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的心境进入了混乱状态,县城教堂里来的两个洋人的话语中掺和了太多的“羔羊”,使他如同进入了羊圈。太阳落山时,街道上传来了“咩咩”的乱叫,羊群回村了,王掌柜不由自主地到街上看羊。近百只羊的羊群,最前头是顶着拧劲儿长角的头羊,最后头是持着鞭子的放羊人。入夜,王掌柜梦见自己变成了羊,无论怎么折腾也跳不出羊圈,不由得惊出一身汗水。次日清晨,他照常早起到村边习拳,遇见师弟田掌柜,便把自己梦见羊的事情说了。田掌柜闻听此言便惊呼“这么巧”,原来他也做了一个梦,也梦见自己变成了羊。
李得耳和老德国这两个西洋人的光临,引得左邻右舍找个借口来看稀奇。乡民们厚道,找借口比挑担子费劲,头一个来的借口找鸡,后面来的也说找鸡。王掌柜哑然失笑,“怎的都丢失了鸡?”说完便自言自语:“洋人给上帝找羊,邻居们给自家找鸡!上帝和人一样,也容易丢失东西。”他的声音低,别人不在意,只那独生闺女王小厮听得清。王小厮正在推磨,边推边问:“爹爹啊,洋人的羊羔怎么能跑到咱这里来?不会是来讹咱吧?”王掌柜责备女儿说:“好省推你的磨,瞎打听啥!”二小子插话说:“问问洋人丢的什么羊,是公羊还是母羊,到咱羊圈里看看有没有,爽忙地打发洋人走。”王掌柜又责备二小子说:“怎么这么些话!”
那些乡邻们,凡是亲眼见到洋人的都似是比别人高明了许多,争相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向别人述说。传来传去,洋人大鼻子的长度便从三寸变成四寸,又从四寸变成半尺。至于洋人的面貌则有几个版本,各版本的区别多在洋人眼睛的颜色上,开始只是“深蓝”和“浅蓝”之争,后来又多了“绿眼睛”之说。越传越离奇,来王家找鸡的人也越来越多,外村人也来找鸡了。
总算来了一个不用借口的。道士锅盖子进了王家大门,带着使命而来,来给王掌柜圆梦,是王掌柜请来的。
两个人在同一夜做了同样的梦,这件事情一直被本地人当作“非物质文化”传到现在(作者写这部小说时),近百年了,这事在口口相传中变得有根有本有枝有叶。人们之所以热衷于完善这个传说,是因为那两人的梦境当时立刻得到了应验。当然,锅盖子当时的圆梦过程也在这个传说之中。
有做梦的就有解梦的。解梦是一项工作,如同木石匠工,但比匠工更高端。工匠只不过掌握技术,解梦则必须参悟玄机。而王、田两位掌柜的梦境太异常,邻近的几个神婆神汉都不敢接这个活,只得去三教堂请锅盖子。
锅盖子应召前来,衣着打扮很规范,头戴道士帽,身披道士袍,手中的拂尘一步一摇,很专业,全然不像个半道半俗之人。那道士帽子形状如房子,房顶横向里有屋脊,前后两面屋坡。帽子后面垂着的两条带子叫作逍遥巾,逍遥巾的下头绘着阴阳鱼。王掌柜、田掌柜朝锅盖子抱拳施礼,“高士光临,有失远迎!”锅盖子揖手道:“贫道打扰了。”进了堂屋,主客之间问答了梦中及梦前梦后的一应经过。然后,锅盖子盘腿打坐并闭上了眼睛,“两位稍等,我先到你梦中走一走。”只这一句话就把别人给拿住了——能到别人的梦中行走,那是本事,那是道业,谁敢不服!
做梦本是那些作家诗人的工作,没白没夜地绞脑汁,睡中或哭或笑或吟诗或骂街。王掌柜这练武之人心里干净,极少做梦,常常是一觉到天明。然,这一夜王掌柜却做了一个梦,且梦境怪诞。他梦见一个生人找上门来,说是走失了羊群。他急忙招呼家中的觅汉(雇工)帮那人找羊,那人却指着那一帮觅汉说:“这些都是我走失的羊。”那人一挥手中的鞭子,那些觅汉们立刻都变成了羊。王掌柜正吃惊,也被那人用鞭子点了一下,也变成了羊,被那个生人赶进了羊圈。
锅盖子闭上的眼睛迟迟睁开来,连打了三个喷嚏。他把对方的梦境走完了,回来了,那表情就庄严了,如是那位忧天的杞人。田王二家掌柜料知事情严重,便伸长脖子等待着。锅盖子没说梦,先说了一个典故:早年间,江浙一带有个叫做会稽的地方,两个要好的朋友做了同一个梦,梦境实实地应验了。“那个事儿早已上了书本《搜神记》,题目是《郭谢二人同梦》。如今你二人又同梦,这是千年一遇的事。”他强调说。
王掌柜从侧面问:“那郭谢二人同梦,是吉是凶?”锅盖子回答:“凶!大凶!”田掌柜直接问:“俺们俩同梦,是吉是凶?”锅盖子掐指计算着,“今年是牛年,闰四月,全年385天,两头都是春。天干地支论,乙丑年辛巳月癸亥日丙寅时,男梦。寅时是老虎,梦见自己变成羊,此乃羊入虎口。……大凶。”田王二掌柜吃惊不小,二人四眼盯着锅盖子那开开合合的嘴。锅盖子补充说:“两人同梦,相互佐证,此梦之凶在劫难逃!”
结果一出,导致了惊慌。王掌柜急问:“可能破解?”锅盖子回答了一个字,“难!”听,这一个字多么玄妙,既让听者感觉出分量,又给听者信心。难,只能说是有难度,但并不是无解,仍有一线生机。王掌柜郑重地向锅盖子抱拳施礼说:“请道长多多费心,我必有重谢!”
有了重谢,鬼也推磨。锅盖子说:“凶梦,大多是贵人之梦。凡夫俗子要命也做不出你二位这种奇梦。”他引经据典,“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锅盖子知道听者弄不明白这段“孟子云”的意思,但他必须说,不说就显得没学问。他断言说:“若过了这一关,梦主非富既贵,如同那落水之人漂到了苦海之岸。”
田王二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他俩憋的时间太长了,原因是锅盖子那“孟子云”加“断言”太长。吐出了这口气,舒坦多了,果然有种落水之人爬上岸边的感觉。
有救归有救,但你得救啊!王掌柜朝锅盖子抱拳说:“请高士指点迷津!”解梦工作到了关键工序,也是最讲究技术的地方,锅盖子给予指点,“梦犯寅虎,十二属相之中唯有龙能降虎,须得靠近龙人才能逢凶化吉。”
王掌柜急忙吩咐家人寻找属龙的人。“非也,”锅盖子指出:“需得有天子之相的人。”
完蛋了!刚刚爬上岸却又滚落到水中。
王掌柜叹道:“大清朝已成旧事,到哪里去找天子!”
田掌柜说:“即便有朝廷,那天子哪有工夫管这平民之事!”
“不必慌张,”锅盖子又给出了信心,“神灵既然托梦于二位,必是故意点化,就看梦主是否心有灵犀。我想,有天子之相的人离梦主并不远。”
田王二家掌柜松了口气,但仍是悲观,“怎能那么容易找到有天子之相的人!”锅盖子神秘地一笑说:“旧天子已去,新天子将至!近来火焰战马又现身江湖……”一语点中梦中人。是啊,近来那火焰战马现身江湖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想必那骑着火焰战马的人就是新天子啊?
圆梦完毕,锅盖子让二人耐心等待,该干啥干啥,自有贵人相救。王掌柜拿出赏钱,锅盖子不要赏钱,但要见见洋人。
锅盖子与两个洋人会面,前者朝对方作揖打躬,礼数应有尽有,大显齐鲁礼仪风范;后者礼仪简单,似乎并不在意对方,只在自己的胸前上下左右地画十字。锅盖子带着使命而来,不在乎老德国,只关注那个“天下第一善跑者”,一双眼睛盯着那双长腿。他问:“尊姓大名?”对方答:“李得耳。”锅盖子听了这名字便惊呼:“道家祖师爷名字叫李耳,你的名字叫李得耳,你这是犯了忌讳啊!”然后问:“你是万国第一善跑之人,来俺这穷乡僻壤有何贵干?”李得耳回答说:“我要找一个当地善跑的人,”并提示,“他跑步的时候不穿鞋子。”锅盖子寻思了一下,用轻巧的口吻回答:“不光是跑步的时候,他平时也不穿鞋子。”李得耳问:“为什么?”锅盖子答:“他那双脚是神仙给的。”李得耳赞同说:“不光那双脚,他整个人都是上帝的,他是上帝迷失的羔羊。”
锅盖子回到三教堂向刘跑山禀报洋人之事说:“外国也有姓李的,还和道家祖师重着名字!想必是当年老子骑着青牛漫天下布道,到过大不列颠。”刘跑山听了这话便犯晕,犯晕就围着罗圈椅子转圈。锅盖子接下来的话令刘跑山不再犯晕,而是吃惊,“他正在找你!”锅盖子说。刘跑山惊问:“他在找我?”锅盖子说了一句更让刘跑山吃惊的话,“他说你是上帝的羔羊。”刘跑山肃穆良久,猛然一拍桌案,“我不是上帝的羊,我是给神仙护山的,我绝不让上帝的羊啃了我山的草!”