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读者,接下来就发生了《开篇》情景——月明之下,一列火车,一匹火焰战马,还有一个奔跑者,三者并驾齐驱、相映生辉!
铁路,明亮的轨面在月色中闪着白光,一直伸向遥远。这就是堂主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的仇恨之物,它承载的仇恨如这铁路一般——往东连着大海,往西插入腹地。
这火车客货两用,在一串货厢后面捎带着几节客厢。夜间旅客少,客厢都显得空荡。最后边的这节客厢只有四个人,其中有两个西洋人,一老一少,老的是一位德国牧师,少的便是那个号称天下第一善跑的英国人李得耳;一个东洋人是日本洋行的掌柜;另一个是洋行雇佣的掌柜李山东。老牧师和李得耳都长得人高马大,李山东属于典型的北方大汉,只那日本洋行掌柜是中等身材。人坐着,高矮便不是那么鲜明,加之都说中国话,东洋人和西洋人相谈融洽。老牧师朝洋行掌柜说:“感谢神保先生对教会的资助。”洋行掌柜神保说:“我本来是资助你所在的县城教堂,你却对钱财戒备得很,非得让我亲自交到潍县乐道院。牧师先生,你令我尊敬!”老牧师说:“人生在世,一粥一饭足了,钱多无益。那乐道院里有医院有学校,是个用钱的地方。”
火车在奔驰,谈话正融洽,神保来了感慨,这一感慨就不那么融洽了,“二十五年前,你们德国人来修造这条铁路。十年前,日本和德国在胶州湾一战,铁路成了日本的了。”老牧师应道:“这些,都不是上帝的意愿。阿门!”他说完伸出右手,在胸前先上下、后左右画个十字,表示不愿意谈这种事情。那位北方大汉模样的李山东却要谈这事,而且义愤填膺,“德国和日本,都是来吃肉的!都是看到我们中国这块肥肉,你一刀我一刀地宰割!”李山东说到这里便把脸上的怒容换成笑脸,“两年前,日本人乖乖地把铁路交还了中国!”话音过后,瞬间安静。霎时,神保发出了哈哈的笑声,“中国政府也乖乖地给了大日本5200万两白银。”李山东纠正道:“是6000万两!”神保瞪了李山东一眼,和气地提醒说:“你是我洋行雇佣的掌柜,你手里端着大日本的饭碗呢。”
李得耳,那个天下第一善跑者,站起身来,郑重地说:“战争发生的原因,在于人们只崇尚国王而不崇尚上帝!”他这一句话,让在场的几个人思虑了片刻。但在片刻之后,就只有那位老牧师表示赞同。
车厢里的谈话戛然而止。确切地说,是被一阵怪异的长久不息的汽笛声打断。有乘警跑到客厢来,喊着“小心飞贼”,伸手关闭了车厢里的照明灯。立时,车窗外面出现了令人诧异的景象——一人一马正与火车赛跑。
李得耳从右边的车窗看到了与火车赛跑的人,急忙起身观望。这种观望是田径选手对奔跑的敏感,因为他在英国训练时也追赶过火车。接下来那个追赶者的速度和耐力令他吃惊——在这个对竞技体育浑然不知的乡村竟然有如此速度的奔跑者!他感到意外,感到惊喜。他激动了,如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
老牧师从左边车窗看到的是一匹奔马,急忙在胸前画着十字。
火车、战马和人在并驾齐驱,火车用尖锐的汽笛声表达着兴奋。
李得耳视线中的追车人速度慢下来,身影渐渐落后。李得耳离开座位,随着追车人的身影缓缓地向车厢后方移动着脚步。他始终和追车人保持着齐平的位置,眼睛始终盯着追车人。他的脚步一步步后移,一个车窗一个车窗地后移。当他退到最后面的信号厢时,列车信号员正用信号灯照定了追车人,一边喊:“看啊,他没穿鞋!”李得耳被提醒,只见那信号灯红色光芒的照耀下,一双赤脚在交替腾跃。
李得耳正在思考这人为什么赤脚奔跑,便见红色光芒中的那双赤脚不见了,其后是那个身影游离开去,奔向那月光下的原野。李得耳的眼睛湿润了,一声叹息之后,心间是那种叫作“失之交臂”的遗憾。
李得耳抹着眼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却发现老牧师也在抹眼泪。李得耳以为他也看到了追赶火车的人,却不料他手指着另一边的窗外说:“马,火焰战马!”李得耳急忙向车窗外看,并没有看到马,便纠正说:“那奔跑的是人。”老牧师坚持说:“是人,人骑在火焰战马上。”
这时,李山东喊:“那马又追上来了!马身上有火苗!”窗外,一匹快马和火车并驾齐驱。月光下,可以看出那匹马的身上飘着红色的火焰。
李山东兴奋地高呼:“火焰战马!我们中国的火焰战马!”
窗外那带着火焰的战马不见了踪影。老牧师在面前画着十字,口中念叨《圣经》上的段子,“忽有火车火马将二人隔开,以利亚就乘着旋风升天去了。……我的父啊!以色列的战车战马啊!”
天亮了,太阳渐渐升起,用光普照着这片山野这片山林,也将一缕光线照射着山中古庙。幽静的山中古庙中突然响了一声丝弦。丝弦停顿了片刻后又响,是一段古筝曲。这古筝曲忽而低吟,如泣如诉,直令山林中每一片树叶上的露珠滚落。古筝曲突然变声,忽而如击鼓,忽而如鸣金,忽而如万马奔腾,使得众多山顶依然昂首,依然挺拔。古筝声止。古庙里,堂主跪拜在神像前,“老祖啊,感谢你用泥土造了世界万物!你的儿孙向你禀报,我的战马赛过了洋人的火车,那双大脚也赛过了洋人的火车!”
阳光同时也照射着县城里的教堂。教堂的钟声按时敲响,那不慌不忙的钟声向整个小城发出了召唤,召唤着虔诚的祈祷,召唤着身心的皈依。这是晨祷钟,这座小城里那有限数量的教徒们听到这钟声便开始祈祷,而这声音却是给予全城的民众,无论是否信仰。
教堂内,一老一少两个传教士在对话。李得耳说:“天生的奔跑者!我要找到这个人。”老牧师说:“找到了他,就找到了火焰战马,就找到了二十五年前的苦难。”然后警示说:“这不是迎接以利亚升天的火战马。关注的事情太多,会影响我们对上帝的侍奉。”
这是一座基督教教堂,当地的教徒们称作“拜主圣堂”,建造的很精致很标准但很小巧。六个门口整齐地开在山墙上,如同六个扇屏。齐檐之上左右各有一个相同的塔,塔的下半截是四方柱形,上半截是六方柱形。教堂虽然小巧,但门前那多级台阶显现它的高,房顶上那个举着的十字架显现着它的耸。这里只有一位神职人员,给教徒们讲经、到钟楼敲钟等等工作都由他一个人亲为。这个县城里的教徒们没人记得他那啰里啰嗦的洋名字,都喊他“老德国”。喊了二三十年了,他自己已经默认了这个名字。三十年前他随着荷兰的一个什么会来到中国,经历了多次转移和逃难,最后来到了这个县城。人们之所以喊他“老德国”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有一座德国产的座钟。他每次转移或逃难总忘不了两个物件,一是圣经,二是座钟。圣经使他随时随地依靠上帝,座钟使他每天准时敲响祷钟。这座钟正点地时报和刻报,五音簧悦耳动听。老德国的传教成绩并不优秀,皈依的教徒不多,但不乏得意之作。最为得意的是将乡村的一家中药铺变成西药店,那店主也由道教徒变成了洋教徒。
一老一少继续讨论那个赤脚奔跑者。李得耳说:“他,应该来到奥林匹克的赛场,他是先天的奔跑者。”老德国纠正说:“他,应该来到上帝面前,他是上帝的羔羊,迷失的羔羊。”李得耳说:“我很想让他登上奥林匹克的赛场。”老德国劝阻说:“不能因了个人的喜好行事,一个人的所作所为都必须为了上帝。”李得耳回道:“我是来实习的。县城的生活条件相对较好,我无法体验到民众的苦难。我要到更艰辛的地方去。”老德国坚定的回绝说:“你是教会安排来的,我要为教会负责,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李得耳和老德国两人一个盼望进山,另一个极力阻止。这时,一个教徒给老德国送来了热粥,另外送来一个消息——山中的十字坡要开办小学堂。老德国喝着热粥听那教徒讲那“开办小学”的事情。粥喝完了,老德国改变了主意,“我要进山,去寻找火焰战马。”他说。李得耳惊奇地问:“那匹火焰战马难道是圣经上说的火马?”老德国回答:“这不是圣经上说的火马。圣经上的火马只有上帝的仆人能够看见,而这匹马却是所有人都能看见。”李得耳问:“你看到火焰战马就流泪,为什么?”老德国叹息了一下说:“那是往事,很沉痛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