榜样。”
“谢谢你把我当作榜样。当年我也是朝着自己的榜样来的。”老德国说:“40年前,我的榜样、英国传教士蔚兰光来到山东省,他的足迹遍布了高密、周村和益都等县。他带来了福音,也带来了医院和学校。”
“蔚兰光之前还有榜样。”老德国郑重地说出了一个名字——李提摩太。
李提摩太是英国浸礼会传教士,1870年来到中国,先后在山东、山西两省为灾民募集救灾物款,在天津任《时报》主笔,参与戊戌维新,更是“合邦”计划的鼎力支持者。他进入中国的高层传教,向中国的官绅宣讲哥白尼发现天心说的秘密、化学的奥秘、蒸汽机带给人类的福利、电力的奇迹等科普知识。他与李鸿章、张之洞、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等人有过接触。他密切地接触到了中国思想界。
老德国为什么要说李提摩太呢?“他影响了中国!”老德国说:“下一个影响中国的人应该是你。你是奥运冠军,你是世界名人,你有能力影响中国啊!”李得耳对“影响中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我想当一名中学教师。我想为贫困的人服务。”老德国朝李得耳注视了片刻,他的目光中表现出了尊敬。他说:“你,一个世界名人,放弃了优厚的生活条件,来为兵荒马乱的中国服务,为贫困的人服务。”李得耳说:“假如说我要影响中国的话,我急切地想让中国人奔跑起来,一直跑上奥林匹克的赛道。当前,我迫切地想找到那个赤脚奔跑者,让那双赤脚穿上跑鞋。”
这两个念叨着上帝的西洋人来到这片偏远的乡村,对于这块封闭的土地来说是一个意外。这个意外惊动了方方面面的人和事物。第一个被惊动的人当然是第一个看到他的人。此时,就在不远处,有一人正在注视着这一老一少。注视者的眼神有些迷惑:那老的穿着当地式样的“撅腚褂”“绾腰裤”和“三脸子鞋”,全然是一位当地的老头儿;那少的穿着很古怪,衣领外翻到前胸,脚上的鞋锃光瓦亮如是博山窑里烧出来的瓷器。注视者再看两人的长相——黄发碧眼。
注视者被“黄发碧眼”惊着了,暗叫:“我的天啊,活见鬼了!”然后他悄悄抽身倒退……倒退,转身逃向村子。
跑向村子的那人在土路上留下了一行脚印。李得耳观看着那由脚掌和脚趾组成的脚印,惊喜地说:“他——那个追赶火车的人!”老德国淡淡地说:“在这里,赤脚的人到处都有。”面对李得耳那询问的眼神,他解释说:“他们农忙时穿鞋,农闲时不穿鞋,为了省鞋啊!”
这个赤脚的人二十来岁,穷得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甚至穷得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他从小在大户人家当觅汉(长工),因为东家的觅汉头目名叫“大小子”,他也就被东家称作“二小子”。“大小子”离开东家后,他晋升为“大小子”了,可“二小子”之名已经在他头上定了型。
二小子胆战心惊地跑回村,直向王家门楼奔去。
王家是村里的大户,自然门楼也大。王掌柜是祖传的习武之人,本来是家传的八极拳,后来交友甚广,学了些新东西,那拳法也就杂乱了,但也更实用了。王掌柜对雇佣觅汉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必须习武,进得门来就是他的徒弟。为嘛?就是为了防匪,看家护院。至于他教授什么拳、如何教授,外人知之甚少。但外人能够看到的则是“木桶铁砂”——门楼两侧各有一只木桶,木桶内盛着高粱米大小的铁砂。这铁砂有两个用项,一是用作土枪的霰弹,二是用于铁砂掌的习练。规矩很简单却很严格,凡出入门楼者必须自觉地把手掌向桶中铁砂插三下。这是一个功夫活,王掌柜的门徒中半数能够插入四指,只有几个能够插入手掌——这已经是十分了得,而王掌柜则能轻易插入到手腕。中国功夫讲究打一拳不如打一掌,打一掌不如顶一指。被功夫之人顶上一指比挨上一拳更难受,前者受力面积小,压强自然大。
二小子被“黄发碧眼”惊吓,顾不得向“木桶铁砂”插三掌,直接窜向门楼。有人拦住了他,是一个姑娘。这姑娘叉着腿、掐着腰,很虎。
这姑娘是王掌柜的独生女儿。王掌柜年轻时独身一人外出拜师学拳数年,回家时带回来一个婴儿。他只说是大命换小命,妻子得“产后风”死了。王掌柜把女儿当小子养,让她习武,为的是将来支持门户。这闺女有两个名字,小时候因为敢和男孩子打架而被乡亲们称为“王小厮”,真名是“王雪儿”。这个真名是她母亲临死时给取的,因为她出生那天正下着大雪。姑娘很爽快,喊她哪个名字她都应着。
如今,王小厮已经十七、八岁,身上有功夫,心里有野性,但这外表却如开春的葱芽——翠嫩。她一身红褂绿裤,袖不及腕,摆不掩臀,领口、袖口、衣摆和裤脚处皆镶“花编”,很入眼。
此时,王小厮把二小子推回到门楼外,“先插三掌!想偷懒,没门儿!”二小子抬手指向村外,哆嗦着对她说:“鬼来了!”王小厮见他情真,也有几分胆怯,急忙扶着门墙探身张望。她看到了顺着村街走来的李得耳,看到了那一副奇怪的嘴脸,她惊叫:“鬼来啦——”一个弹跳窜进门楼。练武之人不怕土匪,却怕鬼。
李得耳并不知道自己的到来已经引发了混乱,依然对山村的美景赏心悦目。他在王家门楼前驻步,全神贯注地欣赏铁砂木桶。王掌柜五大三粗的身型立在了李得耳身边,二小子和王小厮成串形排在王掌柜身后。李得耳回身与王掌柜贴面相对,前者表情灿烂,后者面孔严肃,二小子和王小厮则是惊恐。
“洋人!”王掌柜见多识广,当即排除了是鬼,“县城教堂的老德国就这般长相。”李得耳猛丁说:“那是我师父。”王掌柜顿时打个愣,惊道:“你会中国话!”李得耳的回答更让人吃惊:“我是中国人。”王小厮从父亲身后探长了脖子发问:“还有这模样的中国人?”李得耳回道:“苏格兰也有你们这模样的公民。”王掌柜警惕地问:“洋先生,来这里干什么营生?”李得耳答:“寻找赤脚奔跑的人?”王掌柜不明白他的话,一脸的茫然。身后有人补充说:“寻找迷失的羔羊。”是老德国。
王家堂屋里,宾主落座,主人好客,客人坦然,气氛很融洽。二小子送来开水,王小厮沏了茶叶。院子里的佣人们挤在门外看稀奇,二小子驱赶说:“该干啥干啥去。没见过世面啊!”佣人们反讽说:“你见过啊!”他回怼:“刚见。”李得耳来到院子里直瞅二小子那脚,然后说:“请问,怎么又穿上鞋了?”二小子回答说:“伺候客人,穿上鞋好看。”李得耳又问:“你可追赶过火车?”二小子回答:“火车?听说过,没见过。”李得耳很失望,这不是他要找的人。
堂屋里,王掌柜朝老德国说:“大牧师来到县城已有年头,早闻大名,今日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老德国答:“这是上帝的安排,感谢我主,阿门!”李得耳补充说:“我们的一切作为都是上帝的差遣。”他的中国话说得半生不熟,吐字的音调也七上八下,不似老德国那般庄户、地道。老德国的地道不仅仅是衣着和口音,他所有的衣食住行都已经与当地人完全一致了,甚至于他自己也不把自己当外国人了,唯一的区别是他时不时地说上帝。“洋人,凡事都往上帝身上摁。”王掌柜叹息道。他开始端详李得耳,心下便有些不悦。这年轻人举止也倒端庄,只是总爱仰着脸,丝毫没有中国人讲究的谦恭,反倒是一副目空一切的神态。王掌柜又把脸朝向老德国说:“在下有一事不明。”老德国说:“尽管说来,上帝总会给予我们完美的答复。”王掌柜说:“我们中国立于世界中央,所以叫中国。你们德国为啥叫德国,总有个来历吧?”他的语气中带着自豪。老德国回答说:“世人狂妄,总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其实世界的中心是上帝。”李得耳补充说:“不是世人狂妄,是各国的君王狂妄!君王们都说自己是中心,人类也曾经说大地是宇宙的中心,其实都不是。世界没有中央,也没有边缘,各个国家在上帝面前处于同等地位。”王掌柜笑道:“离中国那么远,还不是边缘?”这话说得,严重地中国中心论。李得耳介绍说:“我从英国来,英国的国名是‘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这国名挺啰嗦!”王掌柜摇头说,然后问:“从英国来要走很远的路吧?”李得耳答:“很远很远。从英吉利海峡过地中海,经印度洋进入中国海,一路北上登陆中国天津。”王掌柜听不懂他说的路线,但能感觉出那路程不近。他问:“这要走多少日子啊?”老德国回答得是用六个月。李得耳说:“现在的铁皮船速度快一些,我只用四十二天。”王掌柜感叹:“真辛苦啊!”老德国依然忘不了上帝,说:“能够传播上帝的福音,永远没有辛苦,只有享用不尽的快乐。”王掌柜问:“大老远地,你的上帝图什么?”老德国答:“神说,那本来不是我子民的,我要称为我的子民。本来不是蒙爱的,我要称为蒙爱的。”王掌柜用力地皱起眉头,说:“恕我直言,真是听不懂。”老德国叹息道:“可怜的人啊,上帝迷失的羔羊啊,应该听懂的听不懂,应该看见的看不见。快回到主的身边吧,迷失的羔羊啊!”王掌柜叹息道:“天天地找羊,你的上帝到底丢了多少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