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下午,李得耳在官道上跑步时,有人在暗处等着他了。
十字坡下的官道呈十字形,东西道因崎岖于山岭而只能行担驮,南北道则因顺河滩而可以通车马,李得耳每天就在这段南北道上奔跑。
官道边的林子里,王不三坐依着树干闭目养神,如同网上的蜘蛛一般安静地等待着猎物来触网。李得耳的跑步很按时,二当家低声通报:“嗨,财神来了!”匪徒们立刻振作精神,十几双眼睛把焦灼地目光透过树丛射向官道。绑洋票是个新营生,相当刺激也相当期待。此时此刻,王不三又犯嘀咕,“没打听好这洋人是穷人善人不是,可别破了我那‘三不’的规矩。”既而他心一横说:“我那‘三不’是对中国人,洋人享受不着!”他下令:“请了这个洋财神!”众匪徒应答:“得!”
李得耳出村跑步,牧师老德国不放心,就每每陪伴他出村。上了年岁,只能陪伴,不能陪跑。到了十字路口,李得耳顺着官道跑步,老德国就在大槐树下等着。这几棵大槐树都几百岁了仍然枝叶繁茂,树下那几块供路人歇息的长条石已经被人的裤子磨得平滑了。今天,一位洋人坐在了长条石上,却是安放石头的人没有想到的。这位洋人也没想到,自己这陪伴者不但没陪好,还把自己丢了。有几个人慢步来到树荫下,突然架起老德国,动作很暴力,语言很礼貌,“请!”老德国问:“去哪里?”那人的回答掷地有声,“真空家乡!”
官道边,王不三发出一声狐哨,匪徒们跃出林子挡住了李得耳的去路。李得耳急忙收住脚步打招呼:“乡亲们好!”王不三应答道:“好是好,就是缺钱花。谢谢你来送钱。”李得耳愣愣地问:“送什么钱?”王不三惊诧地说:“嗨!这洋人会说中国话!”然后他按照规矩来,对同伙们说:“看,洋装皮鞋,不是穷人;看,黄毛蓝眼,不是善人;再看,他不是女人。”这条件很符合,他吆喝说:“请——财——神——”李得耳没听明白这些人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土匪,他热情地解释说:“我是中国人。”王不三不屑地说:“糊弄谁呀!爷我是见过世面的人,会说中国话的洋鬼子可多。咱明人不做暗事,俺们是土匪!”李得耳情知不妙,一个发力弹跳就冲出包围圈。王不三下令:“追!”于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赛跑开始了。
放羊人急急地跑进王家门楼,站在王掌柜面前喘息。王掌柜问:“天这早就回来了?”放羊人缓过那口气说:“有个事,我在山坡上没看清楚,掌柜的你快找找客人在不在。”王掌柜心知不好,东屋西屋里找。二小子问:“掌柜的你找什么东西?”王掌柜回答:“找那个放羊的。”二小子说:“放羊的在你跟前呢。”王掌柜说:“不是给咱家放羊的,是给上帝放羊的。”二小子说:“到村外去了,陪着李得耳练脚呢。”放羊人急急地说:“坏事了!丢人了!王掌柜你丢人了!”王掌柜以为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催他快说。放羊的说:“来了一帮人,把他架走了。”王掌柜闻听此说,立刻有了判断,急问:“可有火焰战马?”放羊人回答说:“有马,没见火焰。”
官道,这条砾石、河沙加黄土的乡路上,一场奥运冠军参与的赛跑正在进行中,所有的参与者都不遗余力,都全神贯注。发生在民国乱世之中的这次赛跑,可以说是中国有史以来首次有奥运冠军参加的赛跑。然而,与奥运冠军争锋的不是运动员而是一伙山匪,比赛双方争夺的不是奖牌却远比奖牌重要——前面跑的是为了逃难,后面追的却是为了吃上赖以生存的饭。前面逃难的知道被追上的后果,或者被囚禁或者被杀死。后面追赶的如同在追赶一堆银元,追赶无比富裕的生活,而这生活可能转瞬即逝。这样一来,这场比赛就比奥运赛跑更激烈了。
这场史无前例的比赛缺少了裁判员,也缺少比赛规则,不讲究美感,也不讲究技术,有啥本事就使啥本事,有啥招数就使啥招数。奥运冠军李得耳用他在赛道上的姿势飞奔,挺胸昂首,仰脸望着前方的天空。匪徒们那奔跑的姿势各式各样,有的后仰,有的前倾,有的前后窜动脑袋,有的左右摇摆身躯,技术上极不专业。
王不三得意地喊叫:“甭跑了!跑也是白跑,你一个人怎能跑过这么些人!”他误把数量当成速度了。
由于职业的原因,匪徒们也很善跑,这是被他们的天敌——官兵和民团逼出来的。那些个跑得慢的匪徒们,或者进了局子,或者吃了乡民一顿乱棍之后改弦更张。剩下的这些操持旧业的都是从乱棍之下跑出来的,奔跑的速度非同一般。然而今天的对手不是警备队的士兵,也不是提着木棍的乡民,而是世界顶级的短跑名将。反了个儿,土匪的角色原本是逃跑者,今天却成为了追赶者,大家心情很爽。
赛道上形成了三个方阵,第一方阵只有李得耳一人,第二方阵是一群土匪,第三方阵只有王不三自己。
比赛进入相持阶段,三个方阵之间的距离保持着稳定。偶尔有路人驻足观看,看不懂,只能傻看,点评说“吃饱了撑得”。
专业水平和业余水平的差异开始显现,奥运冠军是高级专业,匪徒们是高级业余。相持阶段进行了一段时间,匪徒们便觉肚子里缺空气。空气免费,可以随便使用,无奈受气管的口径所限制,怎么喘气也感觉不足。没办法,匪徒们一个个停下脚步伸长脖子猛吸。
前面的李得耳也停下来,他样子很轻松,不像是被土匪追赶,倒像是比赛前的热身。
匪徒们喘气的姿态很一致,一个个瞪着大眼张着大嘴,弓身曲背,双臂下垂支在膝盖上。他们喘足了气,偷偷地数了一二三,一齐冲向目标,赛跑重新开始。
追赶的和被追赶的前后相距就那几步,匪徒感觉到伸手可及,但就是抓不着。距离稳定了一会儿,便渐渐扩大为十几步。李得耳回头查看一眼,便适当放慢了速度,距离又渐渐缩小。匪徒伸手可及,一把没抓住,距离又在扩大。就这样,双方的距离反复地缩小……扩大……缩小……扩大……
逃和追的双方又停下来喘息。王不三跑得最慢,还朝同伙发脾气,“这么松!好几个人撵不上他一个!”山寨二当家也很纳闷,“就是啊,怎么就撵不上他一个!”炮台朝二当家说:“咱掌柜的傻,你也傻啊!这不是比赛吃饭,一人吃一碗,三人吃一盆。”二当家指着前面的李得耳,恨恨地说:“要是比吃饭,我能把那小子给撑死!”
二当家的话可不是吹牛,论吃饭这洋人肯定不是对手,他这本事可是经过比赛验证的。阎王寨上也有自家的比赛项目,比饭量,名称叫“大肚汉子”。这种比赛饭量也是为了适应环境,由于职业的习惯,土匪的饭点不分早饭午饭晚饭,逮着就撮一顿,逮不着就饿两顿。练就一个大肚子对土匪来说尤其重要,进了大户人家的宅子就要命地吃,回到山寨就省粮食。二当家曾经一顿吃了半柱饼。半柱饼,就是半筷子高一摞单饼,不是发面而是死面的。
史无前例的赛跑还在继续,跑跑停停,跑与追的局势没变,还是三个方阵,方阵之间保持着安全距离。
匪徒们撑不住了,停止了追赶,一个个如同风箱般呼哧。前边的李得耳也停下来,一边活动筋骨,一边观赏风景。匪徒们正在恼恨,李得耳说话了,“你们跑不过我。当地只有一个人能行。”匪徒们齐问:“谁?”他答:“不穿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